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叶媛摇摇头,梭温偏头看她,她说:“我知道你吸烟,我记起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了。”
那天也是异常忙碌的一个平常日子。
护士们每天都睡不够觉,给这个输液那个扎针,还要时刻留意重伤病人的身体机能情况,他们只能在中午的时候插空在办公室里休息一小会。
叶媛那几天也跟着护士们到处帮忙。
她忙了一整天屁股甚至都没沾过椅子,最后连咀嚼食物的力气都没有了。护士站的办公桌不大,她趴在上面打算休息十分钟,刚合上眼就陷入困意带来的昏迷中,像被人一把拉入深邃的黑暗。
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熟睡的她没听见一丁点声音。
空气中混杂着一丝冷香,梦里黑色的岩石上绽放出一朵朵奇怪的花,叶媛摘下一朵放在鼻间,味道奇怪却挺好闻。
那股冷香愈来愈近,最后把她整个人包裹在内。
叶媛清楚的感知有人为她披了件衣服,但她却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谢。”她声音又小又抖。
身旁人凑近几分,同时也保持着距离,说:“不客气,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叶媛微微扯开一点眼缝,瞧见身上披着的白,明白这是个医生,于是回答:“我叫叶媛。”
后来叶媛就没有了记忆,不知过了多久她惊醒忙去看时间才知道自己休息了二十多分钟。身上的衣服差点掉落在地,她手忙脚乱接住,却从口袋里掉出一包烟。
白大褂上并没标记姓名,她也不知道这是谁的衣服,只好挂在护士站的衣架上等那人来取。
那天梭温救治痢疾伤员时随手取下的白大褂就是那件。
“那天你的衣服里掉出了烟,”叶媛解释说。
闻言梭温只是点几下头,就又垂眸看向地面。
“其实我刚刚是想问,要不要出去吸烟?”
医生没能救活自己的病人,内心必定十分煎熬痛苦。
没有人回答叶媛的问题,空气陷入凝滞,叶媛太阳穴抽动几下,小心翼翼用余光观察梭温。
身旁的医生维持一个姿势静止良久,复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挺起脊梁:“刚才我们说到哪了?”
“什么?”叶媛不解。
一侧的男人仰头回想着,“你说我是你见得第一个华国人,是吗?”
他是在问手术前他们在医院围墙旁聊的天。
没想到他还记得,叶媛这才想起来当时他貌似有话还没说完,于是回答:“对。”
“不应该的,”梭温将未点燃的烟折成两段,幽幽开口。
“边首领也是华国人,他没跟你说过吗?”
他语调轻柔,响彻在悄静无声的手术室门前,空气里有道凉风携着这句话刮到叶媛耳边。
没听见身边人的回答,梭温身子倚着座椅,手把玩着分为两段的香烟,“首领的父母从华国偷渡到沙瓦,怀着他。来到沙瓦的几年后,他父亲就抛弃他母亲跑了,似乎是因为嫌弃他们是累赘。没有丈夫的夫人带着几岁的儿子只能住在北方贫穷的孟定坝子上。”
这都是罗嫣告诉他的,罗嫣信任他。
边翊是华国人的身份这里无人知晓,即便其他人不知道,难道他也没告诉过叶媛?梭温觉得他似乎该劝劝身边这个为情所困的女人了。
“叶媛,作为同胞我应当提醒你,不告诉你任何真相的男人是靠不住的。时至今日,你仍然不了解他,他是华国人,还有个妹妹,这些事你都不清楚的话,那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定然也不知道。”
那句“边首领也是华国人”已经让叶媛震惊地说不出话,但仔细回忆来,边翊除了长相像华国人,也就普通话好点,那其他的……
半点都不像。
她印象里的华国人善良热情,不会把别人的命当成草芥,也不会杀害自己的同胞。
思绪又在拉长,陷入那初次相遇的雨林,程武愤怒地说他跟边翊这种少爷不是同胞,边翊只是风轻云淡的回应他确实不是他们的同胞。
他自己说的他不是华国人。
到这,叶媛终于开口:“梭温医生,是不是你听错了,他怎么可能是华国人呢?”
华国人怎么会杀害自己的同胞呢?
杨化刚死了,那些游客都下落不明,还有程武……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多半也是遇害了。
他们那伙人最后剩下的也就是苟延残喘,仰人鼻息的她了。
梭温怕她不信,斩钉截铁地说:“罗嫣小姐亲口告诉我的。”
他望向女人,后者脸色苍白,似乎在想什么,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我接下来说的话,叶媛,你必须知道。”
他要说什么?总不能比边翊是华国人这件事更让她震惊吧。
叶媛心里还是否认梭温告诉她的真相。
“你认识科露丝蒂小姐吗?”
