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探视时间去医院，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和尚望长相上有几分相似的男人。

「小舅，真的太感谢你了！」

胡渣乱冒的黑夹克男人单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催促一样不停挥动，「别说了快进去，我让你买的东西你有买吗？」

「这里。」尚望笑嘻嘻地提起手里的袋装咖啡，然后还给自家小舅看自己另一手的东西，「还有探望的水果。」

「谁让你买水果？算了，你也不知道伤者实际情况怎么样，反正没人吃的话我会跟弟兄们分掉水果就是了。」

「果然伤得很重吗？」

「废话，你也卷进去轮胎里试试。」

两个人旁若无人一样拌嘴，李延怀疑尚望的嘴碎和社牛都是遗传，这家人一个比一个还能说。这个小舅比尚望严重，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也能巴巴说个不停，自言自语到让人害怕的程度。为什么李延会知道？因为之前李延住院的时候就见过这个人，尚望的小舅尚律柊，是负责他事故的警官。

李延事故后因为失忆非常茫然非常封闭的那段时间，这个尚律柊一来就各种说，说重点就算了，奈何对方九成的时间都是在扯诗词歌赋扯人生哲学，不知道是不是看他失忆所以不要求他能讲什么，来探望的45分钟这家伙能自言自语个三十分钟，剩下的十五分钟在关心他今天吃了什么和陪他一起吃晚餐。

「你去前台做登记，然后直接来三楼找我，我先去打个招呼。」尚律柊停在医院大堂，接过尚望手里的咖啡和果篮，接着话锋一转，盯着李延警告，「迈乱跑。」

稍早之前因为李延的突然消失给小舅打过报告的尚望嬉皮笑脸地接话，「嘿嘿，别乱跑哦！」

李延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他又不是自己想乱跑的。

毕竟是政府医院，前台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李延探头看向前方，前排的人完全挡住了他，让人看不见柜台里的护士有几人又在干嘛。

「看来要一段时间，你要不要找个地方坐着？」身边之人小动作不断，尚望不可能没注意到。他好笑地提出意见，倒是不介意李延真的找个地方窝把他留在这里排队。

「这是你说的哦。」

「别乱跑就行。」尚望笑着摸摸少年的头，「至少让我可以知道你去了哪里。」

李延立刻拍开那只手，「瞎操心。」他头也不回离开队伍，只有在离开人多的地方后远远地看着尚望的方向，前方排队的走了一两个人，尚望的站位比起之前前进了一些。

排队的都这么多人，尚望让李延找地方坐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李延本身也没指望可以舒服坐着，他抱着手站在不会挡到行人的角落，眼睛盯着尚望和排在他前面的男男女女，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四。

「李延？」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叫出他的名字。

李延转头往声音源处看去，看见楼梯处一个整只右手包得像个木乃伊的年轻男子朝他接近。来人染着张扬的金发，两只耳朵各打了三、四个洞，上面挂着亮闪闪的耳饰。李延下意识捏住了右耳垂，他也有，耳垂上一个还有一个在耳骨，双耳都有。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金发木乃伊咧嘴笑着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好像在检查李延身上少了什么零件，「对吼，听说你受了很严重的伤，你是来复诊的？」

「我来看人的。」李延因这样失礼的注视感到不快，他不客气地打量回去，对可能是曾经熟悉的人语气很冲，「你嘞？」

「说起来有点丢脸，骑车的时候摔了一跤。」金发木乃伊说着便举起了右手，「有够痛，缝了四针。」

「小心一点。」

「哈哈，知道了。」金发木乃伊将只有轻伤的左手架在李延肩膀上，「大家都很想你哦，不过都理解你出过事，不适合像以前那样和我们出去疯啦！」

「有机会再说吧。」

金发木乃伊装模作样地抱怨友人的疏离，「你变得好高冷哦！」

李延抓住几个关键字，拼凑着他过去的样子。如果他过去是这样的人，也难怪家里都找不到自己生活的踪迹，他就奇怪家里怎么像个样板房，该有的都有，就是没有生活气息，甚至他都怀疑父母带他回去的房子有可能不是之前原本住的。

手机、电脑，里面的浏览记录和联系人也都是空的。虽然用手机摔坏了这种说法打发他，他也不得不接受一切说辞，但父母极力向他隐藏的过去，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金发木乃伊不是一个爱纠缠的家伙，他放开手单手叉腰，「所以你现在住在这附近？」

「差不多。」

「这样啊，那我们下次再一起玩！」他想起什么，歪头问道，「你手机是不是也换了，应该是在事故中弄坏了吧。你还记得大家的手机号码不，虽然你脑子好不过不可能连号码都会记吧，那就太变态了！手机拿来，我给你输进去！」

李延判断没有坏处，打开手机的电话功能递给对方。

金发男三两下就按好号码拨给自己，在手机上留下通话记录。

「有空给我打电话。」金发男比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

「再看吧。」

「那今天就先这样，拜！」

李延目送对方离开，那颗显眼的金发在走到门口的时侯还回头来给他大大力摆手。

行了，走吧。李延幅度很小地朝对方挥手，待再也看不到人的身影后他偏过头看着装陌生人的家伙慢慢走向自己，「你刚刚在拍他的照片？」

「欸，你有看到哦？」尚望自以为偷怕坐的天衣无缝，被抓包之后只好坦白，「我要跟你妈妈报告一下嘛。」

「为什么？」

「呃，毕竟你妈妈是希望你能开启新生活才把你送到居光寺来的。」尚望说得很含糊，他总不能直白地坦言说人家妈妈有交待过要李延和过去切割，不希望他接触到失忆前的事情。

「真奇怪。」父母宁愿放弃他和家人过去的回忆，从头再来，光这一点他就想象不到过去究竟和父母之间有多么可怕的裂缝，他原本以为自己可能只是有点叛逆，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但是忘记了就真的能当作不再存在吗？

