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媛感受到他话语里的失落，心里也发酸。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仿佛都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
不知过了多久，叶媛先开了口， “对了，那位患了痢疾的伤员怎么样了？”
梭温扬眉道： “手术顺利，暂时也没发现并发症。”
气氛终于轻快起来。叶媛庆幸道：“幸好。”
“今天我真的很开心，你是我在沙瓦遇见的第一个华国人，”云层涌来，明月渐暗，到该回去的时候了，叶媛笑嘻嘻看向他准备道别。
听闻这话，梭温愣神片刻，疑惑问道：“第一个？”
“是呀，没见到你之前我总觉得漂泊无依格外孤独。可现在不一样了，”叶媛后退几步，余光看见了正往这边走来的赫瑞拉医生。
梭温正打算说什么，两人就听见赫瑞拉医生呼喊的声音。
“梭温医生！那位痢疾患者出现了溶血性并发症和细菌感染，现在正在抢救。”
此话一出，梭温和叶媛几乎同时往赫瑞拉方向跑去。
“现在什么情况？”梭温沉声问。
“具体我也不清楚，抢救的美雅医生说需要你过去一趟，协助她重新手术。”
“好，那我现在过去。”梭温看了眼叶媛，转身离开了。
赫瑞拉紧接着说：“媛，那个患者的呕吐物是你跟护士们打扫的吗？”
叶媛点了下头，“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得到回答的赫瑞拉显而易见的变得紧张起来。
“护士里出现了腹痛的症状，你有没有事？”
叶媛拼命感受了下自己的肚子，“我好像没感觉。”
“走，跟我去量体温。”
痢疾的另一个症状便是高热。
赫瑞拉把她拉回办公室，三楼的楼层里仍旧是躺满伤员。
“夹到腋下，”赫瑞拉递过来水印体温计。
叶媛听话接过来，“谢谢。”
这声感激并没换来医生的好脸色，她仍旧是秀眉皱起，语气冷硬，“我早先跟你说了，外面的人都是从病菌遍布的战场回来的伤员，他们中有些人身上携带着各种各样的病毒细菌，这样的环境你也敢出去乱跑，到底在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这些话赫瑞拉在她耳边念叨好几次了。
“我跟护士一样，带着口罩和手套，不会被感染的，”叶媛像个被老师训的小学生，头都没敢抬。
“即便带口罩也会有被感染的风险，你不是医生护士，没有经验在感染的第一时间进行诊断，如果这时候你也病倒了，你说我是去救治那些伤员还是分心来照顾你？再有，阿布怎么办？他没有你照顾，医院里也没人照看他，他跑丢了怎么办？”
赫瑞拉此时也顾不得阿布在场，也没有了往常温柔恬静的医生样子，她气得拧眉叹息。
这些话虽然听上去严厉些，但都是为了叶媛好，她不会傻到听不出来，于是认错般垂着脑袋道：“对不起，我以后不乱跑了。”
认错态度良好，这让发脾气的人也顿时没了脾气。
办公室里的空气静默了几分，赫瑞拉坐到她的身边还是不发一言。
叶媛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你这个时候回来会不会耽误事情？”
“这是赶我走呢？”她语气显然不快，联想到了上次跟叶媛的谈话，冷笑着继续说：“我还没那么有闲心打听你的事，你在哪受的伤，在哪认识的孩子，又跟梭温医生怎么认识的，刚刚在聊什么，我都不想知道，也不必知道。我呆在这里只是等着你的体温结果，尽好一个医生的本分。”
叶媛听得出来她还在生自己的气，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耽误你的工作，也怕给你添麻烦。”
见赫瑞拉还是板着脸，叶媛急忙说：“我真没有赶你走的意思，这是你办公室，要是说赶，那也是……”
“什么？”
“那也是你赶我走。”叶媛哝咕。
“得了吧，”赫瑞拉用胳膊撑住身子，往后一仰，她浑身的骨头都松懈下来发出咯咯的响声，“赶你走首领得要我命。”
提到边翊，叶媛只是笑笑，没再接话。
阿布坐着打起了瞌睡，叶媛招呼他上床休息。
“媛媛，你能再给我讲小狐狸的故事吗？”他脱下鞋子，把自己罩在被子里。
“当然能，你先躺好，我慢慢给你讲。”叶媛单手帮他掖好被子，“我上次讲到哪了？”
阿布看着天花板想了想，“你讲到小狐狸跟小羊摘果子吃了。”
“好，那你闭上眼睛吧。”
阿布闭上眼，静等着故事。
叶媛缓缓讲着：“小羊只会懒懒地躺在树下晒太阳，他又懒又馋，奸懒馋滑可以说样样都沾。所以，小狐狸只能认命地爬上树摘果子，她摘一颗，小羊就吃一颗，摘一堆，小羊吃一堆，没一会功夫小狐狸就累得气喘吁吁。自己饿的前胸贴肚皮，小羊倒是吃的饱极了。”
“小狐狸却没一句怨言。”
身边的人突然出声，“为什么？”
叶媛望过去，看到赫瑞拉一脸不解，刚想说这种故事是给孩子讲的，本身就没什么逻辑可言。
