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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 脚到处青山绿水,兴来时白酒黄鸡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7日 上午10:03    总字数: 16733

周天和与常千佳静悄悄的潜回了王青府上,进了自己的客房。

常千佳大喇喇的合衣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说道:“我既把你当亲哥哥,那就不跟你客气了呀。我累坏了,先睡了啊。”

周天和此时心境大变,已全心全意把常千佳这活泼娇憨的女孩儿当做了自己的亲妹子,那自然共处一室也没什么太尴尬的。他见常千佳头一挨枕头就沉沉睡去,便微微笑了笑,拿起一床被单给常千佳盖在身上,而他自己便坐在椅上伏桌而眠。

第二天一早,周天和是被常千佳戳戳碰碰弄醒的。他一看窗外似还未天光大亮,便睡眼惺忪的说道:“妹子,你这么早就起了?”常千佳推了推周天和的身子,娇声说道:“哎呀,哥哥你先出去一下,等我把衣服换好,你再接着睡好不好呀。”周天和打了个激灵,忙从椅子上跳起,冲出门去。

常千佳掩嘴一笑,将门关好,用白布把胸脯紧紧束起,把全身的女子衣衫又换回了男装,然后便把屋门打开,对在拂晓晨光中呆立的周天和说道:“周哥哥,你去床上歪会子吧。你肯定没睡好。”周天和道:“那你呢?你睡够了?”常千佳道:“我……我出去转转,哥哥你不必留意我。快去睡吧。”说罢,便腾身上房。

周天和连着两夜未曾安睡,此时早已哈欠连天,瞧着常千佳已然远去,那便也不再扭捏,进屋便一头栽在床上。

这枕头上兀自留着常千佳落下的几根细细长长的青丝,那床薄被也满是她身上那微妙怡人的女儿体香,若不是周天和已经困顿不堪顾不得许多,那可真是要臊个大红脸了。

这日的沈丘城东门可是非比寻常的热闹。城头上的元军过节般的敲锣打鼓,被五花大绑的潘诚垂头丧气,而城下由田丰所率领的众流民面色各异,窃窃私语。

汉名李廷瑞的汝阳王察罕帖木儿半夜得知流民头子潘诚居然被“仙女儿”送到南门军营,一时也是将信将疑。当他亲自擎着火把看清那昏迷不醒的汉子正是白日里与他唇枪舌剑的潘诚时,不由得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潘诚在快到了辰时才醒来,却陡然见自己被绑了个结结实实,周围全是盔明甲亮的元兵,一时还以为在做着个噩梦,便不以为然的又闭上眼说道:“什么小鬼,休要叨扰了老子的清秋大梦。”此时只听一个郎秀的声音说道:“潘诚,你可并不是在做梦。你现下在沈丘城里,已经被官军拿住了。你若识相,本王愿意保你性命。”

潘诚心中电光火石一闪,旋即明白昨夜喝了几杯酒之后迷迷糊糊的与人打了一架,居然并不是梦境。他睁开眼,但见汝阳王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潘诚也是个聪明人,此时全然明白已然着了道,便啐了一口,骂道:“鞑子豢养妖人,残害良善,必遭天谴。”汝阳王轻捋颌下长须,说道:“咱们且看谁真的要遭天谴。”

潘诚和智光同时消失不见,此时东门外的流民却并未一片慌乱,但见田丰气定神闲的端坐在地上。城楼上的汝阳王看到城下如此景象,不由得大声赞叹道:“田丰,你倒是很有领兵之才,可不要自甘堕落与不义贼人为伍。”田丰站起一抱拳,说道:“王爷,潘诚不是不义贼人,他也曾忧国忧民,帮官家平定乡里,只是朝廷屡次负他。王爷,若潘诚在王爷手上,还请将他放了,只要他毫发无损的回来,我们即刻便退去。田某愿意用自己一命换潘诚一命。”汝阳王双掌一击,说道:“田丰,本王敬你是一条好汉,只要你让沈丘四周的流民全部回到原先的营地,且不再进犯,本王保证把潘诚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且也不用你抵他的命。本王只要你们俩发誓以后不再作乱。”田丰道:“王爷,田某拿性命保证,只要潘诚平安归来,且王爷允病人入城并清查活埋案,我等一句废话没有,绝不再生事。”汝阳王捋须微笑道:“好,痛快。我这就差人把潘诚带上城头来,叫你瞧瞧他是不是毫发无损。”

当下汝阳王传令下去将潘诚提来,不多时,一个身高体壮的亲兵将垂头丧气的潘诚押上。那亲兵见了汝阳王,深深一躬,说道:“大伯父,侄儿拜见您老。”汝阳王微微一笑,拍了拍那亲兵的肩膀说道:“长生,没想到是你把他押来的。”汝阳王略一顿,转头对李思齐说道:“思齐,这是我侄子,小名长生,大名嘛,哈,跟我一模一样,也叫察罕贴木儿,武功很是不错。你俩亲近亲近。”李思齐忙行了礼,然后说道:“王爷的侄子,做一名亲兵,未免屈才了吧。”汝阳王笑道:“他虽会武功,但以前却是个读书人,虽生的粗粗大大,但实则娇生惯养,且对行伍中的规矩一点都不懂,我叫他从个亲兵做起,好好磨砺一下才堪大用。长生啊,你今年总有二十三四岁了吧。”长生应道:“是呀大伯父,侄儿已满二十四啦。”汝阳王道:“这位李思齐李将军比你大了五岁,你们都姓李,你以后管他叫大哥好了,多跟他学着点行军打仗之法。他以前跟你一样也是个书生。”李长生这便行礼叫了声“大哥”。李思齐忙还礼自谦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还得跟长生兄弟讨教下武艺呢。”汝阳王笑道:“总之你们哥俩好好交个朋友。长生,你先退下吧,这姓潘的交给我了。”

