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天刚放晴。
柔伊独自从冷月厅出发,身边没带近侍,连露安也留在厅中,只拿了一只用于典礼焚香的小香料试管,前往王室藏所复核配方——那是她为册封典仪特别准备的最后一道香,必须经过印物司确认比例、封印咒文,才能正式用于典仪,容不得半点差错。
回来的时候,她没走正路,而是绕道从圣盏庭后方的石甬侧廊折返。那一带靠近内廷医署和香草房,平日里常有宫人路过歇脚、说话。风从斜廊拂过来,混着薰衣草、雪松,还有一点焚香未尽的烟味与淡淡人声,一阵一阵,飘飘忽忽的。
她刚走到石廊尽头,就看到前方两名内侍正靠在柱子边小声说话,衣角还挂着没收好的香袋,看样子是趁着中午人少,在这儿偷个空。他们没注意到身后有人,声音也没特意压低。
“……真没想到,那位王妃人选,居然就这么定下了。昨天朝会上,军议署那几位老臣,可是连着三次发言,话可不好听。”
“我当时就在议政厅外值守,听得一清二楚。特兰席将一向性子直,说她名声不稳、众议未平,根本难以服众。第三次开口的时候,殿里一下就安静了,全压着火气。”
“可陛下……就抬了抬眼,淡淡说了一句:‘流言止于智者。’”
“也就真止于‘智者’了吧。这两天宫里风声越传越多……可一点没见轻下来。”
柔伊没回头,只在走远些之后,在一处檐角下稍稍停住脚步。光被帘子挡了一半,落在她手指边,亮得安静而凝滞。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很轻,却那么清楚。
——流言再多,也不过是风吹进耳朵、落进人心里的尘埃。
她不会为了每一句风声停下脚步,也不会为了每道目光就犹豫。
风声再杂,她也只听那一个人的心意。
他说愿意走下去,她就不会回头。
衣角擦过甬石,落下一道轻影,像风像雪,不动声色。
她的棋局还没走完。
她的人,是她选的——她就会护到底。
她脚步不急不慢,拐入冷月厅那条转角长廊,身影融进斜斜落下的光影中,仿佛从未停留,也从未动摇。
***
午后阳光透过高窗,落在香房的石地上,泛出一圈圈温热光晕。
埃利奥特身着净色长袍,静静研磨着香料。他指节纤长,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这份难得的安宁。
门外忽传脚步声。
露安拦在门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贯乖巧的坚决:“公主殿下,殿下不在,还请稍候——”
“你敢拦我?”
一道熟悉又带火的声音掷出,毫不容情,“他本来就是我的人,我来看看,又有何不妥?”
下一瞬,门被推开。
宝石红披风扬起一缕玫瑰乳香与雪松油气,卡莉娅高抬下颌步入调香室,灼烈的目光一扫,锁定那抹熟悉的剪影。
她未出声,眼神缓缓掠过银制香鼎、黑檀调香柜与摊开的羊皮配方稿,唇角浮起一丝笑意——轻轻的,像火焰初燃。
“你果然在这里。”
她走得不急,每一步却像踩在某种隐秘的火线上。露安紧随其后,低眉顺目地站在一侧,指节却已悄悄握紧。
“谁的主意?”
她随手扫过香鼎与羊皮纸,语气淡淡,“她让你躲着不见人?还是你自作聪明,以为没来得及爬上我的床,就能换个地方,当我从没玩过你?”
埃利奥特没动,只将香匙轻轻放下,抬眼看她,声音轻而稳:“我在这里,是我自己愿意。”
卡莉娅顿住脚,眸光一沉,笑意却勾了起来。
“你倒是长了骨气。”
她走近一步,指尖挑起案上一卷香谱,“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她语调轻慢,带着回忆般的温柔,却一寸寸逼人:“我让你跪你就跪,让你笑你就笑,一点都不费劲。”
她将香谱轻轻掷下,音色忽地一转,像火焰卷起:“如今倒好,她一个连身世都遮不住的女人,也敢把你护在身边?”
她步步逼近,眼神像钉子一般锁在他身上:“还是她以为封你一个‘香侍’,就能替我收走你?”