本该安然入睡的阿布却睁开双眼，嘿嘿笑着说：“小狐狸喜欢小羊。”
“才不是，”叶媛摆着手，差点把体温计掉出来：“那小羊可丑可丑了，而且还懒，小狐狸怎么会喜欢他？”
赫瑞拉附和说：“我觉得阿布说得对，狐狸绝对喜欢小羊，不会有人对自己讨厌的人好，更不好毫无怨言。”
“可是羊丑啊！”
“丑就不能喜欢了吗？”赫瑞拉问，“华国有句话叫……情人眼里出什么诗，不是吗？”
话题逐渐跑偏，叶媛顾不得哄阿布睡觉：“也许是小狐狸善良呢，她万一人美心善呢？”
“那也有可能。”赫瑞拉点点头。
叶媛舒一口气。
谁知身后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可是媛媛你昨天讲的故事里，小狐狸对别的小动物都没那么好啊。”
“你们再打断我，我就不讲了，你自己睡吧。”叶媛咬牙切齿。
“我不讲话了，”阿布老老实实缩在被子里，抓紧闭上眼。
赫瑞拉撇嘴耸耸肩，表面上不在意，实际早就竖起耳朵听。
办公室再次安静一瞬，故事继续：“小羊不光懒惰，他还喜欢在小狐狸头上作威作福，把小狐狸耍得团团转。小狐狸却温柔大度，善良和气依旧把他当朋友，可是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叶媛顿了一下，眯眯眼睛冷笑说：“那小羊原来是狼假扮的。”
讲到这，听故事的两人俱惊了一下。
“他披着羊皮，带着白毛装摸做样，结果他是个黑毛，不光毛是黑的，就连心也是黑的。他潜入动物们中就是为了吃他们，可怜的动物们都被这只狡猾的狼骗了。”
赫瑞拉举手打断，“可狐狸是很聪明的动物，怎么会被蒙骗呢？”
“对啊，姐姐跟我说狐狸很聪明的。”
“阿布，你还睡不睡？”一次次的搭话，叶媛都怀疑他没困意了。
阿布再次缩紧脖子，闭上眼。
“那狐狸不谙世事，没遇见过这么会演的人……狼。”叶媛说。
“然后呢？狼吃掉狐狸了吗？”赫瑞拉问。
十分钟到了，叶媛看着秒针指向12，抽出体温计——37.1度。
“我没发烧，你该去上班了。”叶媛挑眉将体温计递给赫瑞拉，后者闷闷不乐接过来。
最后，爱问问题的赫瑞拉小朋友治病救人去了。
办公室没有了一点声音。
叶媛正要起身，就听见阿布说：“我还没睡着呢，媛媛，你继续讲。”
“那我给你讲小鸭子的故事吧。”
“上个故事还没讲完结局呢，媛媛。”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结局合适？”
阿布想了半天，最后说：“我觉得狼要良心发现，他不吃狐狸才对。”
孩子单纯天真的话让叶媛笑了下，“可这狼没有良心。”
“媛媛，这个故事的结局到底是什么啊？”就像有人说话说一半一样，讲故事讲到一半也同样折磨人。
叶媛回答：“这个故事还没有结局。”
阿布陷入沉默，叶媛亦没有讲话。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静静地感受着时间的流逝。本是一个乱编乱造哄孩子睡觉的故事，什么狐狸和羊乱七八糟，叶媛越来越不满自己创造故事的能力，甚至想自己要不要改行去卖皮鞋。
安静着，流逝着，像冰川一点点消融的冷寂。
最后还是阿布迷迷糊糊开口问：“那媛媛，你觉得最好的结局是什么？”
*
阿布睡着已是半个小时之后。
叶媛蹑手蹑脚推开门，迈出去又关上。
向一个护士打听梭温医生的手术情况，护士说还没有结束。
红灯熄灭，手术室的门也慢慢打开，叶媛先看到的是梭温面无血色的上半张脸，他深色瞳仁木然垂看着地面，没有半分生气。
再然后他的身后走出几个护士与医生，美雅医生叹气拍拍他的肩。
“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已经尽力抢救了。”
“是啊，他们带回来的病菌太多，手术本来就有感染风险，这错不在你。”
“……”
这些人安慰的话让叶媛脚步一顿，她再次望向梭温，这时候梭温已然看见她。
他摘下口罩，似乎在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叶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是她面对逝去的生命最无力的表现。
大家散了，各自去救治各自的病人。
手术室门前的椅子上只剩他们两个，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座椅，梭温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叼着，医院禁烟，他并没点燃。
叶媛看着他，正要说话却被他抢先开口，他含着烟看向地面，“没想到我也抽烟吧，做医生压力太大了，大学的时候学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