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光景就这样在忙乱中飞快溜去。
叶媛本打算在手术室门外等着,她心里越发认定梭温就是华国人,因此迫切地想要验证。
只是手术室的灯依旧亮着,一个小护士脚不沾地地跑来通知叶媛阿布醒了,正在三楼哭天喊地地找她。
于是她只能先去照看阿布。
阿布做了噩梦,实际上自从依克村的村民遇难阿布几乎每晚都会惊醒,晚上睡不足,叶媛就哄他白天中午小憩。
“媛媛,”看到叶媛进门,刚还在哭得撕心裂肺的男孩一个咕咚翻身下床,朝她跑去,“有人要抓我,他们要把我带走,不让我再见到你……”
叶媛把门关上,伸手接住阿布,男孩水汪汪的眼睛里的泪早已决堤。
她轻柔擦去阿布眼角的泪,“那是假的,没有人会带走你。”
“不,他们穿着黄色的衣服,冲进来要找我!”
说这话时,阿布伸手指向门,“就在那,他们从那里冲进来的。”
听见这话,叶媛只当是阿布睡迷没能分清梦境和现实。
“医院附近都是扛枪的士兵,没人敢冲进来把阿布带走的。”她一如既往耐心解释,伸手拿起一旁的水杯,那是阿布睡觉时她怕孩子醒来口渴给倒的。
水杯刚放到孩子嘴边,门被敲响了。
咚咚咚。
这几声响动让阿布忙不迭迭地再次钻进了被子,还差点把水杯打翻。
“请进。”
这个时间一般不会有人来,赫瑞拉医生也只有傍晚才能回来休息一会。
门慢慢地打开,动作迟缓,仿佛能看出推门的人试探和犹豫。
“不好、不好意思,”门口只露出一只布满尘土泥泞不堪的鞋,鞋头动了动却没敢迈进来。
“是我来找医生的时候吓到那小孩了。”
这人声音洪亮高亢,听不出半分歉意,叶媛不解地看过去。
鞋头动了动,走进一个脏得看不出样貌的士兵。
唯一能看得清的是那人的黄绿色军装,被血污掩盖也只能看个大概。
“没关系,你找到医生了吗?”叶媛察觉到身后的阿布抖得更厉害了,他仿佛连听见士兵的声音都会被吓到。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
门口的士兵往后退了一步,他茫然无措地指了指耳朵,声音一如既往的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原来是在战场上被炸得失去听觉的伤员。
他听不见声音,所以自己的音量也会不自觉地放大,四处寻找医生的时候闯进来吓到了阿布。
叶媛和善地摇头,拿起桌上的纸笔,写下没关系。
士兵看到这张纸,神情放松不少,连鞠几个躬这才急忙拉门出去。关上门他终于松了口气,腿也软了,回想起护士写的纸条,他再次庆幸。
纸条上赫然写着的是屋里女人的身份。
“阿布,”男人走后,叶媛用手轻抚着阿布的脑袋,他把整个身体都蒙在了被子里。
“他不是来抓你的,他是伤员,还记得我怎么解释伤员这个词吗?”
被子里的男孩啜泣声减弱了些,随后断断续续地道:“受伤,的人,流血的……”
阿布露出头,看着紧闭的门又转头看向正抚摸着他的媛媛,他攥紧拳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眼前的男孩满脸的犹豫,小嘴抿紧,双手紧握,似乎想说又不敢说。
“怎么了?阿布,你想说什么吗?”直觉告诉叶媛,阿布仿佛在隐瞒什么。
男孩听见这话,脸上神情顿了顿,由犹豫变为的恐惧,胸膛快速抽动着。
可他如此仅持续了几秒,最后扭头看向墙壁,弱弱地说:“没有。”
显然眼前的男孩是在害怕,仿佛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背后监控着他,让他不敢开口。
*
这场仗打过去,沙瓦已从冬天过度到了夏天,距离依克村那段日子已有半年时间。
阿布仍旧走不出那些阴霾,叶媛也是如此,但随着每天的忙绿喧嚣,她慢慢地放下不少。
少有的空闲时光,她独自一人沿着医院内侧的栏杆,一步步地走着。
这里离着医院大楼并不近,嘈杂的声音只能顺着夏风传来一丝,萦绕在耳边只觉得悠远。
她不敢离栏杆太近,有人告诉过她,现在是作战期,栏杆上通着高压电。
隔着栏杆往外看,是欣然湿润的绿色。
叶媛走得慢了些,盯着眼前的绿,脑子中乱糟糟的事也开始变得清晰。
她再次走几步,鼻间被夏季特有的泥土和绿叶芳香沁润着,渐渐地这些气味中混入了一抹冷香。
这种味道有些像白玉兰,又像离得很远的丁香。
不像香水,却让人觉得莫名好闻。
叶媛往前看去——满目轻柔的绿中站着一个人,那人后背挺立,脱去了白大褂,换了件黑色衬衣和裤子。
衣服有点宽大,腰间被腰带束紧,显然这不是他的衣服。
那人棕黑色的发丝掩盖住他的眉眼,侧面看过去只能瞧见高挺白皙的鼻梁。他五官比例生的优秀,饶是画多了黄金比例的画家们见到他也会不由得称叹。
“梭温医生?”