李长生行礼倒退而出,汝阳王走到潘诚跟前,温言说道:“你好端端的一个朝廷的秀才,为何要与白莲教的妖人勾结在一起作乱?我这次放你一条生路,希望你好自为之,就算不肯将文武术报与帝王家,那也别帮着妖人祸乱黎民。”潘诚本一直像个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垂首不语,一听汝阳王此番话,却抬头昂然说道:“什么白莲教?我们哪见过白莲教,我们只见过行止不端的景教番僧!说我祸乱黎民?祸乱黎民的不正是朝廷自己么,江浙湖广一带的官军三天两头的捉拿乡民,硬说是红巾军,将首级送上去报赏。黎民百姓因此无辜而亡的至少也有十几万!”汝阳王捋了捋胡须,语重心长的说道:“江浙湖广是江浙湖广,河南是河南。你可知道,河南各府路,百姓多伤于刘韩红巾贼之手。他们若占了个村镇,若不能常据,那便烧光;他们一旦攻破一座州县,那必先烧杀淫掠三日。当日他们的大军迫近沈丘,沈丘是个小城,驻军不多,出城迎战,全军覆没。贼军那姓关的淫将要沈丘献出所有十二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女子。若不是我率领数百乡勇家丁夜袭贼营,逼退了贼军,今日沈丘城就不复存在了。若不是红巾贼为害河南太深,我的部属怎能一年之间从数百变成了数万?这都是主动来投的乡民。你说,这些白莲妖人红巾贼配得上‘义军’这两字么,真正的义军是我们才对啊。潘诚,你是个聪明人,以后的路该怎么选,可不能意气用事,与歹人同行的话,害民,害己。”

虽汝阳王这番话说的字字在理,但潘诚丝毫不为所动,只冷笑道:“王爷,你们河南是什么样反正我没亲眼见过,你一张嘴爱怎么说怎么说。我只信我亲眼所见的官军暴行。我家本是富户乡绅,四里八乡凑了几十车辎重,要我带着队伍去劳军。可那官军做了什么?收了辎重,却把押运的民夫全部捉起砍了头,然后向上报说是大胜红巾军,斩杀若干,缴获粮草数十车。若不是有个将官跟我有点私交,我当时便也去见了阎王了。百姓是想信任官军,省下自己的嚼谷去劳军,可官军也是如何对我们的?”

汝阳王沉吟片刻,说道:“潘诚,你可以不信我,但我却知你所言非虚。偌大个天下,兵将数百万,有人为私利杀鸡取卵祸乱百姓,这也难免;而若要一清弊政,那也要等民乱平息才能着手去做。”潘诚不以为然的说道:“清弊政?谁去清?靠那丞相脱脱么?那些祸害人的官军可正都是他的手下。”汝阳王捋须道:“辽王脱脱出身世家贵胄,不留意民间疾苦也怪不得他。本王家中却累代布衣,因而本王统军之地景况可就大不一样了。潘诚,你既来了河南,不妨仔细瞧瞧这里谁‘义’谁‘不义’。”

潘诚冷笑道:“王爷,你可真是巧嘴如簧,不就是想说服我替你卖命助你成大业么?我不过个落魄秀才,可没这本事。王爷,你若想杀,那就杀了我,不必白费口舌了。”汝阳王摇头道:“本王言出必行,我既答应了田丰将你放回,那就绝不会伤你性命。只是你若执迷不悟,以后再撞到本王手里,到时可就不知会怎么样了。”说罢,一手拎起潘诚,将他一百多斤的身子掷下了城头。

潘诚一下子腾云驾雾,脚下没着没落,心中大慌,霎时出满了一身冷汗,暗叫一声:这贼王爷是要摔死老子么?

然则潘诚却稳稳的一屁股做到了城下的一个松软的土堆之上,虽他一下满身都被黄土遮盖,很是狼狈,但周身却无任何疼痛。潘诚吓了个半死,懵懵懂懂的坐在地上半晌没动,颇精武艺的田丰却在心里暗暗佩服,心道:王爷武功非同一般啊,这力道分寸拿捏之精妙当世真是少见。”

当下几个流民汉子奔去给潘诚松绑,田丰便对着城头深深一礼,说道:“王爷,多谢!”汝阳王微笑道:“我可是率先把潘诚还给你们了,你们还不退去么?若说话不算数,还想继续围着沈丘,那也无妨。沈丘城里粮草充裕,被围几个月都无碍,可我若停了施粥,你们还有什么可吃?况且,围城久了,民就变成了贼,到时朝廷一道格杀勿论的圣旨下来,本王再仁爱,也只能遵旨绞杀了。”

田丰肃然道:“王爷,田某是个小人物,但绝对不会言而无信!”当下他转头大喊:“父老乡亲们,咱们回大营去!王爷饶了破头潘的性命,咱们不能当小人。”

但见那本或躺或坐的数千流民如潮水般的退却。不多时,又有亲兵来报,西、北、南三面的流民也走了。

眼看着沈丘之围瞬息之间被解,李思齐忙带着城头一众谋士兵将跪倒高呼道:“王爷洪福齐天,得仙人相助,真乃吾等黎民百姓之救星!”汝阳王眉头一皱说道:“你们做什么呢?难道不知本王不喜这些阿谀奉承的空话?快点散了吧,武将回自家营中戒备,文官即刻着手安抚城中百姓!”

那边厢的王家宅子,常千佳与周天和正在客房中闲谈,却听见外面街市上传来阵阵的鞭炮声。常千佳双手一拍,嫣然笑道:“周哥哥,成啦。”

她话声刚落,就见王青奔进屋来,满面惊喜的说道:“流民退了,城门现下尽皆开启,两位兄弟,咱们赶紧出城吧,谨防又有变故。”

常千佳佯装不解,问道:“诶?不是昨日看那流民头子气势汹汹么,怎么这么快就退了?”王青答道:“都说是有什么太真仙子出手相助,救了智光大师,擒了那姓潘的民变首领。”常千佳故作惊讶状,说道:“太真仙子?呀,那不是杨玉环么,这样的绝世美人儿为何会下凡来管沈丘这区区小城的事情呀。”王青摇头微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才不信是什么神仙庇佑,一定是哪位江湖高人出手相助。”常千佳正色道:“为什么不信。这世上是有神仙的呀。杨玉环死于兵荒马乱之中,她现下下凡解救陷于战乱的苍生黎民,那不是理所应当的么?”王青此时哭笑不得,心道:这古灵精怪异想天开的常姑娘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呀!

