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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 掩重门暮雨纷纷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13日 上午8:37    总字数: 16035

那潘诚喊过之后,但见一个年轻妇人怀中抱着个孩子应声跌跌撞撞的跑出人群。她把孩子高高举起,哭着说道:“我儿贪睡,又饿的没力气,早晨不容易被叫醒,埋尸的狗贼便硬说他已经死了,一把拖走扔进尸坑。我儿一掉进去就醒了,哭着喊着求饶,可那些狗贼不管不顾,依旧填土。后来我把我儿刨出来时,他已经被憋死了!”汝阳王向下一看,但见那孩童面色惨白,嘴唇乌青,满身满脸的都是黄土,想来这妇人说的是实话。

汝阳王叹了口气道:“埋尸的民夫都是临时征召,一时难以用纪律约束,做错事在所难免。本王这就下令清查埋尸队的诸般弊病,绝不允许他们再擅自活埋未死之人。”城下的百夫长接口道:“姓潘的,你运气好,咱们王爷是普天之下最仁爱的大官儿,你瞧王爷都亲自这么说了,你们还不赶紧退了!”

潘诚不但不退,反而又上前一步,朗声说道:“若只因这埋尸之事,我们也不至于被逼无奈走到这一步。我们有三大恨!若不给个交待,我们绝不退后,大不了把我们全杀了!”

汝阳王奇道:“三大恨?那是什么?”

潘诚不卑不亢的应道:“第一大恨,不允病人入城寻医,致使每家都死了至亲!这乃是血海深仇。”

汝阳王正色道:“流民之中得病之人,十有八九都患的疫症。这时疫是无药可救的,放他们进城,不但最后还是个死,且还会沾染沈丘全城百姓,让更多无辜之人丧命。本王早就给你们传下谕令,要你们将染疫之人送去山林中休养,不要再与其杂居,你们不听,现下死了人又来怨我,真是岂有此理。”

潘诚冷笑道:“王爷这话说的就不近人情了,疫症初始与寻常风寒无甚区别,谁又能亲人一生病就将其送去山林弃之不顾令其自生自灭?且王爷怎能一口咬定得病的十之八九都是染疫?至少有近千人是死于外伤的伤口溃烂,他们也染疫了?但凡大夫给开点药,他们都死不了!”

汝阳王沉吟了片刻,说道:“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本王以后派医官守在门口,若得病的流民经医官查验明确不是染疫,我就放他们进来。”潘诚冷笑道:“嘿,这便又多了条敲诈勒索的路子。”汝阳王眉头皱起喝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潘诚道:“本就没有什么敬酒吃。好,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王爷这么说了,那这第一大恨咱们就先放下。第二大恨方才我实则已经说过了,那便是活埋我们的亲人。王爷也已说要彻查,我们信你便是。”

汝阳王捋了捋颌下胡须,温言说道:“你瞧,事情都是可以好说好谈的,何必要倾巢而出围攻本城,还得背个聚众谋反的罪名?不过本王今日不做计较,若你们能退去从此不再滋事,本王既往不咎,日后粥棚加倍开设。来,快把那第三大恨也说出来,让本王瞧瞧有没有法子解决。”他略一顿,续道:“潘诚,看你说话,也不像是贩夫走卒之辈。你可有功名在身?”潘诚道:“晚生中过秀才。”汝阳王微微一笑道:“瞧着你大概是众民的领袖,若能帮本王安抚好流民,日后便来本王帐下当名幕宾可好?”潘诚抱了抱拳,昂然道:“多谢王爷青眼相加,但潘某无心为朝廷大官卖命。王爷,不相干的事情且放一放,潘某要述说这第三大恨。”

汝阳王捋须颔首,说道:“好,那你说吧。”潘诚道:“第三大恨,便是任由胡教番僧当众侮辱猥亵我们的妻女!”汝阳王面色一沉,喝道:“你胡说些什么!派去流民大营中弘法安民的全是得道高僧,怎会行此等淫邪之事!”潘诚冷笑道:“好个得道高僧,他们要女子当众赤身露体的沐浴,谓之‘洗礼’,这不是猥亵是什么?”汝阳王闻听此话,不怒反笑,说道:“要编谎话那也问清楚了再编。景教的洗礼并不是真要脱衣沐浴,而只是将一木勺清水浇于顶门而已。你如此诬告高僧,就不怕遭天谴么?”潘诚道:“咱们这一众姑娘家听见那番僧说要她们当众‘洗澡’,难不成还能听错了?姐妹们,都在哪呢?出来做个证!”

但见七八名年轻女子走出人群,盈盈拜倒,有一女说道:“王爷明鉴,妾身等二十余名女子因感福音寺高僧的道法高明,决心皈依景尊,可没成想他跟我们说要行什么‘洗礼’,命我们当着大伙儿的面儿洗澡。俺们虽都是贫贱人家女子,但名节也依然是看得很重呀,这样的事情,我们是决计做不来的。”

汝阳王眉头紧皱,问道:“福音寺的法师们现在何处?”潘诚应道:“就在队伍里呢。”他回头喊道:“把番子淫僧们带过来。”但见九名身穿白袍的景僧五花大绑的被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推搡出来。

汝阳王一见众景教法师被如此对待,再也按捺不住,怒喝道:“诸位高僧一生慈悲行善,今日却被尔等折辱至此,真神必会震怒降祸的!”潘诚冷笑道:“行善?陈姑娘,你跟王爷说说这番僧是如何‘行善’的。”方才说话那女子拿手一指一位鹰鼻黄睛的色目僧人,说道:“就是他,说要我们当众洗澡。”

汝阳王一看这正是几年前来福音寺挂单的色目僧人宝路。他出身于景教发源之地伊儿汗国,是福音寺里对《尊经》研读最深之人。汝阳王用蒙古话问他道:“宝路大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宝路神色淡定的缓缓应道:“这是三一真神降下的试炼,吾将泰然应之。”此时他身旁一个法名为定泰的乃蛮景僧忍不住用蒙语喊道:“王爷,他们分明是胡搅蛮缠,诬陷我们。宝路大师汉话说的不好,将‘受洗’说成‘洗澡’,这些流民就抓住字眼不放,非说我们淫邪。我们众位师兄弟用汉文讲经自是可以应付,但若要与这些胡搅蛮缠伶牙俐齿的汉人分辩是非,那可真是说不过他们。王爷,贫僧在三一真神面前发誓,我们绝无任何一人对这些女子做过非礼之事啊!”

