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和带着常千佳来到了这喇嘛庙跟前,眼见一番景象已与数月前大不相同。
此时因住进了许多从军流民的家眷,这原本僻静的寺院变得热闹非常起来,甚至那白壁黑顶的院墙下居然摆了一串的摊子,卖着各类日常物事和吃食;而那寺院的大门口,更是坐着一群妇人,一边缝补着一边叽叽喳喳的说着家长里短。
周天和微微皱了皱眉头,心想如此这般的聒噪,那极爱清静的朱姑娘可不得被烦死。但常千佳却似乎很高兴,饶有兴味的一个个的摊子看过去,甚至还买了串冰糖葫芦吃。
常千佳路过庙门那群妇人身旁时,她们便异口同声的称赞常千佳生的齐整可爱,常千佳心中大喜,拿出一把散碎银子送给了她们。周天和忍不住打趣道:“你这可就跟你姐大不一样啦。她呀,若不相干的人夸她长得美,她必定会觉得是在轻薄调笑,立时就得大怒;可妹子你却把赞扬之语照单全收……诶,看来以后我得多夸夸你。”
常千佳眼珠一转,笑道:“周哥哥,你夸我姐美的时候,我看她也没大怒呀,原来你就不是‘不相干’的人。”周天和苦笑道:“妹子,你这张嘴可太厉害了,拿我自己的话噎我。”常千佳道:“我哪噎你了。仇人那也不是‘不相干’的人啊,那很相干呢,对不对,周哥哥?”周天和一时语塞,只能摇头微笑不语。
此时但听有一女子又惊又喜的喊道:“公子师父!你回来啦!”
这正是周天和的丫鬟芳媱。她臂弯里挎着个菜篮子,正在往外走,一见到周天和,忙把菜篮子丢下,飞奔而来,行了个礼喜极而泣的说道:“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周天和佯怒道:“小蹄子说什么浑话,咒我死呢?”芳媱抬起头嘻嘻一笑说道:“岂敢岂敢,我是以为你要在昆仑山跟我夏姐姐成亲,那便跟她厮守不再回中原啦。”周天和忙斥责道:“胡说什么!”
芳媱转眼看见了常千佳,眼睛一亮,忙又拜了下去,说道:“奴婢芳媱该死,奴婢就是在胡说,我家公子没跟别人成亲,请少奶奶恕罪。”常千佳先是一愣,旋即便笑着说道:“恕什么罪呀,你何罪之有。”周天和忙对芳媱正色道:“她不是……”常千佳抢过话头,说道:“我怎么不是,我就是你的少奶奶。”芳媱大喜,说道:“我就说嘛,我家公子肯定会把真正的少奶奶带回来的。”周天和喝道:“这玩笑哪是随便开的!芳媱,这是常姑娘,是你夏姐姐义父的女儿,哪是什么少奶奶。你再乱说我真得把你赶出去了。”常千佳此时把周天和的臂膀拉住,娇声说道:“我是常姑娘不假,我爹的干闺女是夏姐姐也不假,我是你家的少奶奶却更不假呀,官人,你别因为脸皮子薄就不愿认我这媳妇了呢。”
周天和还未及开口,芳媱却眉头一皱,说道:“不对,你不是少奶奶。我家少奶奶姓宋,你却姓常,你是假的!”周天和道:“亏了你还记得。现在知道又叫错人了吧。”芳媱不服气的说道:“她自己说是你媳妇的,可不怪我。”常千佳微微一笑,说道:“好啦,我承认我是冒充的。不过你家的少奶奶现在虽不姓常却也不再姓宋而是姓夏了。我那夏姐姐都跟你这公子师父拜了堂入过洞房啦。”周天和忙道:“不不不,不是这么回事!”芳媱哪管周天和说了什么,便两手一拍说道:“我就知道会这样,我当日也管夏姐姐叫过少奶奶,现在看却没叫错。公子呀,那可太好啦,以后你就是芳媱的公子师父姐夫,亲上加亲又加亲,妙极啦!”