王青无法将常千佳的话头接下,便只得说道:“管他是不是神仙,总之现在可以出城啦,两位兄弟,咱们快些走吧。”

王青一是心中因围城之事还颇为忐忑不安,二是不好意思跟常千佳再毫无顾忌的说笑,因而送周常二人出城的一路之上便沉默寡言。他出城送了半里地,便忙不迭的说道:“周兄,常兄,因家慈身体又感不适,小弟得赶紧回去侍奉着,不能再行远送了。沈丘离濠州不远,咱们以后必然后会有期。”周天和行礼道:“是呀,王兄这几日对我兄弟俩招待的十分尽心,日后我必将专程登门拜访。”常千佳也接口说道:“是呀,我瞧着伯母喜欢听我说笑,下次我再来给伯母讲几个笑话儿。”

王青脸微微一红,拱手道:“那小弟就静候下次与周兄常兄再把酒言欢啦!今日就此别过!”语毕,他宛若奔逃般的一溜烟而去。

眼见王青身影消失不见,周天和噗嗤笑出声来,说道:“玉真仙子下凡,玉环贵妃现世,千佳妹子,你好大的名号!”常千佳嗔道:“去你的!哥哥呀,你有没有良心,又调笑你这可怜的妹子。我姐只要往那一站,自有人忙不迭的俯首称她为仙子;可我呢,不用些伎俩便就只是个空心萝卜女飞贼。我虽自知我容貌跟我姐相差百倍,但我却也不肯轻易服气呢!”

周天和此时只觉得常千佳的娇憨可人堪称世上第一,便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常千佳的肩头,说道:“妹子,你姐是个狠辣‘女魔头’,大家都怕她;但你却人见人爱,因而你有什么不服气她的?她该妒忌你才对呀。”常千佳小嘴一撅,说道:“什么人见人爱,谁爱我啦,谁都不爱,我娘都不爱。你说众人都怕我姐,哼,对于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大男人来说,怕一个女子那只能说明你们爱她颇深。谁是人见人爱啊,我姐才是人见人爱!周哥哥,你动不动就对我板着脸说话,你自有你的理由,可我却看在眼里,你对我姐却全然是另外一副嘴脸!”周天和一时不知该如何分辨,只能赔笑说道:“妹子,我以后跟你说话再不板着脸了好不好?”常千佳拂袖转身,说道:“谁要你跟我说这个啦。走吧,我以后若再乱发牢骚你不必理我。”语毕,她便翻身上了聂赤的后鞍。

因怀远有数万元军驻扎,周常二人只得向南绕行。然则怀远以南便是连绵不绝的山区,聂赤马再是神骏,遇到这样的地形也难以尽力施展,一天只能跑个至多二百里了。不过常千佳倒是一路高高兴兴的说个不停,因她跟乡农打听得知,自己正身处大名鼎鼎的淮南八公山,而正一道所推崇的典籍当中,排在《道德经》之后的便是《淮南子》。《淮南子》一书正是汉朝的宗室淮南道君刘安在这八公山中隐居时而著。

常千佳从小就熟读《淮南子》,此时到了成书之地,心潮澎湃,且眼见这青山绿水丛林若染,兴致大来,焉有不炫技之理?她一路叽叽呱呱的几乎将《淮南子》的十余万言全部背诵了一遍,周天和是又敬佩又无奈。

好不容易奔出这方圆百里的八公山山区,平路没走多久,眼前便又是层峰叠叠。周天和心中暗暗叫苦,却也无可奈何。此地想来离濠州已经不到百里之遥,但眼看就要天黑,却也不能强行赶路,只得赶紧寻个地方过夜。

好在路边恰巧有个山神庙,虽年久失修,但却也可以凑合着容身一夜。常千佳见庙边的草丛中有几只肥美的野鸡,便掷出铁莲子将其击倒,拎回庙里洗剥干净。而周天和去寻了些木柴,两人这便生火烤起鸡来。

不多时,野鸡被烤的黄澄澄香喷喷,油脂不住的滴在火里。常千佳把那随身带的葫芦塞子一拔,小小的庙中登时酒香四溢,原来她在出发前已经灌满了一葫芦王青家的钦察葡萄酒。

这酒肉的香气混在一起,当真是妙不可言,令人食指大动。周常两人一人撕了只鸡腿下来,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那葡萄酒,大快朵颐起来。

一只鸡腿堪堪就要啃完,周天和却听得那神像后面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动,接着便有人说道:“真香!香死人了!”周常两人俱是一惊,忙都把剑抓在手中。

但见一道灰影闪过,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便坐在了火堆边,眼睛直挺挺的盯着那滋滋作响的烤野鸡。

这人穿着一身洗的白发的灰袍,中等身材,长相也算俊朗,但一脸的胡茬子却乱七八糟的似是许久没有修剪过。他满头满身粘的都是稻草棍儿,活像是刚从鸡窝里钻出来。灰袍客抓了抓蓬乱的头发,眯起眼睛说道:“大睡了两天,可把我饿死了。”常千佳奇道:“你怎么睡这么久,病了?”灰袍客摇头道:“你看我像生病的样子么?我是喝的大醉而已。人生苦短,当醉则醉,否则就是对不起自己。”常千佳自己好饮酒,一听这人的话,便觉是同道中人,生了几分好感。她把葫芦一递,说道:“我这还有酒,要不要再喝点?”灰袍客毫不客气的接过葫芦,咕嘟嘟灌了一口,砸吧砸吧嘴,赞道:“钦察葡萄酒,好!”

