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宋淮脚步虚弱地从警局里出来，他目光放空地看向对街，这里的警局位置较偏僻，街边路灯闪烁，人影稀落，若只单看这副场景，这里实在不像一个繁华的大城市。

他抬手压下被风吹起的刘海，回头看了下身后，从警局里倾斜出来的光被两位身影遮挡了大半部分，两人逆着光，宋淮看不清他们，他盯着右边比较高大的身影，一瞬的犹豫。

他半侧着身，等两人靠近了些，才迟疑道，“今天真的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下次有时间的话，我请你们吃一顿赔罪吧？”

“哎不麻烦不麻烦，毕竟你是被我送进来的……”曲秋宇连忙摇头，顿了下他又疯狂点头，道，“咳，老实说我现在就有时间，今天闹了这么一通，从警局出来都7点多了，我现在肚子都饿扁了。”

“择日不如撞日嘛，”曲秋宇摸着肚子，转头询问一旁的江随言，“对吧江哥，折腾到现在你也饿了吧。”

江随言瞥了曲秋宇一眼，没应声，他把目光转回宋淮身上，视线落在宋淮的正脸上。

宋淮面露迟疑，他抿了抿嘴，眉头微蹙，他垂眼望着地面，眼底挣扎，须臾，他露出苦笑，婉拒了曲秋宇，“对不起，恐怕不行，我…现在不太方便。”

“啊？你哪不方便啊？”曲秋宇没想到率先出声拒绝的人是宋淮，他呆愣道，“你不饿吗？你下午干了不少时间的体力活又受了伤，现在应该比我们还饿才对。”

“……”宋淮不太擅长面对直来直往的人，而且曲秋宇这话说得实在有些……让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他能感受到江随言正看着他，他抬手捏了捏耳垂，语气不自觉吞吐了起来，他尴尬道，“我现在这样……不太合适。”

曲秋宇闻言一愣，街边路灯明亮，他的视线往下移了些，这才意识到宋淮因为和区鸿他们扭打在一起的关系，他的衣服上多多少少也沾染到了一些区鸿身上的奶茶渍，同时也有灰尘和星星点点的血迹。

“啊，”曲秋宇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偷瞄了下江随言，可江随言神色冷淡，叫人看不出他此刻的想法，曲秋宇只好收回视线，转移话题道，“也是哈，这样子去吃饭确实很不舒服，那我们下次再约吧哈哈哈哈我们先交换个联系方式，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嗯谢谢，你扫我吧。”宋淮点头，他掏出手机，打开二维码，递到曲秋宇面前。

曲秋宇边抬手扫他，边和他聊天，“话说我真是没想到去年和区鸿他们打架的人居然是你，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你看起来完全不像会打架的样子。”

“那件事是个意外，”宋淮有些无奈地笑了下，低头对着手机戳按，“那我先叫车回学校了，你们吃完饭后可以把账单发给我，今晚这顿也让我请吧，毕竟耽误了你们这么多的时间。”

“哎不用啦，”曲秋宇说，“我就是饿了，本来就没想让你请客，严格来说，这事儿你也是受害者啊，哪能真让你出钱呢。”

“更何况，我们会来警局这事儿也是我办坏的事，真要说起来，应该是我和你赔罪才对。”曲秋宇有些不好意思，他朝宋淮道，“真对不起啊，那时我没想太多，下意识就报警了，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还好有江哥在，不然你今晚要是在警局过夜我一定会超不安愧疚的。”

“和你没关系，当时我和区鸿他们打架动静那么大，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报警的。”宋淮认真道，他心里明白这事的责任其实在于他自己，毕竟当街斗殴本来就是错误的，就算被行政拘留然后关上个5天10天的也属正常，至于为什么没被关起来……

宋淮不自觉地瞄了江随言一眼，没想到却正正好的对上了江随言的视线，宋淮猝不及防，他微睁大眼，慌张地移开视线，胸腔里的心脏忽然猛烈地跳动着，一时间他有些气短。

既心虚又尴尬。

“那我先走了，”宋淮的耳垂被他自己揉得通红，他假装低头看手机，手指在屏幕上上下滑动了几下，声音微微发紧，稍稍平复心情后，他抬头面朝着曲秋宇说，“之后再联系吧。”

“哦行吧，”曲秋宇说，“你早点回去休息。”

“好，”宋淮微笑点头，他偷偷用指尖掐着自己的手心，直至感受到强烈的痛感，他才转身面对江随言，他视线低垂落在江随言的下巴处，朝江随言微微躬身，满怀歉意道，“今天的事真的麻烦你了，对不起。”

关于这事得回到三个小时前。

“……以前起过争执？”一位年轻的警察正手拿资料记录，他站在椅子边，低头询问坐在椅子上的五人。

而报案人曲秋宇正一脸懊恼地站在其他警察旁，主要这人录完笔录不肯走，还不停地说话，十分聒噪，就被请到另一旁了。

“嗯，”宋淮率先答道，他蹙着眉，“我以前和他们发生过一点不愉快，今天这事儿也是我和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他就是普通路过的人。”

