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想吗?”叶媛的话被赫瑞拉打断,“我一开始也不敢肯定,毕竟媛媛你太可爱太活泼了。但今天我见到你时很激动,你转过身来看到我的那一刻,你的眼神里是警觉和防备。”
“人下意识的反应是不会造假的,”赫瑞拉医生说话不疾不徐,“再然后你看到梭温医生,你以为他是华国人,所以即便你跟他不认识,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你也不会防备和排斥。”
叶媛原本以为是自己没有把这几天经历的真相告诉赫瑞拉,她会有这样的想法。
却没想到,是她下意识做出的防备让赫瑞拉觉察出这些。
但其实,叶媛没想那么多。扪心自问她确实对赫瑞拉、冼礼、肯德夫人、哈桑他们有着或多或少的利用和防备,利用是在安全范围内的利用,是不会伤害他们个人利益的利用,防备是下意识做出保护自己的行为。
在沙瓦这样陌生危险的国度,她难以轻易地信任所有人。
至于对那位名叫梭温的医生……他长得太像华国人,叶媛内心深处产生了异国他乡见到同类的错觉,这才下意识收起防备。
叶媛思忖着,刚要开口解释,身后却传来小孩的呜咽声和呓语声。
两人同时看向床,只见睡在中间的小男孩脸色煞白,小手在半空胡乱抓动飞舞。
叶媛先反应过来,猜想阿布是做噩梦了,她快速握住男孩的手,柔声安抚。
阿布的情况并没因此好转,他额头流露出冷汗,幼小的身躯也颤抖不止。赫瑞拉见此也将刚才的事抛之脑后,皱眉询问:“这孩子经历过什么?不像是普通的噩梦,倒像是精神创伤的反应。”
“阿布,阿布!”叶媛叫着他的名字,企图叫醒男孩。
但他仍旧没醒,仿佛在噩梦中越陷越深。
见状赫瑞拉伸手捏住孩子的腋下,微微发力,两秒后阿布终于睁开了满是泪水的眼睛。
一睁眼就是叶媛紧张担心的神色,阿布赶忙坐起身环抱住女人的腰,扑在她怀里大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与女人的安抚声回荡在医生办公室中,门外也并不安静,走廊的尽头还停着几架病床。病床上的伤者均是没有病房只能在外面凑合的重伤患者,这些人痛苦的呻吟声盖过了屋里的声音。
*
这场战争持续的时间远超所有人预料,期间政府军五次主动提出谈判,却都被独立联盟回绝。
理由是边翊不出席。
可钦独立军作为独立联盟主力军,边翊可以说有着一票否决权,他不同意停战,那谁都无法停战。
虽说继续打下去对双方来讲都是有害无利,但这次的战争特殊就特殊在是政府军主动挑起,且是专门针对可钦挑起的,边翊如果不把对方打的心服口服,政府军卷土重来是必然之势,往后只会后患无穷。
一时间沙瓦成为国际新闻的常客,而政府军的地位也随着多次战斗失败陡然下降。
七个月过去了,叶媛和阿布一直待在军区医院。白天和黑夜接踵而至,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一车车的伤兵被运到这里,有时候卡车还会排起队——因为医院里实在没有空位。
叶媛只能无力地看着这番场景,有时候她也会顶一个护士的位置,去帮忙包扎。大多数情况下叶媛都是没有用的存在,从战场上回来的伤员最轻的伤势都是断胳膊或腿,不会医学知识的人根本帮不上忙。
这段时间倒是给了叶媛教阿布英语的机会,七个月下来,阿布总算能跟叶媛进行简单的交谈。
他们两人这七个月一直住在赫瑞拉的房间,幸得赫瑞拉医生的房间有两张床,叶媛和阿布挤在一张床上倒也不觉得挤。
自从上次两人聊完天,赫瑞拉医生便很少跟叶媛讲话,大部分原因是工作繁忙,但也有上次不欢而散的尴尬郁闷。
叶媛本想找机会解释,但每次见到的赫瑞拉总是一脸疲色,恨不得一头栽倒睡着,她也不好去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在医生面前生命大于一切。
伴随战争而生的是痢疾,医院出现第一个患者时,叶媛也在场。
从走廊尽头飞速推过来一张病床,病床上平躺着一个嘴角流着浑浊液体,满身泥污的伤员。
“医生,急救!他的左臂完全坏死,必须尽快进行截肢手术。”推病床的是他的战友,他也伤得不清,整个左眼球完全消失。
伤员干裂的唇角还在冒着乌青色污浊液体。
走廊里却并未出现医生。
“医生!他快死了,不及时截肢他一定会死的。”
他的朋友声音粗哑,恨不得震动医院大楼寻找医生。
可现在所有的医生都在救治重症患者,根本抽不出手。
“医生都死哪去了?我们在前线拼死拼活,现在都快死了你们连个屁都不放吗!”许是自己刚才的话并无人搭理,他变得暴躁起来。
病床上的战友越来越虚弱,额头上的高温更是吓人。
叶媛将手里的医用托盘放下,正准备跑去找赫瑞拉医生,然一道干练的身影迅速从她的身旁闪过。
满是消毒液的空气中混入一丝冷香,那个人带动的风卷起叶媛的发梢,叶媛见他从一旁的衣架上顺手拿下白大褂,一眨眼就穿在了身上。
“体温多少?”他双手按了消毒液。
“4、42度,”左眼缺失的士兵慌张说:“迫击炮正好落在他的身边,他的左臂炸掉了一半。”
医生用干净的手背推了下眼镜,拿出小手电查看伤号的瞳孔。
“他还有意识,尽快安排手术室。”
他看向叶媛,见叶媛还在发愣。
“快去!”