定泰此话一出,汝阳王便心中叫了声不好,懊恼的想道:我只顾着让对《尊经》领悟最深的法师去流民中弘法,却忘了他们不是蒙古人就是色目人,蒙语和大秦语倒是精通,汉话却都不怎么在行。

当下汝阳王定了定神,朗声道:“潘诚,这是由于语言不通造成的误会。你们且先退去,七天后城内再行敬神法事时,你来福音寺看看洗礼到底是如何行的。”潘诚冷笑着应道:“王爷你自然是要替这些番僧辩解。我倒是不疑在那庙里面洗礼确只是清水浇头,但这些不端番僧欺负我们不懂景教规矩,哄骗我们的妻女当众脱衣,确也是事实!”

定泰脑袋上青筋直冒,用汉文对潘诚喝道:“居士,说谎在真神面前是重罪,你不怕被天打雷劈么?”潘诚不慌不忙的应道:“王爷,你瞧,这位大师汉话说的多利落?这是语言不通么?他们自己心里有鬼,证据当前,抵赖不过,就推说语言不通,可笑哉。”

汝阳王虽亲民仁爱,但也觉得以自己的身份跟城下这个穷书生争辩不停大大失了面子,于是便袍袖一拂,说道:“本王这就把福音寺住持请来,让他跟你这刁民分说个清清楚楚!”于是他便下令速速将智光住持请来城楼上。

没过多久,智光就到了,他的身后跟着定兴。智光依旧穿着紫红袈裟,手拿禅杖,但却没有戴着法冠,只将一个硕大的木质“十”字挂在胸前。

智光住持是个道地的汉人,本姓刘,家族世居巴蜀;他二十四岁时进京赶考,在大都恰遇景教法会,听了布道之后心中大有所感,这便放弃了仕途,出家钻研《尊经》。他一看好友宝路与自己的一众徒弟师侄被五花大绑,大多形容委顿,便微微摇了摇头,向着城下朗声说道:“诸位居士,不辩乃是吾教一大德。凡人的嘴,说什么都可以,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这都轻易的很,黎民也愿意信。三一真神在上,孰真孰假,真神自有论断,我们属神之民不需用自己的口舌去分辨是非。你们既认定鄙寺中僧众做了错事,老衲也不与尔等争吵。老衲智光,乃是福音寺住持,中原圣域法王,老衲愿以鄙身换回被你们扣住的一众僧人。”汝阳王一听此话,吓了一跳,忙道:“大师,你身份尊贵,这可使不得啊。流民都是亡命之徒,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智光微微一笑,应道:“我是什么身份?真神一视同仁,加诸在老衲身上的名衔再多,老衲也依然与世间万民一样,同是罪人之后。王爷,多读读《浑元经》与《弥失诃自在天地经》罢。”汝阳王无话可说,只得讪讪的低头应了声“是”。

潘诚此时转头与流民大队中的几人低声商议了片刻,便说道:“好!智光大师,我们敬你的气魄胆识。我们绝不退去,但这几个番僧却可以还给你们,不过若你食言毁约的话,我们可就毫不留情的要攻城了。我们虽无武器,但我们却也知道沈丘城内守军也没多少。就算你们能以一敌五,到时候也便拼的个两败俱伤!我们数万人都是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便也死而后已!”说罢,他挥了挥手,那九名被绑的结结实实的景僧这便被推到了城门外那元军百夫长的一侧。

智光见众僧脱险,微微一笑,把紫红袈裟脱下,披在定兴身上,旋即又将禅杖塞进了他的手里,然后说道:“为师年事已高且此去无常,福音寺乃至中原弘法以后就靠你了!”定兴知道师父这是将住持与法王衣钵传给了他,大惊失色,跪下垂泪道:“师父,让徒儿替你去!”智光淡然应道:“弥失诃皇子夷数早就知道门下有人要害其性命,然则那终末之宴祂还不是欣然赴之?为师只是凡人,不能如圣皇子一般三日后起死回生,但慷慨赴难的勇气却还是有的。定兴,无论今日之事是何结果,你切不可气馁悲伤,正道沧桑,圣灵永驻,你要有信心!”

定兴皱起眉,咬了咬嘴唇,说道:“师父所言甚是!信心,这便是真神给予凡世最佳之馈赠。弟子明白了!”智光欣然一笑,拍了拍定兴的肩膀,说道:“你不善言辞,学经迟缓,旁人都不看好你,为师却笃定你才是日后能融会贯通,领受三一真神冥冥中的安排之人。我去了,你记得切不可义气行事,凡事必按《尊经》所嘱!”

当下智光住持腾跃而起,飘然而下,稳稳的落在了潘诚的跟前。

常千佳此时不由得失声赞道:“这老和尚内功深湛啊!当我瞧见他当着数千人都能语声如此洪亮时,我可就已经觉得他内功在当世绝对能排进前十啦!”

但见智光将双臂一伸,淡然说道:“潘居士,我不会逃跑,但为给百姓安心,你找个稳固点的物事将老衲锁起了罢!”

