32、手记

中华视孔子思想为传统文化瑰宝加以推广，世界他国却更乐于钻研孙子兵法。

328工程伊始

  由于对内改革发展和对外关系处理的现实需要，和边境冲突暴露问题所迫，国家加大对328人工智能工程的投入，并对科研团队开放更多权限。328工程总工程师提出的第一个请求是调任学者翟韵真为副总工程师。这一请求另上级始料未及，而这一人选更是让人费解。翟韵真教授作为一名社会科学学者，没有任何信息技术与量子物理学训练背景。另外，在社科学界翟韵真也饱受争议，其研究备受冷落。一些学者视其为走资派走狗，而另一些学者又骂其为独裁帮凶，久而久之翟韵真落了个“墙头草学者”的名号。而后更多人认为学者翟韵真并无政治立场可言。他言论反复无常不像是在趋炎附势，更像是大脑错乱哗众取宠，各种奇谈怪论一文不值。于是其名号从“墙头草学者”变为“塑料袋学者”，逐渐被人遗忘。在大众眼中他唯一的贡献就是培养了一对优秀的子女。总工程师对此解释说，想要利用人工智能对社会形态进行学习和推演，聘请一名社科学者参与建构人工智能逻辑基础是十分必要的。翟韵真虽然不是一名有理想有信念的马列学者，却是最符合这项工作需要的人。随后项目组领导成员征召学者翟韵真进行面试考察。面试官举出国家面临的内外具体问题询问其解决方法，翟韵真却对此避而不谈，发言道，“长久以来各国政治家与社科学者关系失调，职能紊乱。政客的工作往往被解决短期矛盾，应付纷至沓来的事件所占满，没有精力思考事态的长远发展和连锁反应，更无时间进行理论研究。学者本应承担这些责任，专心研究理论与未来发展趋势，却在为政客服务的考核标准下，过多地将时间投入到研究短期问题的解决办法，为政客献计献策上，疏于理论研究与未来推演。所谓“体制内学者”因循守旧，亦步亦趋西方主流学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要错也是一起错。“体制边缘学者”则一味标新立异语出惊人，耐不住寂寞搞研究，缺乏社会责任心。他们把不成熟的观点夸张化，扔进社会造成舆论哗然，发泄完怀才不遇的怨气便一走了之。那些观点有一定启发意义却不成理论体系，缺乏平抑负面效果的方案，毫无实操性可言，自然无法得到大众的深切认同。这一现状造成的可怕结果是国家全员随波逐流，只懂解决问题而无理论道路，醉心国际斗争而无和平构想，事故层出不穷，问题越解越多。所有国家都在埋头寻找最近最甜的果子，却不知自己一步步走向万丈深渊。由此看来利用人工智能进行社会科学理论研究与未来推演是十分必要和紧迫的。”学者翟韵真被录用后，328工程项目负责监管的各方领导与科研团队随即进入下一步讨论——人工智能底层逻辑架构研讨会。

霸权主义

  初步讨论过后与会者认识到，328工程的第一大难点不是如何让人工智能顺利完成人类交给她的思考任务，而是在那之前如何为她确立一个明白无误的任务目标。我们想要人工智能推演出理想的社会形态，却说不清理想的社会形态是什么。一部分人急不可待地推出一个想法，“我们没有必要舍易求难急于求成，强迫自己一定要先行研究出理想形态的未来国家制度与国际秩序再着力发展壮大。应该简化人工智能负担任务，以现有成熟国际体系——即美国领导单极化世界为模型，以替代美国为目标，很快就可以获取研究成果，求得具体的战略战术行动方案。美国耗时百年构建和主导的单极化世界体系有一定的合理性。美国霸权镇压全世界客观上维护了世界整体的和平稳定，使各个地区的人民不会因为地方势力一时的此消彼长而遭受战乱之苦。错只错在美国过于贪婪索取无度，吸纳世界人才却疏于科技开拓发展，世界治理贡献抵不上自己获得的霸权收益。中国不必费心研究一套充满风险的全新的国际秩序，而是应该顶替美国成为新的单极统治者。这并非不义之举，国际社会理所应当乐见其成，因为我们没有美国那么贪婪。我们会为各国提供的多一些，索要的也比美国少一点。对任何国家来说这比买卖都不难计算。”