被叫到的男人微微侧头看过来,看到是叶媛,他笑了笑,“叶小姐。”
他竟然认得她,叶媛脚下一顿,在他的目光下走上前,“你认识我?”
谁知他用食指抵着鼻子笑了起来,他眉心有颗痣,泛着棕黑色的光泽,一笑眉眼弯起让痣变得更加显眼。
“你不记得了?”他偏头瞧着叶媛,“上个月你刚告诉我。”
叶媛挠挠脸颊,使劲回忆着上个月,她不记得自己见到过梭温医生啊?
“我好像有点……忘了。”她小声说。
“没事,只不过那天你没看见我。”梭温并不在意,“而且……”
“什么?”
他停顿让叶媛好奇起来。
梭温挠着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没人不认识你,叶小姐。”
“为什……”疑问刚一脱出口,叶媛就后悔了,她猛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边翊曾为了不打草惊蛇去阿根廷用她做过幌子。
嘴边的话瞬间变成:“你也听说了?”
赫瑞拉医生说过他不在医院,在北方照顾一个重要人物。
他点点头,“不只是我,消息传回孟定坝子,罗小姐也听说了。”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要是现在能获得一种能力,那叶媛一定希望是让所有人失忆。
“等等,罗小姐是哪位?”
正懊恼着,叶媛突然反应过来。
这个问题让梭温不由得诧异,“首领还没跟你说这些吗,叶小姐?”
其实他也犯不着跟她说这些,叶媛腹诽。
见女人摇头,梭温垂眸看了下裤脚,似乎在思忖是否能说。
“其实我一直照顾的病人是首领的妹妹,罗嫣小姐。”
这是叶媛第一次听说罗嫣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边翊有个妹妹。
等等!
“妹妹?姓罗吗?”
难道他们兄妹俩是一个跟父亲姓一个跟母亲姓?
梭温解释道:“首领跟罗小姐同母异父。”
叶媛点点头,倒是没什么可奇怪的,这世界上离婚的人多了。
“罗小姐的病情严重吗?”
叶媛听说过卟啉病,这种病不能见光,见光后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皮肤病,严重的还会出现精神神经症状。
这次梭温没有回答,抱有歉意的说道:“不好意思,叶小姐,作为医生我不方便透露患者的病情。”
“明白明白,”她连忙说,“抱歉啊。”
梭温笑着摇摇头,“这没什么好道歉的。”
医院后的浓密丛林处吹来不疾不徐的风,混合着湿漉的水汽扑面而来。
“其实,”女人的声音与水汽一起抚到梭温耳边,他揉揉耳朵,果然有些湿润。
“我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叶媛说。
梭温转过身来,表示洗耳恭听。
“你是华国人吗?”问完叶媛觉得又不太妥当,有些太直白,紧接着说:“我看你的眼睛是黑色的,跟这边的人不太一样。”
“是,”梭温没有半分犹豫,“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父母就移民起了英国。后来我在英国出生,在英国长大。”
得到肯定的答复,叶媛欣喜地笑道:“真好。”
“什么?”梭温没明白。
“我觉得,你是华国人这件事,真好。”
这倒是把梭温弄懵了,不过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着,歪头思考片刻,脱口道:“所以这就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叶媛被这话逗笑了,“你还听说过这句话?”
“我小时候在英国也是这样,见到一个亚洲人就会问是不是华国人。遇到祖国同胞总是格外的亲切,因为那个时候在那些金发碧眼的小孩子眼里我是个异类,他们不是我的同胞。”
说到此处,梭温的笑意淡了不少。
他回忆起了童年经历的不公和歧视。
紧接着梭温看向栏杆,声音温润:“其实我很想在华国长大,跟华国的小朋友在一起玩。但人没有办法决定自己出生以前的事情,就像我决定不了自己的国籍,也决定不了生活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