埃利奥特低下眼,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带着一丝倔强的清晰: “我如今是冷月厅的人。”
他语气平静,却比任何反抗都更冷静。
露安开口了。
她站得笔直,声音依旧不高,却比平日多了分冷意与从容:
“回禀公主殿下——雪珀宫已除名册。他并非自逃,而是陛下亲准调入冷月厅,名列香侍之册,礼部与内廷皆已备档在册。”
她低着头,语气不卑不亢,像是在陈述一件早已尘埃落定的事实,却句句沉稳,堵死了对方所有退路。
卡莉娅猛地转眸,火光般的目光扫来。
露安却不退半分,只指节在袖中悄然收紧,神情仍是那副温顺模样——只是眼底的光,透出一丝薄薄的霜。
卡莉娅盯了她半晌,忽地低笑一声,像是讥讽,也像是某种落败的不甘。
“是吗?”
她回头望向埃利奥特,语气轻飘飘的,却像冰刃划过香气。
她走上前,眼神明明带笑,却让人呼吸一紧:“你以为挂了个‘香侍’,她就真能护得住你?她能带你走,我一样能带你回。”
她一字一句,灼灼逼近:
“我不是来听你答什么的。”
“我是来——带你回去。”
就在那句“带你回去”落地的刹那,门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重,却极快,鞋跟踏在石地上,带着风,像是从偏厅那头一路奔来。
声音在门前倏然止住。
众人一怔,下意识望向门口——
然后,她出现了。
柔伊站在那里,身影被午后斜光切成清冷的轮廓。
她穿得极素,一袭素青长袍,裙摆还未全然落稳,银灰发带在风中微扬,鬓边垂下的碎发贴着脸颊,显然是一路赶来,未及整饰。
深灰披风半搭在肩,一角被她在奔行中攥紧,此刻垂落在指侧,还带着一点压红的痕迹。
她眼神沉静,却透着未息的锐气,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却已足够让整个调香室为之一静。
她站在门前,目光越过露安与卡莉娅,落向屋中那人——
埃利奥特正抬头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瞬间的震动,像是风吹过静水,一点未及压下的悸动。
他眼中闪过一瞬惊讶,仿佛不敢确信。
可她,还是来了。
她眼神轻落,掠过他唇边微白的干色与鬓角未擦尽的薄汗,心头一紧,却什么也没问。
露安低声低头:“属下拦不住。”
柔伊点点头,走至埃利奥特身前,轻声:“没事吧?”
埃利奥特愣住。
下一瞬,他抬手,轻轻拽住她的袖角,像是怕她挡得太久,也像是想说什么。最终,他只低声一句:“我没事。”
卡莉娅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两人之间,像在看一场荒唐的戏:
“你真当自己能护住他?”
“香侍也好、准王妃也罢,不过都是别人施舍的名字。”
“他跟过谁,跪过谁,你心里没数?”
“你以为你不干净,他就干净了?”
她一字一句,笑里藏针,字字都往人最深的痛处去戳。
柔伊却没有回应这些话。
她只是静静看着她,眼神不闪躲,也不针锋相对,唇角却慢慢扬起一丝笑意。
那笑意不带锋芒,不染怒气,只有一种安然的、确认过后的坚定。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埃利奥特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告,像对他,也像对全场人说:
“他是我亲自定下的香侍。”
“他身份如何,体统如何,是由我决定。”
“既然我认了他,他就是冷月厅的人——是我的人。”
“宫中规矩写得明白,准王妃可自行择侍,早已录入内廷档册。谁该留下、谁不该来,不劳别人多嘴。”
话音落下,香房一瞬安静得出奇。
卡莉娅脸上的神色终于变了。
她咬紧后齿,语气几乎咬着血:
“你是说,我没资格要人?”
“一个连册封都没完成的外姓女人,住在别人给的偏厅里,就敢当众和我抢人?”
她眸中火光灼起,语调几乎带着笑意:“你真以为,这座冷月厅已经姓你了?”