周天和此时恨不能身有仙法把夏江月搬来分说个清楚。他无计可施,知道若常千佳有意嬉闹,以芳媱的性子,非把她的玩笑话十足十的当真。当下他只得厉声喝道:“你们两个都给我住嘴吧!千佳妹子,别再拿你姐的名节说笑了。我虽答应不对你板着脸说话,但若你再胡乱开这样的玩笑,我只能对你不客气。”常千佳吐了吐舌头,说道:“我知道这位姐姐是周哥哥你的丫鬟,我姐的结义妹妹芳媱,都是自家人,因而才敢如此说笑呀。要是外人,我绝不会胡说的。我又不是全无分寸的人。”芳媱满面惊讶的说道:“常姑娘,你认得我?”常千佳上前拉住芳媱的手亲热的说道:“叫什么常姑娘呀,叫我妹妹就好。夏姐姐拜我爹作义父,那我就是她的干妹子啊,我便也是你的妹子。我姐跟我说过她在濠州城里有两位拜把子的妹妹,一位是芳媱姐姐,一位是朱姐姐。”芳媱又是大喜,说道:“哎呀,还真是跟我的亲妹妹一样。喂,妹妹,我这臭公子师父有时候很恼人的,若他惹你不高兴了,告诉姐姐我,我替你做主。”常千佳道:“好呀,媱姐姐,这个人总是嫌我太爱说笑,说我不够正经,动不动就凶我,以后我们姐妹一起对付他。”芳媱白了周天和一眼,应道:“哼,他也爱跟我吵架,一点大男人该有的风度都没有。夏姐姐嫁了他,可真是有的苦可吃了。”常千佳此时正色道:“玩笑归玩笑,但我姐的确并未嫁他。”芳媱奇道:“诶?不是说拜堂洞房了么?”常千佳笑道:“这个呀,以后等我姐来了让她亲自给你说清楚吧。总之你家公子不是你我的姐夫。”
芳媱还想问些什么,周天和却抢先说道:“芳媱,别在此聒噪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再不听话我就把你退回郭家去了。”芳媱只得嘟起嘴捡起菜篮子向庙外走去。
常千佳此时莞尔道:“芳媱姐姐可真是有趣,应是很跟我谈得来。”周天和道:“有你们两个在,这禅房院子想来是日夜不得安宁,朱姑娘只怕要叫苦不迭了。”
常千佳眼珠咕噜噜一转,黠然笑道:“听我姐说这位朱姐姐是官家小姐,生的比我姐美貌十倍,而且琴棋书画女红烹饪样样精通,我这想赶紧见见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佳人是什么样子呢。”周天和摇头道:“你姐也是太过自谦了,天上地下怕是找不出一个比她生的美十倍的人或神仙来。”常千佳道:“哈,你果然觉得我姐姿容绝世呀,你跟她朝夕相处那么久,却能丝毫不动情么?我可不信。或者,难不成,周哥哥你有断袖之癖,更喜欢男人?”周天和本欲呵斥,但一想已答应常千佳不再对她板着脸说话,便只能无奈苦笑道:“妹子,你就饶了我吧。还需我再说一次么?你姐即便是古往今来第一美,但我和她都有婚约在身,我若生情,那不是天理不容么。”常千佳不以为然的说道:“空头婚约又怎么了,反正都没真的成亲。我姐跟我说过,你那未婚妻子现下还不知道身在何处,而她的那夫君呢,便如邱大哥所说,面都见不到,成婚也是遥遥无期,因而你俩跟未婚男女又有何分别?周哥哥,若我是你,我才不顾这个那个的规矩礼教,既然有缘相识相知,就算是仇人,我也要把她变作爱人。”
周天和闻听此话,心中一片怅然。他本坚信自己对夏江月毫无一丝男女之情,但常千佳这么一说,周天和却不由得要扪心自问:是呀,夏姐姐的容貌堪称举世无双,且她对我其实也关怀备至,我真的……真的……就……
周天和不敢再细想下去,这便轻咳一声正色说道:“千佳妹子,你一直就是这么孩子气,人间之事,哪如你想象的这般简单。妹子,以后能不能别再拿你姐跟我打趣了?若你一直这样,我只能搬去军营里了。你自己住在这庙里罢。”常千佳吓了一跳,忙捉住周天和的臂膀,一脸委屈的娇声说道:“哥哥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这脾性。我总觉得嘻嘻哈哈的调笑能逗你开心嘛……你若不喜我这样,我以后少说话好了,但你可千万别把我自己丢在这里呀。我以后听你的话好不好?我绝不再随意打趣你啦。”
周天和瞧见常千佳这副惹人怜爱的架势,虽明知她在有意装模作样,却也不忍再冷言冷语,这便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顶发,温言说道:“你确实是一直让我开心呀。我不会丢下你的。”常千佳嫣然一笑,说道:“周哥哥对我最好啦。”
两人说说笑笑的并肩进了那禅房小院,正见朱芸紫又在晾晒着字画。周天和不知为何有些尴尬起来,略一迟疑,才开口招呼道:“朱姑娘,别来无恙。”朱芸紫款款转身,不苟言笑的福了一福,语声清冷的说道:“周叔父,一路上可还顺利?”周天和应道:“顺利,顺利,只是我和夏姑娘都挺担心你的,我们还去华山找过你。现在见你平安回到濠州,我便放心了。”朱芸紫道:“哦,对不住,累得你们为小女子操心了。我不辞而别确是迫不得已,不过故人却也并未寻到。但我有一事不明,你和夏姐姐为何要去华山找我?”周天和道:“不是你留下的图画上画的便是华山么?夏姑娘说那是落雁峰,于是我们便寻去了。”
朱芸紫一愣,掩嘴微微一笑,说道:“夏姐姐真是个实心眼,我画落雁峰并不是说我要去华山呀,我根本就没去华山。唉,怪我没说清楚,害得叔父和姐姐劳累了。小女子给叔父赔罪了。”说罢,便又福了一福。周天和忙摆手道:“言重了言重了,我们顺道游山玩水一番,还得感谢你呢。”
周天和此时想起,若没有朱芸紫的画把他和夏江月误引向了华山,那就不会有“拜堂”“洞房”这场闹剧。这事虽尴尬,但想起来周天和却也心里莫名有些甜蜜之意,毕竟不管真假,活了二十年,这可是第一次跟人“成亲”,且自己“娶”的还是个天仙一般的美人儿。因而,他说要感谢朱芸紫,却也并不是客套话。
朱芸紫哪知自己随手一画,便引出他人这么多奇遇来,她只当周天和是在讥讽她,便将面上那一丝笑容收起,又冷冰冰的问道:“这位姑娘是叔父你的客人?”常千佳一笑,抢先答道:“你便是夏姐姐的义妹朱姐姐吧。我也是夏姐姐的义妹呢,她认了我爹作义父。我和朱姐姐你也不是外人了。我叫常千佳,姐姐以后叫我千佳妹子就好。”
