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里虽月亮一直被层云遮蔽，但那满天的星斗却还依然熠熠生辉，似是触手可及。

朱沨私存的酒远比酒楼里的品质要好，常千佳赞不绝口。朱沨本不敢多饮，怕误了明日军中的差事，但看着自己这师妹那娇俏活泼的可人样子，朱沨不忍扫了他的兴，便也顾不得许多，大口陪常千佳喝着。

两人望着夜空默然喝了半坛子酒之后，醉意又深了一层。朱沨不似之前那么拘束，便开口说道：“师妹，我师父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咱们正一派门内的事情，却不知那龙虎山是一番什么景象？”常千佳答道：“景色自然是很美的，有山有水，春天山半腰一起雾呀，真真的像是仙境一般。只是那些山头啊，都直上直下的，不好上去游玩。那条名唤信江的大河倒是四季波澜不惊，我小时候经常跟着我爹和哥哥们在河上泛舟弹琴。哦，对了，河里有一种小鱼，晒成鱼干下酒吃真是妙极啦。”朱沨笑着插言道：“师妹，你也太好酒了吧，时刻就想着个酒字。”常千佳嘻嘻一笑，又喝了一口，说道：“有位老前辈说我天生就是爱喝酒的面相，真是一点都不错。诶，对了，师哥，你可知道你师父灵净子在咱们正一派中是什么地位么？”朱沨说道：“我师父当年跟我说他在门中身居末位，但我瞧着他武功出神入化的，绝不至于是末位，应是他老人家不肯将实情告知于我。”常千佳问道：“师哥，你是何时跟我三叔学艺的？”朱沨眼望着北斗星，缓缓说道：“我十四岁时远去东海之滨向一位隐居的大儒请教学问，却遇上水盗，险些丢了性命。我师父救了我，看我根骨好，便收了我做徒弟。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不可测，对四书五经也造诣颇深，远在寻常宿儒之上，因而我便没日没夜一丝不苟的跟他学了整整四年。我十八岁那年，也就是八年前，我师父突然不辞而别，只留下封书信，让我切勿四处寻他。我无奈便只得返乡，此后再也没见过师父。我后来也向人打听过正一派，但却无人知晓，直到遇到师妹你。”

常千佳轻叹一声道：“正一道因怕被朝廷猜忌，又处处被全真排挤吞并，因而出了信州便籍籍无名了。而知道正一还是个武林门派的，那就更少了。师哥，八年前你跟我三叔学艺的时候，的确他与身居末位差不多。正一门下以道为主，以武为辅，武功再高，不专心修道的话，也未必能在门中排上什么名次。八年前我三叔痴迷武学，别的一切都舍却，在门中没有一丝半点的职衔，实则的确跟厨房里火工道人无甚差别。然则那之后就不一样了。我爹辞了武堂堂主的职位，我三叔便回来接任，一跃便成为了门中座次第三之人。他那时不辞而别，想来就是赶回龙虎山接位了。”

朱沨点了点头说道：“想来就是如此。原来师父当年也并未有意隐瞒，但为何他却从不提门内的事情呢。他教了我三年，才跟我说我们是正一派。”常千佳道：“因你虽学了正一派的武学，却未受正一道的法统，只能算从门弟子，因而按老规矩，不便告知门内诸事。”朱沨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那看来我不该问师妹龙虎山的事情了。”常千佳微微一笑说道：“那倒无妨，我爹说了，还分什么从门正门，都是一样的徒弟，没什么不能说的。师哥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小妹便好。”

朱沨略沉吟了片刻，说道：“师妹说我师父是武堂堂主，门中座次第三，那前两位的又是谁呢？”常千佳答道：“第一位的是道堂堂主，也即是历代天师本人，负责研道弘法；第二位的是宗堂堂主，由门内德高望重的前辈担任，负责门中诸般律法规矩；这第三位的就是武堂堂主了，自然便是要管传授弟子武功。道堂位于演法观，宗堂位于天师府，武堂位于正一宫。咱们的龙虎山洞天福地，便是由这三处组成。”

朱沨听得颇为神往，怅然说道：“也不知此生还有无机会亲自去拜谒祖庭。”他略一顿，又问道：“师妹，想来令尊和其他家人都在龙虎山吧？”他可没成想这句话一出口，常千佳突然垂泪，转而将头埋在两膝之上放声大哭起来。这下可把朱沨弄得手足无措。他只得歉然问道：“师妹，是我哪句话说错了么？”

常千佳微微将头抬起摇了摇，也不答话，便又继续哭将起来，直哭了约有一盏茶功夫，哽咽到几乎喘不上气，这才慢慢止住。朱沨心下怜惜，把包袱皮最干净的一片撕了下来，递给常千佳，说道：“师妹，我一个粗汉，没随身带着帕子，这包布却也是极干净的，师妹擦擦泪吧。”常千佳默默点头，接过那片布，细细的将满脸的泪水擦去，然后便对朱沨嫣然笑道：“多谢师哥，我失态让你见笑了。不过我现在已经好了。”

常千佳脸上兀自还有泪痕，眼圈微红如桃花之色，但却笑颜再绽如暮春暖阳，身上的脂粉馨香被微风不住的吹进朱沨鼻中。朱沨眼见自己这师妹既楚楚可怜又娇憨可人，霎时心头千百般的思绪涌起，脸不由得红了大半。他忙将头微微垂下，问道：“师妹，方才是怎么了？若真是我说错了话惹的你伤心，还请明说。”

常千佳轻叹一声，说道：“你没说错话，是我自己忍了这许多天，现下借着酒劲，就实在不想再忍了。师哥，我的父母家人现在不知是在何处，我倒是希望他们已经到了龙虎山，但……短短这几日，他们也没有宝马良驹，我觉得……殊无可能啊。师哥，你若不嫌我烦，我便跟你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朱沨忙柔声道：“师妹，我怎么可能觉得烦。你愿意跟我说这些，那说明没把我这师哥当外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常千佳点了点头，便把全家在秦州遇险，后来失散的事情叙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忍不住又洒了几滴泪，但却没再大哭，只是凄然说道：“我不是个爱念叨诉苦的人，但这一路上我几乎从未在周哥哥面前露出一丝半点对家人的担忧，却也让我心里堵得慌。”朱沨奇道：“我那三弟性子沉稳体贴，你对他倾诉，他不会不耐烦的呀，你为何不说？”常千佳道：“周哥哥全家身陷大狱，生死未明，爱侣也不知去向；且他陪了我那夏姐姐行了数千里路，尽心尽力的照顾，但到头来不得不分别且下次再见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他虽不说，但我知他心里必然极为的不是滋味。你说，他已经一肚子惨淡的心事了，我怎忍让他再替我分担我自己的忧愁？我实则每日都想大哭，但却生生的忍回去了。”