“是吗？”警察脸上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他喜上眉梢，连忙顺着宋淮的话道，“我就说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不好意思啊江先生，要麻烦您帮忙做个笔录了，都是一些简单的问题，我记录完您就能走了，很快的。”

年轻的警察尚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他里里外外都透露着“得救了”的气息，毕竟眼前坐着的人里有一位身份实在特殊，局里的老警察不敢得罪这位就派他来负责，年轻警察内心叫苦不迭，不想做却又无法拒绝这份苦差事。

“没有误会，我也动手了。”谁知这位大人物却不给面子，他一脸冷淡，矜贵地坐在塑料椅子上，挺直的脊背，昂贵讲究的衣着，标准完美的坐姿和高贵的气质把这一小方地都衬得高大上起来，就连那塑料椅子看起来都闪闪发亮的。

看到这副场景的年轻警察的胃更痛了。

他想冲着这位爷咆哮，晃着他的肩膀让他清醒一点，别人都递台阶给他了，难道就不能乖乖地下吗！！！？

“不愧是江总，真是敢作敢当啊。”区鸿冷笑，他的脸蛋两边高高肿起，说起话来有些含混漏风，他刚提起一点嘴角，两边的脸颊就传来痛感，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令他这话听起来额外没气势。

宋淮看都没看区鸿一眼，他不解地望向江随言，实在搞不懂他为什么要掺合进这件事里面，蹙眉刚想在说些什么，江随言就转头和他对上了视线。

他俩是邻座，椅子间的距离也不过一臂半远，江随言的眼睛如夜空般深邃漆黑，被这么一双眸子锁定，宋淮顿时语塞，他嘴唇微动，没能说出话来。

“我有动手。”江随言的语气不容置疑，他朝宋淮淡淡道，“你也看到了，我踢了他一脚。”

是啊，飞了三米远呢。

宋淮移开视线，他抿起嘴，目光飘向远处其他正偷偷观望这里的警察们，警局的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烟味混杂着食物、纸张的各色味道，这难以言喻的味道勾起他以前的某个记忆，宋淮捻了捻手指，突然很想抽一根烟。

可这会儿哪怕有烟，宋淮也不会去抽，他回想起江随言刚进来警局里就紧紧皱起的眉，就连他现在正坐着的塑料椅子都得要拿湿纸巾擦拭几遍他才肯罢休，宋淮想，江随言原来真的有洁癖啊。

随后又想，江随言实在不适合出现在警局里。

他不适合这样的狭小地方、这样的罪犯身份，他就应该待在高处，干干净净，永远体面。

“呃…”年轻警察为难地出声，他看了正低头抚平衣服上皱褶的江随言一眼，清了清喉咙，他努力忽视江随言刚刚的发言，公事公办地询问宋淮和区鸿等人，“请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起了冲突呢？”

年轻警察这话一出，宋淮和区鸿等人双双沉默，一时间没有人出声回答警察的问题。

毕竟这事的起因得把汪舫扯进来，宋淮实在不愿因自己的过失无故牵扯进别人。

双方沉默太久，年轻警察的面色逐渐严肃，“回答问题，不然我就只能联系你们的学校了。”

宋淮心里一紧，在刚刚短短时间内他脑子里闪出的各种理由争先恐后地冒出，他最后脱口道，“因为他性骚扰我！”

区鸿震惊地瞪大眼睛看向宋淮，而冯伟和陈刚面面相觑，不敢开口。

去年他们来的时间较迟，也不清楚区鸿和宋淮一开始打起来的原因，之后区鸿也没说过那时的事，对宋淮这话，他们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也无话可说。

毕竟在他们看来，这事儿真就这么回事。

可他们没想到宋淮会真的这么说出来，就算是在现在较开放的时代里，男性被别的男性性骚扰这件事，对男性受害者来说，这事儿还是无法摆脱社会上“男孩子被性骚扰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吃亏”的陈旧观念和来源于男性自身的羞耻感。

宋淮抬手捏了下耳垂，他也对自己刚不过脑就脱口的理由感到脸热，但既然开了个头，之后的话也就好说了，他去掉开头，删去一些细节，复述了一遍那时的情况。

说完，宋淮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他看了看紧蹙着眉的江随言又望回一脸惊讶的年轻警察，最后道，“当时区鸿正在用语言性骚扰我，举动上又有攻击我的意图，所以这位…江同学只是在见义勇为，帮助我而已。”

“根据你的描述和今天的监控视频可以判江先生当时的行为为你的正当防卫的合法实施者，”年轻警察皱眉，他接着道，“但你在对方已经停手的情况下继续动手，打落他一颗下牙，这已经过了正当防卫的范畴，属于防卫过当了。”

年轻警察为难道：“你们双方都有行为过失，不然你们商量一下，双方达成协议和解吧？这样你们就不需要被拘留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区鸿震惊道，“我被他打成这副狗样子居然还要被拘留！？”

