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是一片黑。

宋淮站在黑暗里，他看不清周围。

也看不清自己。

他茫然四顾，努力回想了下最后的记忆。

哦，我现在在做梦。

想清了这点，宋淮的恐惧散去了些。

他再次环顾一周，仍是无尽的黑暗。

他不再在原地发呆，抬脚挑了个方向走。

他看不清脚下，辨不清方向，伸手摸去，周围都是空荡荡的。

似乎随时就会一脚踩空，跌下未知的深渊。

……

2021年。

乐为小学。

5（A）班。

“……再一次恭喜宋淮同学获得年级第一，大家掌声鼓励！”

掌声响起。

10岁的宋淮站在讲台上，老师站在身旁微笑，对他满是赞许，台下的同学鼓掌。

这一切不过是日常罢了。

老师很欣慰，对自己能成为宋淮的班主任很是高兴。

因为教宋淮很省心，甚至不需要去督促他学习温习，他自己就会把所有事情做好。

宋淮从幼儿园开始就小有名气，但其实那时候的孩子们成绩差距不大，所以宋淮就算在幼儿园常年第一，也不是什么大事。

真正出名是在小学后，宋淮自入学以来，就一直是榜首，从未跌下过年级第一的宝座。

而他本人不像这年纪的男孩一样顽皮爱闹，去欺负女同学或大声调戏老师，他安分听话，你和他说话，他从来不顶嘴，专专心心地看着你说，认真地听着。

宋淮面相乖巧，长得又比同龄人瘦弱许多，他坐姿规矩，一双又清又亮的大眼睛盯着人瞧的时候，很容易令人心生怜爱。

一开始老师怕他连续夺得年级第一，心态会飘，不再努力学习导致成绩下跌，她就温温和和地让宋淮继续保持，不要骄傲，不要掉以轻心。

后来时间长了，宋淮成绩越来越好，和年级第二的差距是越拉越大，他还多次代表学校出赛，拿奖更是拿到手软。

但他本人还似原来入学的模样，乖巧听话，没有半分傲气，不管是待朋友还是待师长都礼礼貌貌，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的。

老师就彻底放下心了。

“虚伪。”

宋淮走回自己的位置上时，他经过第一排，听见一个同学小声地说，宋淮抿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

这年纪的孩子藏不住事，爱恨都写在脸上，那男孩就这么和宋淮对视，一触到宋淮的视线，他立马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双手还夸张搓着自己的手臂，身体往远离宋淮的方向仰，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在男孩做出这一系列搞怪动作后，教室里的各个角落都响起嗤笑声，嘻嘻哈哈的。

充满孩童纯粹的恶意。

宋淮不敢去看那些发出笑声的人是谁，脸上火热不安，他搓了下衣角，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后桌的同学也笑嘻嘻，身体前倾，整个人压在桌子上，低声恶意满满地说：“孤儿。”

也不过短短两字，宋淮如遭雷劈，他僵着身不说话不回头，假装自己听不到。

他跟着老师的指示打开书页，手指颤抖僵硬。

他想反驳后面的人，他不是孤儿。

他不是。

他有父母的。

宋淮却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这么说，旁人一定会问他，那你的父母呢？

是啊，他的父母呢？

如果他有父母，为什么放学时总是自己一个人行走回家？

就算他们放心宋淮一人回家，可为什么刮风下雨、暴雨打雷，他们也从不来接？

如果他有父母，为什么家长会的位置永远是空的？

如果他有父母，为什么老师们会回避这个问题？从不责骂宋淮，质问他的父母为什么不出席家长会？

……如果他有父母，为什么他的父母从不出现？

宋淮答不出来。

他有好多、好多问题都不知道答案，哪怕他那么努力地去找、去看、去学，可书上也没有答案。

就像为什么他的父母不爱他，为什么这些同学不喜欢他。

他无助地看着黑板，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老师的课堂上。

因为宋淮发育缓慢，他的位置靠前，只在第二排，他隐约能听到身后同学们嘻嘻哈哈的议论声，听不全，却足够让他觉得恐惧。

“…孤儿…”

“…父母不要他…”

“…恶心…”

这事是前不久开始的，宋淮在今年的开学考又拿第一后，他发现周身的人对着他窃窃私语，他一靠近后又马上静声。

他没有多想，但某些情绪一旦开了闸，那是不发泄完就不罢休的。

他们不再满足于背地里说宋淮的坏话，宋淮出现靠近后，他们也不再停止，到后来只要附近没有老师，他们看到宋淮就会大声地嬉笑，说他。

还对宋淮退避三舍，不想和他有任何接触。

有一次宋淮不小心碰到一位男同学，他表情夸张地朝自己身旁的朋友大声说：“他碰到我的手臂了！我不会也变得和他一样吧！”