朱沨此时不知为何居然有了一丝酸楚之意，便借着酒劲开口说道：“你不忍让他分担，却忍心让我分担么？”常千佳一怔，歉然道：“对不住，师哥，我也不该让你分担。我只是觉得……虽说我跟周哥哥相识更久一些，但他与我实在是全然非亲非故，我……我在外人面前无论再伤心生气，都是笑呵呵的，混若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大家谁都不爱看一个不相干的人哭泣或发火吧。而师哥你呢，虽然只见了几面，但毕竟是同门，我大约是一来就把你当真正的亲人了吧。师哥，是我不对，我以后绝不在你面前哭哭啼啼，我也一直高高兴兴的好不好？”

朱沨听常千佳说他是亲人，心中感动，忙肃然说道：“师妹，我的确是你的亲人。咱们是同门师兄妹，我师父还是你的亲叔叔，你说这不算亲人还有天理么？师妹，你不需在我面前强颜欢笑，该悲就悲，该怒就怒，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尽管直说，有什么需要师哥我帮忙也尽管提，谁为难你，师哥替你教训他，就算我那三弟，若他惹你不开心了，我也绝不放过他。师妹，我是家中独生子，我没有兄弟姐妹，你是我的师妹，那就跟我亲妹妹一样。”

常千佳淡然一笑，仰望星空，轻声说道：“嗯，又是亲妹妹。”朱沨听她似乎话中有话，不知该如何回应。常千佳却没等朱沨开口，便又莞尔道：“哎呀，说了唱小曲助兴呢，我倒差点忘了。师哥，小妹这便要献丑了。”

常千佳喝了口酒，便轻启朱唇唱道：“人生底事辛苦？杜被儒冠误。读书，图：驷马高车，但沾着者也乎。区区，牢落江湖，奔走在仕途。半纸虚名，十载功夫。人传梁甫吟，自献长门赋，谁三顾茅庐。白鹭洲边住，黄鹤矶头去，唤奚奴，鲙鲈鱼，何必谋诸妇？酒葫芦，醉模糊，也有安排我处。”

一曲唱完，朱沨心中大有所感，将一大口酒灌下，说道：“师妹，你这是在劝我看淡功名利禄，不在乎成败，潇洒无挂碍的尽兴活上一世么？”常千佳拍手道：“师哥果然是读书人出身，这曲词一听就明白。”朱沨苦笑道：“这道理我实则早就明白了。我爹就是一生奔走，到了头发白了才补了个县承的空衔，然则官服才穿了一年就撒手归西。这可真真的是数十载功夫换得半纸虚名了。但是我爹去世之前嘱咐我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这样才不负了我这‘显祖’之表字。他老人家说，我们家历经数代，无论宋元，都从未有人中过功名，而他觉得我像是个读书的好料子，便期望我最终得以入仕。身负父亲的重托，我自然只能苦读，然则我生性惫懒散漫，真是打心眼里不想当官，我的志向是做个江湖散人，游历四方，行侠仗义。师父离我而去之后，我便浪迹江湖，也做了些自认为是侠义的事情。然则后来天下大乱，想避世逍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因而我才跟随郭大帅起兵，只想着有朝一日蒙元覆灭，天下太平，我再去做个游侠。不过，我遇上了英妹……。师妹呀，我时至今日并不为自己只能做个守门小卒伤怀，我所担忧的，只是若我一直这样没出息，我和英妹怕是就有情人难成眷属了。”

常千佳插嘴问道：“英妹？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就是郭大帅的养女马姑娘。”朱沨点头说道：“正是。她叫马秀英，我们两个去年大帅起兵前就一见钟情了。”常千佳恍然大悟的说道：“怪不得周哥哥的那位二哥说因有马姑娘在，师哥你便能一直保着条命在。”朱沨笑道：“这徐达可真是嘴碎，不过他说的却一点都没错。”

此时一阵冷风吹过，衣衫单薄的常千佳不由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朱沨忙把自己外袍脱下罩在常千佳身上，说道：“师妹你也要好生照顾自己，哪有入秋了还穿着夏日单衣的道理。”常千佳心头一暖，嫣然笑道：“我怕热，自小就爱把薄衫一直穿到十月，北上移居秦州之后，为此不知病了多少次了，却也总是不知悔改。师哥呀，我悄悄跟你说，旁人都以为我随遇而安，从不为什么事执念，然则我常常很是执拗的。”她稍一顿，又淡然说道：“上次我执拗了一次，险些把一条小命给送了。”

朱沨关切的说道：“师妹可是因执著一事遇到了什么劫难？江湖儿女惹来杀身之祸往往确也都是因为过于执著不肯急流勇退。”常千佳微微一笑，说道：“不是执著一事，而是执著一人。我十五岁的时候，有天一位姓侯的公子来我们观中进香。那天我爹带着两位哥哥出去做法事，就留我一人在观中看家。因而便是我接待的侯公子。他大概书读的太多，就有些呆了，居然以为我是个年幼的男道士。他爱老庄之学，烧完香之后便跟我攀谈起来。我们居然谈的颇为投缘，便约好晚上再把酒言欢。此后他便常来找我喝酒，却一直把我当做男子。一来二往的我便喜欢上了他，终于忍不住告诉他我是个姑娘家。哈，他当时吓得魂都要没了，说什么他所做之事礼教不容，以后不再见我了。然则没过几天，他便托人给我带信说日夜想念，还是不舍不见。我便夜里翻进他府上找了他，他又被吓了一跳，但却大喜过望。当晚我们互诉衷肠，便知已经两情相悦。我们此后便夜夜相会，虽除了天南海北的乱谈也没做什么，但当真是难舍难分。后来我要他去我家提亲，但他却说要先中了功名，才能谈婚论嫁。我那时自然什么都由着他，他说要先考功名，我就打算等他。又过了半月，他说要去南郑求学，可一去半年多，音信全无。我担心他出了什么岔子，便从家中溜出，去南郑寻他。哪知一去却给气了个半死。他哪是去求学，他是去求亲了！南郑有位史大官人，是本朝名相之后，这姓侯的若成了他的女婿，就能被举荐，直接得个一官半职。我去的时候，史大官人已经允了亲事，侯公子都住在史家了。我当面质问他为何骗我，他却恬不知耻的说，他总是要娶我做妾的，当朝廷命官的侧室，也比做布衣百姓的正妻强上百倍。我才不给他做小老婆呢！我当时骂都懒得骂，只笑着说了句‘保重’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可我虽面子上在笑，心里却是又气又悲，回客栈就病了，躺了五天才好。病一好，我就想即刻离了南郑，却没成想正遇上史府下人作乱，勾结土匪把史大官人全家，连侯公子在内，都劫了去。唉，这人再寡情薄义满嘴谎言，我执拗于过往对他的一片真情，竟孤身一人巴巴的跑去那山寨救他。因我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对方又人多势众，不但人没救出来，我还自己差点死了，全靠轻身功夫好这才侥幸逃命。回到秦州之后，我谎称好事出去跟人比拼武功了，因而才一身是伤。时至今日，除了师哥你之外，并无任何一人知道当年我做了什么，我爹甚至都不晓得侯公子曾与我有情。”