朱芸紫略打量了一下常千佳,淡然应了句:“哦,幸会,千佳妹子。你也是要住在这院子里吧。”常千佳点头道:“是呀,跟我姐的两位义妹住在一起,小妹我就跟回了家一样。”朱芸紫道:“嗯,是,妹子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她转向周天和,福了福说道:“周叔父,你陪着千佳妹子吧,小女子我先回房了。”说罢,便婷婷袅袅的走进了屋关上了门。
常千佳此时眉头微皱,问道:“她是不是不喜我?”周天和奇道:“为何这么说,她才见你第一次,谈何不喜?”常千佳道:“你没瞧见她那三伏天都能结冰的脸么?说话也是一丝暖意都没有,若不厌烦我,怎会是如此的态度?”周天和道:“朱姑娘就是这样,面上冷冷清清的,但实则却是个细心体贴的人,你姐跟她很谈得来。”常千佳道:“她明明浓妆艳抹的,眉眼中都是媚意,身段也那么妖娆,却故作一副清冷的模样,我觉得不像个正经人。”周天和道:“妹子,可不能光凭皮相判断一个人是否正经。连你姐也被人说过不正经呢,就只因为她生的太美。”常千佳嘻嘻一笑,问道:“那你说这朱姐姐和我姐谁更美些呀?”周天和故作正经的答道:“她俩都没你美。”常千佳忙把脸捂住,转身跺脚嗔道:“你坏死了周哥哥,你说这话我万一信以为真可怎么办,那不是让旁人笑掉大牙啦。”
周天和话出口,心中却颇后悔,觉得这样太也轻薄,但人言却又不能收回,便只得说道:“别在这院子里干站着了,去我房里先歇着,一会芳媱回来我叫她给你收拾出一间禅房来住。”
周天和离开数月,自己的房里却还依然干干净净,既没有灰尘也没有蛛网,桌上甚至还有一壶热茶。他不由得感激芳媱的尽心,想来她每天都来打扫。
常千佳大喇喇的往榻上一坐,伸展了一下筋骨,惬意的说道:“颠沛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不用天天赶路了。只是……”她的脸色此时突然沉了下去,接着说道:“只是不知我爹他们现在何处,可否平安。”
周天和安慰道:“你们一家人都武功高强,还有两位武林宗师去相助,想来不会有大碍。”常千佳浅浅一笑,说道:“我也觉得他们一定都还好着呢。我就在濠州乖乖住着等他们的消息吧。哥哥,你说我能在你们军中做些什么不?”周天和抓了抓脑袋,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在军中能有什么可做呀。你就看看书练练剑就好了。”常千佳有些不服气的说道:“我姐说那朱姐姐还给大帅当近侍呢,为什么她能有份差事而我就不行?”周天和道:“我看她现在这样子大概那份差事也不做了吧。”常千佳霍的一声站了起来,说道:“不行,我要去问问她,如果她还在当近侍,那我也要当。”
周天和知道拦也拦不住,便只能由着常千佳去了。
常千佳走到朱芸紫房门前,轻轻拍了拍,说道:“朱姐姐,有空闲么?我是千佳,想找姐姐说会子话。”但见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朱芸紫轻声说道:“妹子,进来吧。”
常千佳微微一笑,迈步而入,但见朱芸紫的禅房陈设简单,四壁却挂满了字画,整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墨香,屋里东面墙边一张几案上供着个灵位。
常千佳眼睛瞪得溜圆,问道:“姐姐,这都是你画的?”朱芸紫淡然应道:“嗯。拙作不堪入目,让妹妹你见笑了。”常千佳道:“姐姐过谦了,小妹我只会画符,画画却一窍不通呢。我只觉得姐姐你的画都好有气势呀。这字也写的如此遒劲有力,倒像是出自男子之手。”朱芸紫给常千佳倒了杯茶,说道:“嗯,妹妹说的没错,我这字画就跟我这人一样,缺了好些女子的温婉之气。”常千佳笑道:“朱姐姐你还不够温婉呀?我跟你就说了几句话,就觉得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文秀婉约的女子了。你瞧瞧我,天天叽叽喳喳上蹿下跳,也怪不得都叫我女飞贼。我倒觉得呀,这些字画更像是出自我们那位夏姐姐之手呢。”
朱芸紫淡淡一笑,说道:“夏姐姐为人豪爽任侠,我想学可学不来。”她略一顿,续道:“千佳妹妹,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朱芸紫这句话又让常千佳心里好大个不愉快,暗道:你果然是不喜欢我,两句话没说就直接问我有没有事。这不是盼我赶紧走么?
不过心里再怎么想,常千佳却也不至于这便就翻脸,于是她便依然笑着说道:“确实有事想问问。”朱芸紫道:“哦,何事?妹妹但说无妨。”常千佳道:“听我姐姐说,朱姐姐你是大帅的近侍,但不知现下姐姐还做着这份差使么?”朱芸紫微微摇头,应道:“我不做近侍了。”常千佳奇道:“为何不做了?是因工钱太少么?那每日姐姐便就呆在这屋里画画写字?”朱芸紫道:“嗯,书画、武功、诗书,这些便已够我忙碌的了。至于为何不做近侍,那是因大帅义女马姑娘所出的灵岩派来了数位高手,都手脚极为利落,那便就不需我这弱女子去保护大帅了。”
常千佳一听到“武功”二字,心念一动,说道:“对啦,我姐跟我说过,朱姐姐你轻功很是了得,小妹不才,却也会几手腾跃功夫,朱姐姐,来日咱们姐俩切磋切磋?”朱芸紫冷声冷气的应道:“我那微末功夫不值一晒,妹妹你必比我强百倍,切磋什么的不敢当。妹妹,周叔父武功才是真称得上了得二字,妹妹你不必舍近求远,若想切磋,与他切磋便好。”
饶是常千佳伶牙俐齿,遇上了朱芸紫这副漠然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却也一下子语塞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她脑筋转了好几转,才又找到话头,问道:“姐姐呀,你为何要叫周哥哥叔父?这样咱们的辈分不就乱了?”朱芸紫答道:“哦,那是因我义父管他叫兄弟,我叫惯了他叔父,一时不想改口。咱们姐妹间的辈分不按照这个来论。”
常千佳伸了伸舌头,说道:“还好还好,亏了不一概而论。否则姐姐你不是要管我叫姑母了?周哥哥说把我当亲妹子的。”朱芸紫轻声应道:“哦,他把你当亲妹子,甚好。”
常千佳觉得话头又断了,正又搜肠刮肚的找话儿说,却听有人在敲门,说道:“芸姐姐,你在么?”
