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的那天,城市像刚被清理过的伤口,露出薄薄的光。
顾言站在窗前,看着街道上散落的水珠像碎玻璃般闪着。他的手里握着一张旧光盘——医院里人交给他的,标注着录影时间:那是事故夜的闭路摄像。
他把盘放进电脑,屏幕亮起,画面有些抖动,雨声在喇叭里回放,像旧录音带的呼吸。
画面里最开始是车灯,刺眼;然后是行人匆匆,最后定格在一辆翻在路旁的黑色车身上。有人在雨中奔跑、呼喊、摔倒、再爬起。顾言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他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拳。
屏幕里,一个身影被雨水打湿,抓着车门,艰难地把人从车里拉出来。那个人——是叶清。她浑身颤抖,衣角沾着血。镜头摇晃,那个拉人出来的人微微侧脸,在昏暗的路灯下,正是顾言。画面里他听见顾言喊着她的名字:“清清,抓住我!”
然后是另一阵喧哗:救护车、急促的脚步、有人在叫“快,快,把她从那边拉出来!”
顾言的手在电脑旁微微颤抖,屏幕切换到近一帧——救护人员把两个人分开抬上担架。被推上担架的一侧,是一个包着毯子的小体形,嘴里含着血泡,脸色灰白;另一侧,是另一个女人,眼睛眼神倔强却已经失血过多。救护车的灯光一闪一闪,雨在车窗上滑成泪。
镜头里有个医生的声音,对着对讲机吼:
“优先那一位!她还有反应!另一个已经出现严重脑震荡!”
就在那一瞬,画面里有一道角落里的人影,遮掩了一下镜头——画面抖动,声音被压成一团乱麻。镜头恢复时,只剩下雨、只剩下警笛。
顾言的胃里翻出酸楚,他的脑海里倒带着那句来自自己记忆碎片的低语:
“别救我,我不想再记得了。”
他记得那句话在雨中恍惚地穿过耳膜,是谁说的——是叶清,还是别的什么声音?他记得自己的手伸过去,触到很冷、很滑的皮肤,然后黑白色的世界像被刀割开。
接着,画面里出现了医院的长廊。有人把名字喊出,有人哭,有人站在走廊角落里抽烟。屏幕上捕捉到一个背影,细长、佝偻,那个人拿着手机一直在录音。声音里混杂着几句对话,断断续续:
“她醒了。”
“意识不清。”
“记忆断裂……”
然后录影静止了三秒,画面切到诊室内,一只手把几页病历推到镜头前,病历上有字迹,诸多医学术语,最后一句被圈出:
创伤性逆行性记忆丧失;可能伴随人格分化的防御性反应。
顾言的脸色变了。他把鼠标重重按下,画面向前翻,翻得像想把过去的布撕开。直到他看到一个名字,一个他曾经以为不存在的名字——那个录影里在角落里的人。纸条上写着:林医生。
他放下鼠标,回想起林医生在诊室外的那次沉默,那次她把纸条递给他时眼里的一闪而过的痛。林医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递了影像,嘴角沉着职业的平静。可现在,那平静像是蒙着血的纱,透出不安的形状。
电话响,屏幕上显示出的是医院的号码。顾言接起,林医生的声音冷静而低沉:“顾先生,关于那晚……我有必要告诉你整件事的经过。你愿意来一趟吗?”
他挂了电话,知道答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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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的灯像一列沉着的哨兵,照着每一个匆忙的脚步。林医生坐在那张熟悉的椅子上,手里翻着一叠病历。她看向顾言,像在审视一个病人的伤口。
“那晚,你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吗?”她问。
顾言犹豫,他记得这么多画面,却像是被厚重的雾隔住了声音与温度。他勉强把那段零碎的记忆拼成句子,声音发颤:“我记得雨、车灯、喊她的名字。我记得把一个人从车里拉出来,然后……我不记得之后发生的事。”
林医生抿了抿嘴:“医院接收到两位伤者:一位重伤入院,另一位情况相对稳定。现场监控和目击者报告显示,有第三方参与了现场处置。”她顿了顿,抬头看向顾言的眼睛:“顾先生,你当时带来的不是只有叶清一个人。”
顾言的眼里突然涌起海水般的恐惧,他的唇发白:“不是只有她?”