朱沨听完常千佳这番话，举起酒坛说道：“师妹，我敬你杯酒。这不是执拗，这是重情重义。世上男男女女若都如你这般，那就好了。”说罢，一仰脖便是一大口酒。

常千佳也喝了一口，说道：“师哥，那位马姐姐必也是重情重义之人。”朱沨苦笑道：“但愿吧。她应该是的。但她再重情重义，难道还能违背父母之命么？”

常千佳略出了会神，突然说道：“此处应又有一曲。师哥且听着。”说罢，便又唱了起来：“羞看镜里花，憔悴难禁架，耽阁眉儿淡了叫谁画。最苦魂梦飞绕天涯，须信流年鬓有华。红颜自古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无人处，盈盈珠泪偷弹洒琵琶。恨那时错认冤家，说尽了痴心话。

一杯别酒阑，三唱阳关罢，万里云山两下相牵挂。念奴半点情与伊家，分付些儿莫记差。不如收拾闲风月，再休惹朱雀桥边野草花。无人把，萋萋芳草随君到天涯准备着夜雨梧桐，和泪点常飘洒。”

曲毕，常千佳又饮一口，淡然轻笑一声，说道：“当年我真真的是错认了冤家，白说了痴心话，白做了痴心事。不过，想通了便也放下了，为个小人弄得自己憔悴薄命实在是不值。”她一顿，续道：“师哥，若马姐姐与你真的最终姻缘难成，那也是天意使然，你也不必过于忧愤伤神。天涯何处无芳草，再遇到个可心可意的女子，那还不容易么。”

朱沨笑道：“是啊，师妹洒脱，我也该学着点。那一样的道理，师妹再遇佳偶也不难呀。我瞧着呀，我那三弟便是不错，你不也挺亲近他的么。”

常千佳霎时脸红如烧，垂首说道：“周哥哥虽好，但他的未婚妻子据说是花容月貌，且他又跟我那姿容绝世的夏姐姐朝夕相处了那么久，这世上的女子还有几个他能看得入眼的？且我若嫁他，还不是一样做妾。我娘就是侧室，她的女儿总不能再给人当妾了。就算是皇帝要娶我，只要不是让我做正宫皇后，我也绝不嫁。”

朱沨慨然道：“师妹，你的人品姿容当正宫皇后却也是配得的。现下天下群雄四起，说不准谁就当了皇帝。师妹，你若想做皇后，却也并不是镜花水月的空谈。”常千佳嘻嘻一笑，说道：“师哥，你若当了皇帝，肯要我这样聒噪跳脱的皇后么？那后宫还不闹的鸡飞狗跳啊。”朱沨脸一红，支吾道：“这个……我……我也当不了皇帝呀……”

常千佳哈哈笑道：“师哥，我跟你说笑呢，你别紧张呀。哎对了，你说到群雄四起，我这又有一首小曲了，你且听着。”

常千佳清了清嗓子，故作豪迈状的唱道：“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哀哉可怜。”

朱沨听罢，拊掌大声赞道：“好！这词写的贴切，简直是一针见血！但不知是哪位才子的大作？”常千佳噗嗤一声掩嘴笑道：“什么才子呀，这词是我爹写的。他多半就是因常在秦州城里唱这首小曲儿才被官府说是谋反的。”朱沨不由得又赞叹道：“师伯真是英雄刚直！我遥敬师伯一杯！”常千佳抱起酒坛说道：“我替我爹喝这一杯！”

两人咕嘟咕嘟的灌下一大口，常千佳此时已经面色嫣红，秋波迷蒙。她问道：“师哥，我大约有五分醉意了，你呢？”朱沨实则至少已醉了六七成，口齿清楚的说句话都费劲，但却又不想在师妹面前失了面子，便硬着头皮说道：“微醉，微醉。”

常千佳双掌一击说道：“师哥好酒量！说到‘微醉’二字，我这又想起首好曲儿。”

当下常千佳便唱道：“新秋夜，微醉时，月明中倚栏独自。吟成几联断肠诗，说不尽满怀心事。鸾凤配，莺燕约，感萧娘肯怜才貌。除琴剑又别无珍共宝，则一片至诚心要也不要？”

唱罢，常千佳说道：“师哥，你说，这小令是不是正和此时的意境？此时不正是新秋夜，微醉时么？与小妹我相伴的的确不过就是琴剑而已。”朱沨微微一笑，说道：“但却并不是倚栏独自，而是我们兄妹两人在高台之上把酒言欢。”常千佳道：“也对，那‘鸾凤配，莺燕约’也无从说起。哈哈，哈哈，这曲儿也并不是处处贴切。”这话一出口，常千佳自己便捂住嘴嗔道：“哎哟，我说的这什么话呀，师哥可别觉得我不正经。”

朱沨叹了口气，酒意一阵阵的上涌，也不知该说什么。

常千佳也有些昏昏沉沉了，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才一拍酒坛，开口说道：“你说说我们两个，还说把酒言欢呢，这一夜说的唱的全都是悲悲戚戚的劳什子。哪是言欢，明明是抱怨。师哥，是小妹不好，总唱些丧气的曲儿，且听我再来一首逍遥自在的！”