常千佳笑道:“你倒是识货啊。来,不是饿了么,吃鸡。”这灰袍客撕下一只鸡腿,大嚼了一阵子,惬意的说道:“初秋的山鸡正是最好吃的时候。既不像春天时那么瘦柴,也不像刚入冬后那么肥腻,小兄弟你倒是真会挑选猎物呀。”常千佳道:“只是我不知道这庙里还躲着个你,只打了两只鸡回来。咱们三个大男人吃呀,怕是有些不够。”灰袍客一拍脑门,说道:“哎呀呀,你瞧我这是睡糊涂了,居然忘了这一节。对不住,两位兄弟,稍等片刻,待我再去弄几只回来。”语声未落,便身影一闪,嗖的飘然而去。

周天和不由得赞道:“此人轻功也甚是了得!”不过他接着便略有忧色的又说道:“只是不知此人什么路数,是敌是友。”常千佳毫不犹豫的答道:“他必定不是歹人,更不会是敌人。”周天和奇道:“妹子,你为何如此肯定,你怎么看出来的?”常千佳莞尔一笑,说道:“我跟爹学过相面之术,此人一看便知没什么坏心。且你瞧他那副不拘小节,大吃大喝的模样,也绝非对我们有敌意的人能做出来的。”周天和虽并非全信常千佳的话,但却也不好反驳,便只得自己多加了几分小心,以防突发变故。

那灰袍客出去了不过片刻,这便大笑着回到了这破庙。他一手拎着三只野鸡,另一手提着袍子下摆,似乎兜着什么东西。

灰袍客把野鸡往地上一丢,又把袍子里裹着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拿了出来,原来是六枚野鸡蛋。

常千佳两眼圆睁,问道:“这鸡蛋怎么吃?难不成生吃么?”灰袍客微微一笑,说道:“野鸡蛋腥的很,不能生吃。待会把这几只鸡剖剥了,用鸡血将土和成泥,在蛋壳外厚厚的涂上一层。待火熄了一阵子之后,把涂上泥的蛋埋进灰堆里,明天一早拿出来破壳而食,那真是妙不可言。”

常千佳拍手笑道:“这个法子可真好。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灰袍客应道:“嘿,我时常醉卧荒野,自然擅长就地取材,然后再别出心裁的把它们弄熟来吃。”常千佳道:“看你这副模样,难不成你是丐帮的?”灰袍客哈哈笑道:“丐帮可不收我这样的邪魔外道。”要换做以前,周常两人一听“邪魔外道”四个字必会立即戒心大起,但因经常听夏江月自称邪魔妖女,此时却也并不太当一回事。常千佳更是一拍手,说道:“邪魔外道么,那便更好了,我姐姐就是‘邪魔外道’。大家都是同道中人。”灰袍客倒是微微一惊,问道:“兄台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常千佳对灰袍客颇有好感,便照实说道:“我是龙虎山正一派门下。”灰袍客迷惑不解,说道:“正一是名门正派啊,令姐为何是邪魔外道?”常千佳应道:“她跟我不是一个门派的呀。她是在昆仑山上学艺的。”

灰袍客先是一愣,随即大笑道:“那还真是一家人了。令姐可是姓长孙,个头不高,说话跟兄台一样有些陕陇口音?”常千佳摇头道:“不是呀,我姐姐姓夏,比我高了快半个头,是大都口音。”

灰袍客这下瞠目结舌,满面惊疑,好半天之后才挠了挠头,结结巴巴的说道:“姓夏……夏?昆仑山?高个头,大都口……口音?等会,夏师妹生在紫微宫长在紫微宫,从未听说她有个在正一派门下的妹子呀。”常千佳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说道:“你是我姐的师兄?你怎么不穿蓝衣?”

周天和此时心中灵光一现,忙抱拳说道:“阁下可是‘春夏秋冬’之‘秋’,邱宁邱大侠?”灰袍客一怔,眼睛发直的看了看周天和又看了看常千佳,说道:“有这么巧?荒郊野地随便遇上俩人那便也是来寻我晦气的?奇怪了呀,我最近可没欠过赌债呀。”他略一顿,抓起一只烤好的野鸡,自言自语道:“也罢,管他的呢,先吃了再说。”

常千佳道:“谁是寻你晦气的呀。你要是我姐姐的师兄,我得管你叫声大哥呢。你真是邱宁?”灰袍客一边吃鸡一边含混不清的应道:“邱宁这人江湖上又没什么好名声,难不成还有人要冒充他?若我不是邱宁,我都不想冒充我自己。”常千佳笑道:“你看来真是邱大哥了,那我便也不在装模作样遮遮掩掩。我是女扮男装,夏江月是我爹的干女儿,那便是我的干姐姐。我叫常千佳,以后邱大哥若见到我姐,一问便知。”

邱宁使劲咽下嘴里的鸡肉,说道:“原来是常姑娘,幸会幸会。我都快一年没见过夏师妹了,真不知她自己在江湖上还挺能交朋友的。”他略一顿,转头向周天和问道:“那这位兄台又是谁?你是怎么知道我是邱宁的?我这副邋遢模样应该没人会想到我是紫微宫门下。”周天和应道:“小弟姓周名天和,金山派门下,与夏姑娘有些交情。她说过她的邱师哥被特许不必穿蓝,因而我便猜阁下是邱大侠。”邱宁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道:“原来也是那丫头的朋友,那我就放心了。”周天和脸色略尴尬,说道:“小弟不配给夏姑娘当朋友,我是她要杀的仇家。”邱宁挥挥手,不以为然的说道:“你别被这刁蛮丫头唬住,什么仇家。若是把你当仇家,她还能让自家妹子跟你在一起?”周天和苦笑道:“真的是仇家,我和夏姑娘约好十一月初一斗个你死我活。不过,我武功差她太多,到时是必死无疑。”邱宁一脸讶异的问道:“不是,你们来真的呀?你到底做了什么,她非杀你不可?我瞧着你也不是那种会冒犯她的登徒子呀。”周天和叹了口气道:“我不小心毁了她的佩剑,她说这是深仇大恨,必须要杀我。”邱宁撇了撇嘴说道:“就这破事。唉,没办法,我这师妹从小一根筋,对门规师命看的比自家脑袋都重,从来不知变通。老兄,那只能算你运气不好,居然惹上了她这女魔头,她若一板脸,我可都怕呢。不过,这还有好几个月呢,也不用天天想着这事,该怎么快活便怎么快活好啦。”他说到此处,突然一拍大腿,惊慌失措的喊道:“糟糕!我的剑呢?”

