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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 第六十四章依克村
最后更新: 2024年2月15日 上午11:19    总字数: 3587

 一天时间里整个村子就传遍了,依克村来了个面孔生疏的异教徒。他们好奇地从院落的大门外趴着身子看,一排整齐的脑袋挂土块搭建的围墙上。

  大多是老人和女人。

  他们有的人还把小孩扛在肩上,年纪尚轻的孩子们脸上结了红疮,大眼睛里皆是好奇跟试探。

  叶鸢被这么多人盯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整个院里有着大大小小七间房子,它们朝向不一,阿丽拉说这里原有七户人家,三年前的冬天叶鸢所住这间房子的一家老小都被冻死了。

  女孩回忆着,那是个连绵下了四天大雪的深夜,厚雪压垮了两指粗的枝丫,也压垮了这户人家。

  雪停了,村里人发现的时候,他们一家人的尸体排列整齐,手脚寒凉盖着同一张并不温暖的被子。

  隔开院子内外的是黄泥块搭成的围墙,一米多高并不能遮挡视线,土墙之间夹杂着破布碎片四处飞荡,像各色的小旗子。

  院子里拉着长绳,阿丽拉说那是晾晒衣服的绳子,但现在是深冬,衣服沾了水会结冰,所以长绳上没挂任何衣物。

  往远处看去,依克村三面环山,山并不险峻,顶上有着未能消融的积雪。山体也不荒芜,有落尽叶片的矮树穿插其中。

  叶鸢坐在门前的低矮木椅上,视线停留在院中耕出的几块地之间,一坐就是一天。

  后来村子里人都知道了,他们这里来了个不爱说话的异教徒女人。甚至有人传她是个哑巴。

  一连数日,叶鸢都没开口讲话,她整日坐在木椅上嗅着空气里的沙土气息,满目棕黄景色,天空也被映的灰暗。

  土墙边围观的脑袋越来越少,村民显然对这位不带蒙面布卡,也不说话的女人失去兴趣。

  阿丽拉也很少主动搭话,她勤快且腼腆,偷偷将叶鸢换下来的白纱裙清洗干净,晒在火炉边。叶鸢发现的时候,白纱裙已然干透了。

  她发狂地将干净的纱裙扔在脚下,喘息声急促痛苦,嗙的一声坐在黄沙地上。

  女人的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不受控制大哭起来。哭声引来了在外面玩耍的孩子,阿布循声跑过来,踌躇在门前不敢迈进去。

  深陷悲伤的人已经失去听觉,叶鸢再次尖叫哭出声,她开始痛苦地抓挠自己的脸,太静了,这些日子太静了。这些天她已经竭尽全力不去想那些事,也不敢想,一种深如绝望的恐惧油然而生,被这种宁静滋养长大。

  她要被人在这里束缚一生。

  她才26岁,本该有着灿烂幸福的人生。她追寻着心中的梦想,做一名作家,也有爱她的家人,爸妈疼爱她,爷爷奶奶也视她为掌上明珠。因为大大咧咧的性格朋友很多,上司也偶尔会把机会留给她,事业平平无奇,但简单美好。

  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活得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这一切,皆化为泡沫!

  那件白纱裙,原本是她最后的告别,告别边翊,告别束缚。

  可是她失败了,裙子就成了伤疤。叶鸢脑袋轰鸣,压抑已久的惊恐席卷而来。她蜷着身体,缩成一团浑身战栗。

  阿布踉跄走到她面前,小手在半空抓了几下,脚都没站稳,焦急地说话。

  他说的话是波斯语,况且女人沉浸在恐惧悲痛中,根本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叶鸢的胃里一阵阵翻上酸水,泪也啪嗒啪嗒砸向沙土,卷成泥球。穷极一生都无法挣脱的囚笼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就在女人浑身发抖,头压到最低时,一个小而软和的怀抱圈住她的肩膀。

  叶鸢猛地一颤,安静下来,耳边的声音变得清晰,她觉察到一个小孩子的胸膛正抵着自己的膝盖。

  阿布的小胳膊短,只能圈住她一半的身子,他学着姐姐阿丽拉安慰他的样子,用小手轻揉几下怀里人的肩。

  小孩边抱着她,边用波斯语说:“真主会保佑您,一切都会好的。”

  这个拥抱虽然小,却坚定温柔,孩童稚嫩的声音也传进叶鸢耳朵,她含着泪将头从臂弯深处抬起。视线刚落在外面,女人的泪水就顺着脸颊流下来。

  原来眼前不仅仅是阿布,还有院子里其他大大小小的七个孩子,他们都睁着圆咕隆咚的眼睛看着她。

  他们知道女人听不懂自己的话,于是扬起笑脸,同时捧出了一小把的东西。

  每个孩子小手的东西都不一样,有人是一小把没去壳的松子,有人是葡萄干,还有没吃完的半个苹果……东西虽然不一样,但他们的笑容却出奇一致。

  温柔灿烂,天真可爱。

  几天的相处,叶鸢虽然不说话,但心里也都清楚。这片土地粮食紧缺,寒冬天气蔬菜水果肉类样样缺少,孩子们手心里的这点东西说不定在口袋里放了多久。

  他们不舍得吃,却舍得都拿出来分享给她。

  叶鸢望着孩子们干裂起皮的脸蛋,止不住哽咽,她仅是待了这么几天就深觉绝望,这些孩子呢?他们出生就在这里,战争频发的国家政权不稳定,经济停滞甚至倒退,平民成了牺牲品,孩子们的童年深陷战乱。