朱沨摇摇晃晃的击掌说了声“好！”，常千佳便唱道：“雪晴天地一冰壶，竟往西湖探老逋，骑驴踏雪溪桥路。笑王维作画图，拣梅花多处提壶。对酒看花笑，无钱当剑沽，醉倒在西湖！”

常千佳歌声刚落，朱沨便赞道：“这词写的痛快潇洒！这便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活法。师妹，教我唱这曲好不好。”常千佳点头道：“师哥愿意学，小妹自然乐意教呀。”

这首小令字数不多，曲调也简单，朱沨很快便学会了。当下这师兄妹两人对着天顶上那银带般的浩瀚天河合唱了起来。

两人每唱完一遍，就相视一笑，畅饮一口。这首曲儿也不知唱了多少次之后，常千佳口齿不清起来，头晕目眩，全身筋脉都不听使唤，连酒坛子都拿不住了。她低头闭目片刻，险些睡着。一阵冷风吹来，常千佳浑身一激灵，抬头一看，居然天边似已现了鱼肚白。她忙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断断续续的说了句：“师……师哥……天……天亮了……我……我……我回去……回去了……”

常千佳在自己床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骨节都像散了架一般。她挣扎着坐起，却听见身旁有人惊呼道：“妹子，你可醒啦！”

常千佳但觉眼皮像被胶粘住一般，费了好大力气才睁开，但见芳媱又惊又喜的看着自己。常千佳使劲揉了揉脑袋，有气无力的问道：“媱姐姐，我……我是怎么回来的？”芳媱答道：“天蒙蒙亮，我出来打水，就见一道黄影闪过，进了你的屋。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妖怪来害你，忙奔过去一看，却见是你自己穿着身黄衣服趴在床上动都不动。我忙把公子师父喊起来，他一进屋就说你不知是去什么地方喝醉了酒，让我好好照看你。于是我把各房的水打好，又做了早饭之后，就在这一直守着你啦。”

常千佳一脸迷惘的说道：“这么说是我自己回来的？我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媱姐姐，我睡了多久？”芳媱道：“总有四个时辰了。妹子，你等着，我给你把粥端来。”

一碗清粥下肚，常千佳原本翻江倒海般不得安宁的肚腹终于有几分消停了下来，但她的头痛却未缓解，且依然还是晕头转向的连坐都坐不稳。芳媱一半怜惜一半责备的说道：“妹子，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醉酒醉到这步田地啊。且还是你还是独自一人，这要是醉倒在外面，那出了大事可怎么办？你为什么不要公子师父陪你一起喝酒？”常千佳心中窘愧，低下头答非所问道：“他……他……呃……他现在在哪呢？”

芳媱应道：“他去大帅那里吃接风宴了，现下还没回来。大帅本也请了妹子你，但公子师父说你这样子去不得，便留你在这里睡着了。”常千佳撅起嘴说道：“那……他回来会骂我么？我这副鬼模样真是给他丢脸了。”芳媱一叉腰一皱眉，说道：“他敢骂你我就三个月不给他打扫屋子，脏死他！妹子，你放心，这院里有你两位姐姐在，不会让公子师父为难你的。”常千佳勉力一笑，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不得不躺下，说道：“多谢媱姐姐的照顾，我……我还需再睡一会，头又疼又晕的。”芳媱替常千佳盖好被子，说道：“妹子，你好生歇着，别想东想西的了。公子师父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妹子，我要去外面买些食材，晚上给你做醒酒汤喝，姐姐我就先离开一会了啊。”常千佳应道：“姐姐但去无妨。”

芳媱走了之后，常千佳突然心念一动，自言自语道：“我是迷迷糊糊的自己回来的，那我师哥呢？他……他也不知怎么样了。不过他是个男子，内功又好，既然我能回家，他想来也可以吧……他应是一切安好……”

常千佳的师哥朱沨可一点都不安好。他酒量不如常千佳，硬撑着陪她喝了那么多，早就支持不住了。常千佳对他说“天亮了，要回去”的时候，他已然醉倒在地人事不省。常千佳实则当时还看了他一眼，心中怕他着凉，便把本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袍盖在了朱沨身上。只是人大醉之后经常会丢失片段的记忆，常千佳醒来后全然不知自己做过这些事。

常千佳离去后没过多久，便是回回的晨礼时辰。一位教长登上正殿旁的高塔正准备开口呼召，却一眼看见正殿屋顶上居然躺着个人。教长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命案，忙差人去左近的兵站报告。兵站的十夫长带人来一看，发现居然是大帅之前的近侍朱沨。朱沨虽现下落魄，但濠州全军上下都知道他迟早是大帅的女婿，因而还都对他恭恭敬敬。这十夫长看一地的酒坛，朱沨更是鼾声如雷，浑身的酒气，便知他是喝醉了，赶紧让部下将其抬下屋顶，又找了辆牛车，把朱沨搁在上面。十夫长让一个兵丁飞速去城卫营替朱沨告假，自己护送着牛车往朱沨的住处而去。

然则走了没多远，却迎面碰上郭子兴的马队。他这日亲自晨起督查城中各营各站的军纪，没成想却见到自己义女的情郎像条死狗般，狼狈不堪的躺在牛车上。郭子兴眉头紧皱，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死了么？”十夫长不敢隐瞒，忙行礼答道：“回大帅，朱什长……”郭子兴怒道：“还什么什长，他早就半点职衔都没有了！”十夫长忙改口道：“是，朱沨他在回回庙的屋顶上喝醉了，末将正要将他送回家……”

这下郭子兴暴跳如雷，怒斥道：“送他回家？他当这濠州军中可以任由他胡作非为放浪形骸么？把他给我押去行辕狱神庙，我待会亲自去审他！”

郭子兴强压怒火，把全城巡视完之后，这便来了狱神庙，眼见朱沨还兀自躺在地上人事不省，酒鼾震天。郭子兴又是一阵气血上涌，把腰刀仓郎朗拔出，这就要干脆一刀斩了朱沨了事。几个亲兵忙劝道：“使不得啊大帅，朱相公是彭法王亲自接引入教的，杀他也需给法王知会一声啊。”

郭子兴咬牙切齿的沉吟了片刻，还刀回鞘，喝道：“把他弄醒！”