朱芸紫如月勾的细眉微微一皱,对常千佳轻声说了句“失陪片刻”,便款款走去将门打开。
来者正是郭子兴的三儿子郭天爵。他见朱芸紫出来,便满面喜气的叫了声:“芸姐姐!”朱芸紫却还是一贯的清冷,肃然说道:“现在不正是练兵的时辰么,三公子来我这里作甚。你快回去吧,省的旁人又说我累得你犯了军规。”郭天爵陪笑道:“姐姐,不妨事的,我告假啦。”他把手里提的布包往朱芸紫手里一塞,接着说道:“姐姐,今日一早,我去下面征集粮草的部将给我送来了一方货真价实的南唐歙砚,我这不就巴巴的赶紧给姐姐送来了。”朱芸紫把布包递了回去,板起脸说道:“这又是搜刮的乡民私产吧。你以前送来的砚台我都原封不动的退回行辕了,你为何还要再送?”郭天爵道:“姐姐,以前那些跟这比起来简直跟破石头没分别,你退就退吧。可这一方是真真正正的古时名砚,若不给姐姐这般天下无双的才女用,那真是暴殄天物天理不容。且这也不是搜刮来的,这是我那部将花十两银子买来的。”朱芸紫冷笑一声,说道:“十两银子买南唐歙砚,这与强抢有何分别。三公子,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懂点道理吧!你一直不管不顾的蛮干,难道还觉得我被人腹诽诟病的不够么?”郭天爵一见朱芸紫似是动了气,便忙诚惶诚恐的说道:“好好好,姐姐别生气,我叫部下把这砚台物归原主。姐姐,瞧在我听话的份上,让我进去坐会儿好不好?”朱芸紫毫无余地的应道:“我屋里有客人,你不方便进来。三公子请回吧。”郭天爵眉头一皱,酸溜溜的轻吼道:“客人?又是那姓汤的小子吧。”
朱芸紫素来波澜不惊的面上此时明显的现了愠色,但还没等她开口,就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左近响起,说道:“三公子,下官在这儿呢,可并不在朱姑娘屋里。”郭天爵一愣,朱芸紫便道:“三公子,你既想见汤主簿,那不正好么。你两多亲近亲近罢。”语毕,她便砰的一声将门紧紧闭起。
这屋里的常千佳把这些话听了个十足十,她虽对男女之情不甚精通,但却也明白这“三公子”与“汤主簿”必是在为了朱芸紫争风吃醋。因而朱芸紫一回来,常千佳便笑嘻嘻的瞧着她。
朱芸紫面色微微一红,却依然语声淡漠的说道:“濠州城中的子弟都不甚稳重,让妹妹见笑了。妹妹以后需跟紧了周叔父,以免生出事端。若能全然不抛头露面那便更好。”常千佳黠然笑道:“朱姐姐,你为何不也跟紧周哥哥呢。”朱芸紫正色道:“妹妹,我还在给之前的未婚夫君戴孝,这样的玩笑话大为不妥。”常千佳这才瞥见了朱芸紫鬓边的那朵白花,忙歉然说道:“对不住,姐姐,我……我不知道……”朱芸紫凄然一笑,说道:“不妨事,姐姐不怪你。”常千佳愤愤不平的说道:“那外面的两个混小子也太不懂道理了,姐姐你还在丧期,他们便来叨扰,这简直是岂有此理!换做我的话,谁敢再来,我就一把铁莲子撒出去,管叫他变个大麻子脸。”朱芸紫摇摇头,语气幽幽的应道:“战乱之时,谁还在乎礼教规矩?人人都不知自己还能活上几天,便都只想着及时行乐。”朱芸紫说到此处,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成婚前四天战死沙场的夫君郭天笏,心中立时百感交易,眼圈这便红了。
常千佳本还在尽力应对朱芸紫的冷淡,现下见她不只是冷淡,却还幽怨,这便就束手无策了,只得赶紧说道:“朱姐姐……我……我不会说话……要不我……我告辞吧,你去跟三公子或汤主簿聊聊……”
朱芸紫垂首轻声说道:“嗯,妹妹,你请自便。我送你出去。”
朱芸紫刚与常千佳一迈出房门,就见郭汤二人坐在院中的石墩上,俱都面容肃然紧张。两人一见朱芸紫出屋,都腾的站了起来,几乎同时抱拳行礼,一个口称“芸姐姐”,一个唤道“朱姑娘”。两人见跟朱芸紫出来的是个少女,便都松了口气,面色也好看了不少。
朱芸紫对两人都福了一福,说道:“三公子,汤主簿,小女子今日一早就起来晾晒书画,已然乏了,请两位回吧。”
郭天爵微微一笑,说道:“汤主簿曾是有朝廷官职在身的,小可一介布衣,不便僭越,还请汤主簿先行一步吧。”那汤主簿拱了拱手说道:“汤某不过曾是一不入流的小吏,谈何官职呀。三公子现下是濠州军中的的紧要人物,下官哪能耽搁了三公子练兵?还是请三公子先行,下官随后即可。”郭天爵故作恭敬的说道:“诶,汤主簿过谦啦。足下当年可是象山街道司的典史,品级虽不甚高,但主管那数百人的清污队,也非同小可。”
常千佳听了郭天爵这话险些笑出声来。盖宋元时不管大小城市,都有着一个街道司,专门负责清理城内的粪便垃圾。郭天爵这明显是在毫不掩饰的讥讽这汤主簿以前做的差使腌臜不堪。
汤主簿倒是全然不以为忤,笑呵呵的说道:“街道司每年供农肥无数,而农为天下之本,下官汤式不才,却常以曾担此职责为傲。若天下只有如三公子这般四处留肥却无我等这样时时敛肥之人,那吃不饱饭的百姓就更多啦。”
常千佳此时彻底忍不住了,只得背过身去掩嘴笑个不停,心道:这汤主簿一张嘴可真厉害,这是不露脏字的骂三公子到处随地便溺呀。
郭天爵一时语塞,那汤式也不等他回应,便对朱芸紫恭恭敬敬的说道:“朱姑娘,小生今日到访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昨日突然灵光一现,下笔如有神,得了首小令,想让姑娘品鉴一下。我念完小令之后,即刻便走,绝不叨扰姑娘。”朱芸紫淡然应道:“小妹何德何能配得上‘品鉴’二字。”此时郭天爵插言道:“那你快念啊,念完快走,咱们都别打扰芸姐姐的清静了!”