潘诚一笑说道:“早就备好了,只是没想到今日锁起的居然是大师这般地位的人物。”他回头吆喝了一声,但见数名汉子抬出了一个木架。

这木架由两根大木一横一竖捆扎在一起,潘诚道:“这不是你们日夜跪拜之物么,把大师你锁在此物之上,是不是甚妙啊。”智光脸上现出由衷的喜悦,说道:“居士可想的真周道啊。”

当下那些汉子七手八脚的将木架栽入土里,然后又用衣服和藤条搓成的粗绳把智光紧紧的绑在了这十字形木架之上。除了宝路以外,诸景僧俱都眼含热泪。智光朗声道:“你们哭什么?被缚于十字木架,不正跟当年弥失诃皇子夷数真神在骷髏地所历经之难一样么?这是无上的荣耀,尔等应当替老衲高兴才对。”宝路微微颔首,垂头闭目,开始用大秦语念起经来。

汝阳王在城头上看的心焦,便喊道:“潘诚!你若敢动智光住持一根毫毛,我叫你不得好死。”潘诚笑道:“王爷,我们这几万人本就会不得好死,不过是早死晚死而已。这转眼便至深秋,我们没吃没喝,没衣没屋,迟早也都是全给冻死。”汝阳王道:“本王已着人去汝宁府各县各镇为你们寻安置之所,你们入冬后必不会再露宿荒野了。”潘诚不以为然的说道:“王爷,如何安置啊?有人住的地方不要我们,没人住的地方都是被乱军烧成了白地,我们被安置在那里,跟风餐露宿又有何二致?”汝阳王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的说道:“那你还想怎样?将因战乱失了主人的田产房屋分给你们,难道还不够?”潘诚答道:“分给我们又如何?等我们搬去,正好入冬,房是破的,也没有粮食,到时各地县官儿来一句‘不是给你们地了么,就别想着我们施粥了’。嘿,那大家伙怕是死的更快了!”

汝阳王愠声道:“那依你说,你觉得我们官家该怎么做?”潘诚道:“现在便打开城门,让我们入城居住。住到明年开春,我们保证去开荒种地。若不让我们进城,我可不敢保证这老和尚还能活多久。”汝阳王使劲拍了下城垛子,喝道:“岂有此理!沈丘这小小的县城,焉能容得下你们这么多人。”此时李思齐低声道:“王爷,无需跟他废话了,他不是真来找王爷讨理的。王爷,咱们还是动手慢了,白莲妖人已经先发制人了。这群流民手无寸铁,围住沈丘又能怎样。这是个陷阱圈套啊王爷,白莲妖人故意蛮荒不讲理,逼我们动武,然后趁机在各地的流民中传言作乱,鼓动他们造反。王爷,咱们不能中计,依晚生看,先把城外的法师和兵士们撤回,用话拖住这群流民。王爷,舍弟去汝宁各地召集操练好了的新募兵,应还有两日就到沈丘了,到时城内城外大军加起来总有三万多人,这些流民还能不怕?到时王爷明言只要交出白莲妖人与附和作乱者,那便有赏,这些乌合之众还不迎风散了。只要流民一退,晚生即刻就亲去罗山,说服我们李家族人一户拿出一半的田产,让老弱妇孺即日起就移居过去。到时王爷恩威并举,流民焉能不服?”汝阳王沉吟片刻,说道:“好,就这么办。我城外的田产也拨出三百亩来,让不参与作乱的流民在中秋前就去搭棚盖屋准备过冬。不过这诸般赏罚的规矩,还要等你弟弟领兵到了再跟流民说。他们怕了,这恩威并治之法才更有效。不过这样就是苦了智光大师了。”李思齐道:“智光大师武功高深,身体强健,被绑个三两天并无大碍。且大师道法深厚,气度非凡,他甘愿被缚受刑,那便把旁门左道的白莲教映衬的更加不堪了。百姓都会看在眼里的。”汝阳王道:“也不能让他们一直扣着智光大师,我们得回去想个法子把他救出来。”

此时城下的潘诚喊道:“王爷,你们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呢?是要不顾这老和尚的生死下令放箭么?好呀,我们人多,不怕死,你这沈丘城墙也没多高,我们死的多了,尸首就能堆得跟城墙齐平,我们可就能大摇大摆的进城咯。”

汝阳王此时心中大计已定,就不在乎潘诚再说些什么了,只温言道:“潘诚,本王虽是汝宁府达鲁花赤,但这沈丘能不能开城放你们进来,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数万人入城,绝非小事,且还可能将瘟疫带进城,本王需跟沈丘知县与城内士绅商议才能做决定。潘诚,三日之后,我给你答复。这三日之内,若你好好对待智光大师,且不要再作乱,至少我之前答应你的两件事我必会做到,让非染疫的病人得以救治,让未死之人不会再被轻易活埋;但若你不管不顾,冲撞城门,那以后城外流民无论如何永远别想有一人可以入城!你们好自为之吧!”

潘诚冷笑一声,本又想开口讥讽,但他身边的一个敦实汉子却说道:“好,王爷仁义之名远播,俺信你说的话。三天就三天,俺们等。这老僧俺们不会有意为难折磨他,但若三天之后王爷还没个回话,那俺可也保不住这位法王了。”

汝阳王听这人称呼智光为“法王”,心念一动,问道:“不知壮士尊姓大名?”那汉子一拱手道:“俺山东田丰,本是益都一名百夫长,因得罪了上司被革职下狱,家产尽数被罚没。俺从此之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流落到了徐州,刚刚安顿下来没几年,却又遇上脱脱的大军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戮乡邻,俺刚重新讨的一门妻室带着六个月身孕死于乱军之中,俺没日没夜卖了三年苦力换来的几间土屋也被夷为平地。王爷,不瞒你说,俺家曾全是也里可温,俺七岁就行了洗礼,但那三一真神可有半分怜悯保佑过俺?俺从小就听熟了《浑元经》与《阿思瞿利容经》,可那又有什么用?俺经文背诵的再熟,那什么阿罗诃、弥失诃、凉风三位一体无上真神可又能听得见俺这等低贱草民的祈求?俺知道,降生在这尘世的黎民本就是罪人,可这累世之罪,历代相传,何时才是个头?罪,罪,罪,俺们死了也是活该,对不对?”