陌生的外国名字,叶媛诚实摇头,听都没听说过。
“她全名是科露丝蒂·约翰,这位小姐是首领的未婚妻。”
叶媛挠挠下巴,点点头然后等他说下一句话。
谁知没了。
面前的人不再说话,缄默看着她。
“没了?”
“这还不够吗?他有未婚妻,还是英国独立联盟布朗斯·约翰的女儿,却一直瞒着你,还跟你暧昧不清。叶媛,你被他骗了。”
梭温就像一个操心的大哥哥,看着眼前被爱情冲昏头脑,被男人骗得一塌糊涂的妹妹,恨铁不成钢。而这被骗的姑娘,此时竟连被人欺骗隐瞒的半点愤怒都没有。
他有没有未婚妻关她什么事?叶媛撇嘴,眨眨眼认真回答:“我还是觉得他不应该是华国人。”
“你纠结这个干什么?问题在他是哪国人吗?问题是他有未婚妻还要来招惹你。”
正常啊,他纯渣男。叶媛理解。
梭温的脸又青又白,最后哑言问:“你想当第三者?”
见他误会,叶媛忙想解释,却又怕自己说的太多让梭温知道那些秘密,进而害了他。于是脑筋一转,笑道:“他死皮赖脸追我,我还没同意呢。”
“没同意你跟他去了聚会,见了约翰?约翰为了自己的小女儿会伤害你的。”
叶媛挠挠头,登时被梭温这信息收集能力所惊,“你还知道这事?”
梭温一愣,叹口气,“也是罗嫣小姐说的。”
聚会上,叶媛为转移话题确实听约翰聊起过自己的小女儿,看得出他万分宠爱。
她还是没反应。
梭温起身,坐到叶媛身边的位置,两人距离拉近。
“你不考虑离开这儿,回华国吗?”
叶媛瞳仁睁大,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见回华国这三个字,她的脑袋有点发昏发胀。坚持了这么些天,她营造出极强的适应力和生命力都被这三个字瓦解。
回华国。
回华国。
……
这句话如同一股热浪般,点燃叶媛的大脑,她大脑里装的似乎不是脑浆和血液,而是满满的汽油——一点即燃。
但这簇火焰又猛然熄灭,边翊的脸浮现在她脑海,那人冷笑阴鸷,用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说:你走不了。
他带着锁链走近,她浑身动弹不得,只觉得发冷发寒。冷汗从她的鬓角流出,混合着她的泪,一齐落入深渊。
骨头被人钉住,边翊笑得桀然,天是无边无际的黑,风是极强极劲的冷。
梭温眼瞧着叶媛脸色突变,目光呆滞,最后嘭的一声,直直倒了下去。
像一个被冻僵的僵尸。
倒下去的时候,她双手紧环着自己。
“叶媛!叶媛,你怎么了?”梭温连忙扑向地上的人,焦急地唤醒她,“你感觉怎么样?”
叶媛用力睁开眼睛,“冷,怎么这么冷?”
赫瑞拉巡完房正在回办公室的路上,突然瞧见手术室门前躺着的女人和半蹲着的男人。
心里一惊,慌张过去,“这是怎么了?”
“她好像发烧了。”梭温收回搭在叶媛额头上的手,沉声说。
叶媛听见自己发烧,问:“发烧怎么会发冷呢?”
“体温上升期会有肌肉血管收缩,导致四肢与全身的肌肉发冷。”梭温解释,“赫瑞拉医生,需要给她做血常规和C反应蛋白的检查。”
“我明白。”
*
沙瓦正值晚夏,刮起的风浪都是温热潮湿的。
而叶媛在这天气里,身上穿着外套,盖着棉被,冻得瑟瑟发抖。
赫瑞拉医生给她输上液,还告诉阿布如果瓶里的药没了就去四楼和五楼的病房找她。
阿布听话点点头,守在床边照看叶媛。
叶媛陷入半睡半醒的昏迷,比高烧更折磨人的,是低烧带来的昏厥。她就像飘在云端,四肢身体都不属于自己,如同鬼压床。
醒来的时候,没丁点力气,只能等着大脑再次进入休眠。
她听见赫瑞拉庆幸说:“幸好不是痢疾,你的白细胞和C反应蛋白均正常,是病毒感染引起的发烧。”
又听见阿布在耳边说:“媛媛,你为什么还不醒啊,你怎么了?”
她两天没醒。
阿布噙着泪,恨不得把脸都揉进叶媛的掌心,“媛媛,我还有秘密没跟你说呢,你怎么还不醒啊?”
身边传来女人的声音,是赫瑞拉,“确实,叶媛为什么还没醒?”
照理说,体温降下来,人已经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