和和美美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别这样看我，我跟你在医院见到那次是真的初次见面，我可不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样的。」

李延曾经上网查过自己的车祸，报道中没有什么特别的。最多就是他一个学生独自一人骑车夜游很古怪而已，再加上失忆了，他一点也记不得自己为什么要晚上出去。

李延跟在尚望旁边越过或排队或原地等候的家属和病人们，有的在咳嗽，有的在呻吟，还有人在低声安慰着亲人……这里是看诊的，情况不严重的人们都聚集在这里。可是越往深处走，眼前的景象就越发让人心生不安。靠着墙壁坐着或躺在走廊里的病人们，面色苍白，目光黯淡，不像前台那边吵吵闹闹，这里安静得诡异，只有偶尔传来几声虚弱的咳嗽。走廊深处甚至不开灯，帘子挡着的后面摆着几张病床，都躺满了人。

李延下意识皱起了眉头，直到进入电梯里才比较好受。

低楼层的电梯运作得比较慢。

尚望对电梯产生了不小的阴影，表情僵硬地占在按钮板前随时准备按紧急按钮，眼睛也一直盯着显示屏。

电梯抵达楼层打开，尚律柊不知为何就站在出口，看见他们时挑了挑眉，「伤者的小孩刚好也来看他，你们自己注意一点。」

「遵命！」

尚律柊直接抬脚用膝盖往外甥的屁股上顶过去，「遵个屁，你最好说到做到！」

「你们在医院里安静点吧。」李延无语，制止尚望的不服气让他忍住别顶嘴回去，然后用眼神请赶紧尚律柊带路。

李延对在场的其余人不感兴趣，他隔着玻璃，看见里面身上插满管子的人。

他不懂。

那个女人还说要他死呢，怎么没死？

相对于李延能做到完全不理人，尚望一看到两个小孩子旁边跟着的老师整个人都愣住了。

小舅也没说夏老师在啊。

夏老师背着昨天那身放学行头，微微地朝他点了一下头当作打招呼。

被夏老师见过自己的糗样，尚望有点尴尬，顾左右而言他，「这应该不是老师该做的工作？」

「因为……」夏老师叹了一口气，「孩子们的父亲出了意外，母亲目前则不知去向，芷瑶说有社工会帮忙照顾他们，但是他们把联络号码忘在家里一时找不到人，又很想来看他们爸爸，所以我带他们回家之前送来这里希望能够给他们探望一下。」

「原来如此。」尚望没懂装懂，心想哪个社工怎么不负责任，交给他们居光寺那肯定孩子的接送用餐功课补习都一手包办了，「做老师也挺辛苦的，夏老师昨晚睡得还好吗？应该没有被昨天的事情吓到吧？」

「这都要谢谢你。」夏老师顿了一下，「你呢？」

「我嘛，刷手机刷累了就自动睡了哈哈！」

李延在玻璃前一动不动，尚望自己则一点也不敢看里面男人的状况，每次看到有人受伤他感觉自己也跟着痛。一想到目睹男人被卷入轮胎的画面，尚望整个人都不好了，那该有多痛。

尚望眉头紧蹙，声音沙哑地说，「老师是搭车来的吗？」得到点头肯定的答复后，尚望立刻提议，「那老师要不要坐我的车回去？」不等对方有所回答，他向一大一小的两个小孩子搭话，「嗨，还记得我吗？我之前去过你们学校带你们浴佛哦！」

两姐弟有礼貌地问好，几句下来对亲切的大哥哥没了警惕心，也从悲伤中脱离。

十几分钟后，李延转过头来朝尚望扬了扬下巴，「我看完了。」

「真不懂你在看什么？」尚望顺嘴吐槽，接着询问夏老师一行人，「你们还要继续留下来吗？我们可以等。」

小孩子不哭不闹跟着刚认识的大哥哥走。

尚望送人回公寓。

下车时小朋友们大声地道谢。

「不客气。」

门一关上，副座的李延就憋不住了。

「我不明白。」李延将疑问全盘提出，「如果你很想一个人死，那都做到了这个地步人怎么还活着？」

尚望放下手刹脚踩油门驾驶汽车，「你见到的女人是宋文俊的谁？」

「不是妻子就是小三。」

「那我想她应该是前妻。」尚望停在红绿灯前，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宋文俊是在七年前来到这里的，因为要在对岸工作，他在这里租房子，之后和老家的妻子有矛盾，妻子跳楼自杀，他把两人的女儿带到这里来一起生活，儿子是他和新欢的小孩。」

「年龄差不大啊……」

「小男孩七岁，姐姐十一岁。」

也就是一来这里就找到小三了。

李延冷笑了一声，「男人。」

「也不是全部男人都那样啦。」

再说了，自杀？

李延很不想相信，但是这也不无可能。

他一直以为那女人是被推下来的，所以才那么不甘那么恨，但也可能是跳下来后后悔了。

李延突然啊了一声，「那个夏老师是不是说小三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