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髒……我好髒……」
直到現在,上邪琅玕的潔癖已經深深鑲入心中。
他憎惡自己染上一身腥,才會配不上帝旭。
他憎惡那魔沼的黑手,卻又深深懼怕它們。
他本是一塊美玉,你們怎麼敢把他扔入這骯髒的沼澤之中?
出淤泥而不染,根本不可能!他是在受傷的情況進去的,他們折斷他雙翼,在他身上剜開一道道傷痕,將他千刀萬剮,就是想毀了這塊好皮囊!如此還不夠,把它扔入黑沼之中,就如一塊破損的白布進了黑色的染缸,他已經回不來了……
於是從魔沼事件中清醒過來的上邪琅玕,瘋了。
他只要一回想到當日的情況,就會厭惡自己,厭惡到發瘋。
「阿旭,你愛的人很髒怎麼辦?」
我的心上人,愛的是一塊美玉,潔白無瑕的美玉。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但是我不甘心,我還沒等到他。
你說好陪我看滿天晚霞,但只有我一個人仍在此地等待。
我是想,說不清哪天,你就回來了。於是時光漫長,一等就等了千年之久。千年時光,隻身一人苦苦地等,終於千年後故人歸……
然後呢?
在我放棄之前,在我的信心殆盡之前,你終於出現在我眼前。
我還是止不住內心的貪婪,不由自主地向你靠近,不斷的失重,直到我失控。我想說這一切如此不真實,就當是我的幻覺,讓我清醒地慢一點,再慢一點。
但夢總會醒,我不想醒來時發現自己殘缺不堪缺。
我應是一塵不染地站在你身邊啊!
怎麼辦?我回不去了……
你說你愛我,可你的愛人很髒,很慘,根本配不上你!
「阿旭…我髒阿旭,我髒了,很髒……」
「我努力清洗了,洗不干淨,怎麼都洗不干淨……」
他無意識地搓著手腕,將手腕都搓得通紅,焦躁的情緒讓他根本收不住他的獸態,長長的指甲一下就劃開了脈搏,鮮血淋漓,他看到冒出鮮血的手腕,愣住了,像是在疑惑,過一會兒又忽然又哭又笑地抬起手腕給帝旭看。
「不是黑水了!你看,終於不是黑色的……」
他抬眸望進帝旭那盛滿心疼的眼,心裡忽然驚醒過來,一把將帝旭推開,捂著頭聲音尖銳,身後那八條大尾巴亂揮著,那雙紫眸漸漸染上鮮紅。
「不……身上洗乾淨了,可我的心還是髒!」
「我髒!我髒怎麼辦,我髒啊……」
*
初神君清受困羅剎界,到後來以身殉道後,這羅剎地界招來了萬佛坐鎮,鎮壓那沖天的怨氣和邪氣。而在失去了一切的上邪琅玕,就在這裡無助徘徊着,不斷地探尋,跌跌撞撞地摸索,企圖找到一點愛人和親人遺留下來的痕跡與碎片。
本就是嚴重被魔氣侵蝕的地界,他一介墜魔者來到這裡,只會將其墜魔地更嚴重。但上邪琅玕不在乎,困在萬佛山裡,年復一年地尋著。
聖僧藏秋當初煉化了他的金身,就坐鎮在這裡,作為萬佛陣的結界陣眼。其魂魄也一直伴隨著肉身在陣中坐守,他自然是見到的,上邪琅玕的這副模樣。不止他,入陣的萬佛同在,萬佛慈悲,見其悲哀,為他下了萬道佛法護身,賜名上邪,置其邪字之上,乃一次祝福:每喚一次上邪,他便能被佛法淨身一遍,永遠立於邪魔歪道之上,永不入歧途。
即便如此,還是不夠,還是無法洗淨他身上的污濁,亦或者說,身如何漂,也只能再淺一些,無法完全淨白,而身體內,他那顆被狠狠褻瀆的自尊心,更是已經回不去了。
那時每到夜裡,便是魔氣最盛的時候,本就是陰柔之體的他,受到的影響更甚。這個時刻的上邪琅玕,是最厭惡自己這一身的。被觸手拖入魔沼的記憶被喚醒,他就會恨得發瘋,對著那天上的月在哀嚎,似乎是在呼喚某些人,又似在怨恨上天不公,但他的聲聲哭訴是永遠得不到回應的,到最終也只有一個單薄淒涼的身影伏倒在地,哭至無聲。
這夢魘纏了他千年之久,不論他去到那裡,都伴隨著他,陰魂不散地噁心著他。他本是潔白無瑕的美玉,卻被染黑了,你讓他怎麼接受?
因為一身被染黑了,極致的黑無法漂白。
他十分絕望,日日夜夜都陷入了痛苦中。
就在此時,孤苦無依的上邪琅玕面前,出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天道君。天道君一直都是置身事外的,為何會幫他呢?
相比他的一身狼狽,天道君一塵不染地站在他面前,惹得他更無地自容。
他髒了,洗不乾淨了!
絕望之時,天道卻說:「非也,事無絕對,不是嗎?」
自初神消失,神界被封以來,魔界大肆濫殺,血污染人間起,靈氣就稀薄,人族再難飛升。眾仙迂腐淺薄,並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世間靈氣皆來自於混沌,是神界之源,是初神的恩賜。沒了初神,天地間一片渾濁,就像一個黑暗的大染缸。
黑暗容易滋生罪惡。那麼,走出黑暗就好了。
一直呆在那個染缸裡,怎麼可能有機會漂白?