“是你找人围殴在先，而且你这只算轻微伤，连轻伤都够不上，”年轻警察对区鸿没什么好感，他没好气道，“你自然也有错，如果你不打算和当事人和解，那今晚就在警局里的监牢里过吧。”

宋淮耳边传来警察和区鸿一来一回的告诫扯皮，他余光注意到江随言拿出手机，低头看了起来，他不禁抬眼看了下墙上的时钟。

要7点了。

自来警局后都过了两小时多了，他们再继续掰扯下去，也不知道几时才能结束。

宋淮认真思考片刻，他转头看向区鸿道，“我们还是协议和解吧，这事儿对你和我来说都没有坏处。”

区鸿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黑地转换，他阴沉地盯着宋淮看了片刻，冷笑道，“你休想！包括上次的账我还没跟你算清呢！这次你把我的脸打成这样，还想跑？我告诉你，没门儿！”

宋淮无语须臾，他的语气也冷了起来，“哦，所以听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和解？如果被行政拘留，你们和我的个人档案上就会留有记录，学校方面也会被通知，到时候就不是简单处分记大过的小事了，你应该知道的吧？”

宋淮面无表情道：“看来你对未来能不能成为职业运动员这事也挺无所谓的，今天你要是不肯和解就会留下记录，这样算来你未来的优势减少的可不止一丁半点，你不会蠢到以为国家队会优先考虑一个被A大开除，还有过被行政拘留记录的运动员吧？”

区鸿反驳不了宋淮的话，可心里的那股气又实在无法令他轻易地说出“同意和解”的话来，他就这么沉默下来，没再与宋淮争吵。

“他不需要和解。”

在气氛僵持间，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

江随言淡然起身，他平静地和年轻警察道，“从始至终，他都在正当防卫。”

“啊？”年轻警察错愕地看着江随言，下意识想反驳，“怎么可……”

“…您好，这里是xx警察局，请问您…啊？……陈、陈局好，是、是、没错，……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处理。”

座机声响，一位老警察接起电话，他心里“突突”地跳，望了几眼不远处正对峙着的几人，把声音压低，应了几声，他心里意外于陈局居然会亲自插手这件事的同时又生出理所当然的感觉，毕竟里头的当事人之一可是江家江随言啊！

“江先生说得没错，这事儿是我们这位年轻同志的判断有误，这位小同学确实只是在正当防卫，你们签个字就能走了，十分不好意思啊江先生，耽误您时间了，”他把话筒搁到桌子上，急匆匆地走向年轻警察，他拉过这名年轻人，低声耳语地和他说了几句，又拉着他给江随言赔笑脸，“他是新来的，对流程和案件的判断不太熟悉，我给您道歉，请您见谅。”

“没关系，”江随言摇头，顿了顿，他语气平淡，“今天的事麻烦你们了，谢谢。”

对比江随言以往的冷淡语气来说，他现在的语气显得温和多了，老警察有些受惊地摆了下手，和他说了些奉承话。

江随言拿起笔，简单在老警察递过来的纸上签字，又把纸笔转手递给宋淮，宋淮呆愣地接过，下意识道了一声谢。

“嗯。”江随言应了一声，没多说话，他拿出湿纸巾擦拭自己的手，在宋淮低头签字的当儿，他走到面有菜色的区鸿等人面前，垂眼道，“你不用再费劲考虑该不该和解了，毕竟你现在也没得选。”

江随言表情冰冷，他接着道，“这次的行政拘留对你算不上什么，之后你就会知道，这是你犯过的所有事里最轻的罪行。”

他在这段时间里找人调查了区鸿，区鸿这人在网络上留下的痕迹不少，一路顺藤摸瓜，挖出了区鸿不少的事情，而且他在今年一月江家出事时评论过几句，言论粗俗。

对于江随言临时担任总裁的消息也发表过见解，说他“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江随言知道这事，从他临时继任总裁之位后，当时很多人陆陆续续地发表过关于他的阴谋论，各种江随言陷害家人就为了独吞偌大的家业的谣言层出不穷，但那时他分不出心神来管这事，要不是考虑到会影响公司的形象，他甚至不想浪费时间理会这类的谣传，最后他只联系法务部和公关部处理好这件事后，就再也没管过了。

看来还是有几条漏网之鱼的，江随言想，他随手截了图发给自家的法务部，简单交待了几句。

……

“江哥，我们这么把宋淮丢下是不是不太好啊？”

曲秋宇犹豫片刻，还是小声地对江随言说道，“反正我们也是去学校附近的商业街吃饭，又不是不顺路……这时间挺难打车的。”

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很清楚，江随言不会让宋淮上车的，就宋淮那一身的惨状，若放在平常，江随言走路都得绕着他走，这人可洁癖了。

刚刚他在警局里能和宋淮坐那么近都得算是奇迹了。

车内的光线不太好，江随言的脸隐在黑暗里，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对曲秋宇的话没有反应，头微微往外侧着，像在看后视镜。

他整个人不为曲秋宇的话所动，但也迟迟没发动车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