汤式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吟道:“秋风江上棹孤舟,烟水悠悠,伤心无句赋登楼。山容瘦,老树替人愁。樽前醉把茱萸嗅,问相知几个白头。乐可酬,人非旧。黄花时候,难比旧风流。”
这首小令明显是睹物思乡之作,常千佳心有所感,忍不住立时便拍手叫了声好。朱芸紫怔怔的沉吟片刻之后,幽幽的说道:“樽前醉把茱萸嗅……的确,只有喝醉了的时候,才敢回想过往……汤主簿的才华,小妹甚是钦佩。”
郭天爵见汤式一首小令引得两个美貌姑娘出言赞赏,心中大为的不平,便说道:“吟诗作赋的我也会呀。我这也有首新做的小令呢,芸姐姐你也听一下罢!”
朱芸紫略略有些不耐烦,但却也不能直接驳了大帅三公子的面子,便只得点了点头。
郭天爵这便朗声诵道:“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他瞟了一眼汤式,接着说道:“这一首便是在说那些不放过一豪微利,雁过都要拔毛的营营小吏。”
朱芸紫这次倒没迟疑,立时便赞道:“三公子也是才思敏捷,大作雅俗共赏,甚是喜人。想来过不多久就要传遍街市了。”郭天爵第一次被朱芸紫夸赞才华,自然是颇为洋洋得意,但常千佳却心中觉得好笑,暗道:你这空心儿公子,我这朱姐姐暗讽你遣词粗俗,只配让街市上的贩夫走卒传诵呢,你却听不出来。
汤式此时一拱手道:“我既已念完小令,这就不再叨扰朱姑娘了。下官先行告辞,三公子请自便吧。”说罢,这就快步而去。
郭天爵瞧着汤式的背影,轻蔑的说道:“酸文人,只会拿淫词艳句来撩拨女子。”朱芸紫嫣然一笑,应道:“嗯,我也很酸,我也爱写淫词艳句。三公子请回吧,我这爱被人撩拨的不端女子不配跟你这位大将军说话。”郭天爵情知朱芸紫若对他笑,那便是真的生了气,当下吓得几乎魂飞魄散,要不是常千佳在旁,他就直接跪下了。现下只能僵在当地,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垂首不语。
朱芸紫又道:“三公子,你请回啊。你是听不见我说什么嘛?”郭天爵嗫嚅道:“我……我……”朱芸紫又一笑,说道:“三公子,那你留下吧,我走。”
郭天爵这下可不敢再死皮赖脸了,立时便连滚带爬的蹿了出去。
朱芸紫轻轻叹了口气,对常千佳说道:“妹妹,你来第一天就瞧见了这些轻薄后生的嘴脸,真是脏了眼睛。”
常千佳眼珠一转,说道:“他们是轻薄了些,但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们见姐姐生的美又有才学,如此这般的行事,却也是人之常情。若天下男子都像周哥哥那便像段木头一样的古板正经,却也无趣的紧了。”朱芸紫微微摇头,说道:“妹妹,这些追求你的男子所惹出的事端,世人都会归咎与你,这便真是无妄之灾了。周叔父为人稳重,是个谦谦君子,因而夏姐姐才会放心跟他一起走了那么远。且夏姐姐跟他在一起也并没有觉得无趣。”常千佳笑道:“这我是知道的,只可惜他不是我姐夫,两人再合得来,总也是一场空。”朱芸紫悠然道:“有缘无分,那也是天数注定。”常千佳道:“我却觉得缘分是要自己去寻的,等着缘分撞上门来可能就是空等一生了。”朱芸紫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天下之大,穷其一生,也未必寻得着。”
常千佳辞了朱芸紫回了周天和屋里,却见周天和正盘腿在床上练习内功。她不敢打扰,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出神。不多时便觉得一阵困顿,居然趴在桌上打起盹来。
半梦半醒中常千佳惊觉似有人在触碰她的衣衫,她心中一凛,忙睁眼起身,却见是周天和正把一袭大氅盖在她身上。常千佳脸一红,说道:“哥哥,谢啦。我不睡了。”周天和道:“已经入秋了,你却还穿着夏天的衣裳,这么睡会着凉的。”常千佳嫣然笑道:“我心宽体胖,怕热不怕冷,哥哥你不用担心我。”