邱宁腾的一声跳起,飞身至那佛像之后,但听一阵稀里哗啦噼里啪啦的乱响之后,邱宁哭丧着脸走回火堆旁,说道:“剑丢了。”周天和忙道:“想不想得起大约丢在哪里了?我去帮邱大侠寻上一寻。”邱宁往地上一坐,接着啃起鸡来,说道:“别找了,我明日弄段木头再削一把就好。”周天和不解的问道:“木头再削一把?邱大侠,不是贵门门规,若失了佩剑,那便一生不能再用剑了?”邱宁淡然一笑,眼睛一眯,说道:“这劳什子门规也就夏江月这脑袋一根筋的小妮子当做圣旨天条一般。我的剑丢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我若按这门规行事,我还不如干脆早早把两条胳膊砍了当个废人拉倒。”邱宁说到此处,话头打住,对常千佳说道:“小妹妹,你那酒再给我喝一口好不好?我润润嗓子。”常千佳微微一笑,将葫芦递了过去。

邱宁喝了一大口,拿脏污的袖子抹了抹嘴,接着说道:“想当年啊,我第一次行走江湖就丢了佩剑,师尊也要我此生不得再用剑,可我却硬着脖子说我反正练不了别的兵器,不让我用剑,那就干脆立即一掌毙了我了事。师尊可是气的火冒三丈,各种刑罚用了一个遍,可我就是没死,而且就是不肯练别的兵器。师尊最后拿我没办法,便跟我说:‘你若非要用剑,那就自己想办法去,总之不能明着破了门规。’”

常千佳此时插嘴道:“所以邱大哥你就从此之后用木剑了?”邱宁双掌一击,笑着说道:“小妹妹,你可比你姐姐灵光多啦。你姐姐呀,真真的是个实心榆木脑袋,认死理认到跟自己都过不去。不过嘛,也就是冲着她这性子,师尊才那么宠她,因她最听师尊的话。”

常千佳道:“是呀,我姐确实……你说我这周哥哥人这么好,对我姐照顾的尽心尽力,就只因为不小心毁了她的剑,她就必须杀之而后快,这是何必嘛。”邱宁咬了一口鸡肉,摇头晃脑的说道:“这位周兄弟一定是上辈子欠了我那夏师妹什么孽债,因而此生才不得不遭此一劫。上天缘定,是吉是凶,那都泰然处之吧。”

此时周天本默然不语,此时却陡然心潮翻涌,便冲口说道:“若我没有跟夏姑娘结仇,我这辈子也没可能跟她攀上现在的交情啊。夏姑娘生的美貌非常媲美瑶池仙子,性子又直爽磊落不输须眉豪客,我对她敬慕非常,此等世所罕见的人物,若我遇到她就只能短命,那也没枉活一世!”

邱宁鼓掌笑道:“周兄,我虽不认识你,但听你这一番话,我便确定你是个可交的朋友。无论你与我夏师妹有什么样的恩怨,我只要说一句话:周兄,邱某虽惫懒不才,但在咱们彼此的有生之年,你我情同手足!”邱宁此时一伸手,说道:“小妹妹,酒呢?”常千佳忙把葫芦递过。

邱宁喝了一大口,又把葫芦塞到周天和手里。周天和毫不犹豫的也扬脖便饮,然后慨然说道:“邱大哥!相见恨晚呐!”邱宁拍了拍周天和的肩膀说道:“挚友相交,不在乎凡间的时长。咱俩下次再相遇也许是十年八年以后,也许是下辈子,说不定更是下下下辈子。但无论何时何世,周兄总是邱某的莫逆之交!”

当下周常邱三人相视大笑,漫无边际的聊了起来,后又把邱宁捕来的三只野鸡烤熟吃了个干干净净,还喝光了邱宁藏在庙里的一坛老酒,这才支持不住,东倒西歪的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常千佳率先醒来。她先是一惊,想到自己跟两个年轻男子醉卧一室,一张丰腴的粉面便霎时涨的通红。不过当她看见周天和与邱宁倒伏在昨日把酒言欢的原地,昏昏沉沉的睡得人事不省时,这便心里一阵轻松,自言自语道:“人家两位哥哥都是正人君子,你这小妮子担心什么呐!”

常千佳想着马上就要到濠州,身边又都是亲人,再束胸扮做男装已无意义,这便在附近的林子里换回了女装,又把灰堆里埋着的野鸡蛋捡起。她自己敲碎一只蛋的壳尝了一下,果然鲜香无比,这便寻了两块干净的树皮,把其余几枚蛋都破了壳,放在树皮之上。之后,她又将当做行路干粮的饼子掏出,在还存有余热的灰堆上焙的有了几分热气。

常千佳眼见一顿丰盛早餐已然就绪,这便连摇带喊的把熟睡在地的邱宁和周天和二人唤醒。邱宁一睁眼便看见换回了女装的常千佳,不由得开口赞道:“常姑娘你可比我那手长脚长的夏师妹好看多啦!”常千佳脸一红,嗔道:“邱大哥,就算想夸我,也不应昧了良心呀。”邱宁呵呵一笑,捡起一枚野鸡蛋,一口就吞了下去。这鸡蛋还有一半在嘴里,邱宁便鼓着腮帮子一拍大腿,含混的说道:“大清早没酒怎么能行!兄弟,妹子,我去去就来!”说罢,扭身一闪便窜了出去。

不过半炷香功夫,邱宁便拎着一坛子酒回来了。常千佳奇道:“大哥,你是把酒藏在附近的山里了么?”邱宁笑道:“说来却也差不多。此地名为横洞山,顾名思义,山中颇多的洞子。定远有一姓吴的富户,号称在这山里的洞府修道求仙,实际呢,却是豢养美婢俊僮,日日在洞子里饮酒作乐。这酒啊,便是管这吴老儿‘借’来的。”

