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你可别再四处乱跑了。若老夫人再知道了，定连累了娘子又要同你说情。」翠娘正劝着躺在床上的阿宁。

阿宁嘟起了嘴，神色不满：「谁说的。我这几月待在西市，就是为了这个。」阿宁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还未绣完的小囊。上面绣了一株蔓枝，还粘黏了几朵白色毛绒团子，但那枝叶绣得东扭西歪，说不上好看。

瞧着那模样，翠娘哑然失笑：「你这绣的是什么啊？这古怪的小玩意。」

「你别笑话我了！这是白叠子，我好不容易在西市同那西域贩子打赌得到的。」阿宁倏地起了身，把那小囊递给了翠娘：

「你看你看，这朵便是阿娘。这还开着花的便是我，这个绿色的、还没开花苞，便是我那未出生的阿弟阿妹。这团比较大的是阿耶….. 」说到这里，她的喉咙些许哽咽，但很快地平复了情绪，露出了微笑：「待阿娘平安生产了后，我要把它送给阿娘，让她欢喜，让她不要再伤心了。我会和她一起等阿耶回来的。」

「真不知该怎么说你。」翠娘心疼地摸了摸阿宁的头：「净爱捣蛋，但有时候却又那么地….惹人怜爱。不过呢，翠娘在这里给小娘子你一个建议。若小娘子真想要讨你阿娘欢喜，是时候该好好地学学如何当个圣人娘子，而不是成日里与他人斗武。就说上回，你把你的表哥打得哭着回娘家那次，你可记得？」

「翠娘姐姐，我哪敢啊！」阿宁连忙摇头，无辜地看向翠娘：「是他先说话阴阳怪气的。说什么我的弟弟妹妹一出生就是没阿耶的孤儿。你也没看见他那块头多大，我这身子骨哪能打得过他。我当初也只是使了些小伎俩，让他早点离开。别扰了阿娘的清净。」

「这阿徒说话还真是过分！但是…...」翠娘脸色忽然一变，神情变得凝重：「小娘子，你可知在这世上，若你不能学会忍让，你可不知日后，还有多少苦头要吃呢？」

却见那小丫头垂下了眉，双手紧握，小声地嘀咕：「阿娘，就不是因为过于忍让，才会被欺负的吗？」

「你阿娘狠起来的模样，你可还不知道。」翠娘叹了口气，温柔地摸了阿宁的头：「但你说得对，若过于忍让，会被人欺负的」

「翠娘阿姐，大娘子来唤小娘子吃饭了。」外面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丫头，今日你过生。你外婆差人做了你最爱的蜜拌莲藕，酸甜酸甜的，你可得多尝尝。」坐在首席的男子，对向右手侧的小姑娘笑说。 

「老头，你别只顾着阿宁了，快尝尝这鱼脍，这可是你爱吃的。」妇人推了推男子的手后，又唤起了站在她侧边的侍女，嘱咐她们再去添上一蜜拌莲藕与鱼脍。

看着妇人如此关切的模样，碍于一家子在场，男子竟有些不习惯，凑过了妇人的耳侧，声音极轻：「夫人，这还有阿宁在呢。」

却没想那古灵精怪的小丫头闭上了自己的双眼，一本正经地胡说：

「外公，我会当成没看见。」

想到自己这般岁数，还被一个小姑娘调侃，男子忍俊不禁：「你这小丫头。」

倏地，门外传来了一声通报。那是自家僮仆的声音。虽与平常无异，但却平添了几分急促不安，打破了屋里此刻的热闹。

那年轻的僮仆朝着圣人躬了个手后，便小跑到了男子身边，神色甚是慌张,对着男子嘀咕了几句。 

男子的脸色还依然镇定，但坐在他侧边的妇人脸色早已变青黄。

「你先下去。」男子对着那僮仆吩咐了后，又转向了妇人：「夫人，我得入宫了。你去取我的官服与靴子可否？」

男子立起了身，离开了位子，又向小丫头与她的阿娘嘱咐了一句：

「阿清、丫头，你们好好吃饭。」

男子也不等回应，便与妇人一同往回房走去。

「阿娘，为什么外公和外婆的神情那么奇怪？发生了什么事吗？」阿宁拉了拉阿娘的衣袖，声音有些颤抖。

阿清轻轻地脱开了阿宁的手，却抚上了她的手，加以安慰：「阿宁，你先乖乖吃饭。」随后，她又起开了身，对旁侧的翠娘吩咐：「翠娘。」

翠娘身子一紧，赶紧应了声：「是。」

「待阿宁吃完了后，立刻把她带回屋内，哪也不准她去。」阿清压了压嗓，神色焦虑。

翠娘一脸不安，盯着她的娘子：「那娘子你......」

阿清拉出了笑容，笑起来却十分勉强：「我得先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娘子，这......」没等翠娘说话，阿清又转了个身，看向阿宁，又再次叮嘱：「阿宁，记得听翠娘的话。」