汝阳王一时语塞,只得捋须沉吟;那被紧紧缚在十字木架上的智光大师却缓缓应道:“田教友,你可记得你的教名?”田丰道:“俺爹娘说俺教名是西门。”智光微笑颔首道:“那就对了。圣法王西门曾三次不认真主,你现下这不过才只有一次。正道沧桑,吾等凡人,谁又能抵御得住杀贪所释放之心魔得以装作是以用中正之道存于世间?咄!未经生死之磨难,碌碌万民焉能知这纷杂尘世,正道所往何处?”

一番话之后,田丰低头不语,而潘诚却不以为然,蔑然说道:“老和尚,你当真是巧嘴如簧。少说两句罢!”田丰肃然道:“潘贤弟,智光大师所言极是,不过俺并不觉得这些当官的跟他一条心。”他将头转向城上,高喊道:“王爷,希望你可别因你心中之魔,害了智光大师!俺们等你三天,但你可别让百姓们失望!”

汝阳王淡然应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投靠杀贪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好下场。本王现下要将城门打开片刻,让城外的将士与高僧撤回城内。若尔等想趁机硬闯,城头上的射手不是吃素的。”语声刚落,汝阳王手一挥,但见数百名兵士手持搭了羽箭的长弓现身城垛之间。

潘诚面有怒色,刚想开口,田丰却用食指在自己唇上竖划一道,示意潘诚闭嘴。潘诚虽伶牙俐齿,但似是颇为忌惮田丰,此时眼见着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沈丘瓮城的城门开了条五尺有余的口子,那百人队簇拥着九名景僧鱼贯而入。有几个流民跃跃欲试,想趁乱混进城,但田丰使劲瞪了他们一眼,这些汉子只能讪讪的退回队伍中去。

汝阳王见城外的兵将僧人已然尽数撤回,便对着被绑在木架上的智光行了一礼,说道:“大师,愿真神庇佑。”智光微微一笑道:“此地甚好。”汝阳王叹了口气,又朗声道:“潘诚,田丰,你二人颇有才能,本王若诚心召你们投入帐下,你们可愿意?”潘田两人同时应道:“绝无可能!”汝阳王无奈,只得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汝阳王经过王青身边时,又停了下来,问道:“保官儿,你家人可都还安好?”王青答道:“家严出去办货,还没回来。家慈卧病了数天,现下好多了。我的姨娘与妹子也都还好。”汝阳王微微点头说道:“王妃对当日的误会现下也是心有愧疚。改日她会差人给你娘送些补品来的。”王青应道:“王爷,这可不敢当。”汝阳王一笑,说道:“有什么不敢当的,都姓李嘛;且当年我爹是认过你娘当干女儿的,这次的误会实属不该发生。保官儿,你回去给你娘带个话,就说以后可别记恨我们,不肯再来我家。我爹年纪大了,还是想时常见见自己的干闺女的。”王青作揖应道:“是,我一定转告。”汝阳王拍了拍王青的肩膀,说道:“待会你们跟着我的盾勇队走吧,这样遇上沈丘达鲁花赤的千人队也不至于说不清楚。”语毕,便匆匆下了城楼。王青脸上此时略有讶异之色。

半个时辰之后,王青与周常二人已然回到了自己府中。

一进府门,常千佳就好奇的问道:“王兄,这汝阳王对你这么亲切,你被他们家的下人欺负了,怎么不去告上一状?”王青叹气道:“我爹不让我去告状,说这是搬弄是非,扰乱了王爷的正事。”常千佳道:“那我还有一事不明。王爷对你全家看起来都很友善,你为何却一心要投入红巾军与王爷作对?”王青正色答道:“对我一家好但对全天下无益,我也绝不能同流合污。人是要循着大道而不是私利行事。”常千佳小嘴一撅,说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否则那是太不近人情了。”周天和道:“表弟,你这话说的太孩子气了。”常千佳应道:“哼,我本来就是个孩子。”