当下清兵打来凉水，一盆盆的泼在朱沨脸上。直泼了整整三大盆，朱沨这才动了动身子。

朱沨此时正做着与马秀英成亲的美梦，却陡然浑身一凉，打了个激灵。他把身子向一边翻了翻，将一双醉眼微睁，却赫然发现那面色青靛的狱神皋陶正怒目瞪着他。朱沨霎时心道一声“不好”，酒醒了大半，坐起再一转头，却是比看见皋陶还更魂飞天外。

郭子兴看朱沨这副狼狈样子，不怒反笑，说道：“嘿，好啊，我宝贝女儿看上的豪侠英雄，醉卧平顶庙，活的尽兴啊。老夫书读的不多，却也知道，这是叫做什么阮籍嵇康之魏晋风骨，对不对？”朱沨忙跪倒，不停的磕头，口中说道：“小人知错了，请大帅降罪。”

郭子兴哼了一声，蔑然道：“你这两句话我听了多少次了，光说知错有他奶奶个球用。不但不改，还一错再错，现在彻底破罐子破摔了是吧。降罪，我降你个死罪你认么？”朱沨毫不犹豫的答道：“认！”郭子兴冷笑道：“好啊，你既然答的这么干脆，那我就成全你。”他将头一转，对一名亲兵说道：“朱沨目无军纪，一错再错，着打三十军棍，关入死牢，三日后过堂，审完斩立决！”

朱沨被罚惯了，三十军棍却也不当回事。被投入死牢之后，甚至心中还有了一丝轻松，暗道：死了也就一了百了，省得再窝窝囊囊的活在世上丢人现眼，英妹也不愁没人可嫁。我虽舍不得她，但我此等霉运连连的人却也不该拖累她；只是我与那常师妹刚刚相识便就要阴阳两隔了，想起来也有些戚然。

朱沨酒意此时还未全消，因已对一切不做指望，便干脆往地上的稻草堆上一歪，就想大睡他几天了事。正半梦半醒之间，却听身后有人轻声唤道：“沨哥，你怎么样了？”

这是马秀英的声音，朱沨又惊喜又惭愧，忙站起转身，果然见自己的英妹面色凄苦的看着他。朱沨微微一笑，说道：“我没事。三十军棍又打不死我，只当给我捶捶背，舒爽着呢。”马秀英嘤咛一声投入朱沨怀中，哽咽着嗔道：“还在跟我没心没肺的说笑，军棍是不能奈你何，但我爹要斩你呀，你的脖子总不是铁打的。”朱沨轻抚着马秀英的青丝，柔声说道：“英妹，现在你还能来看我，我死了也值了。我以为这次我又犯了大错，你不肯见我了呢。”马秀英幽幽的说道：“你之前从未真正犯错啊，都只是运气不好。可这次……这次你为何要醉成这样，你不知道守城差事怠慢不得么？沨哥，我知道你心中郁结，你可以跟我说呀，我替你分忧解难不是应该的么，你为何却要去喝的酩酊大醉？”朱沨心下感动，轻轻吻了吻马秀英的发梢，说道：“英妹，你是女中须眉，我一个大男人，不该对你抱怨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我本也没想喝那么多，可兴头起来了，也真是失了分寸。”

马秀英此时将朱沨身子推开，秀眉微蹙，肃然道：“说我是女中须眉，那即是从没把我当做女子罢！那谁是真正的女子？那娇憨可人的达姑娘？”朱沨忙摇头道：“英妹，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且这关达姑娘什么事？我哪跟她见过几面啊！”马秀英冷笑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我只知你一见达姑娘就笑容可掬，可对我呢，却时常像是下属见了长官一般，拘谨的很，连体己话都不怎么说。你分明是没把我当做你没过门的妻子。”朱沨正色应道：“英妹，那是我敬你爱你；你在我心中分量最重，因而现在我走的窄了，我心中有愧啊，怎还好意思跟你调笑。我可是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做梦梦到的也都是你呀。那达姑娘还是个小女孩儿，我是感谢她在我中毒时照顾过我，所以才对她笑容可掬，我一个多月都没见过她了，可我不是隔三差五的就要厚着脸皮去找你么？”

马秀英微微点了点头，福了一福，说道：“哦，那我是冤枉你了，朱相公，妾身给你赔不是了。”朱沨忙拉住马秀英的手笑道：“英妹，你这不是折煞我么。你哪有错呀，赔什么不是。”马秀英脸色又是微微一沉，说道：“做妻子的拜一拜夫婿怎么就折煞你了？你果然不把我当做你的内人。”朱沨忙道：“不不不，不折煞，那你多拜拜。”马秀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道：“你再是我夫君，我好端端的拜个不停也是古怪的紧。”她略一顿，又问道：“这么说，昨晚上你是自己一个人喝闷酒啦？”朱沨心中一凛，迟疑了片刻，答道：“呃……是，是我一个人。”

马秀英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的盯着朱沨看了半晌，突然眼泪滚滚而下，泣不成声的说道：“朱沨，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我不是个小肚鸡肠的女子；我虽也不喜夫君移情别恋，但却知为人妇之大体，你若要纳妾，我绝无一句怨言。可是，朱沨，我只希望你不要骗我，你若心里有旁人，请你明明白白告诉我可好？我不会因你还喜欢上了别人就不嫁你，但我不想你瞒着我。”朱沨心下羞愧，但嘴上还分辨道：“我没喜欢上别人呀！我心里只有英妹你一个人。”

马秀英摇头道：“我不信，因为你现在就在骗我。你不是一个人喝酒的，跟你一起的是个女子，对不对？你们还亲亲密密的靠在一起，是也不是？她是谁？达兰芝还是……朱芸紫？”朱沨瞠目结舌，一颗心砰砰直跳，支支吾吾的使劲摆手说道：“不……不是……英妹，你听我说……”

马秀英不等朱沨话说完，就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风流多情的朱相公，你别想再抵赖。我鼻子很灵，你这外袍上有一股女子脂粉香气，却不是我用的那类，我闻得出来。那这必然是跟别人搂搂抱抱了。她是谁，你只要说清楚，我绝不为难你，也不为难她。”

朱沨叹了口气，说道：“英妹，是，我是跟一个女子一起喝酒来着。我方才没说，也是怕你误会，但我的确不该隐瞒，这是辜负了你对我的一片真心。我与她清清白白，这衣服上的香味是因我看她衣衫单薄，怕她着凉生病，便把我的外袍脱下让她披上。她既不是达姑娘，更不是朱姑娘……”马秀英此时插嘴喝道：“哈？还有别人？难不成是哪个楼哪个园的姐儿？你怎么跟我大哥一样了？”