周天和不宜品评姑娘家的身子胖瘦,便转了话题问道:“你可问清楚了?朱姑娘还在作近侍么?”常千佳答道:“她说近侍都换做了什么灵岩派的弟子,她已经不当近侍了,终日就在这院子里作画练武。”周天和闻言微微一惊,说道:“明儿我也得去问问大帅,我这近侍差事还在不在。”常千佳道:“不做近侍更好呀,可以天天在这里陪我啦。教教我剑法内功什么的嘛。”周天和略尴尬的说道:“若无事可做,每日在这院中跟朱姑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话,那可不太妙。”常千佳笑道:“若你心中坦荡,天天见她又如何?你该不是看上她了吧,因而才怕见她。”周天和忙摆手道:“妹子,这玩笑不能随便开。朱姑娘在为郭大帅的大公子守孝,且你也听我那徐二哥说了,大帅的三公子现在也对朱姑娘有意,若这玩笑话传了出去,那非惹大麻烦不可。”
常千佳不以为然的说道:“惹什么麻烦呀,哥哥你刚才在专心练功大约是没听见,那郭三公子巴巴的来找了朱姐姐呢,然后又来了一位什么汤主簿,两人那一番唇枪舌剑互相讥讽呀。我寻思着主簿也只是个无品小官吧,公然跟大帅公子争风吃醋,却也不怕惹麻烦呢。”周天和一惊,奇道:“汤主簿?汤和?他怎么去做主簿了?”常千佳摇头道:“他叫汤式,不是汤和,很有几分才气,小令写的极好。”周天和故作恍然大悟状,说道:“哦,我明白了,原来是妹子你看上这位汤主簿了。”常千佳脸上飞红,顿足嗔道:“才不是呢!我决不会再跟舞文弄墨的人有什么瓜葛。”周天和道:“‘再’?你以前难不成……”常千佳一捂嘴说道:“讨厌,套人家的话,坏哥哥,我不理你了。”
此时周天和的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芳媱大喇喇的走了进来。她一看常千佳脸色通红的坐着,身上披着周天和的大氅,而周天和在旁一脸讪笑的垂手而立,便立即把眼睛一捂,说道:“公子师父,我什么都没看见。”
周天和又惊又窘,便喝道:“把你手拿下来,遮起眼睛作甚!你进主人的屋怎地不敲门?还有规矩么?”芳媱不卑不亢的应道:“你走了好几个月,我每日来打扫,不敲门习惯了。且我以前也经常不敲门就进,你可从来没说过不行。”周天和情知跟芳媱只能越扯越不清不楚,便无奈的说道:“行啦,我懒得说你。你快去给常姑娘收拾出一间禅房来住。”芳媱摇头晃脑的笑着说道:“我呀,方才已经收拾好啦。现下妹妹便可直接去住了。”常千佳宛如看到救星一般,腾的窜到门口,拉起芳媱的手说道:“媱姐姐,快带我去吧。”
周天和哭笑不得的目送两个姑娘出门,然后又回去坐了一会子,觉得有些气闷,这便信步到了院中散心。
此时却眼见朱芸紫手中提着长剑,正从屋中款款而出。周天和不能转身便走,只得打了个躬说道:“朱姑娘,又见面了。”朱芸紫还了礼道:“周叔父应是并不想见小女子吧。”周天和这下可作了难,说想见不妥,说不想见更不对,当下僵立了半晌,才答非所问的说道:“入秋了,姑娘可备好了御寒之物?”朱芸紫答道:“嗯,备好了,有媱姐姐在,诸般所用物事都短不了。我看常姑娘穿的甚是单薄,叔父还需让媱姐姐去铺子里替她订做几身秋装。”周天和点头称是,朱芸紫又说道:“叔父,夏姐姐是会再来濠州找你吧?”周天和苦笑道:“是呀,十一月初一,她要来杀我。只求那之前鞑子不要来围攻濠州,否则又耽误了她的大事。”朱芸紫不动声色的说道:“哦,真的要来攻濠州了么。那也不枉费大伙儿这几个月的备战。”
周天和心念一动,问道:“姑娘何不趁敌军未到,先行去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如若被大军围困,那日子必好过不了。姑娘是官家小姐,不应跟着这城里的大老粗们吃苦。”朱芸紫朱唇微翘,淡然一笑,说道:“家破人亡,还提什么官家小姐?我能去哪?我不能撇下我爹爹,更不应在丧期就舍了郭大公子的墓冢而去。生死有命,若能活下来,那是菩萨保佑;若死了,却也正好去泉下跟我亲生父母和郭大公子团聚。周叔父,你要我走,却为何把常姑娘带来濠州?她看上去也是娇娇嫩嫩的,难道便能吃那围城之苦了?”