王青因已知道常千佳是个女子,便不好意思跟她相处,找了个由头辞了周常二人,径直来到了母亲房中。

李氏此时正在与两个丫鬟摸骨牌作乐,一见儿子进来,忙停下手说道:“保官儿,朋友送走了?”王青苦笑道:“正要出城门,却遇上流民成群结队的要冲进城,那便出不去了。现下沈丘应是已被团团围住了。”李氏一惊,慌慌张张的说道:“那这可怎生是好?王爷派兵弹压了么?”王青答道:“王爷并未出兵,只是在城头上跟流民里领头的几人说了会子话。大约是说三天后给他们个答复。”李氏愣了下,问道:“你亲眼看见王爷了?”王青道:“是呀,我正准备从城门口往家回呢,就迎面遇上王爷的马队。他让我跟他上了城墙。”李氏又是一惊,问道:“王爷跟你说话了?我知你不喜他们家的人,你可没失了礼数吧。”王青点了点头道:“儿子当然有分寸,对王爷一直很恭敬。”他此时心念一动,问道:“娘,王爷今天说你是他父亲的干闺女?这是真的?我怎么从来都没听人说过啊。”李氏微微一笑,轻叹一声道:“唉,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本就是玩笑话,谁也没当真呢。那是我四岁的时候,王爷家还只是布衣富户,王爷府也不叫王爷府,而是跟着他们家的汉姓叫北庭李府。你姥爷当时在李府当门客,因同样姓李,跟王爷的父亲很是投缘。那年上元节,你姥爷带我去李府观灯,王爷的父亲瞧我长相可人,就逗我玩了一阵子,又送我果子吃。我年纪幼小,什么都不懂,只觉得这位伯伯对我好,便开玩笑说要当他干女儿,他一口便答应了。不过后来此事没再提过,我也没真正拜他为义父,后来王爷中了举人,他们家不再是布衣,这干闺女的事情就更不能作数了。唉,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王爷却还记得这段公案。不过保官儿啊,现下人家已经是封了上三代的王爷了,咱们可就更不能高攀,因而你切不可到处去说你娘是王爷的干妹子什么的,这非惹祸上身不可。”王青行礼道:“儿子知道了。最好不要跟他们家有亲戚关系,否则日后这朝廷倒了,咱们跟着遭殃。”李氏一怔,低下头说道:“是……最好不要是亲戚……”她一顿,抬起头来,又问道:“王爷还跟你说了些什么?”王青道:“他说你被王妃为难的事是误会,王妃改日派人来给你送礼道歉。他要你别因为这事就不肯再去王府见王妃。”李氏面色怅然,说道:“王妃是草原上的公主,性如烈火,我蒙古话说的不好,她不喜我实属寻常。”王青奇道:“既然她不喜你,为何总要召你入府见她?”李氏沉吟不语,好一阵子之后才说道:“大约是她也找不到别人陪她聊天了罢……王爷府上上下下个个都怕她,在她面前连多说一个字都不敢……”话至此处,李氏突然微微一笑,说道:“这事就不提了,已经过去了。保官儿,既然你的两位朋友又得在沈丘住上几天,你可得好好跟常姑娘亲近亲近。你跟她熟了,你就喜欢她了。”王青忙不迭的摇头说道:“娘,可千万别再乱点鸳鸯谱了。儿子实在是没法喜欢这位常姑娘。娘你就别硬凑我跟她的姻缘了。且就算我愿意,人家姑娘还不一定愿意呢。”李氏脸色一沉,说道:“不听娘的话是不是?我跟你说,这孩子我很是喜欢,见了她之后,别家的姑娘我都看不上眼了。你若不把她娶回来,以后别管我叫娘了!”王青忙跪倒,磕了个头说道:“娘,不是我不听话,而是姻缘二字强求不得啊。若让我娶一个我丝毫不能动情的女子,这也是耽误了人家姑娘啊。”李氏闻言一怔,面色变了变,喃喃道:“丝毫不能动情……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你愿意娶沈家二小姐,可那孩子无论长相性子可都差了这常姑娘老远去了。”

王青思忖了片刻,说道:“儿子也不知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但总之绝对不是常姑娘这样的。常姑娘……我……实在不能把她当做个女孩儿家看待。”李氏叹了口气道:“你跟我是一样的倔脾气啊。罢了,罢了,你好自为之吧……哦对了,你打点些精致的礼品,替我送给王妃。今日就去,说明我是因还在病中因而不能亲去。”王青茫然不解,问道:“娘,你为何要先送她礼物?”李氏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儿啊,都说你聪明,但人情世故你为何却不懂呢?我若就在这大喇喇的等着她把礼送上门来,那不明摆着说是我觉得她确实做错事了么?我先去送礼,说为当日惊吓了王妃赔罪,这样日后她的礼再来了,那便就是显得她大度,这样整个王爷府面子上也需好看些。”王青有些愤愤不平的说道:“娘的意思我明白,可他们这些当大官儿的的确也太欺负人了,明明自己无理,却还需被害之人率先给他们赔罪,这真是倒行逆施。等这世上变了天,有的他们好看!”李氏眉头一皱,板起脸说道:“此等空发牢骚的浑话少说两句吧。别处我不知道,但咱们河南有王爷在,怎么可能变得了天。你快去备礼吧,别再跟娘聒噪了。”王青只得应了声“是”,这便退了出去。

那边厢客房里常千佳与周天和相对无言了甚久。周天和只想早日回濠州,但现下被困,心中甚是着急,这便一直盘算着是不是先把聂赤寄存在王青家中,自己带着常千佳翻出城墙赶回濠州。但因聂赤是夏江月所赠,又很通人性,周天和总也不舍把它丢下,就怕日后若无法取回,或这马离了主人或病或亡,见到夏江月时又难以交待,自己心里也总是过不去。

常千佳虽一直没说话,但却神情轻松。她坐在床上,双脚荡来荡去,嘴中哼着小曲儿,甚是一副惬意的模样。她瞧着周天和坐立不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周哥哥,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不就是要带着聂赤出城么。你急什么呀,我有法子啦。”周天和又惊又喜,忙问道:“什么法子?”常千佳道:“有些冒险,但十有八九会奏效,就看你允不允了。”周天和知道常千佳时常有些异想天开的点子,一时却也不敢一口答应。常千佳一嘟嘴说道:“你肯定是在心里嘀咕我的法子肯定不稳妥。我可跟你说呀,这可真不是我一拍脑袋就想出来的。周哥哥,有句话叫做擒贼先擒王,你总知道吧?”周天和点头称是,常千佳便接着说道:“那就是啦。那王爷跟城下那两个领头的说话的时候,我可是一直都在仔细瞧着众流民是一副什么嘴脸。他们呀,一个个惫懒懈怠,根本就没管自家头领在跟王爷说了些什么。因而呀,我们只要救出智光大师,抓住了那姓潘的小子,这些流民就会一哄而散。”周天和沉吟片刻,说道:“千佳妹子,你这法子虽也许有效,但这不是帮了鞑子朝廷了么?”常千佳摆出一副哭笑不得样子,说道:“我的呆哥哥唉,你且告诉我,围剿江淮红巾军的人是谁?”周天和道:“是丞相脱脱,怎么了?”常千佳道:“当晚书房门外你也在,你难道没听见么,这汝阳王和脱脱是什么关系?”周天和一愣,旋即一拍大腿说道:“此二人是朝中政敌,妹子,我明白了,现下帮汝阳王,那便是拖了脱脱的后腿。敌人相争,那才对吾等有利。”常千佳此时莞尔笑道:“呆哥哥,你原来一点也不呆呀。”