朱沨陪笑着说道：“英妹，你等我说完呀。昨晚上跟我一起喝酒的，是我的师妹。”马秀英又冷笑道：“师妹？你不是说过你师父只有你一个徒弟么，哪来的师妹？朱沨，你当真是不把我当做一回事了？编瞎话都不肯好好编了么。”朱沨忙诚惶诚恐的说道：“我都将死之人了，还骗你作甚。我这师妹姓常，是我师父的大哥家的闺女，门内便算作师妹了。她昨日才随我那周三弟来了濠州，也一并住在他那禅房院子里。这同门相见，肯定有几分亲切，因而便一起喝了一场。也怪我，心中不快，便不容易自制，喝的太多了。”

马秀英将信将疑的说道：“有这么凑巧？周公子带回个姑娘，却正好是你的师妹？那你们喝酒，周公子也在么？”朱沨照实说道：“他不在，因我师妹觉得周三弟在场的话，她不能放开手脚的畅饮。”马秀英道：“哦……那你这位师妹现在何处？那回回庙的房顶上可只有你一人啊。”朱沨一拍大腿说道：“哎哟，我倒把这一节忘了。我真是不知她去哪了，我昨夜醉倒的时候，她应还在我旁边。英妹，你若不提醒的话，我怕是一直都不会去想她现下身在何处。”马秀英微微笑道：“你居然还要我提醒才能想起她呀，那我知道你们的确是清白的了。放心吧，我差人去问问周公子，你那师妹是不是自己回去了。”朱沨慨然道：“自然是清白的呀！我这师妹性子爽快，英妹你会喜欢她的。我是独子，从小孤孤零零地长大，这好不容易有了个妹妹，却三天后就要死了，真是让人唏嘘。”马秀英嗔道：“说什么死不死的，我才不要你死呢。想砍了你须得先砍了我。好啦，这里话说多了也不好，我赶紧去求爹爹饶你一命。”

马秀英离了死牢，便急匆匆的去见郭子兴。此时郭子兴刚散了议事会，正在二堂喝茶小憩。他见马秀英进屋，便把脸板起，说道：“英儿，若你是来替朱沨那小子求情的，那就别开口了。”

马秀英一见义父这般模样，便知他正在气头上，现在求情只能是自讨没趣，于是便笑道：“爹啊，女儿干嘛要替他说项？这个人不知好歹，惫懒懈怠，天天跟个泼皮破落户似的，真真儿的是把我气的要死。女儿来呀，是跟爹说一声，你昨晚吩咐我去操办的宴席我已经安排好了。只是不知该去请谁？”

郭子兴出了口气，捋了捋颌下长须，摇了摇头说道：“我被朱沨那小子气昏头了，都险些忘了还有此事。这是周公子的接风宴，就请他便好……哦对了，还有他带来的那位常姑娘，你再去寻几位你的同门来作陪，记得一定把汤式叫来，他妙语连珠，很是喜人。你们都是练武的，咱们还是按照江湖规矩，不分男席女席了，大伙儿凑在一起便好。”

马秀英福了一福，说道：“爹，女儿明白了。既然还有姑娘家在，那女儿也在席上作陪吧，我再叫个口齿伶俐的师妹来，这样便不会怠慢了那常姑娘。”郭子兴点头道：“行，就这么办。英儿，你去差人请周公子他们吧。”

马秀英领命而去，心里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沨哥所言非虚，果然那女子是周公子带来的。”不过她转念一想，又道：“不过到底是不是他师妹，这可还不一定呢。正好，她也要来赴宴，我好好探问探问。”

接近午饭时分，跟着去请人的亲兵回来的却只有周天和一人，马秀英一见如此，大为失望，便问道：“周公子，那位常姑娘呢？”周天和应道：“她昨晚染了风寒，身体不适，就不便来了。”马秀英听了这话，心中暗道：看来的确昨晚上就是她跟沨哥一起喝的酒，她哪是染了风寒，她是还没醒酒吧；不过这样顺便替沨哥问清楚了，这常姑娘已经回了那禅房院子。

当下马秀英便说道：“哎哟，这可不得了，秋寒很是伤身。可延请郎中诊治过没有？”周天和道：“常姑娘是学武之人，身体颇为强健，这点风寒算不上什么，休息几天就好了。”马秀英心念一动，问道：“哦，原来也是练家子。不知是哪门哪派？可是周公子的同门？”周天和道：“不是在下的同门。常姑娘是信州龙虎山正一派门下，说起来，却应算是朱大哥的师妹呢。她的父亲便是朱大哥授业恩师的兄长。”

马秀英此时心中疑雾尽消，暗道：虽孤男寡女漏夜对饮颇为不妥，但总归沨哥没有骗我。

当下马秀英面上现了喜色，忙说道：“既然是你朱大哥的师妹，那日后等她身子好了，我这个当姐姐的专门再请她一次。”

这大帅的接风宴是比昨日朱沨在小酒楼那一桌丰盛的多，但却也跟几个月前不能同日而语。作陪之人除了马秀英外，其余都是灵岩派弟子。其中便有任文职的汤式和两男一女三位近侍。

众人一落座，郭子兴便对那三名近侍说道：“这位周天和周公子也是老夫的近侍，数月前立了不少功。你们现下是同袍了，多亲近亲近。”当下三人客客气气的通报了姓名，一人叫刘穆祯，一人叫陈长杰，那女弟子叫做聂淑言。

在这三位近侍之后，汤式也站了起来，打了一躬说道：“小生姓汤名式，也是灵岩派门下，现下正在军中任一名主簿。”周天和才知此位其貌不扬的年轻人便就是昨日与郭天爵在禅房院子为了朱芸紫争风吃醋的那人，心中暗暗觉得好笑，但面子上却还是不动声色，还礼说道：“久仰久仰。”这“久仰”二字却也真不是客套，周天和的确一直想见见这敢跟大帅三公子争抢佳人的小官。

郭子兴捋须说道：“汤主簿是汤和汤千户的族弟，武功文才都极高，是个大才子，还曾在象山做过官，也是场面人呐。”汤式忙应道：“大帅过奖了，下官如何敢当‘才子’二字。且当鞑子官府的小吏简直是下官我此生最大的污迹。”郭子兴笑道：“何谈污迹！不过是混口饭吃，我爹当年还不是也做过几年县尉，我还险些接了他的位呢。英雄不问出处，汤主簿不必为此烦忧。”