  这一观点遭到其他与会者强烈抨击。一些学者和领导认为这从根本上违背了我国的政治理念和革命初心，“解放全人类”并不只是口号，而是我们的真挚理想和切实行动，是中国存在于世的合法性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位党内领导甚至不留情面地指责抱有霸权主义想法的人，认为他们以国家利益为幌，实则追求个人利益，是想要推翻社会主义制度，推翻人民民主专政，打造一个对内压迫，对外剥削的资本主义统治阶级。“你们拉上全中国人搞霸权不是出于爱国心理，你们只是没有蠢到去投奔美国，相信资本统治集团会接纳你们这些黄皮肤成为国际人上人！”

  话已至此，就此观点的讨论结束，霸权主义路线被首先排除在外，同时“解放全人类”被定为人工智能最底层逻辑代码之一。

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是当今世界各国外交的主流思想，以现实主义为人工智能的基本思考逻辑几乎得到与会者的一致认可，只有翟韵真教授提出反对。翟韵真认为，各国以现实主义为主导的外交策略事实上并未完全摆脱来自民间的道德舆论批评监督。民意客观影响了政府外交施政，限制了政治精英们在外交场上放开手脚为所欲为，只顾国家利益，不顾公平公理。如果现实主义外交策略无可置疑，是国家兴亡的决定性因素，那么世界文明淘汰赛最后的幸存者们只能是那些把所有本国国民都训练成现实主义动物的国家。所有国民与政客步调一致，与政府共同欺骗、漠视、掠夺、虚与委蛇。 假设我们不切实际地讲，这样冷血严酷的国际环境并没有毒害到国家内部的人文环境，各国国内仍旧和谐友爱，但各个国家在国际环境中已经从“人”退化为“兽”。届时国与国之间所有“人”的禁忌都被推翻，非人道行为仅仅是带有一定负面因素的可考虑选项。国家的决策过程变为对一切能力范围内的行为与造成的后续影响一一进行精算，本国利益最大化是唯一评判标准。这样的国际环境难道不会使全人类生死存亡岌岌可危？当然，现实主义派也可以说不必杞人忧天，避免人类毁灭也符合各国国家利益，是一定会被考虑在内的。可是国家以利益得失为唯一宗旨，那么人类危亡就一定会被摆在天平上，政客们以此为要挟相互制约，所有人命悬一线如履薄冰，这时谁能保证哪个国家不会计算失误，引发全人类的灾难？我们人类对政策选择和事件发展的精算能力真的到了算无遗漏的地步了吗？在政客拍着胸脯为自己的政策担保时，谁也说不清这次施政对一百年后人类的影响。我们没有能力凭借现实主义逻辑准确推算出一百年后的世界样貌，而一百年在人类历史上转瞬即逝。不需放眼长远的时间跨度就会发现，现行的现实主义执政逻辑是一种相对短视的具有不确定性的行为纲领。我们无知傲慢而不自知，低估了失算的代价，向现实主义求教如何实现未来理想社会更是缘木求鱼。

  翟韵真发言告一段落，其他与会者反驳道，“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信仰与道德理念天差地别，人类历史上最为血腥之时往往是不同派系的‘正义之师’以死相搏之时。正是你看不上的‘寡廉鲜耻’的现实主义外交维系了当今国际关系平衡稳定。”翟韵真回答道，现实主义总体而言利大于弊，其反对的是唯现实主义而论，或是满足于现有的初级短视的现实主义思维逻辑故步自封。世界上有很多问题是现实主义外交天然无法解决的，比如国家实力频繁波动对国际平衡的扰动，比如宣称领土、水源、地缘战略安全空间等现实主义核心利益在不同国家之间发生重叠。我们需要为现行决策体系引入新思想理念，为世界构建更为稳定的集体安全架构。以开发共同利益、加强和平红利作为切入点，开展和平互利意识形态宣传。基于不同国家民间普遍的和平互利意识形态，促进民族交流，加深民间亲和互信，增大政府企图对外掠夺以缓解国内问题的阻力，使人民成为政府行和平之道的看守者。另一条途径是升级现有的现实主义思维。当今世界消灭一个国家或是灭绝一个种族难于登天，客观上各国不得不长期相处。国家之间摩擦一样会生热，短期内斗争胜利只会为未来矛盾升级埋下祸根。应该以更为长远的眼光来做利益计算与政策考量。