那边厢王青备好了礼物送进王爷府,一切倒也顺利。王妃虽未亲自接见,但也并没有退回礼物,还着下人传话致谢。王青回到府中,想起母亲的话,却再也不好意思跟周常二人多见,只差了个心腹小厮去客房外听命。

快到掌灯时分,王青也不好再避而不见了,只得硬着头皮带着两个仆从来到客房,邀请周常二人共进晚餐。

周天和担忧焦急了一整日,自是没有任何兴致大吃大喝,便说道:“王兄,现下沈丘有难,咱们若再饮酒作乐,怕是极为不妥。”王青应道:“小弟理会得。沈丘被围,想去周边村镇采办食材殊无可能。今日咱们只能一切从简,还望兄弟们勿要责怪。”常千佳道:“酒总还是有的吧。”王青面色微红,低头说道:“那是自然不缺。”

这日的晚饭果然是简陋了不少,只是寻常的炊饼和煮肉,不过周常二人倒也不以为意。桌上所备的依然是钦察葡萄酒,但王青此时已然不敢多喝,只怕自己在常千佳这大姑娘跟前露出醉态失了体统。

因晚上又要办大事,周常二人故技重施,佯装醉酒。王青这倒是求之不得了,心道:他俩又喝多了,明日我一整个晌午便有理由不来见他们了。这“常公子”我真是多见一面就多尴尬一分。

他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有些蹊跷,又暗道:这表兄妹二人孤男寡女喝醉了漏夜共处一室也不太好吧,难不成他们并不是兄妹而是……咳,管他的呢,反正不关我事,他俩要不是兄妹更好,我可就彻底有理由不娶常姑娘啦。

周常二人一回到客房,常千佳便嘻嘻的笑着。周天和奇道:“妹子,你笑什么?”常千佳应道:“我笑那王公子呀。他难不成是有龙阳之好短袖之癖,今日一看我就脸红。”周天和道:“妹子啊,你的举止言笑一看就是姑娘家,王兄说不定是已经看破了你的身份啦。”常千佳眉头一皱,说道:“不可能!我装男孩儿可像真的了。一定是他……”说到此处,常千佳脸也微红,忙啐道:“呸,管他把我当男人当女人,我总之不会喜欢他。”周天和笑道:“妹子,王公子虽体弱,但也是一表人才啊,家境也殷实。若令尊见了他,怕不是也挺想让他,让他……嘿嘿……当半个儿子。”

常千佳这下可是满面赤云了,她忍不住伸手拍了周天和臂膀一巴掌,嗔道:“周哥哥,浑说什么呢,这人病恹恹的,跟我就是小毛驴驮磨盘,压根不配。我这女飞贼,若非要婚配,就必定得寻个壮实的相公才行。”

常千佳这浅怒薄嗔动手便打的模样周天和看在眼里不由得莫名其妙的心中一荡,冲口说道:“你有时还真有点像你姐姐。”常千佳笑道:“你想我姐啦。”周天和忙摆手道:“你可别误会,我只是说你们俩还挺像亲姐妹的。”常千佳叹气道:“唉,可惜好不容易有个姐姐,却没相处多久。但愿我能在濠州一直住到十一月,这样还能见她一面。”周天和道:“你是想眼看着我被你姐打死么?”常千佳一愣,应道:“我姐应该不会真的要杀你吧。你对她那么好,她下得去手么?若有人对我这么好的话,有再大的仇我都不会杀他的。”周天和苦笑道:“我对她好,她才能给我个痛快不会零零碎碎的折磨够了再杀。你想想那日你姐是如何惩罚那两个假道姑的?”常千佳吐了吐舌头,说道:“哎哟,这么一说我还有点怕我姐了。是呀,她好像有时候是挺心狠手辣的,不过嘛,她长得那么美,想是男人死在她手下也高兴吧。”周天和淡然道:“我可高兴不起来。不过,到时死就死吧,我家也不靠我传宗接代,我的爱妻也不知去向,我活在世上也怪没意思的。”

常千佳看周天和脸上神色悲戚,心中不忍,便道:“周哥哥,别伤心了,我给你唱个小曲儿好不好?”周天和默默点了点头。

于是常千佳就启朱唇,展莺喉,唱道:“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干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常千佳嗓音清脆悦耳,一字字唱来宛如明珠落玉盘,雨点击石磬,说不出的动听。周天和此时不由得暗道:我要是真有这么一个亲妹妹该有多好呀。

这曲唱完,常千佳幽幽的说道:“此曲名唤《普天乐·咏世》,是首去年才流传的新曲儿。唉,中秋确实快到了,只可惜没有什么团圆可言。”

周天和刚想出言安慰,常千佳自己就绽开了笑靥,说道:“我唱曲儿是为了让周哥哥你高兴呢,怎么我自己反倒抱怨起来啦。那刚才那曲不算数,我再唱一首。”语毕,她轻轻击着床沿,又唱道:“怕见春归,枝上柳绵飞。静掩香闺,帘外晓莺啼。恨天涯锦字稀,梦才郎翠被知。宽尽衣,一搦腰肢细;痴,暗暗添憔悴。

秋景堪题,红叶满山溪。松径偏宜,黄菊绕东篱。正清樽斟泼醅,有白衣劝酒杯。官品极,到底成何济?归,学取渊明醉。”

常千佳唱完,自己先红了脸,低头说道:“哎呀,我只是觉得这《碧玉萧》的调子好听,这词……这词周哥哥你就当没听见吧。”