遠離那個大染缸,晾曬在太陽底下。烤幹他的黑,不讓其繼續加深。
而初神遺留下來的混沌,是讓世界回元歸純的唯一契機。
他此番便是想要前來回收混沌之力。
「我要怎麼做?」
聽到這句話,上邪琅玕的眸底泛起些許光亮。
就像溺水的人看到了浮木,會不顧一切地攀上它。
「祭身或魂魄,你會怎麼選?」
天道君自譯不是什麼好人,他從來只做等值交換。
想得到什麼,就得付出同等的代價,這很公平不是嗎?
上邪琅玕卻被這個答复震了一下,臉色忽地變得蒼白。
很顯然他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祭身,就是向天道獻祭這一身尤禕姿。
若選魂魄,便是向天道獻祭三魂六魄中的一魂一魄。但失去了三魂六魄中的其中一魂或一魄會讓他變得呆滯,失去一部分記憶,嚴重者則會變得呆滯、甚至痴傻!
他不知道若是選擇此項,天道要收走他哪一魂哪一魄,他不敢冒險。
而且他不想忘記帝旭,他根本不敢賭。
只是稍加思索,他就下定了決心。
「祭身。」他說。
天道君對他給出的這個答案毫不意外。他想要的,就是上邪琅玕那一身產自混沌的尤禕姿。雖然此時尤禕姿已經被嚴重污染,但是回歸混沌後自然就會被淨化融合,還是能幫助起到一點靈氣復甦的。
而且他知道上邪琅玕在意什麼,不過就是這身黑水。
他收走尤禕姿的同時,也會將他一身黑水全部潔淨,搜刮帶走。
畢竟讓這上邪琅玕帶著一身黑水遊走世間,就猶如一個行走的魔沼,始終是個隱患。
要洗淨搜刮這些,唯有刮骨和換血,但他早已深入骨髓,不如碎骨棄之。由此,天道看在了摯友初神的面上,買一送一,做主贈其一場重塑機遇。
「碎骨重生,淬煉涅槃。」
*
上邪琅玕真是厭惡極了這黑水,而且碎骨施咒,天道君說除去六界之外,便是擁有無盡壽元...
那他就有機會等到他歸了。
他毫不猶豫就同意了。於是便有了後面的那天祭尤禕姿,還有為了穩住他魂魄不散而施下的美人咒,噬骨香。
他變成了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本以為自己就能擺脫黑水,但他過不了心裡這一關。他始終無法忘記,自己被人按在魔沼中,被黑水沒頂,被無限侵襲的那種噁心……
後面有幾次,他似乎忘記了,自己已經換去這一身黑水。
只記得自己髒了,他的反感引起了過激的反應,整個人瘋瘋癲癲,喪失了平日的優雅姿態。上邪琅玕也不想的,但他就是控制不住這種心底身上漫上來的寒惡的嘔感。那魔手粘粘的觸感歷歷在目,黑色的液體攀著他的身體,十分沉重地將他往下拖,身上越來越沉重,彷彿掛滿了黑色觸手……
他過激的反應讓身上激起了雞皮疙瘩,他不停地搓揉他的身體,甚至瘋瘋癲癲地跑到了大殿之中,拿起那點燃著的油燈,灼燙的油水就往自己身上澆,澆完還不夠,它捧起香爐裡的香灰,就往自己身上撲,香灰和油水混合在一起,粘粘在身上……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痛苦地重複著這個動作,嘴裡對著那廟裡擺放的萬座佛像,念念有詞。
「淨身淨身,你不是說這佛前禦物淨萬物嗎?」
「救我……求求你救我……」
「把身上這些噁心的東西去掉!求求你們!」
僅剩一道天魂的藏秋最是熟悉他這個狀態的,見狀只是輕嘆一聲。
在一旁敲擊著木魚,念著靜心咒,助他靜心。
但幫助不大,他依舊哭嚎:
「我怎麼這麼髒……」
「為什麼去不掉……去不掉啊……」
一直到今日,他依舊無法擺脫這可怕的夢魘。
「我髒!我髒怎麼辦,我髒啊……」
說到最後,那顫抖的嗚咽著髒,讓帝旭的心狠狠揪痛。
可就算一身黑水早已變換洗去,上邪琅玕的內心還是無法潔淨。他依舊對這心存芥蒂,在意得不得了。這一點在見到帝旭之後,更甚。
「什麼髒,你為什麼髒?」
帝旭緊緊抱著他,輕聲哄道,「琅琅不髒,琅琅別怕……」
明明是还泛着凉意的春,他却急得额头全是汗。懷中的上邪琅玕似乎走不出夢魘,他喘得厉害,聽著帝旭一遍遍地安撫,他沉痛地闭上眼,身体踉跄,直接跌坐在他懷中。双手掩面,双肩微颤,那是他抑制到极致的悲伤。
「怎麼不髒……怎麼可能不髒……」
「我的琅琅不髒,」
「就算是,不怕,我陪你髒!」
「我會將你身上的污垢,舔了個乾淨,吞進肚子裡,那你也嫌棄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