她的声音甚淡，却不容违抗。随着，阿清在其他侍女的陪同下，离开了大厅。

这饭，只得扫兴作罢。 

「翠娘姐姐，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阿娘、外公、外婆的神情那么奇怪？」阿宁闷闷不乐，开始在油灯面前玩起了手影，随手作出了个兔子形状。

「我也不知道。只待等你阿娘回来了。」翠娘也作出了只狗的影子，作势追赶了她。

两人正玩得不亦乐乎，忽然听见了外面急促的脚步声。 

「是外公！」阿宁顾不上翠娘的阻止，快速地打开了门。

她看到了那行色匆忙的三人，急忙地喊住了已换上官服的男子，那旁边两侧的妇人也随之停住了脚步，那脸色相当不好。 

「外公！外公！」

「翠娘，你怎么让阿宁跑出来了！」妇人生气地瞪住了翠娘。

翠娘眉目低垂，不敢看向老妇人。

「阿娘，这不能怪翠娘。」阿清劝了自己的阿娘后，又转向对着阿宁大喊：「阿宁，你过来！阿娘不是嘱咐你，不可随意胡来！」

男子清了清嗓子，声音依然温和：「不碍事，不碍事。」

「外公，没什么事吧。」因为刚刚的小跑，阿宁的声音带了喘，她抬起头看向了男子。

男子半蹲了下来，视线平视，摸了摸她的头：

「能有什么事呢。只是外公，现在得回宫了。对了，丫头。」男子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月白色的针灸包，中间还镶着了一束清傲风骨的红株梅，陪着雪白的冬季，突显了它正直不畏惧严寒的品性。

「丫头，这是外公送你的礼物。记得收好，将来做一个杏林春暖、悬壶济世的医生可好？」

「不能。我才不要做什么医生呢。我要做侠女，行走江湖，游遍天下…..」阿宁打量了那针灸包后，一脸不满，瘪起了小嘴：

「外公，你怎么不做可爱的小兔子。这幅画实在是太高深了，我年纪还小，看不懂呀......还有，外公你这不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了？」

「小孩子，不许多嘴！」阿清伸出了手，作势要打阿宁时，却被男子厉声阻止：「阿清！」

阿清愣住了，却见男子抚摸了阿宁的脸：「待些时日，外公再回来陪你可好？」

阿宁似乎被刚才的声音给吓住，赌气地嘟了嘟嘴：「那外公，你要跟我打勾勾，一百年也不许变，谁没遵守，学鸡叫三遍！」

男子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对她伸出了小指头拉勾：「好好好，外公答应你。」

随后，他站起了身，脸色随即凝重，与外婆一同往大门方向前去。

阿宁本也想跟上，却被阿清厉声喝住。

「翠娘，看住阿宁。」阿清扔了这句话，便也紧随上了他们的身后。

阿宁望向了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紧紧地揪住，被翠娘一把拖回了屋里。

只留下那挂上天边的圆月与那蝉，在这秋夜里交错喧叫。 

天气逐渐转凉，那讨人厌的乌鸦不断地在树头上吱吱啼叫。

「已过了好些天了。为什么外公还不回来。」阿宁托住了腮，握起了一把白子，又放下。

她看了眼窗外的景色，忽然举起了手上的白子，瞄准那颗树后，扔了过去，吓得那些乌鸦一哄逃走，临走时还不断地对着室内叫嚣。

她想起了那夜阿娘与外婆送走了外公后，就什么也不说，两个就兀自关上了房门，长谈了一夜。翌日，一大早，这两母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到了傍晚时分，才回来。

阿宁想到了这，咬了唇，神情变得烦躁。

自从那夜，被一向温柔可人的阿娘骂了一通后，阿宁她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几日，她被翠娘盯住，不准出外溜达。因为外婆的下令，也不准在自家院里练武。

今日是仲秋之后的第三天，也是阿宁的生辰。

翠娘外出。想必是被阿娘吩咐出去采买物品，准备她的生日了。

阿宁边想，边痴痴地盯着棋盘。这格状的棋盘就如同长安城的林落的坊间。这边是东市，这边是平康坊，这边是...... 这让她不由得羡慕起可以外出的翠娘。

忽闻，外面传来了翠娘的脚步声。她偷偷地打开了窗缝，却瞧见翠娘的身后，有个小少年，同她一起走进了后院。那少年眼神深邃，高耸的鼻梁，褐色的眼珠，不停地打量这四周，一眼看出来自胡地。那模样，看上去虽比阿宁大，但个子只比阿宁高出个半头，要比翠娘矮上半分。