周天和回想这词,确实是颇有些香艳,便只得岔开话题问道:“哎,妹子,这曲叫《碧玉萧》,你有没有跟你娘学过吹箫呀?”常千佳一嘟嘴道:“没有呢!我娘说我学不了,就是不教我。我跟大娘学了笛子,跟二娘学了琵琶,跟爹学了奚琴和瑶琴,就只有我娘什么也不教我,很是偏心。”周天和笑道:“你已经会这么多乐器了,足够啦。”常千佳眼珠一转,说道:“诶,有了,我要我姐教我吹箫就好。她应该不会不答应。”周天和道:“是啦,到时候你们姐俩在我坟前齐奏一曲给我送行吧。”常千佳嗔道:“这玩笑不好玩。我不想让你死。你……你若要死,那也得等像照顾我姐那样细心照顾我一阵子之后再死,要不不公平。”

周天和苦笑道:“你姐姐啊,这样那样的讲究太多,一点照顾不周又立马就哭成泪人儿,我是不得不细心呀。可妹子你呢,性子开朗,随遇而安,好像并不需要我照顾。”常千佳撅起小嘴,委委屈屈的说道:“哼,没人关心我原来是我自找的。所以说嘛,天生性子开朗,无论如何都笑呵呵的,有什么好呀,哼,我要跟我姐学一下,动不动就哭,那才不会被人视而不见。”说罢,常千佳将嘴一瘪,眉头一皱,做出一副哭相,但好半天过去却一滴泪也没有,她最后自己憋不住却粲然笑了起来,说道:“完了,这说哭就哭的本事儿啊,我还真是学不来。”

周天和也笑了起来,说道:“无论是你姐还是你,笑总之是比哭好的。你姐总在我面前哭,也是因为我得罪她了,她怨恨我。她在她喜欢的人面前,却也总是笑的。女子不都是这样么?”常千佳听了这话,脸刷的红了,低下头去轻声说道:“周哥哥……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周天和一下意识到这似是在说常千佳喜欢自己,忙支支吾吾的分辨道:“不不不,妹……妹子,别误会,我不是……”

常千佳没等周天和话说完,就掩嘴莞尔,说道:“好啦,周哥哥,我确实喜欢你。不过是喜欢亲哥哥的那种喜欢,因而你也不用觉得尴尬。不瞒你说,我总是在想,你若真是我姐夫该是多好,大家都真的是亲人了,和和美美的住在一起,管他外面兵荒马乱天翻地覆。”周天和怅然道:“我此生与你姐永远是仇人,我觉得下辈子,下下辈子,乃至万世轮回,那也不可能跟她再有什么缘分了。再说了,你真正的姐夫相貌人品都比我强上百倍,以后他当你的亲人,你会更喜欢他的。”

常千佳摇了摇头,说道:“我姐也跟我说过这位姐夫的事情,我觉得他对我姐一点都不好,不及你百分之一。他从未夸赞过我姐的容貌,且一年到头只肯见她一两次。而且呀,根据我姐的叙述,这位姐夫性子阴沉的紧,一天到晚苦着脸,这我可一点都喜欢不起来,放这么个宝贝在家里,我闷也闷死了。”

周天和叹气道:“妹子,成大事的男子汉不就该这样么。像我这般琐琐碎碎婆婆妈妈的,终身也就当个庸庸碌碌的无名小卒吧。”常千佳道:“若男人想成大事必须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那我以后若嫁人,绝不要我的夫君做什么大事。我就要他陪着我玩,让我觉得开心,那便就够了。”周天和笑着摇头道:“你这又是孩子气的话了。”常千佳不以为然的说道:“孩子气就孩子气,那又如何。我爹活到这么大年岁都还孩子气呢,上次在诸葛庙遇到的百岁张老爷爷还不是也孩子气。孩子气能活的久一些,有什么不好?”周天和自知说不过常千佳,便只得微笑不语,两人便又默然相对。

常千佳一张嘴闲不住,安静了没多久,又开始叽叽呱呱的,说了好半天的闲话,此时外面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常千佳仔细听了听,说道:“三更天了,时辰到了,咱们该去干活了。周哥哥,你先出去一会子。”周天和奇道:“我出去作甚?”常千佳笑嘻嘻的说道:“难不成你又想看我换衣服么?小心被我姐知道打断你的腿。”周天和还是不解,问道:“换衣服?你难不成带着夜行衣?可上次去王爷府也没穿夜行衣呀。”常千佳嗔道:“呆哥哥,我要换回女子衣装啦。”周天和道:“为何?男装不是更方便些么。”常千佳急得跺了跺脚,说道:“哎呀,你真是呆,我们不是要去救那老和尚么,他上城楼的时候从我身边过去,我若还穿着这身男装,他会认出我来的。我不想让这城里的人知道是谁做的这事啊。”周天和抓了抓脑袋,说道:“那他也能认出我来,我总不能也扮做个姑娘……”常千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直乐的前仰后合,好半天之后才定下神来说道:“周哥哥,你比我还会说笑呢。谁叫你也改扮了呀。咱们分头行动,我去救老和尚,你去抓潘诚,你别让老和尚看见你。”周天和恍然大悟的说道:“原来是这样!”常千佳嗔道:“那还不赶紧出去呀,你再不出去我就当着你面脱衣服啦。到时候你自己跟我姐解释去。”周天和面上一红,忙跌跌撞撞的推门而出。

半炷香功夫之后,屋门再次吱呀一声打开,换回了姑娘家衣装的常千佳款款而出,黠笑着说道:“要是那王公子看我这般打扮,会不会吓个半死呀。”周天和打量了一番,故作肃然的说道:“怎么会吓死,应是立即就喜欢上了呢。”常千佳脸一红,嗔道:“周哥哥,你可是越来越不肯跟我正经说话啦。谁要这个病秧子喜欢呀。别再取笑你这可怜的妹子啦,咱们可以动身了……啊,等会儿。”常千佳从怀里掏出两张黑色布巾,说道:“咱俩还是把脸遮住罢!”