柔伊静静看了卡莉娅一样,声音极轻,却清清楚楚地落下:
“他站在我身后。”
“这就够了。”
卡莉娅盯着她,一瞬没再出声。
空气仿佛被那句“这就够了”定住了,连火焰都熄了一线。
可下一刻,她眼中的光猛地一变。
像是认定再留也说不赢了,她猛地一甩手,冷声喝道:
“来人。”
调香室外立刻冲入两名佩剑的近卫,眼神却带着一丝犹疑。
“我今日就带他走,看谁敢拦我。”
卡莉娅抬手,眼看就要越过柔伊,去抓向埃利奥特的袖角。
调香室内的气氛顿时紧绷到极点。
就在这时——
门外传来一道很轻的脚步声,几乎难以察觉,却让所有人神经下意识一震。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冷静的男声从门口传来,带着一股仿佛从雪地中压下来的冷意:
“你就是这么让人走的?”
声音不大,却极稳,像冬日宫墙深处传来的审问,没有明显怒气,却压得人一下不敢动弹。
那两名刚刚受召而入的佩剑近卫,一听见那声音,双双神情微变。
一人握剑的手不自觉松了半寸,眼神向卡莉娅那边瞥了一眼,却不敢再上前。
卡莉娅动作顿住,整个人像被冷光刺住,僵在原地。
调香室内一时静得只剩香气浮动,连露安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两名佩剑近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犹豫着低下头,缓缓退了一步。
另一人紧随其后,单膝一屈,向阿什行礼,语声低沉:“王子殿下。”
阿什未作回应,仅抬了抬眼。
两人立刻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不再靠近。
卡莉娅咬紧牙关,袖下的手指绷得发白。她明白——从他开口的那一刻起,这两人就已经不再听她的了。
柔伊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时,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一瞬。
她没有转身,也没有动作。
只是眼睫轻轻一颤,随后微微侧了侧身,像是要更清楚地站在埃利奥特前面,将他挡住。
阿什走了进来。
他披着披风,身后是银白的光,像雪光贴着他的肩流入室内,将他整个人衬得冷冽锋利。
他的神情看不出波动,只平静地扫过众人,目光落到埃利奥特身上时,略微停了一下。
那一眼不带情绪,却冷得像冰,让人不由屏住呼吸。
埃利奥特低头行礼,声音轻而清晰:“王子殿下。”
阿什没有回应,只淡淡开口:
“既然香侍是由王妃亲自择定,宫中自该照例认准。”
“若公主有所异议——可上奏陛下,由他改旨。”
卡莉娅身子一僵。
她强撑着笑,眼角却已经带了寒意:“我自然不会违礼……只是这冷月厅的香火旺成这样,不知能旺到几时。”
说完,她转身离去,衣摆扫过地面,笑容还挂在脸上,眼里却像结了霜。
只是那目光在离开前,还是扫了柔伊一眼。
像是提醒,也像是警告——这件事,她不会就这么算了。
两名佩剑近卫紧随其后,低头随她而去,连半个脚步声都不敢重落。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露安在柔伊耳边低声道:“她刚才说……要去奏请陛下。”
柔伊眸色微动,指尖轻轻收紧了些。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站着,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权衡。
忽然,阿什缓缓转向柔伊,语气还是那样平静:
“她既然不敢再闯,冷月厅也算安分了些。”
“……只是这香火,别烧得太旺了,烧得太盛了,反而容易惹人注意。”
话落,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埃利奥特身上。
这一次,眼神明显冷了许多。
“既然是王妃亲自选的,就要护得住。”
他的语速不急,声音也不高,但字句分明:“若承不住王妃这份心意,也不必留在冷月厅。”
埃利奥特没有抬头。
他只是低着眼,手指一点点收紧,像是不经意间在压抑什么。
没有辩解,也没有退缩,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站在柔伊身后。
说完,阿什转身离开,步子依旧利落干脆,没带一丝停留。
屋里安静了下来,香鼎的烟都仿佛绕得慢了几分。
露安轻声喊了一句:“王妃……”
柔伊没有回应。
她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看着他低着头,沉默着,却始终没有后退一步。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微凉的指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