形体虽然消瘦，穿着麻布粗衣，看上去就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但眼神十分锐利，在这院子里东转西看，似乎什么也逃不过他那双眼。

倏忽，他的目光朝向了阿宁所在的小房，轻轻地扫了一眼，正好撞见了正在偷看的阿宁，阿宁吓得赶紧往门缝躲。所幸，那少年也只是笑了笑，并未揭露她，眼睛也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

阿宁自觉古怪，却也说不上什么。待确认翠娘关上了门后，她便悄悄地跟去了后院，藏在了窗檐之下准备偷听。

只听见里头的翠娘声音微颤，作了个辑，勉强镇定地介绍： 「大娘子、娘子。这是康公派来的小郎君。」随之，便退到了阿清的身后。

阿宁注意到，那少年似乎不太熟悉中土的作辑，那行礼的举止十分怪异。他的右手上还佩戴了一枚羊脂色的韘。那个韘的款式，她记得在西域的胡商那里见过，是用鹿角做成的。 

那少年行了礼后，就从怀中掏出了一竹筒，递到了妇人面前，一字不落地把话搁下：「大娘子，这是康公亲笔所写。康公嘱咐于我，切记娘子看了莫悲伤，还望速速定下决策，以免夜长梦多。」

翠娘代妇人接过了竹筒，交给了阿清。

待阿清把竹筒打开，发现里面有一信笺。但待她把信看完后，神情变得僵硬。她望向了自己的亲娘，又看向了那举止轻浮的少年，脸上充满了不肯定与难以置信，最后才抖着手，把信笺交给了翠娘，再由翠娘交回于少年。

少年接过了信后，就从怀中取出一火折子，立即把信笺烧毁。

阿清把信交回后，便搀扶了妇人坐下。她压制此刻内心的悲痛，带着颤：「阿娘，因同昌公主之死，圣上他......正迁怒曾为同昌公主医治过的太医，就连阿耶他.....也连祸其中，被圣上下令，即日问斩......」

「什么！不可能！不可能！夫君！夫君！」那老妇人吐出了一碎血，昏了过去，站在身后的翠娘也赶忙地扶住了老妇人。 

躲在窗檐下的阿宁顾不上什么，冲进去了屋里。

「阿宁，不是说过不准离开房间半步吗！」瞧着闯进来的阿宁，心里原已急躁的阿清不由得喝止。

「外婆！外婆！」阿宁跑到了外婆的跟前，一扑通跪倒在地，眼泪都流了出来，握住外婆的手，大声地哭叫：「阿娘，这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对外公下刑！」

「不许问！」阿清深吸了口气，一把拉起了阿宁，把她推给了翠娘：「翠娘，按照我先前的吩咐，东西你都收拾好了。你快带着阿宁同这义父从这后门出去。」

翠娘流着泪，拼命地摇了头：「娘子，我......」

「答应我！」阿清的面容悲痛，随后便跪了下来，朝着翠娘磕了头：「我求你！带着阿宁离开，永世不得再回长安！」

翠娘一时间不知所措，也连忙下跪，啜着了眼泪答应。

阿清这时才站了起来，唤了阿宁过来，凝重地看向阿宁：「阿宁，你好生跟着翠娘，还有这位阿郎。」

阿宁望向了少年，又把视线转回了面前的阿娘。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摇了摇头：「我不要，我要同阿娘一起！」

倏地，一个巴掌拍响了阿宁。只见阿清冷眼地看向了她：「闭嘴！阿宁。」

望着那早已红肿的半边脸蛋，她轻吸了口气，半蹲了下来，擦了擦阿宁眼角边的眼泪，露出了笑：「阿宁，你前些日子不是同外公说过，长大后要成为像话本里的侠女吗？你还知道话本里的侠女都是独立自主的娘子吧。阿宁呀，这是个磨练身性的好机会。你只需同翠娘姐姐一起几天的时间。待阿娘处理好这些事后，就会随阿弟与你汇合。好不？」

