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回来了。”宋淮小心翼翼地打开家门，没发出声响，他开门就看见了自己的母亲，下意识开口说道。

宋母没有丝毫反应，她接了杯水，神色木然地走回房里，视线轻飘飘往宋淮那扫了一圈，却半分没落在宋淮身上。

在她看来宋淮像是不存在一样，她的眼睛里空无一物，脚步也不曾停留，回房关门的动作一气呵成。

宋淮呆立在玄关，过了会儿，他才轻手轻脚地换鞋，他的房间是在家里的最角落处，他回房一定会经过妈妈的房间。

他走路没发出任何声音，本想像往常一样直接回房，可到了妈妈的门前，他停下了脚步。

他犹豫片刻，附耳在门上，想听听母亲在做什么，可门里头是一片寂静，半点声响都没有。

门里似是没人。

宋淮喃喃细语：“妈妈……”

我好害怕。

拜托您帮帮我。

拜托您救救我。

他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听到，门内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和声响，宋淮不敢开门，他背靠着门蹲下，紧紧抱着自己。

门是木头材质，刚靠上去触感微凉，他坐久了也就有了点温热，这温度透过衣服，把自己的体温传回给他。

小小的宋淮抱着自己，他闭眼幻想身后的温热是母亲正在抱着他，想要抓住这片刻的虚假温度。

虽然妈妈很久没有抱过他了，他也不记得儿时妈妈抱他的感觉是怎样的了。

宋淮有很多想和妈妈说的，可他不敢，要是妈妈烦了，妈妈就会不要他，再也不会回家了。

他害怕一个人。

妈妈，我这次又拿了第一，你可不可以对我笑一笑……

妈妈，我被同学孤立了……

妈妈，我该怎么办……

妈妈，小淮是不是做错了啊……

宋淮泪眼朦胧，无声地掉眼泪，他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书上说好孩子要读书、要学习，他都照着做了，可爸爸还是不肯回家，妈妈也依旧无视他。

现在就连学校里的同学都开始讨厌他了……

是他错了吗？

书上写都是骗人的吗？

他不该得第一吗？

还是……

因为他是“宋淮”？

所以不管他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会遭人讨厌。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这个问题，他静静坐在妈妈的房门前，身后的门内仍安静着，家里幽静得像个鬼宅，没有一丁点儿的人气。

宋淮像是被遗弃在这里的囚犯，也像被遗忘在这里的幽灵。

他抬头看前方，觉得面前的沙发，沙发旁的落地灯，身侧的墙壁，都凭空拔高数十米，给他带来了重重的压迫感，让他喘不上气。

他闭上眼，跌跌撞撞地逃出家。

来到家外，空旷的视野和带有咸味的空气让他混沌的神志清醒了些，宋淮呆呆地站在门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他一低头就发现自己脚上穿的是家用拖鞋。

拖鞋是可爱猫咪款，毛茸茸的，灰白色的猫咪，还有两个小尖耳突出来，这鞋对幼小的宋淮来说太大了，是属于大人的脚码。

很松，晃动几下就掉了，走起路来也很吃力，就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一样，既不自然又违和。

但这鞋子他已经穿了五年多了，到现在也提不上不习惯，不管是不合大小的鞋子还是其他的什么，宋淮没有感觉，他早已适应了。

他没有回家换，轻微停顿后，他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拿在手上，赤脚走在路上。

不能弄脏。

妈妈会不高兴的。

路上有小碎石，踩在上面有微微的刺痛感，但称不上多难受。

宋淮尽量挑着平整的路走，他想去图书馆待着，他就这么一路走着，等到达的时候，脚只破了些皮，也没怎么流血，很快就止住了。

宋淮自二年级后无意间发现了离家不远处有间图书馆后，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那里待着读书，待到闭馆后他才会回家。

今天也是如此。

……

日子仍是那样的过，同学们对宋淮也不过是语言上的霸凌，肢体上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宋淮从害怕无助到麻木的习以为常，对那些语言上的攻击不再放在心上，只余平静。

等到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后，觉得以前的自己也不过是大惊小怪，事情也没有这么糟糕。

他的适应速度一向很快。

不过还是有很多不好的地方，每个人如避瘟神般躲着他。

体育课上他永远是一个人，没人和他组队，食堂上也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就连课堂上还是放学时，大家都开心地说话分享，游戏、电视剧、周末家人游玩，话里满是纯粹的快乐天真。

周围人热热闹闹，独他一人清冷孤寂。

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是以前，什么都还没有发生时，在这方面宋淮和同学们也没有什么能聊的。

几位老师私下找过他谈话，委婉地问他是不是被同学欺负了，宋淮想了想，朝老师摇头否决。

大多数时，那些人都不搭理他，把他视如空气，这对宋淮来说不算欺负，这是每个人的社交自由。

那些人自然能决定自己想和谁说话，或不想和谁说话。

况且他不想让老师知道，准确来说，不想让老师插手。

不管是霸凌还是孤立，在他们学校不算少见，宋淮记得以前三年级时班里也有一个同学被欺负了，那个同学就是告诉了老师。

老师把那几个欺负人的同学拎出来当着全班的面训斥了一番，还让他们和那位同学道歉和解。

这事就这么过了。

后来他们确实消停了一阵子，但等老师放松心神后，他们又更加变本加厉地欺负霸凌那位同学。

作业全丢给那位同学，值日也是只让他做，往他抽屉塞垃圾或是动物的尸体，放学时猫捉老鼠似地追着他跑，追上了就动手推搡他，动手动脚，还威胁他和其他看到的人不准告诉老师。

