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作了一场很长的清醒梦。
在那半梦半醒之间,她彷佛能听见坊外的马踏声、熙熙攘攘的声音正朝着她前来。
她梦见了阿娘与外婆。此时的她们身穿囚服,正抱着早已身首异处的外公,大声哭喊。但忽地,被后方迎来的人一刀砍死。
阿宁她正要跑向前阻止,却有道影子,阻挡她的前路。
那是个个头矮小的影子,对着她微笑。阿宁分不清这道影子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只是莫名觉得亲切。
她想要上前,再去看得更仔细一些,却没想踩到了一些黏糊的粘液。
那液体,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
她往近一瞧,却发现脚底踩的是半凝固状的血。
阿宁的脸色变得难堪,害怕地看着那道影子,却发现地上的血是从那道影子身上流出。
那道影子早已满身是血。
那道影子似乎察觉了阿宁的神情,表情变得扭曲,歪着头,朝向阿宁的方向奔来:
「阿姐!阿姐!救救我!」
「小娘子,快醒醒。」
倏然,一把熟悉的声音把她从噩梦中拉醒。她在模糊之间,看见了翠娘脸上粘了一些灰,像是故意涂上的:「快换上衣服。」
她揉了揉眼,却早已发现自己眼角早已打了湿。她望着顶上层层相叠的梁架,全然不同的木制家具,还点了熟悉的禅香,能安定凝神。
「翠娘,这里是哪里?」看见眼前陌生的景象,阿宁眉头紧蹙,声音夹着抖。
未等翠娘的应答,那胡人少年倚在窗边先发了话:
「小丫头,咱们现已出了长安城。且在这休息一晚。」
他瞧了眼窗外,再三确定外头无人后,才接着说:「这路途虽然遥远,但只要出了雁门关,谅那些牛头阿旁的权力再大,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再说,那班衙差早就已对唐廷幽怨深切,可不会尽责追上。你们娘子俩,就放心些。趁早歇歇,赶明日一早出发。」
「那阿娘与外婆呢,可有消息?」阿宁张大了眼,神情不安。
翠娘闪过一丝犹豫,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少年又起了头:「我看,你的阿娘与外婆早都该离开长安城。兴许,这路上有些耽搁。小女娃,你也想想,现在你的阿娘怀着身孕,本就不方便行走。你的外婆也有把岁数,自然会比我们多耽搁一些时辰。小女娃,你就暂且宽心。」
阿宁的眉目低垂,沉默了下来。
倏地,她猛然地抬起了头,拉住了身侧的翠娘:「那外公他......」
翠娘摸上了阿宁的头,眼眶起了泛红,声音哽咽: 「小娘子,这事,等我们平安再议可好?」
兴许察觉了翠娘的脸色有疑,阿宁不敢再多问,只得点头答应。
瞧着好不容易才睡下的小娘子,翠娘悄声地离开了床榻后,推开了门走了出去,却没想躺在床上的人已睁开了双眼。
翠娘小心地关上了门,只见那胡人少年倚在栏外,望向那黄色的圆月,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手里正把玩一把篳篥。
那篳篥以竹为管身,以芦苇为哨,再加以染黝打磨。
「多谢阿郎相助。」翠娘的道谢打断了少年所思所想。他忽然转了个地,落到了翠娘面前:「我只觉,是时候把一切事告知你的小娘子.......」
少年却见面前的娘子摇了摇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作实让少年吓了一跳,并后退了几步:「娘子,你怎么突然下跪?」
翠娘泪光婆娑,咬着唇,全身颤抖:「阿郎,小女无以回报。只能替娘子与大娘子向你磕头道谢。至于小娘子,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此事告知她。她性子倔,若她真知道了,必定会回到长安城。若她因此遭遇了不测,我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无法同娘子交代。」
那少年一听,仔细地打量了跪在地上的翠娘后,随声叹了口气:「你这说话的口吻,与你家娘子那样那般,而且总爱下跪求人?一丁点骨气都没?」