阿清伸出了小指，示意与阿宁拉手作约定。这是阿宁最常与外公定下约定的方式。

虽然没有几次可以实现。

「我不要！我不要当什么侠女了！我还小，我要和阿娘在一起！」阿宁抱住了阿清，紧紧地不松开手。

阿清却一把将阿宁推给了那少年，神色严厉：「阿宁，听话！」

突然有个小娃娃被塞进自己的怀里，令眼前的少年不知所措。

他生平不曾碰过娘子，整日不是在牙府训练，就是和一群乳臭未干的游街儿郎们厮混一处。好几个郎儿们也不计较这个那个，共处一室，举止粗狂，臭气熏天，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但这小娘子，竟然如此娇小。那身子既软糯又暖和，还带出一股来自家乡未久闻过的羊奶香。这一碰就碎的模样，着实令他心慌。

「阿娘！阿娘！」

身上的女娃娃拼命地用脚乱踢，双手挣扎，就想逃开他的束缚般，朝着她阿娘的方向迈去。

看着这女娃娃的模样，真令他不爽。 

他把力度再加大，不让她挣脱。心里又琢磨，这小娃娃的哭相还真丑。

那红眼睛、红鼻子、红嘴唇，像极了那时候在西市上，那座被高价贩卖的白兔泥塑。那白兔泥塑据商贩说，是从长安城来的。当时候，他还琢磨，就这一普通的泥塑，就是个破玩意，竟然要价三十贯余。这钱，都能买上二十来余头羊，分明把人当蔓菁宰。

可没想，还真有人愿意当那颗蔓菁。

想到这，少年颇似无奈，望着女娃娃的背影里，透出的那股野劲，挺吸引他的。

但他实在是不满意那女娃娃想要从自己身边挣脱的模样，像是避开什么肮脏东西似的。果真，还是得让这小女娃睡上一觉。

阿宁忽觉自己的后背被人拍了一掌，眼前的视线越发模糊，直到最后沉重地睡去。

望向昏了过去的阿宁，少妇瞪住了这无礼的少年。

但未等她发话，翠娘立马抱起了阿宁，冲着少年大喊：「你对我们小娘子作了什么！」

少年不舍地放开怀里的小娘子，起了身后，扫了扫身子：「娘子，你可别这般冲我。我这不是为你们争取脱逃的时间吗？」他看了眼早已昏睡的小娘子，嘴角却微微上扬。

话语未落，坐在面前的少妇站起了身，脸色严肃地对向他：「阿郎，你是否真能护送阿宁她们离开长安城，平安到达新城？」

那声音异常平静。

但这声疑问似乎戳到了少年的痛处，他的眉头一促，面色忽然变暗：「什么？」

阿清抿了嘴，望了眼昏睡的阿宁，她深了好长一口气，才接着说：「恕我无礼，我自觉郎君你不过就才十三、四岁。搁到这里，也不过还是未过及冠的孩童。我不是不相信你，但唤一个小童来护送我的女儿与侍女。莫不是康公在戏弄我们？」

少年听到妇人的话，挑了挑眉，思索了一番才开了口：「若娘子你真有这念头，我也没法子。我这就回去复命......」

少年走到了门外，望向外头的烈日当空，眯起了眼睛，继续说下： 「不过我敢说，不消半日，这京兆府的衙差就会到娘子你这。既然娘子你不想让你的女娃娃随我走，我不好作骨肉分离之事，康公也自然是不会阻止。但我可听说，这被你们家阿郎治死的，可是圣人最宠爱的爱女。因为这事，这大唐皇帝已无辜连杀二十余位太医。这事，最后是否会株连到你们，那我便不知了。轻一点是流放或充作官婢，若重一点，那就只有......。」

少年倚在门外，玩着戴在拇指上的韘，满不经心地笑：「若因某的话，扰了娘子你的心情，某可不好同康公交代，某就在此告辞。」说完，少年就迈开了脚，打算离开。

「慢着。」

忽闻声音响起，少年的眼神凌厉，转身间，带上了笑意。阿清咬了咬唇，眉头紧锁，看向了少年：「郎君，我要你发誓。」

少年不禁大笑，眼神却变得狠厉：「什么？发誓？」

阿清点了点头，直望向了少年。眼中却未有任何胆怯：「没错。虽你与我、与我这宗族素未相识，但是我们先有求于你、有求于康公。如今，我这一家似乎命中必定遭遇此劫。我也就一妇人家，到底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我自知我命不久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我阿宁平安。」

阿清停顿了一会，走到了少年的跟前，一字一句，十分慎重：「我要你发誓，对着你们的阿胡拉起誓，定把阿宁与翠娘平安护送到新城。」

少年歪了头，望向了阿清，嘴角微微上翘：「若我不愿呢？」

那双褐色的眼神，充斥了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