男人的声音抬高不少,叶媛终于反应过来他是在跟她讲话,于是转身跑去通知这楼层的手术室护士。
等她回来的时候,这位医生正在蹙着眉按压伤者的腹部,“梭温医生,手术室十分钟之后可以进。”
医生闻言并没抬头,而是看向伤者的脸,叶媛随着也看过去,发现梭温医生每按一下,伤者就会露出痛苦的表情。
“腹痛,”梭温喃喃道,深黑色的瞳仁闪过担忧,看向失去眼睛的另一位伤号,“他排便正常吗?”
被问到的人茫然摇着头,“我、我不清楚,他最近一直都肚子疼,我们以为他吃坏了肚子。”
这时伤者缓缓抬起眼皮,许是想回答医生的问题,但仅支撑了片刻的眼皮又重新耷拉下去。
就在叶媛疑惑之际,他的四肢猛地抽搐,整个人脸色乌青深灰,嘴边浑浊液体愈来愈多。
“让开!”这是梭温医生对她说的。
叶媛急忙往后退去,几乎同时伤者侧头吐了出来。
“哗!”的一声。
整个走廊弥漫起一股食物腐烂的恶臭味。
而那些呕吐物不偏不倚都粘到了梭温的衣服上,白大褂里面是一件干净精致的白衬衣,衬衣领口上带着金质装饰品。
现在那件衣服下半段几乎浸满了乌黑黏腻的呕吐物,藕断丝连的液体顺着大褂下摆流到梭温浅棕色西裤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在场人都惊住了,他们捂着鼻子不约而同地都去看梭温的脸色,穿得这样得体漂亮的医生哪能经得起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医生,他不是故意的!”失去左眼球的伤号着急忙慌地解释。
“医生,我去找纸。”叶媛也慌了,这场面恶心倒还次要,耽误治疗就不好了。
谁知梭温只是平静说了句,“所有人都离远点,这是痢疾,会传染。”
痢疾?在场人赶忙朝走廊两端退去。
显然他们都深知这种病的可怖,虽不致命,却能让你不想活。
“你也是,离他远点。”梭温不冷不热的说。
那位失去左眼的人却不肯后退,支吾着说:“医生,你一定能治好他吧,你能把他的病都治好吧?”
“我赔你衣服,赔多少都行,求你一定要救他。”
他是怕这位医生恶心他的朋友,进而不想救人。
这样下去只会耽误治疗,叶媛本想走上前把他拉开,可梭温的后脑就像长了眼睛一般,她移动半步就让男人转过头。
“退后。”
他语气平静,并不是命令,倒像是一种温柔友好的提醒。
梭温再次看向不肯离开的人,轻呼出一口气,“你的伤需要尽快检查,如果伤到脑,治不好的就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
这人果然惊得后退几步,但目光再次落在病床上,“他……”
“我保证会治好他。”
最后伤员被推进手术室,梭温医生主刀。
叶媛跟护士们带好防护设备收拾干净走廊并消毒。做完这一切后,她看着手术室亮着的灯格外兴奋。
刚才梭温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华语。
那是不是意味着梭温是华国人?
是她的同胞?
叶媛也终于明白赫瑞拉说的那番话,相比起其他人,她对于同是华国人的梭温更加信任和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