  吃不饱穿不暖是常态,活下去是所有人的渴望。

  阿布见她哭得更凶了,泪一滴接着一滴,手足无措地打算用手心帮她擦泪,小手还没碰到女人的脸,阿布突然缩了回去。

  他仔细看了眼手心,脏兮兮的。

  于是男孩果断用两只手背替她抹去泪。温热的小手抚着她的脸蛋,叶鸢的心都快化了,她一把将阿布抱在怀里,头埋在他的胸前呜咽说道:“谢谢你们。”

  过了好久,女人才稳定情绪,她抬头见孩子们还举着那些珍贵的食物,眼眶一酸又想哭,但她压下泪摆摆手。

  语言不通,她通过肢体动作表达感谢,用右手扶住胸口,微微躬身。

  孩子们也回礼,扶胸躬身。

  叶鸢看见阿布的手背上还沾着自己的泪渍,噗嗤笑了下,用手帮他擦掉。将阿布的手反过来,掌纹上附着几道黄泥,女人又将其他几个孩子的手捏住看了下,也是同样脏脏的。

  她站起来牵着阿布的手带他们走出去。

  院子左边有一口井,叶鸢学着阿丽拉的样子打水,没一会就流出半盆水。她招手让孩子们过来,孩子们犹豫片刻走过去。

  叶鸢一个个帮他们洗手,很快原本清澈的水就变得浑浊。这时对面一扇门里走出个老人,他缠着头巾,一身条子大褂。

  老人扯着嗓子用波斯语说了什么,孩子们吓得站起来躲到女人身后。

  “他们手脏了,不洗的话会吃进嘴里。”叶鸢将手摊开比划。

  对方即便知道她的意思,但仍旧语气强烈,甚至朝着这边走过来,小孩子一哄而散躲了起来。

  阿丽拉背着柴火走进门就看到这幕——鸢鸢用英语跟村长理论,两人谁都听不懂谁的话,但争执的分外起劲。

  她扔下背篓小跑过去,“发生什么事了,鸢鸢?”

  见阿丽拉过来,村长好似有一肚子的苦水,两只藤条般的手比划着,嘴里语速加快解释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听完,阿丽拉低头看见那盆浑浊的水,神色变了变。思考半晌,她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神奇的是,村长竟然没再说别的,而是摇摇头背着手回去了。

  “我见孩子们的手上都是泥土,所以打了水帮他们洗手。不过这口井是他的吗?”

  阿丽拉摇摇头,折回去捡起背篓,拍着肩上的土。“我们这里缺水,每户人家每天都定量只允许打半盆水。”

  而后她指指对面的房子,继续说:“他是村长。”

  叶鸢了解过阿富汗的人文,他们的村庄相当于一个部落,而村长同时也是部落族长。他们信仰穆教,是虔诚的教徒,族长是连接他们与真主的桥梁与媒介。

  所以村长的话对他们来说犹如圣旨。

  叶鸢见阿丽拉脸色平淡,忙道歉,“对不起,阿丽拉,我不知道他是村长。我不清楚这里的情况,以为水井是随意用的。”

  “我会跟村长道歉的。”叶鸢认真说道。

  阿丽拉见她这么紧张,赶忙摆手,“不不不, 没关系。你是依克村的福星,来巡逻的大兵又送来些食物,村里人现在都称鸢鸢你为圣女,没有人会真的怪你。”

  只是水资源匮乏,村长又格外古板,所以才会阻拦叶鸢打水。

  女孩嘴里的大兵应该就是那些雇佣兵,叶鸢思忖着,还以为契西尔把她扔在这自生自灭,但更让她诧异的是,边翊的军事版图已经扩张到了阿富汗。

  叶鸢跟着女孩走到锅炉边的柴火堆,“那些大兵是做什么的?”

  阿丽拉将背篓里的柴倒了出来,拍拍手上的灰土,指着对面的山说:“有时候会有人从那里扔炸弹,他们会帮我们打走那些人。”

  土山脚下的依克村是契西尔嘴里的一号哨点,叶鸢回想起来。

  “过去村子里总是会因为严寒和饥饿死人,他们来了之后每到冬天就会发给我们棉花和食物,他们是非常好的人。鸢鸢你也是很好很好的人。”

  女人沉默的这几天阿丽拉分外担心,害怕照顾不好她,今天她主动跟自己讲话,阿丽拉喜出望外,于是多说了些。

  叶鸢笑意极浅,她装作不经意随口问:“那你们需要帮他们做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