智光法师被绑在木架上已有好多个时辰,没吃没喝,手脚酸麻,但他却心中安宁喜乐,总觉得此番便是真神赐下的功德圆满之际遇。过了子时,他默念了许久的《阿思瞿利容经》,已入定安睡,却突然听见身旁有人悄声说道:“大师,别出声,我来救你了。”

智光忙睁开眼,但见看守他的几个汉子已然倒在地上,一个蒙面女子正眉眼含笑的站在他面前,这正是常千佳。

智光虽出身书香门第,且此时已是景教得道高僧,但当年毕竟也行走过江湖,一见有蒙面人摸黑来救他,虽一时不知是敌是友,但也绝不至于又惊又疑大喊大叫,于是他便对常千佳微笑着点了点头。智光虽虔诚,但并不迂腐,此番脱身虽破了他殉身十字的念想,但多活几年就能多给真神座下带来些信众,这在神前立下的功绩理应是比自身早早入极乐高百倍了。

常千佳拿出一把匕首,将缚住智光手足的粗绳割断,然后说道:“大师,我知道你轻功了得,咱们不废话,回城去吧。”智光一点头,略微活动了下周身,这便运起身法,窜了几下便跃上城头。常千佳一笑,自言自语道:“老和尚很识时务,甚好,甚好。”语毕,这便也身形一扭,腾空而去。

此时东门瓮城城墙上灯火通明,因大股流民聚集城外,守军不敢怠慢,便日夜巡逻。

一队守军眼前白影一闪,但见一人稳稳的从空中落下,众兵士被吓了一跳,忙抽刀挺矛,喝道:“来者何人!”

智光凭空划了个“十”字,说道:“是老衲。诸位继续巡查吧,我回福音寺去了。”说罢,又嗖的一声消失不见。众兵士愣了半晌,方才有机灵些的人回过神来,对左右说道:“快去报给王爷啊,咱们兄弟要领赏啦!”

常千佳此时却在南门外的一处荒地惴惴不安。她约在此处与周天和会和,可这周哥哥却迟迟不来。现下沈丘四面八方,就东门戒备最为森严,整夜的灯火通明;而南门却黑漆漆的与平时无异,因而经常千佳的打探,这南边便是她与周天和出城入城的最佳之地。

常千佳很是担心周天和,就怕他出了岔子。她正想回返去东边瞧瞧,却见一道灰色的身影笨笨拙拙的腾罗而来,在她身前数尺停下。

常千佳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便笑靥一绽,说道:“你怎么才来呀!如此让人心焦。”周天和道:“这姓潘的身手不差,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擒住。我额角被他的飞石擦了一下,现在还在流血呢。”常千佳关切的问道:“呀,伤的重么?”周天和应道:“不重,但他扔石头的功夫却是真好。”常千佳此时见潘诚被点了穴,动弹不得的趴在地上,忍不住走过去踢了两脚,愤然说道:“叫你伤我哥哥。”周天和笑道:“他听不见。我点了能让他昏睡的穴位,现下他只怕正在做美梦呢。妹子,别再踢他了,他总之也是个反元义士呀。”常千佳道:“我才不管他反谁,伤了我在意的人,我就要讨厌他。”周天和心中一暖,说道:“妹子,虽然我全然不知能为你做些什么,但你需要我照顾的时候,我必定会尽心尽力。”常千佳摇摇头道:“别在意我以前说过的话。我虽想被照顾,但我却不需要你照顾我,以后自有人会好好照顾我。人的心思并不是无穷无尽的,你在我身上费了心,便会怠慢我姐。你还是留着些力气去好好对待我姐吧,省的像你说的一样,又得罪了她,她到时不肯给你个痛快。”周天和讪讪的不知该如何作答,常千佳不等他开口 便一笑说道:“现在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咱们得把这姓潘的宝贝送到军营里,且我还得戏弄这些当兵的一番。”

当下周天和又把潘诚挟起,跟常千佳两人腾身翻过城墙。这南门内的军营颇为懈怠,黑漆漆的一片,好似连个巡夜的都没有,与灯火通明的北门东门真是截然相反。常千佳让周天和将依旧在昏睡的潘诚丢在军营辕门处。她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画的符塞在潘诚衣襟上,然后尖起声喊道:“九天玄师座下太真仙子,给你们送大礼来了。”说罢,又对周天和道:“我们去那边房顶,瞧瞧这些当兵的会不会被吓一跳。”

两人跃上房顶,隐身正脊之后,眼瞧着这辕门一开,几个衣衫不整的兵士举着火把东张西望。终于有一人发现了地上倒卧的潘诚,却满面懵懂的说道:“这是谁啊。”常千佳此时也想到这南门守军未必认得潘诚,这便跃到另一房顶,尖起嗓子说道:“此人乃流民首领潘诚。”她旋即又迅捷无比的换了个六七个房顶,一字一句的喊道:“不、得、伤、他、性、命!”

这当兵的听得一句话从空中七八个方位传来,尽皆骇然,真以为是神仙下凡,纷纷跪倒磕头,有人对空大喊道:“吾等谨遵仙子上谕!”。常千佳心满意足,回到周天和身旁,嫣然笑道:“我也跟我姐一样,被人叫仙子啦。”周天和道:“太真仙子这名字还挺好听的。”常千佳脸一红,说道:“我姐不是说我像什么杨太真么,我一时也想不起别的来,便就用了这名号。”周天和笑道:“那我以后就管你叫太真仙子好了。”常千佳轻轻打了下周天和的臂膀,嗔道:“周哥哥,不许取笑我。你要总用这名号调侃我的话,我就告诉我姐你对我轻薄无礼!”周天和道:“我在你姐眼里一直都是轻薄之徒啊,你尽管去说。”常千佳微微一笑,说道:“你才不是呢。好啦,我们回去吧,总不能在屋顶上趴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