说罢，还不消停，他呕了一声：“我要得虚伪病毒了，我可不想像他一样，呕呕呕像他那样还不如去死！”

他疯狂拍打宋淮碰到的地方，他的朋友也上前假装打他，做一个拿刀捅人的动作，哈哈大笑道：“我帮你哈哈哈哈你要是变成那样我第一个杀了你！太恶心了！”

宋淮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他茫然地瞧着两人，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什么是“虚伪病毒”？

什么是“像他一样”？

可宋淮再蠢他也明白，自己这是被讨厌了。

再后来宋淮发现，这个现象不止存在于他的班级。

楼上、楼下，乃至隔壁班，都说着一样的话、做着一样的动作。

他被全校排斥了。

排斥宋淮成了当时小学里的一种潮流，那时的话题里宋淮一定占了一席之位，可以说，只要讨厌宋淮，大家的关系就会变得亲近，称兄道弟。

而喜欢宋淮，站在宋淮那边的人就会被鄙视，说他们也是虚伪的人，是老师的狗，是宋淮的仆人。

渐渐的，没有人敢和宋淮说话、和他一起走，唯恐和他走近一点，就会被语言霸凌。

曾有一个女同学悄悄和他说，下次考试你就假装发挥失常，不要再拿第一了。

这样大家就不会讨厌你了。

宋淮似懂非懂地想，哦，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是因为他的成绩。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拿第一就会被讨厌，也不知道自己拿不到第一后，大家会怎么对他。

可他是不能答应的，他不能那么做，如果他不得第一，如果他得不到第一，那么他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如果他连这唯一的优点都失去的话，那他的父母就会真的不要他了。

他的父母就会彻底不爱他了。

所以到了今天，这次的考试他全力以赴，最终结果不出所料，他仍是第一名。

而这些人越发放肆，就连现在老师在场他们也不再收着，也开始作怪了。

后桌会时不时踢宋淮的椅子，让他无法专心学习，老师听到动静，回身瞪着他们，怒道：“现在上课谁在下面打闹！别以为我没听到声音！李翔！你干嘛踢宋淮的椅子，不要干扰同学学习！”

李翔收脚：“老师，我只是在和他玩而已。”

老师更生气了：“上课是玩的时候吗？你怎么整天只想着玩！就是这样成绩才上不去，这次你的成绩又往下掉了！就是因为你成天只知道玩！你的父母辛辛苦苦工作把你送来学校是让你好好学习而不是来玩的！”

她又说：“再说了，宋淮和你能一样吗？你看人宋淮上课多认真努力，你不要耽误人家的前途！”

她最后道：“你们要是都和宋淮一样聪明省心，老师就轻松多了，老师对你们要求也不高，有人家宋淮一半听话就好！”

这话似滚滚惊雷，炸在了班里至少一半以上的孩子心上。

这话他们都耳熟。

他们一直都有听到，学校里的老师，家里的长辈、亲戚。

都一直在和他们说：“你要是和宋淮一样就好了。”

看到他们仍在玩在闹，那些人就会一脸失望地和他们说：“我也不强求你像宋淮一样拿第一，你只要有人家一半聪明，我就很高兴了。”

宋淮多聪明啊，常年年级第一，还一直稳定在学校比赛时的人选名单上，在各路比赛大放异彩，小城市里消息快，谁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宋淮呢。

他勤奋好学，待人有礼，从来不大喊大叫，调皮捣蛋，哪个大人见了他不喜欢呢。

宋淮能感受到来自全班的各样视线，他低垂着头，手放在桌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裤子。

视线如针扎般刺在他的身上，叫他又痛、又惧，可他却躲不开、逃不掉。

他闭上眼，心里呢喃道。

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

宋淮时时会觉得自己不存在，他好像是这个世界上的透明人，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实的人。

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是真的存在着的。

那些怨恨阴冷的视线是如此真实，把他扎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发不出声。

他好害怕。

他想哀求讲台上的老师不要再说了，停下来。

他甚至希望所有人都看不到他，注意不到他，不要对他有所关注，也不要对他有所期盼。

恐惧在他心间蔓延，喉咙发紧到酸涩，他死死抑住自己的颤抖，不叫人看出异样来。

10岁的宋淮心智尚未成熟，他向来独来独往，不曾与人为恶，从没遇过这样的情况。

可他隐隐觉得，自己绝不能露出一丝软弱来，不然这些人知道后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对他。

可他除了保持冷静的外壳以外，不清楚自己还能做什么。

没有人教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