  与会者感叹道，民意是飘忽不定捉摸不透的，犹太人在耶德瓦布内镇的生活也曾安逸，巴尔干地区各族也曾通婚。你想构建和平的羊的社会，结果只能是披着羊皮的狼大杀四方。我们还是指望第二种方式吧。

道德争论

  之后有与会者提议，内政是外交的基础，大家应该将视角拉回到国内，考虑一下如何利用人工智能构建一套文明民主先进的社会主义政体。所有人表示同意，一些学者提出，我们既然在建设一项宏伟的战略工程，确实不能目光短浅，应该考虑到我们以共产主义为最终理想，将共产主义道德观价值观有机融入到我们创建的社会体系当中。全体国民思想觉悟按照设计好的步骤逐级提升，让道德有力地推动社会向高级文明前进。

  翟韵真学者听罢提问，认同道德因素是社会完善工程的必要参考条件的请举手。一些与会领导随即举手，并认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其他学者略作思考后也纷纷举手。翟韵真手放在桌子上说道，“这样一个观点供大家思考——道德仅仅是不完善社会的补丁，是权利缺乏约束，制度不顺由人性的体现。不含贬低意味地讲，道德是一种群体性欺骗体系。“

  其他学者不悦，反驳道，“道德自始至今伴随人类社会而生，客观上是顺应时代需要的，是社会生产力的保障，并非什么虚无诳语。”

  翟韵真，“道德标准随时代变迁而变化，一时先进的道德理念往往会成为阻碍下一时代到来的落后理念，严守道德与社会发展存在天然悖论。相比于其滞后性，道德最大的问题是，它只能对当时制度的不公平不健全所造成的矛盾进行调剂，掩盖了根本性问题，更无法为社会革新提供动力。倘若人人严格遵循道德规范，君子固穷、地主爱民，那么中国封建社会也可以千秋万代维持运转，我们的目的是创造一个靠道德缝缝补补的破烂制度吗？现如今世界上还有以安分守己为道德，靠轮回转世的信仰而维持的万恶的种姓制度存在呢。

  你们只看到道德弥补制度缺陷，保障社会稳定、持续生产，却忽视了道德的成本。想要将人文道德的补丁打在社会治理体系上，要付出的宣传教育成本难以估量。无论是远古时期人类将宝贵的食物献祭，封建时期遍地建造教堂庙宇，还是现代社会无孔不入不厌其烦的思想教育爱国宣传，人类耗费了大量的公共资源和个人精力来维持道德体系的影响力，使社会在法律与政治制度并不完善的情况下坚持运转。道德教育成本甚高，归根结底是因为其往往要求“克己复礼”，即违背人类贪欲天性，却又无法以不健全的制度和法律约束之，只好套上一座名为“道德”的空气牢笼。我们现在与资本主义作斗争的最大困难就在于此。’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美国资本统治集团从不担心下一代接班人不够贪婪，而我们殚精竭虑试图确保革命领导队伍的无私和纯洁。”

  一名学者反驳，”人性本善还是本恶这样原始的二元论可休矣。自私贪婪是人性，无私奉献也是人性。退一步讲为了受人敬仰而行善一样是人性。道德感原本来自于人类本能心理需求，只是在当今消费主义洪流的冲击下人类的道德感与高尚追求疏于开发培养。“

  翟韵真，”为使社会顺利运转而设计一套道德系统，就像古人把所有未知现象解释为神迹一样简单方便，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用一刀切的方式，把最推崇的行为树立为道德标准，做不到就是可耻的不道德的，这样的社会岂不美哉？人类大脑异于其他动物的高可塑性造成一种错误认知，仿佛道德可以完全不顾人类作为一种哺乳动物，突破天然本性的极限而随意定制。“