周天和抓了抓脑袋道:“她与家人失散,别的地方不去,非要跟我来濠州等她家人来接。她伶牙俐齿的,我辩不过她,只能按她说的做了。不过朱姑娘你倒是点醒我了,若她家人一直没来接她,我也还是想法子把她送走的好。”朱芸紫缓缓点了点头说道:“嗯,这便甚好。周叔父,你也跟她一齐走了吧,想法子给夏姐姐留个信儿,让她去别处找你。否则若她来了也身陷围城,那便是害了她。”周天和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位结义姐姐的性子,我若说换地方,且不说能不能有办法告知她,就算能告知,她也必会认定我是怕死逃了或有意拖延。且我奉师命保护郭大帅,危急之时我焉能反而临阵脱逃?敌军要腊月才攻,我和夏姐姐约的是十一月初一,她当着濠州军中众人杀了我便立即回返,不会被围的。”朱芸紫道:“哦,周叔父自有分寸,小女子那就不多言了。这些时日,周叔叔多关照下常姑娘吧。”
周天和沉吟了一下,说道:“夏姐姐嘱咐我要关照朱姑娘你,可我不知该如何关照,且也觉得姑娘应也并不需要我的关照……我若关照多了,怕是反而碍手碍脚的让姑娘厌烦。”朱芸紫脸色微微一变,说道:“叔父,若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不可尽信。我虽是弱女子,却也的确不需劳动叔父来替我做什么。我知叔父和常姑娘都并不想多见我,还请叔父放心,我鲜少出房,若要练武,也并不在这院中而是寻了个城外的僻静之地。小女子不会让叔父和常家妹妹觉得碍眼的。”说罢,朱芸紫福了一福,说道:“我去练功了,这便失陪,还请叔父见谅。”语声一落,她便腾身上房,不一会便踪影不见。
周天和此时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道:“千佳妹子和朱姑娘真是古怪,不过见了一两面,却为何都一口咬定互相不喜对方呢?女孩儿家的心思可真难懂啊。看来世上像夏姐姐那般虽聪颖机敏却豪爽直肠的女子可真是少见。”
这日晚饭时分,换上了便服的朱沨匆匆的来了。周天和此时正在院中指点常千佳汐音剑法。朱沨一瞧,又惊又喜的说道:“恭喜三弟啊,这剑法这么快就使得的如此纯熟,还都已经收了徒弟啦。”常千佳脸一红,嗔道:“我才不是他徒弟呢,我是他妹子。”周天和笑道:“千佳妹子,还不快拜见朱大哥,在城门口你都没给他打招呼呢。要知这汐音剑法,可是他传给我的。”
常千佳这便对朱沨嫣然一笑,款款福了一福,说道:“小妹拜见朱大哥。”她眼珠一转,又问道:“诶?就是你教给周哥哥汐音剑法的?那你便是正一派灵净子常道人的徒弟啦?”朱沨一愣,迟疑了片刻,应道:“正是……我师父的名号我从未对人提过,姑娘为何知道?”常千佳把头顽皮的晃了晃,说道:“你猜。”朱沨面有难色的说道:“我哪猜得出来呀。”常千佳笑道:“你不问我姓什么嘛?”朱沨有些迷惘,但还是忙打了一躬,说道:“在下朱沨,敢问姑娘尊姓师门?”
常千佳故作正经八百的样子,肃然应道:“小妹姓常,信州龙虎山正一派门下。”朱沨瞠目结舌,愣了半晌才说道:“常……常姑娘?你是我师父的亲戚不成?”常千佳点头道:“对啦,无常道人灵净子是我三叔。”
朱沨这下大喜过望,颤声说道:“哎哟!我没去过南边,便从未见过其他正一派门人,可没想到今日第一次遇见同门,却正是我师父的亲侄女,这可是太有缘分了。常姑娘……啊不,我得叫你常师妹了。”常千佳嫣然应道:“哎,朱师哥,以后还请多照拂小妹。”朱沨慨然道:“那是自然。朱某虽不成器,现在只是个守门小兵,但师妹若需我这师哥做什么,尽管开口便是,师哥我必将尽心尽力的办好。”
常千佳拍手道:“好呀,那保我每日都有酒喝,行不行?”朱沨微笑着应道:“这有何难,城里现下虽因备战,米粮菜肉每日供应都有限量,不能敞开了吃,但酒么,城里几家大窖里还存着无数,肯定管够师妹喝的。”他略一顿,续道:“我现在来,本就是要邀我三弟去吃顿接风宴的,现下瞧着师妹不是外人,又这么爽快,那便一起去吧,咱们今晚不醉不归。”
朱沨带着周常二人来了他相熟的酒楼。现下他虽被一贬到底,但酒楼里的上上下下却还都对他十分客气。
酒菜很快便已备好,只是菜肴极为简单,只有一大盘酱驴肉、两只风鸡和一大碗煮黄豆。朱沨叹了口气,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下城里酒楼每日能购入的食材就那么一点点,因而也只能靠厨房里的存货做出这些东西来了。而徐达兄弟呢,因城防大任在身,除了议事,日夜不能离了军营,今日便也只能缺席了。”他自嘲的嗤笑一声,接着道:“我倒是轻松,虽被免去所有职衔,派去守城门,却不必跟寻常兵丁一样住在营中。我每日除了在城门口站上半日,便其他什么都不需做,实则是变成了个无用的闲人。”
周天和安慰道:“大哥你一身才干,必有时来运转的日子。”朱沨苦笑道:“时来运转的机会大帅给了我好多次了,但我一次比一次做的更糟。罢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当这是尊佛给我的历练吧。”他转向常千佳,又说道:“师妹,这些菜粗鄙了些,不像是姑娘家喜欢吃的,你凑合用吧。但这家的酒却极好。”常千佳道:“不妨事,我不在意吃什么的,我就只要美酒。”
当下三人便吃喝起来。周天和眼见朱沨虽勉力与他和常千佳说笑,但面色却实则一直郁郁,心中又是痛惜又是着急,但却也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能帮帮自己这结义大哥。好在常千佳能说会道,把一路上的见闻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叙说出来,却也让这席上不至于气氛低沉。
金乌西沉,玉兔初升,三人将将喝完了两坛子好酒,俱都有了些许微醺之意。常千佳把两个坛子都拿起晃了晃,说道:“再来一坛吧,我瞧着两位哥哥都没喝好呢。”周天和道:“是你自己没喝够吧。不过你也小心些,可别来濠州第一天就喝个酩酊大醉,让芳媱他们看笑话。”常千佳一噘嘴说道:“你何时见我真的喝醉过呀。我是那么不懂事的人么。且我酩酊大醉又如何,丢你的脸了么?师哥,你说,我若醉了,难不成会污了咱们门派的名声了?”朱沨微笑道:“你不说,我不说,他不说,谁会知道师妹你醉过?”常千佳拍手赞道:“对呀!我也不信芳媱姐姐会到处嚼舌子。那还不快再来一坛?”