林医生压低声音:“还有一个女性,当时缩在车尾,神志迷离,救护人员第一时间把她与另一位分开处理。后来在进一步检验中,发现了异常:那位女性体内有轻微的外伤marker,与车祸并不完全吻合,这意味着——她被带到了现场,或者从别处被扯进了那场事故。”
顾言的记忆像池塘投下一块石子,圈圈涟漪扩散开去。他觉得某些过去他以为是真的画面,开始松动。是谁把另一个人带到车里?为什么会出现第三者?而那第三者的存在,如何把叶清逼到如今这种分裂?
林医生递给他一张复印的现场走查表,表上标注着一个名字:祁然。那不是他认识的人。可在表格的一侧,有一行注释:“该名与叶清、顾言曾有一段往来史,为事故前夜共同出现在同一地点之人。”
顾言的脑中嗡嗡作响。祁然的名字像一把钥匙,转动了他不愿打开的抽屉。
“你要我说真相吗?”林医生的声音变得柔和,“那真相并不容易承受。祁然当场失控,试图自残,叶清在阻止他时被卷入车祸。你当时试图救她,但还救了祁然。救援的混乱、血光和呼喊交织,医生们只来得及把两人分开急救——但人们看到的,只是你抱着苏野离开的人影。”
顾言像被冷水浇头,整个人瞬间空白。祁然?苏野?叶清?三个人的名字像刀片交错在一起,割裂他原有的叙事。
“我——我记得有人在窗外叫你的名字,”他低低说,“有人冲进来,喊着要救‘那个在车里的人’。我以为我抱的是叶清。可我怀里的脸,她的表情……我不确定那是什么时候的眼神。”
林医生点点头,缓缓说出了他心底最害怕的可能:“顾先生,真相可能是:你抱起了当时能动的人,你以为是她,但实际上你抱的,是被冲击和惊吓后的祁然,或者是处于某种状态下的另一人。叶清在事故中受了重创,她的记忆在一部分被切割,情感和记忆为了自保而分裂出苏野。你在救援混乱中做了选择,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却在她的心里刻下了无法愈合的裂缝。”
空气在林医生的话语中沉降,像一层厚重的灰。顾言感觉自己像掉进了无底的井,四周是湿冷的石壁,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短促。
“那我……”
“这不是你可以单独承担的。”林医生打断他,“事故是复杂的,人的反应是混乱的。责难和自责只会把人逼进更深的泥沼。我们需要的是面对与修补,而不是单纯的逃避或忏悔。”
顾言抬眼,看见窗外渐亮的天色。雨真的停了。街道上有护士推着送饭的车子,行人穿着雨衣匆匆走过,世界在光里慢慢重建。可是他的世界,仍旧碎成无数镜片。
他想起了叶清曾写在照片背后的话,那句“如果有一天我不记得你,请你不要再找我”。如今看来,这不是一种拒绝,而是她的预先设防——在她无法承受全部记忆时,她选择了先行写下退出的说明。
顾言的指尖沿着那张走查表的边缘摩挲,像在摸索一条回头路。真相来了,也带来了新的任务:他必须把零碎的事实凑成图像,告诉叶清真正发生了什么;他要面对祁然,要面对那个可能被他误认过的人;更重要的,是,他要承担与叶清共同修补这段因为意外而扭曲的记忆——不再只是以等待或隐忍,而是以真诚与承担。
他自言自语:“雨停了,清清。我们该收拾这片被雨洗过的破碎。”
林医生在旁边放下一杯温水,声音温柔:“开始,会很痛。但逃避更痛。”
顾言点点头。窗外路灯下,一个送外卖的少年把快递箱放在门口,风吹过,世界仍在运转。雨停之日,不是终结,而是开始。
他把那张事故录像的光盘和走查表收好,像捧着一把锋利的刀,但他决定不再把它插进自己的胸膛。
夜色里,叶清在梦里又一次见到雨。她看见有人在雨中等她,举手示意,像是在提醒她什么。她在梦里伸出手去,却摸到冷冷的一片玻璃。
她在梦里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声道:“记住——别逼我。”
醒来时,她对着镜子,抚摸自己的脸,像试探刚愈的伤口。镜中,她看见自己,和一个正在远处挥手的影子。
窗外的路已经干了。顾言走出医院门口,天边一抹淡淡的光像刀割开黑夜。雨停了,空气里余着清新苦涩的味道,他知道,接下来他们要的不是简单的重逢,而是把被雨冲散的记忆,一点点捡回来,重新缝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