翠娘望向了少年,露出了苦笑:「阿郎,容我在此说句不好听的。虽我与娘子的身份有别,但我俩到底是个女子。前些年的战乱,致使家乡被摧毁,同乡邻坊因饥饿易子相食。纵使我阿耶阿娘万般无奈,最终也把我卖到北里。属幸娘子可怜我,把我赎下,我才得以保住我这清白之身,莫遭他人摧残。大抵上,这世间的娘子该如何活下去,又怎么活下去,都仰赖男人的一句话。无论是娘家、是夫家、再无论是自个儿的骨肉,至生至死,莫不都依附在男子身下。连这日夜寄托的菩萨,也终归为男子所变。我就算再有骨气又当如何,最后不免沦为他人的鱼俎。」
她抽吸了口气,语气中存在万般无奈:「我只愿,小阿郎你能兑现你对娘子的承诺,护阿宁周全至振武。阿宁的阿耶已亡,外公被获刑,外婆与阿娘,就连故乡宗族也都因此案而被牵连入狱。虽我不知阿宁日后的日子,会经历什么苦难。但我这条贱命,也似乎不能阻挡老天对阿宁降下的灾难。那也好歹有个顶天立地的少年郎,能护在阿宁左右。」
少年皱了皱眉,于心不忍,一把拉起了跪在地上抽泣的人儿:「娘子,我瞧你年纪应同我相仿,或比我大上两三岁。为啥说话总像个小娃娃。」他顿了顿,望向那凝视着他的双眼,他只得点了点头:「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
倏地,滴滴答答的落珠,并落在了瓦顶上、落在了风廊外,由稀稀疏疏,急速直下,成了嘈嘈纷纷,也落在了少年的掌心里。
这场大雨,似乎在悼念着什么。
少年望了眼天外的景色,示意翠娘赶忙回去。待翠娘步入厢房,他确定无人后,才回到自己的厢房。
未曾发现,厢房里、窗檐下,有一丝未散的温热。
天未破晓,少年起了身,打算去叫醒这两位小娘子。却没想翠娘先敲响了门,脸色惊慌地看向他:「阿宁,她……」
少年连忙跑向翠娘所住的厢房,却发现床榻上的人影早已不见,只留下被濡湿过的枕巾,那被褥还残留一丝余温。
少年脸色一沉,大致知道出了什么事。
那晨日虽未破,但这衔接在蒲津渡的商口街道,依旧涌来不少预备搭船的男女老少。因为昨夜的大雨,天依然灰蒙蒙,午夜的雨水漫了边,延迟了渡船出渡的时辰。
弥漫天香的胡麻粥、面脆油香的胡饼、暖胃清爽的镈铊,这些香气散在了这街口巷道,令大伙人都涌入街口,一边吃着早饭,一边等着开船的时间。
使这原就热闹的街口,比平时更为喧闹。
在那偏僻的一隅,地上的雨水映出了一个小影,眼睛红肿,正注视着城门的方向。
兴许这年头不太平,那城门来往巡逻的官兵也变多了。若没这过所,可是很难出城。 阿宁想了想,真不知,这胡人少年是如何取得那过所。
现在阿娘与外婆就在大牢,若回去求助那胡人少年,也不知他肯不肯把自己送回去。还是,告知衙差自己的真实身份,大不了把自己押回长安,指不上还能在大牢里见到阿娘与外婆呢?不能不能,若是这样,定会连累到翠娘与那胡人少年的。
阿宁左思右想,最终咬了咬唇,决定趁这天未亮之时,回到客舍,再好好地与翠娘说说。
「小丫头,一个人吗?」声音从阿宁背后发出,这语气用词不善,令阿宁的背脊发凉。
阿宁转过了身,却见有几个大汉笑眯眯地看向她。
阿宁不想理会,正想要离开,却被他们其中一个抓住了肩膀:「小丫头,别怕啊。你莫不是迷了路,我带你去找你阿耶阿娘可好?」
她吓得跳开,想要甩开那人的手,却被强力按住,不得动弹。
那大汉笑了笑,施加的力度也越发强劲:「小丫头,不要害怕。我们带你去找阿娘。走。」
阿宁脸色一僵,开始扯了嗓子大喊:「不要!救命!救命啊!」
「你们这些人在作甚!」一把女声闻声而至,大声地喝住了他们,也引来了路人的围观。
那些大汉使了个眼色给彼此后,就匆匆从后方四处逃窜。
有些人见义勇为,想要追过去,可惜这些大汉身手非一般矫健,全都给他们逃走了。
阿宁瞧见那些人走了以后,这才松了口气。发觉刚才替自己出声的是位二十左右的年轻妇人与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
「都没事了,散了吧。」
那妇人驱散了人群后,蹲了下来,拍着阿宁的肩膀:「小娘子,你没事吧?」
那嗓音十分关切,就盯着阿宁问,令还没缓过来的阿宁得到了些许慰藉,也令她想起了她的阿娘。