周天和无奈,便不再多说,朱沨招呼跑堂的过来,又要了一坛酒。
这坛也很快喝完,常千佳自然还觉得不够,但一看周天和那肃然的容色,她生怕再要酒周天和便要生气以后不想管她,只得便把酒瘾憋了回去,主动说道:“好啦,我不再饮了。时辰不早了,大家散了吧。”朱沨实则有些恋恋不舍,因常千佳的活泼开朗多多少少让他近几个月来郁结的心情舒缓了一些,但强留一个姑娘家吃酒,怎么说也是无礼之举,因而他便也说道:“是呀,今日也算喝的尽兴,相谈甚欢了。咱们回去休息吧。我送两位回喇嘛庙。”
出了酒楼,常千佳突然问道:“师哥,那你住哪儿呀,以后我若想去找你请教本门功夫,该去哪找你?”朱沨伸手往不远处一指,说道:“街对面有家方记米铺,我就住在他们的账房里。”
待到朱沨回了自己的住所,已是夜深人静时分,整个濠州城全然寂静无声。朱沨酒意上涌,颇有些昏昏沉沉,这便合衣倒在地铺上。然则虽是微醺,朱沨却不知为何心潮难平,辗转反侧的睡不着。他满心满眼的都是马秀英的一颦一笑,一想起那日她亲口所说的“我二十岁生辰已过,今年之内必须要嫁你啦”这句话,就如全身经脉灌了蜜一般的舒畅。然则转念一想自己现下这般的境遇,却又觉得这婚事似若渺茫,就算英妹愿意嫁他这个无名小卒,郭大帅却也未必同意。朱沨真是不知到底该怪自己没有真本事,还是该怨时运不济。
马秀英虽会武功,但毕竟不算江湖女子而是富家千金;她若过了二十岁还未出阁,便就会被看作老姑娘,背后受人指指点点。如果郭子兴因朱沨地位卑微不允马秀英嫁他,那势必很快就要给她另寻一门亲事了。朱沨一想到此处,便一颗心像被人拧着一般的痛楚。他不由得长叹一声,一行热泪从眼角无声流下。
正在暗自神伤时,朱沨听到木窗笃笃的被人叩响了几声。他心下一惊,忙起身走到窗前喝道:“是谁?江湖上的朋友么?”只听窗外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声应道:“是你师妹呀。师哥,你出来一下。”朱沨又是一惊,心道:她大半夜的来找我做什么,摸黑切磋武艺么?这小师妹还真是古灵精怪。
朱沨点了盏油灯,端着走出了屋,借着微弱的灯火,但见身穿杏黄衣裙的常千佳俏生生的站在他面前。朱沨忙问道:“常师妹,漏夜来访,所为何事啊?”常千佳嘻嘻一笑说道:“朱师哥,这么晚了,还能弄到酒么?”朱沨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师妹是没喝够呀。好说,好说,我这屋中便有七八坛好酒,总也够了。诶,可是,周三弟怎么不一起来?”常千佳道:“就是不能让他来呀,他若在,我还怎么敢放开了喝。”朱沨有些为难的说道:“那就只有咱们两个?孤男寡女,夜处一室,就算是同门师兄妹却也不太妥吧。”常千佳道:“那就不夜处‘一室’,咱们幕天席地的喝不行么。找个清静的地方,一边谈古论今,一边畅饮美酒,岂不快哉。”朱沨拊掌笑道:“师妹可真是潇洒!好,师哥我就陪你喝上一夜,且我也知一个极好的清静之处。”常千佳嫣然笑道:“师哥就是爽快人,比那总管束我的周哥哥好多了!”朱沨脸微微一红,应道:“他也是为了你好。师妹,我也需你答应我要知分寸,咱们点到即止,绝不能喝的双双醉倒。”常千佳道:“放心吧师哥,我没那么容易醉。”朱沨点头道:“好,那咱们带四坛子酒总也够了,我这还有些风鱼干果,正好当下酒菜。”常千佳道:“再拿两根大蜡,今晚月色不亮,黑漆漆的吃喝起来煞风景。”
当下两人各自提了两坛子酒,朱沨把吃食蜡烛打成包袱负在身上,便一齐腾身往城东而来。
原来朱沨所说的“极好的清静之处”是一处回回庙正殿的屋顶。这回回庙形制与佛家道家寺庙都不同,房顶是平的,因而便被濠州人俗称为“平顶儿庙”。
这屋顶便像是一处高台,常千佳一见就拍手赞道:“果然是好地方!古时豪客喜爱登高台饮美酒,咱们今日也学他一学,附庸风雅一番。只是小妹不懂吟诗作对,不过唱几首小曲儿助兴还是不在话下!”朱沨点起了蜡烛,见摇曳的火光把常千佳一张笑语晏晏的丰腴俏脸照映的更加娇艳,不由得心头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