众人又寒暄了一番之后，这便开席。周天和与桌上众人都不熟，便只能客客气气的敷衍。他不知灵岩派深浅，自己入门时间也短，因而当谈及武功时，便一味自谦，以晚辈自居。这灵岩派发源于姑苏灵岩山，后又分出一个北宗来，立舵于宿州。近十余年来北宗愈发兴盛，掌门都出自北宗，而姑苏灵岩山的南宗却籍籍无名，日渐凋落。此次来濠州的灵岩派弟子除了汤式一人，其余全是北宗，而汤式又是做文官的，因而实则跟席上其他三个灵岩派弟子只是点头之交。

元贞之难，中原赫赫有名的武林大派除全真外尽数灭的灭散的散，却反倒给了这些后起的门派一个机会。灵岩派北宗在淮北与鲁西南经营近三十年，在当地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这席上的刘陈二人更是灵岩北宗年轻弟子里的佼佼者，因此不是一般的心高气傲。他们跟周天和聊了一阵子，见他对武功见解似乎连平平都说不上，且他那金山派在中原都没人听说过，俱都心中暗道：这小子是个草包呀，为何大帅如此看重他，还专门设宴接风？难不成也是大帅看上的女婿，要把二小姐嫁他？

陈长杰性子颇为骄横，现下一想起周天和这大帅席上主客的待遇自己都还没有过，便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他接着一次敬酒的时机，右手端着酒杯，左手故作亲热状的拍了拍周天和的肩膀。陈长杰手上力道下的不小，本以为周天和就算不骨折也得疼的直不起身，却没想到周天和体内那雄浑无比的真气自然而然的产生了抵御之力。

周天和肩膀微微一低，自己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那陈长杰却已经站立不稳坐倒在地，手里的酒洒了一身。他瞠目结舌，面色青一阵红一阵。汤式忙把他扶起来，微笑着说道：“陈师兄，方才酒喝的太快啦，你缓着点。”陈长杰又羞愧又恼怒，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的坐了回去，闷头不语。

周天和此时才明白这人是想给自己难堪，却反着了道，心里便暗暗好笑。此时席上众人，就连对武功不甚了了的郭子兴都看出来是陈长杰挑衅却自食其果，一时面色都颇有些尴尬。沉默片刻之后，郭子兴捋须说道：“大家都是朋友，相互指点一下那是好事，不过却不宜在吃了酒之后切磋，老夫日后自会专门安排个场子，让濠州城里的各位武林高手都能互通有无。周公子，但不知你何时需回金山岛上复命？”

周天和答道：“我师父只是命在下一定保大帅全家周全，并没定下我的回返之期。想来至少应等濠州不再有城破之虞时，我才可回岛上。到时应有门中其他弟子来替换在下。”郭子兴点头道：“那老夫便不客气，谢过贵派与周公子你的鼎立相助了。公子可是要继续当近侍么？”周天和道：“在下也做不了别的呀，那便还是当近侍好了。”郭子兴捋须说道：“好。不过周公子你刚刚远道回来，也不必急着来当值。现下近卫司人手充足，公子可以先好生歇息一阵子。”

周天和拱手称是，此时汤式插言道：“周兄可是还住在那禅房院子里？”周天和道：“是呀，本想搬家，却也没搬成。”汤式笑道：“那以后小生看来要时常见到周兄了。”周天和立时明白他是说会常去找朱芸紫，但却装作懵懂不知的问道：“哦？汤兄为何要常来我们院子？”汤式大大咧咧的答道：“哈，小生平日里爱胡写一些歪诗鄙词，而同住在禅房院子里的朱姑娘书画双绝，我便时常去请她将拙作誊写下来。我自己不擅书法，字写得毫无风骨，可差朱姑娘太远了。”

周天和随口应了句“原来如此”，同时偷眼瞧了瞧郭子兴和马秀英，只见郭子兴面色淡然，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而马秀英却秀眉微蹙。

马秀英此时心里想道：汤师哥啊，你这小小主簿却也太狂妄了，我爹虽不喜我三弟去叨扰朱姑娘，但你在她为我大哥服丧的时候常常去见她，那便更是失礼了。怪不得你们南宗日渐式微，看来就因一个个的都如你这般的狷狂不羁。这朱姑娘自己也不知道自重，整日招蜂引蝶的，全城议论纷纷，成何体统。

汤式自顾自的又说道：“朱千户因军务繁忙，大多都在军营中居住，因而那禅房院子里唯一的长辈便是周兄你了……哦不，朱姑娘管周兄叫叔父对吧，那小生便也该如此称呼周兄。”说罢，这便站起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小侄见过叔父。”周天和心中暗暗笑道：你该不会已经直接管重八大师叫岳父了吧。

不过周天和却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汤兄，想来你我年齿相当，我哪是什么长辈。朱姑娘那是叫顺了嘴，我得赶紧请她改改称呼了，这实在是折煞我也。”马秀英此时眉头皱的更紧，郭子兴却呵呵笑道：“汤主簿，人人都说才子往往不拘一格，你为何却这么介怀这辈分称呼呢？老夫做个主，你跟周公子叙叙年齿，谁大谁便就是哥哥，什么叔父侄儿的，听上去太笑人，别再提了。”

汤式叫周天和叔父，自然是有他的小九九。他寻思着，周天和与朱芸紫门对门的住着，这万一要是周天和也对朱芸紫动了心，人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那自己可就糟之大糕。因而他要实实在在的把周天和抬上一辈，这样周天和以叔父的身份，总不好去打侄女的主意。不过郭大帅既然开口说不能叫叔父，汤式也只得遵从，当下与周天和互通了生辰，才发现自己比周天和略小了几个月，便行礼叫他作“周大哥”。这声大哥叫完，汤式心里有些发凉，暗道：要是朱姑娘以后也叫我叔父，那可该怎么办？我也不好对侄女有非分之想呀。

不过这汤式思维敏捷，虽突然心事重重，却没耽误了他在席上妙语连珠，谈笑风生。之前周天和与刘陈二人谈论武功时有一直唯唯诺诺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听得都很气闷，这下汤式一开口，宴席的气氛便活跃了起来。周天和此时微微有几分酒意，便也不再矜持，开始大讲特讲昆仑山与瑶池的风物。