「小娘子。」这少妇扶起了阿宁,顺道扫了扫阿宁身上粘到的泥巴:「你个小娃娃,怎么这天才刚破晓,就在这大街上乱晃。你是不知道,这地方人来人往,也难避免一些三教九流的人会在此逗留。对你一个女娃娃而言,这可不算太平。还有你啊,为甚躲在此处,这可离主街道偏远。幸得我途径此处回家,莫不然,你就被那人牙子抓走咯。」
这少妇叨叨的模样,倒是很像翠娘。
「谢谢娘子相助。我就先再这里告辞......」阿宁不敢再此处停留过久,立刻道谢后,趁翠娘未发现时,她得赶快回到客舍,若被翠娘发现,又得挨一顿念了。
她正想要迈开步伐离开时,却听见那少妇又唤了她:「小娘子,你这口音像是来自长安的,莫非是外地人?」少妇顿了顿后,又言:「小娘子,你莫不是也要搭船?」
这番话,让阿宁停下了脚步。她转过了身,对少妇点了头,示意说是。
少妇露出了笑,颇似无奈:「我刚才就去问过船家了,说因这天气,至少要等到午时后才能开船。」
阿宁眼睛一亮,开口了问:「敢问娘子是去哪啊?」
「去长安。」少妇应答,又问:「莫非小娘子也是?」
阿宁心中大喜,若是能随着这少妇一同渡船,谎说是她的女儿或是侄女,或许能顺利地达到长安。可若是被官差发现的话,莫不是会害到了这少妇。
阿宁心里有些慌,随口扯了个谎:「是的。实不相瞒,我同我阿姐走散了。那票所与船票也不见了。我们说好,要在渡口相会,但是我怎么都找不到她。也怕赶不上船,耽搁了送这香囊的时间。」她从怀中掏出原本要送给阿娘的香囊,用手掩住了上面丑陋的缝线。但这香囊手艺极差,大概骗不了这少妇。她还是乖乖回去,挨翠娘的骂。
少妇没怎么注意那香囊,语气依然热切:「我看这人来人往的,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你阿姐,要不我帮你问问差爷们?」
「这不行不行!」阿宁连忙摇了摇头:「娘子,不必了!我还是随便找个地方,等我阿姐吧。」
那少妇瞧见她闪烁的眼神,便不多问:「我看小娘子你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我留你只身一人此处,就怕你又会再遇上那些人牙子。好在你今日遇上了我。我跟这边当差的很熟,好人做到底,等会你就伪装我女儿。」
少妇摸了摸身边小女孩的头发,对她笑说:「今日也只是上门送一些新的绣样给贵人妇家瞧瞧。也就怕你一个小丫头觉得闷,到那府上四处乱跑。若扰了夫人们的兴,也不太好。阿娘一个人就行。你这小丫头,今日便同你阿兄好好地看家,你阿耶不消半个刻就回家了。」
少妇又望了天,瞧那日头还未毒亮,对着阿宁说:「我看,这距离午时还很远,不如来我家吃顿便饭、休息再走如何?我家离这不远,何况现在还下着雨,这街口街尾又人来人往,我可不放心把你一个女娃留在这里。」
虽听少妇一说,但也不想连累她们,阿宁本想拒绝:「还是不用......」
却见身边的小女孩拉起了阿宁的手,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是啊,姐姐跟我们一同回去吧。」
阿宁心里虽存疑虑,但看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便安心许多了。
「那就麻烦娘子了。」阿宁鞠躬合手,就被小女孩挽住了手臂,随着少妇一起走了。
一双黑色的眸子,藏在角落静静凝视着阿宁的背影走远。
不觉中,走了许久。阿宁却只见眼前景色荒草丛生,荒凉之象映入其中。这里一间院子、农舍都没有,不着边际,不着天与地。
这荒郊野外,令阿宁都生了疑。她内心犯了嘀咕:「这是哪儿?怎么越走越远了?」
她皱了眉头,又看向女孩挽着自己的双手。
或许刚才过于匆忙,未能仔细察看。在这阳光下,才能瞧见那女孩的手腕上,满是紫红斑斑的疤痕。随着阳光一同映出的是,那脸上因烧伤而起泡的痕迹。
阿宁停下了脚步,瞧着少妇的背影,倏地心生不安,对着那带着路的妇人喊:
「娘子,我看还是不用了。我瞧这雨也停了。我还是回到大街,继续等我姐来找我。我就先告辞了。」可那挽住自己的手臂,却始终不放开。
那少妇闻言后,倏地停下了脚步,笑盈盈地看向了阿宁:「小娘子,你怎么能说走就走,说来就来呢?」说毕,眼神一转,诡异一笑:「若任何人都像小娘子这般,我该如何向我的主子交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