当下三人便吃喝说笑了起来,邱宁没多久便有了几分酒意,眯着眼睛说道:“常姑娘,你跟你姐姐还真不是一家人便不进一家门。她小时候的性子跟你现在一模一样,也是古灵精怪活泼开朗的紧,每日就不停的跟我们几个嬉闹。只是后来她年纪见长,师尊对她管束和督促越发严了,她许多年除了练武就是练武;且师尊叫她少跟我混闹以防沾染我的惫懒,又让沉稳的淳于师兄多带着她行事,因而她这性子也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一点也不惹人怜爱。”常千佳笑嘻嘻的说道:“谁说不惹人怜爱,我看我这周哥哥就挺怜爱我姐的。他却都一点不怜爱我。”周天和忙佯怒喝道:“妹子,胡说什么呢。”常千佳道:“好啦好啦,我是胡说,你怜爱我,好不好。”周天和脸刷的通红,支支吾吾的说道:“这……这也不能这么说,我毕竟与你非亲非故,‘怜爱’二字说起来也是有些轻薄了。”常千佳一嘟嘴,嗔道:“迂腐。”周天和道:“我若不是如此‘迂腐’,怕是你姐就要更恨我了。”邱宁此时插嘴道:“周兄说的没错,我那夏师妹十分的一本正经,连个玩笑都不能随便开的,跟她打交道,还是迂腐些好。”

常千佳秀眉一蹙,说道:“邱大哥,你是说我不正经对么。”邱宁忙使劲摇手,说道:“不不不,小妹妹,你这样是最好的,我是说你姐已经正经到了古板的地步,甚是无趣呀。你可别学她,要不以后跟她一样嫁不出去了。”

周天和此时心中暗道:夏姐姐我可觉得并不古板啊,想来她跟自家师兄在一起应是更严肃拘谨吧。

常千佳极不服气的说道:“我姐怎么就嫁不出去了?她不是已经定亲了么?”邱宁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道:“这亲定了跟没定有什么分别。她想嫁那人,动不动就闭关一年半年,等他俩完婚,我看还得再过个三五年,夏师妹到时候都快三十岁啦。你说一个姑娘家三十岁才结婚,那跟嫁不出去不也差不多?”常千佳道:“那怎么就差不多啦,遇到喜欢的人,多等几年又如何?”邱宁刚才说些什么,却突然一拍脑袋喊道:“哎哟,说到嫁人,我才想起我险些误了大事!明日就是我一位好友大婚的日子,我得赶紧赶去寿春给他送份大礼。失陪,告辞!”说罢,这便嗖的一声人影不见。

常千佳一见身法快的人就想比拼一番,但这次想到邱宁是急着去办事,这便打消了念头,刚站起身就又坐下,说道:“我姐这位师哥好生有趣。她的师兄们都是这样有趣的人么?”周天和应道:“她的董师哥我没见过,不知性子如何。但她的大师兄淳于白跟我有过一面之缘,我总觉得他说话阴恻恻的,跟邱兄全然不一样。”常千佳叹道:“几个兄长性子不一,那挺好的呀。你瞧瞧我,哥哥们都跟木头一样,我想说笑话逗乐他们都做不到呢,真真的闷死人……哎呀!”常千佳说到这里捂住了嘴,眼神慌张的续道:“周哥哥,我没说你哎,我说的是我的两位亲哥哥。”周天和被常千佳娇憨的模样逗乐了,笑道:“丫头,就算你说我是木头我也不恼呀。我小时候定过一门亲事,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就经常叫我木头,后来你姐也爱唤我呆子,意思跟木头也差不多,因而你就算真也觉得我是木头,那不正好是美人所见略同嘛。”

常千佳脸一红,低头嗫嚅道:“我……我不是美人啦,我是个鬼丫头女飞贼。周哥哥,你身边真正的美人好多,是不是去了濠州也有个美人在等着你呢?”这话周天和应也不是,否也不是。他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的的好,于是便正色道:“妹子,你姐有个结义妹妹,也不知现在回了濠州没有。她确也算是个美人,但并不与我有什么关系。因而你若问濠州有没有美人,那大概是有的,但却并不是在等我。”

常千佳噗嗤一笑,轻声说道:“呆哥哥,我就是跟你说笑呢,你这么一本正经的回答我作甚呀。那我们快走吧,我倒想早些见见我姐的这位美人儿义妹呢。”

这横洞山到濠州城不过百余里路,聂赤四蹄如飞,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眼见濠州邻近全然没有大军交战过的痕迹,周天和心里的一块石头彻底落了地。走近城墙,他更是大喜过望。

这城外的几个大营旌旗飘飞,军帐齐整;而濠州城墙已被修葺一新,原先破的几个口子在周天和离开之前还只是用夯土堵上,而现在却已将砖石砌好,看上去一副坚不可摧的模样。

周天和与常千佳在离城门半里地之处下了马,牵着缰绳信步前行。此时身旁不停的匆匆走过一队队推着独轮车的民夫,车上装的满满的粮草辎重。周天和心中暗道:是啦,看来濠州也已知晓元军不久便要大举来攻,已经在做死守的准备了。

到了城门口,周天和却是一惊,因他见结义大哥朱沨居然身穿小兵的服色,手拿着长枪在守城门。他把缰绳往常千佳手里一递,便忙三步并作两步的奔到朱沨的跟前,问道:“大哥,你这是怎么回事?”

朱沨见三弟周天和归来,立时喜的眼泪都涌了出来,颤声说道:“贤弟,你可一切都好?”周天和应道:“都好,都好。我把夏姑娘送回了昆仑山,虽遇到了些波折,但却也没出什么大岔子。可大哥你……你到底是怎么了?”朱沨苦笑着摇了摇头道:“还不是怪我无能,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我还在当值,也不能多跟你闲谈。兄弟,你快进城去吧,咱们日后再细说。”周天和点了点头,这便招呼常千佳牵马过来。

常千佳路过朱沨身边时,转头瞧了他一眼,朱沨虽面上不动声色,但一见这秋波流转,面上自带三分笑意的常千佳,心中便暗暗惊叹道:这姑娘生的好是娇艳可人!我这三弟到底是上辈子做了多少善事啊,此生身边就没断了的有美人儿相伴。

因有军情要报,周天和便带着常千佳直奔大帅行辕。

这行辕门口的卫兵比之前多了五倍不止,但好在领兵的百夫长认得周天和,这便直接领着他与常千佳到了大堂之外。

此时郭子兴正跟众人在议事,一听周天和回返,忙宣他进堂。

郭子兴一见跟随周天和身后的常千佳,也是一愣,暗道:这姓周的小伙子手段了得呀,几个月前送走了个绝色佳人,现在又带回个美貌女孩儿,我瞧他忠厚老实的,却没想到他在女人身上下的功夫可不浅呐。

周常二人行了礼,郭子兴便说道:“周公子,来回奔波近万里,鞍马劳顿,何不先去歇息一番再来见老夫呢?”周天和答道:“大帅,我们得知了重要的军情,因而不敢耽搁。”郭子兴捋须道:“哦?什么样的军情?周公子,趁大伙儿都在,快说来听听。”

周天和拱了拱手说道:“在下只知皮毛,但那鞑子的河南守将汝阳王与他在江浙军中的下属之通信这常姑娘都细细看过,因而还是要请她来叙说一番。她的父亲便是夏江月夏女侠的义父。”

常千佳大大方方的向前两步,福了一福说道:“小女子常千佳,信州龙虎山正一派门下,见过大帅。”郭子兴并非江湖中人,也不信道,对正一派这个名头无甚所知,但看在夏江月与紫微宫面上,也客套道:“久仰久仰。常姑娘,那些书信中说了些什么?”