最终，尽管这接风宴出了些小小的波折，尽管陈长杰始终虎着一张脸，其余的人却也欢声笑语不断。

宴席散了之后，周天和自谢了郭子兴与众陪客回喇嘛庙不表，这汤式因有心事，酒喝的有点多，摇摇晃晃的出了行辕向自己供职的营造司走去。

转过一个街角，汤式却听得身后有人轻轻唤道：“汤师哥，请留步。”他忙转身一看，见是位容貌清秀，明眸皓齿的姑娘，这正是曾一同在席上的聂淑言。聂淑言在濠州城内一众灵岩派弟子中算是口齿伶俐的，但为人却较为怕羞，她本是要来陪常千佳的，但因常千佳并未来，她干脆全程一言不发了。

汤式与聂淑言从未说过话，当下一愣，后忙行礼道：“哟，原来是聂师妹，找我有事么？”聂淑言脸微微一红，把头低下说道：“师哥，听说你文采非凡，可否……可否指点一下小妹……小妹新作的一首小令？”汤式一笑，说道：“我还以为是咱们灵岩派出了什么事呢。我可算不上什么文采非凡，只是一想起来就胡乱写些句子，写的是又多又杂，成不得气候的。师妹说‘指点’那是言重了，我须要恭恭敬敬的拜读师妹的佳作才对。”

聂淑言掩嘴一笑，说道：“师哥不必自谦，小妹早就听闻师哥的大名了，只是以前竟不知道闻名江南的少年才子菊庒生居然是自家师哥。我也更没想到居然还能在濠州城里亲眼见到你。师哥，我是鼓足了勇气才厚着脸皮来请你看看小妹的拙作的，还请师哥不要觉得小妹碍眼碍事。”

汤式也有些脸红了，抓了抓额头，说道：“自家师兄妹，客气什么呀。以后若得佳作，可一定都拿来让我拜读一下。”聂淑言点了点头，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张折了四折的白纸，递给了汤式，说道：“师哥，若是小妹写的极为低劣，还请师哥直言不讳。”

汤式接过白纸展开，鼻中闻得阵阵桂花的幽香。聂淑言的字迹娟秀规整，风骨与朱芸紫那手苍劲洒脱的行草截然相反。

但见纸上写道：初生月儿一半弯，那一半团圆直恁难。雕鞍去后何日还？捱更阑，淹泪眼，虚檐外凭损阑干。

汤式细细读了三遍，又沉默思考了片刻，这才开口说道：“寥寥数字，将女子盼侣归的心情描摹的极为贴切。文风朴实可爱，颇有乐府之风。师妹，我可没谬赞，我全然是实话实说。这小令也许在些爱堆砌华词的酸文人眼里不够精雅，但其出彩之处，便就是这似不经雕琢浑然天成的流畅淳厚。”他略一顿，又苦笑着说道：“但愿哪天能有哪个女子会为我写出这般词句来吧。”

聂淑言垂首道：“师哥……会有的……你……你是钟意那位绝色佳人朱姑娘是么？”汤式毫不掩饰的应道：“是呀！她生的美，又极有才情，试问哪个男儿会不动心？”聂淑言点头道：“嗯，小妹也是这么觉得。但不知朱姑娘可也是擅长诗词小令？”汤式抓了抓脑袋，说道：“哎呀，我这还真没问过……下回我问问她。”聂淑言点了点头说道：“嗯。我想她的文采必也跟她的书画技艺一般的上佳。”

汤式笑了笑，颇有些洋洋得意的说道：“让俺汤某魂牵梦绕的女子，自然是样样都好啦。”他一顿，把那聂淑言那写了小令的纸往自己怀里一揣，又说道：“师妹，我枉自堆叠了近千拙笔，现在想想时常也是陷于罗织辞采之中，失了以文传情达意的诗歌之本源。师妹这一阙高文真是将我从梦中点醒，我需带回去仔细研读研读。”

聂淑言又喜又羞，头也不敢抬的福了一福说道：“师哥尽管拿去看。小妹本身无甚才学，也是误打误撞心有所感才得了这首叫不出词牌名的小令。”汤式冲口问道：“心有所感？师妹亲历过这般的负心人？”聂淑言忙摇头道：“没……没有，我……我……小妹不叨扰师哥了，小妹告辞……”说罢，她匆匆福了一福，这便转身疾步而去。

汤式看着聂淑言的背影，悠然自言自语道：“皮相才华都不错，只可惜呀，有我那朱姑娘在，当真是六宫粉黛无颜色，六宫粉黛无颜色呀！”说罢，汤式随意找了个调子，口里不住的吟唱着“六宫粉黛无颜色”这句，转身大摇大摆的向营造司走去。

这边厢周天和回了喇嘛庙，一进禅房院子就见芳媱急急慌慌的提着个水桶往常千佳房里走去。周天和心中一凛，忙问道：“芳媱，千佳怎么样了？”芳媱面色焦急，带着哭腔说道：“千佳妹子突然就浑身烫的跟炭似的，虚汗出了一身又一身，现在都要人事不省了，我给她擦脸都用完了一整桶水啦！公子你快去看看她吧。”

周天和大惊，忙奔进常千佳屋内，但见她满面潮红，嘴唇苍白干裂，额头上全是汗珠，正双眼紧闭斜倚在床上。周天和过去摸了摸常千佳的手，果然像是触到了热锅沿。周天和使劲一拍自己后脑，顿足道：“都怪我，我用你染风寒为由婉拒大帅的邀约，没想到却一语成谶啊！”

常千佳迷迷蒙蒙的听到周天和的声音，忙用尽全身力气把眼睛睁开，微微笑了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周哥哥，我……我每年一……一到这个时候……就……就要……就要……生病……我……我死不了的……哥哥……哥哥……你不必……不必担心我……我爱穿薄衫，我……我活该……不怪你……”

周天和一探常千佳的脉息，觉得又是杂乱又是虚弱。他虽不懂医药，却也知道脉象如此必是不妙，他急得也几乎掉下泪来，忙叫道：“芳媱，你接着好生照顾千佳，我去寻个大夫来。”

周天和不等芳媱回应，便一个箭步窜出房门，却见朱芸紫款款而来，面带关切的问道：“小女子听得方才媱姐姐在院中大呼，可是常姑娘出了什么事了？”周天和道：“她染了风寒，又醉过酒，现下烧的厉害，我得赶紧去寻个医生来。”朱芸紫道：“叔父稍安勿躁，小女子粗通医理，先让我去瞧瞧常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