然后，那位被霸凌的同学没多久就搬家转学了。

所以宋淮知道，告诉老师是没有用的，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

现在这样就行。

又过了一年，宋淮仍稳坐第一宝座，期中考的成绩极好，几乎全科都是满分，每个进来的老师都对他满口夸赞，班里的一位同学质疑宋淮是不是作弊，被老师劈头就骂，直骂到哭，老师还让他和宋淮道歉。

全班鸦雀无声，男生哭哭啼啼地和他道歉，一双眼红得惊人，羞耻不甘恨意混杂其中，宋淮直视他，摇头表示不在意，老师见状，再多说了男生几句，这事就这么过了。

对老师来说。

宋淮第一次回家被堵，看到带头的男生以后，他就知道那些平和的假象要被打破了。

围他的人不多，算上男生不过五人，全都是男生的好兄弟，他们围着宋淮，要他对男生下跪道歉。

宋淮早有预料，但心里还是害怕，他没有听他们的话，也没有乖乖挨打，双方就这么打了起来。

可宋淮长期营养不良，身体发育本就比其他同龄人慢，力气也不大，他没打过架，没有技巧没有经验，挨打的时间居多，可他不管不顾，专逮着那个带头的男生打，不把其余人列为目标。

打到后来，他们的动静引来了路人，路人大喊着制止他们，五个男生全吓跑了，一会儿就没了影。

路人赶忙上前询问宋淮情况，宋淮摇头不答，犹豫片刻他小声道谢后也跑了。

他受的伤比其他人都重，本洁白的校衣上都是脚印，浑身上下还有摔在路上的擦伤和被打出来的淤青。

头上还淌着血，这是刚刚不慎被今早给他道歉的男生抓住，狠狠地拿他头去撞墙而造成的。

宋淮没去诊所，自己回家翻出医药箱，他动作笨拙，对这些药也一窍不通，等他看完所有药的作用时感觉自己的血都已经止住了。

他先去洗漱间清洗伤口，他踩在小凳子上，慢吞吞地清洗，动作间扯了好几次伤口，身上被踢打出来的淤青也不甘示弱地彰显存在感。

他弄得洗手盆里都是血水，衣服也是沾着血和脚印，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糟糕和脏污。

宋淮看着镜子里肮脏的自己，一阵恶心袭上喉咙，他不禁干呕出声，可他胃里没什么食物，吐了半天连胆汁都没吐出来。

到最后只有唾液和生理性的泪水滴落在洗手盆里。

……

上药痛得宋淮呲牙咧嘴，绷带也潦草地包扎在头上，除了有出血的部位以外，其他的伤他都没在意，大致处理好伤口他就放任不管了。

万幸，隔天起来他没发烧。

宋淮没打算休息，他像往常一样去学校上课，刚进校门就被老师叫住。

这事没瞒过去，不知道被谁捅给了学校，宋淮和另五位男生都被叫去校长室，了解事情经过。

男生们一开始统一口径，一致说都是宋淮先打他们的，可没有一位老师相信。

宋淮平日里品行端正，成绩优异，别说他主动打架，他会不会打架都是一个问题。

老师询问宋淮，宋淮没撒谎，他一五一十地陈述事实，而男生们被老师逼问是不是，到底年轻，惊慌之下有几位吐露实情。

校方有意压下这件事，但宋淮是学校重点栽培的人才，这事也不能轻放轻拿，他们严惩了五位男生，唯独宋淮相安无事，全身而退。

这事过后，直到宋淮小学毕业，再也没人敢来和他打架，虽然风言风语更加得多。

且离谱。

大家开始传他是校长的私生子。

……

所有的画面如潮水般退去，12岁的宋淮站在一片黑暗里。

他瑀瑀独行，感觉在黑暗里走了好久好久，他看不见自己，但感觉自己的手脚在慢慢伸展，身体变高变大，直至成为了青年的形态。

19岁的宋淮仍在黑暗里走着，他的步子迈得比小时候更大，速度更快。

可他仍看不见前方是否有光，脚下是否有路。

忽得，他一脚踩空。

一阵激烈的心跳，宋淮睁眼猛地从床上坐起，他克制地喘息着。

眼前还是一片黑，宋淮有些应激，梦里的恐惧无助激发了心底深处沉睡的绝望，这些负面情绪压得他抬不起头，连动一动手指都觉得吃力疲累。

梦里的开头是黑、结尾是黑，就连醒来后还是黑。

黑暗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从小，到大，而这之后，黑暗也会贯穿他的一生。

他终其一生无法摆脱。

宋淮默数呼吸声，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好些后他往枕头旁摸索手机，按亮。

他眼前有些模糊，他用手背去揉眼睛，好几次都对不准，不是碰到眉毛就是碰到鼻子，他深深吸一口气，手才不那么的抖，他再一次尝试，这次碰到了眼睛。

他低头看了眼手机，凌晨5点。

他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