常千佳朗声应道:“几十封书信,拉拉杂杂说了许多,但统共有用的军情只有两件:一是脱脱大军无论能否攻下徐州,都必将在腊月南下取濠州;二是河南的官军大半被调来江淮,现下正在怀远左近集结待命,而怀远这支队伍说不定很快就会有所举动。”

郭子兴沉吟片刻,问道:“河南不是还有刘韩一军么,朝廷就把过半军力调走,不怕他们趁势而起?”常千佳答道:“河南有个汝阳王察罕帖木儿,汉名似叫李廷瑞,他召集了数万乡民,自己号称‘义军’,替朝廷与红巾军作战,因而朝廷便可以把官军东调。”

郭子兴闻言皱起了眉头,拍了几下桌子,说道:“河南的百姓真是愚民啊!居然那么甘心为虎作伥!”孙德崖此时接口说道:“大哥,你瞧我早先跟你说过什么?那刘护法韩教主就不是好人,一个村子,若不全入白莲教就格杀勿论,早就把百姓得罪光了。”郭子兴闻听此言,眉头一皱,轻喝道:“二弟,彭法王还在这里,你胡说什么!”

彭莹玉此时的确正坐在堂中,他面色平静的淡然道:“孙二帅说的没错,吾教大江南北数百万教众,分坛无数,行事之法千差万别,一时难以统一法度,约束行为。韩教主那一支正坛队伍是一向有些手段狠辣不近人情,因而贫僧却也没有跟他们在一起,而是曾常驻徐真一的白云坛。贫僧听说韩刘一军早就被打的七零八落,二人俱都生死不明,这便也是他们的命数,还望河南的教众引以为戒,不要重蹈覆辙。”

此时周天和忍不住开口说道:“在下路上曾遇到过白莲正坛的人,他们说刘大护法和韩教主都还在人世,只是带着队伍隐居山林。不过嘛……这现下的韩教主有些蹊跷。”彭莹玉脸色微变,问道:“什么蹊跷?公子请细说。”

周天和并不认得彭莹玉这老僧,但因刚才听郭子兴称他为“法王”,知是身份非常,这便恭恭敬敬的答道:“具体是怎样,在下也不尽知。只是根据那些人的对话,这白莲正坛和福州牟尼教正在争执幼教主到底在哪里。”彭莹玉平时再是一副得道高僧四大皆空的模样,此时面上也难再保淡定,便急火火的问道:“福州牟尼教?他们北上了?那幼教主又是谁?”

周天和答道:“从他们的话中,在下只知,上一代韩教主早已殉难,现下的韩教主是个孩子。白莲正坛的人说这幼教主跟刘大护法在一起,而牟尼教的人说幼教主在他们手中,正居住在福州。双方约定明年五月汴梁再见,把两个幼教主的真假分说清楚。”

彭莹玉听完这番话,眉头皱起,沉吟了片刻,说道:“贫僧用了二十余年的功夫,把白莲、弥勒、白云三教合为一体,现下一直自称正统却行事妖邪的牟尼教想要来捞个现成便宜了?”他转向郭子兴,续道:“大帅,此后可得谨防牟尼教众混进城来。”郭子兴点头称是。

当下郭子兴传令让探子去怀远一带探听元军的具体人数与动向,又命几名得力部将加紧督办粮草与一应城防用品,这其中便有朱重八。

周天和瞧着朱重八似乎颇受重用的模样,心中略有些不平,暗道:我大哥可比这重八大师跟随大帅的时间长多了,办事尽心尽力,为何却被贬作守门小卒,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郭子兴安排停当之后,这便散了会。徐达此时忙不迭的走来周天和跟前,一把将他胳膊抓住,激动的说道:“三弟,你一去几个月,可想死哥哥我了。”周天和应道:“小弟也是十分想念二哥。我方才在城门口见到咱们大哥了,他到底怎么了?”徐达叹气道:“还能怎么了,大哥运气不好,屡战屡败,那便被罚了又罚贬了又贬,这不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不过说来也怪,每次大哥打败的仗,朱重八那和尚一上阵便能扭转战局,所以你瞧,他现在倒是平步青云,都领了千户的职衔了。不过呢,我觉得……”徐达转头看了看附近,然后低声说道:“那丑和尚升迁如此之快,也不仅仅是因战功。大帅的三公子天爵又爱上了那一身媚气的朱姑娘,定是他在撺掇父亲大力提拔朱重八,这其实是在讨好朱姑娘啊!”周天和一愣,沉吟道:“这……不太可能吧,我觉得大帅应该不会被自家子女所左右吧。”徐达道:“天爵可以让他娘大张夫人去吹枕边风啊。大帅可是非常听大张夫人的话的。且大帅怎就不会被子女左右了?咱们大哥被罚了那么多次还能有条命在,不正是大帅义女马姑娘的功劳么。若换作旁人,战无不败,把原属大公子的兵马折损殆尽,脑袋都被砍了好几次了。”周天和不解的说道:“大哥精明强干,我当日可是亲眼见他带着二百人打退了鞑子一个千人队啊,现在怎么屡战屡败了?”徐达苦笑一声,应道:“嘿,时运不济,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好几次请命跟大哥一起出征,可大帅就是不允;他兵败,我要去救,大帅也不让,说我城防职守在身不能擅离濠州。罢了,我只能时常在尊佛面前为他祈祷,望他早日时来运转。”