  另一名政治学者道，”倘若天真地以为可以设计出一套至臻至善的民主制度，可以抛弃各个国家地区’腐朽陈旧‘的人文道德，所有人在政治体系中，只受法律和制度约束，仅需要考虑自身的利益诉求，社会一样顺畅运转。那么我们就会看到所有人游走在法律边缘，行政与执法成本飙升，任何社会体系都会不堪重负漏洞百出。道德可以被认为是人类创造的一种社会治理工具，而非天理神谕。但是人与人天生禀赋不同，喜好短期利益而趋于怠惰，如何能使强者与弱者相助而非相害，使个人竭力挖潜不虚度光阴，历史给出的最好答案就是道德。“

  翟韵真，”道德是什么？我认为道德只是一种相互认同，确切的说，是一套涉及方皆认可的标准，且不因涉及方立场互换而转为反对，或发生内容变化。可是嘴上的认同永远无法证明心里的真实想法，推崇道德的教育宣传只能让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最终是道貌岸然者获利，诚实守信者吃亏。为何不直接厘清每项道德信条起到什么具体的社会作用，继而直接制定成语言严谨、奖惩有度的规章法律，完善政治制度？“

唯制度论

  此时会议初始阶段过后便久未发言的一些学者开口发表意见，对翟韵真的发言表示赞同。“能够实现民主的不是道德，而是制度，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虽然国家理念和道路不同，但我们不妨放下成见，参考一下美国构建政治体制和社会体系的思路。美国人用三权分立来约束权力，用自由竞争的市场规则来鼓励企业奋进。这一整套制度设计的先进之处在于，它不依赖于道德和种族文化认同，它不忌讳个人私欲捣鬼。它甚至鼓励人人为己，将所有人的私欲通过制度转化为社会繁荣的动力。我们现在看到美国社会出现种种弊端，主要是因为他们怠于纠错革新，守着二百多年的旧法条停滞不前，没有按照这个正确的思路继续完善他们的制度，却不代表它没有可取之处。当然，这不意味着我们要走他们的道路，我们还是坚定地走我们自己的社会主义道路。但我们要记住，要持之以恒地推行政治民主，一定把民主通过制度落到实处。”

  不待他人发言，翟韵真指摘道，“请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并不认为制度是万能的。追求完美制度，即设计一套精妙的制度以制约人性中的自私贪婪，甚至反向利用每个人逐利避害的心理，构建不同部门或势力相互监督制衡，最终达成全社会公平透明，这样的想法存在谬误，无法实现。因为人类是具有强大社交能力的社会动物，一切制度性制约最终都会被社交形成的‘精英部落’所击破而形同虚设。就以美国为例，美国政府在‘富人掌权’和‘掌权变富’之间反复变换，我们能从一成不变的美国社会中分辨出孰优孰劣？两者殊途同归。即使通过自由竞争诞生了优秀的企业和财团，他们为了追求优势地位垄断，一定会倒转过来反对公平竞争，就必须染指权力，利用公权力操控市场。而掌权者利欲熏心，为规避法律约束与掩社会口舌，也会把自己或亲信包装成锐意进取事业有成的企业家，设计各种制度后门与财阀暗通款曲。最终，国家上层形融合成一个富人与政客的利益集团，不论是权力还是财富都不会流向底层人民。现在美国的制约与监督机制早已不在于三权分立，而是被两党利益集团的权力斗争所取代，美国民主名存实亡。我相信民主能通过制度落到实处，关键是怎么做，谁来做。我只怕民主落到百姓头上之前，派系手里有了选票，既得利益集团站稳了脚跟，百姓翻身无望。”

会议结束

  一番交谈重又唤起大家对被冷遇多年的翟韵真教授的厌恶感，一人讥讽道，“好，整个会议室里你最聪明，现在我们都听你的。”翟韵真不急不恼道，“我多年来潜心研究社会制度，认识到制度设计这一任务的艰巨困难，自觉有必要和大家分享交流。我们尽量汇总所有因素交由量子计算机推演，把328工程的准备工作做得更充分一些。若非困难重重我们也不会聚集于此，求助于人工智能指点迷津。最后恕我再泼盆冷水。我们都期望社会学的终极答案如我们在物理学领域所期望的那样，可以用一条简明的公式解释所有现象、预言所有结果。但我们也应该做好社会学的真谛趋向复杂化的准备。人工智能推演出的理想社会，其制度的复杂程度可能会是人类生理上无法承担和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