此时常千佳插嘴道:“不会用兵就是不会用兵嘛,怪什么时运不济。我在城门口看过你们那个大哥一眼,此人萎靡懈怠的很,那是个大将模样,不打败仗才怪。”徐达一皱眉头,颇有些不悦的说道:“常姑娘,你不领兵打仗你不明白的。打胜仗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不是将官本事大就一定回赢。我大哥每次出征,要么突降暴雨,要么就是山洪袭来,要么就是陡生浓雾。还有一次是迎头遇上近千灾民,我大哥生性慈爱,不去滋扰百姓,命自己的队伍绕道而行,却没成想这灾民里一半多是土匪所扮,他们趁我的大哥的队伍渡河之时,从后偷袭,我大哥焉有不败之理?后来去救援的朱重八倒是心狠手辣,把那近千人不分男女老幼尽皆屠戮干净,将人杀光之后还假惺惺的替他们念经超度,说什么‘杀一人便是渡一人’,这幅嘴脸真是令人作呕。”他一顿,又接着说道:“姑娘,你若说我大哥现在萎靡,那倒是没错。他吃了统共几百军棍,被关在牢里饿了十天,能不萎靡么?要不是内功高强,他早就死了。他所经受的苦难,姑娘只怕一成都坚持不下来。”

常千佳小嘴一撅,说道:“哼,我又不是一点道理都不懂。我可是从小熟读兵书的。《孙子兵法》有云:‘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谓之神。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说要临敌应变,若敌人突然偷袭,那便要迅速改变战法;就算身临绝地,也没有什么必败之理,甚而更可将兵将之斗志激发扭转逆势获得大胜。”

常千佳一番话让徐达哈哈大笑起来,却还是满面的不以为然,说道:“小妹妹,你兵书背的倒是真好,但咱们濠州军中的将领,十有八九都是草莽出身,打仗可不是靠背兵书。哦,你往阵前一站,把历朝历代的兵书叽叽呱呱的一字不落背出来,敌军他也不会吓得就跪地投降呀。”常千佳秀眉一蹙,这就想反唇相讥,周天和却忙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常千佳只得哼了一声,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徐达又是一笑,问道:“常姑娘可有住处了?”周天和应道:“我们进了城直奔行辕来见大帅了,还没安排住处。现下城里可是更难找空房了罢?”徐达道:“可不是嘛,流民是越来越多。这好处么,倒是也有。流民中的青壮年男子都被编进了咱们军中,咱们一下又多了近万人;可他们的家眷却也不少,现下都住在城中,各家的柴房厨房都住进了人。哦,你们住的那个喇嘛庙啊,各个佛殿里也都住了人啦,不过嘛,因大帅要保那朱姑娘的清静,那禅房院子虽还有空房,却也并未让流民搬入……哎呀!”徐达突然一拍脑门,苦笑着说道:“兄弟,有件事哥哥还忘了跟你说了。对不住啊,你搬家最终没能搬成,现在依然只能接着住之前的禅房了。”

周天和奇道:“搬家没搬成?为何?芳媱又怠工不干了?”徐达面色尴尬的说道:“不不,她后来倒是很勤快,只是我又跟她吵翻了天,她一怒之下把搬过来的物事又一股脑背了回去,我就算登门求她搬,她都死活不肯搬了。现下我院里那房已经住了人,那就更没法搬了。兄弟,哥哥我办事不力,还请见谅。”

周天和摇摇头笑道:“我一听就知这绝不怪你。芳媱那个顽劣的性子,谁能不跟她吵啊。无妨,我接着住老地方就可以了。”徐达接口道:“是呀,想来想去常姑娘也只能住那里,既是夏女侠的妹子,那也是贵客,不可能跟那些流民的家眷挤在一处。她跟三弟你住在一处,你也好照应她。”

周天和脸微微一红,说道:“常姑娘聪明伶俐,也不需要我照应什么。”常千佳却娇声说道:“谁说不要你照应啊,我一个年轻女孩儿人生地不熟的,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呀。这城里我只认识哥哥你一人,若不是住你旁边的话,我晚上觉都睡不着呢。”周天和脸更红了,嗔道:“妹子,这样的话不好随口说的!”常千佳嘻嘻一笑,说道:“我这话里有哪个字不妥么?”周天和支支吾吾的说道:“没……没有,可是……可是……”

周天和“可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不停的抓着后脑的头发,而常千佳一直看着他掩嘴轻笑。

那边徐达见周常两人这般亲密,心中也觉得好笑,暗道:三弟可真是艳福不浅,身边随时有美人儿相伴,他难不成是想要将夏姑娘姐妹俩都收入囊中么?

此时外面响起锣声,徐达忙一拱手,说道:“三弟,常姑娘,操练兵马的时辰到了,我就不能送两位去那喇嘛庙了。失陪了!”语毕,便匆匆而去。

徐达一走,周天和便肃然对常千佳说道:“濠州军中是有诸多规矩的,妹子,你切不可再不分场合随意说笑。”常千佳嘴角眼角一齐耷拉下来,做出一副要哭出声的模样,委委屈屈的说道:“哥哥,你说不过不再板着脸对我说话的。你言而无信。且我哪是在说笑?这城里我难道不是只认识你一人?你放心我跟一群陌生人杂居么?我姐当日在濠州的时候,你难道便会叫她住在离你远的地方?”周天和一愣,应道:“她是自己要住那禅房院子的。”常千佳道:“是啦,我姐公主仙子一般的人,那么心高气傲,还一时半刻都离不得你,难道我这贫寒人家的小妮子就能离得了你啦?”

常千佳这话让周天和一阵心慌意乱,他过了好一阵子才涨红了脸说道:“夏姑娘那是失了内力必须有人帮她,她……她并不是离不得我,她恨不能我滚得远远的……妹子你,你……”

常千佳不等周天和说完,便噗嗤笑出声来,说道:“我的好哥哥,我方才那句话是真的在说笑啦,谁又离不得你啦?等我把濠州摸熟了路数,你求我粘着你我都不干呢。走吧,快带我去瞧瞧那‘喇嘛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可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