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那船已出了渡,停泊在岸。
少年瞧了眼舱外的夜色,点燃了桌边的油灯后,侧脸向着那坐在卧上闷声不吭的小娘子细语:
「待明日一早,就到新城了。到了新城后,你就平安了。」
靠在壁上的阿宁抬起了头,她的双眼泛红,兴许是哭久了,嗓音变得有些嘶哑:
「阿郎,你与翠娘姐姐是如何寻到我的?」
望向阿宁的褐色眼眸中,藏不住得意:「说到这,小娘子你得好好感谢我同翠娘。我就怕你出个万一,就让我的赫沙追踪你。也幸这船延迟,翠娘又同路人多打听了几番,才摸出一位九、十岁的娘子与常在这里寻找落单儿童的人牙婆走了。」
但少年心里却藏不住今早的诡异。天气明明好了许多,船家却始终不发船,等到他们赶上码头时,还冲着他和阿宁笑,似乎在等着他们上船。赫沙明明跟丢了阿宁,但神奇的是有人在一路上投入金币,引得赫沙能重新追回。又有几个好心的路人同翠娘搭话,指引方向,又突然有人在自己骑马横冲街道时撒铜币,把视线从他同翠娘的身上移开。
现在回想,今天所有的一切就像冥冥注定一般。
他瞧了眼阿宁,不敢细想,还是将这事掩在心上吧。
却见阿宁缓缓地下了榻,理了理裙边下的皱褶后,朝着他的方向作了个辑:
「多谢......」但瞧着少年与自己年龄若仿,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随了一句:「多谢恩公今日相救,阿宁终身莫不敢忘。敢问如何称呼恩公?」
「李存......」少年话说到嘴边,又紧了口,改说:「安敬思。叫我阿思就行了。」
阿宁下意识地点了头,又问:「莫不是田字头,心字底的思?」
见他颔首一笑,阿宁的思绪飘向了那船外的月亮。这江边的月亮不似长安城般圆,也不似长安城般亮。她面露忧愁,叹了口声:「思国、思乡、思故人。」
瞅见那悲伤的神情,他没趣地摸了摸鼻:「你这小丫头还挺有意思的。听旁人唤你阿宁,全名呢?」
阿宁的眼角依然映着月光,落入嘴边的笑容些许勉强:「阿宁。我家......都唤我阿宁。你就同其他人般......唤我攸宁吧。」
或许是对神情略感不满,他转了眼珠子后,扬起了嘴边的笑:「攸宁?这名字可不爽利。我也唤你阿宁如何?这才显得我同你亲切。」
他想要逗逗阿宁,但阿宁着实没心情同少年开玩笑,但不想拂却救命恩人的要求。
正不知该如何开口时,她的视线却瞥见了他的左腿下方,正缠住一块破麻布。麻布外,还渗出了一些血。
她皱起了眉,语气严肃:「你这腿上的药......是谁帮你敷的。」
安敬思见到阿宁眼中透出的嫌弃,再往下看他腿上渗出的血液。他谄谄一笑,把脚暗地往内挪:「当然......是我自己。」
阿宁瞅了眼自己左臂上的包扎,眉头一紧:「我手臂上的伤?」
「当然也是我......」他的神色紧张,一眼都不再瞧阿宁,那双耳朵开始发红。
她望住那双泛红的耳朵,视线开始转下,瞥了眼手臂上的麻布。那小女孩不会用刀,这点伤口未及她的半分筋骨,最多也只是那表面戳深了几许,她手臂还是能将就活动。
这少年的手法还挺有模有样的。
可怎么到了少年自己的腿上,就包得不成形,还流出了那么多血水。万一不慎,感染了到秽物可就不好了。阿宁瞧住那伤口,心里就不舒服。她半蹲下,自顾地想解开了那碍眼的麻布,重新上药包扎。
眼见倏然蹲下的阿宁,安敬思的脸上不由得惊慌,连忙拉住了阿宁:「小娘子,你别啊!你这......手臂有伤,可不能乱来......」
「别动!」
稚幼的嗓音夹带着恼怒,吓得安敬思不敢再动。
阿宁抬起头,盯住他,一字一句地对嘱咐:「我帮你重新包扎,你给我乖乖的。别乱动。」
声音不大,但甚是具有威严。
他咯咯一笑,顽皮低把双手举高,示意投降。阿宁这才低声轻笑,快速地解开了少年腿上的麻布。
待伤口完全落入她的眼帘后,她的眼底露出一丝讶色。伤口有一部分的肉块被削掉,血与还是肉根本分不清楚,伤口也不断地流出了血水,这景象看起来还有些瘆人。
若不是今日少年的及时相救,恐怕她就得下到阴曹地府里,与外公相聚了。阿宁心中有愧,也不敢再正眼直视少年。
「我就叫你不要看了吧。」安敬思想把伤口给遮掩,却被阿宁一掌拍开,发出的声音极轻:
「别动。」
她从怀中取出了那绣有白叠子的香囊。那香囊里头,藏住的不是香,而是个釉蓝小瓷瓶。
她盯住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眉头紧蹙:「这可能会有些疼。你稍稍忍一会。」
听见少年的低声允答后,她从小瓶子里倒出了些白色粉末,轻轻地撒在了伤口上。
一触到那模糊的肉块时,阿宁就听见上方传来的闷哼。
就算不抬头,阿宁大抵也能猜到少年此时的痛苦。她轻轻地望伤口上吹了几口气,愿能稍微缓解少年的痛楚。当不再听见上方传来的闷声后,阿宁才麻利地把麻布缠上。
她盯住那被麻布缠好的伤口,她莞尔一笑,暗付这些年与表哥阿徒打得架,可不算白打。
「刚才我敷在你腿上的,是我外公祖传三代特创的金创膏。虽算不上是万灵药,但也能让你的伤口快些止血化脓,尽早封口。」
安敬思动了动脚,忽觉舒缓了许多了,也不比刚才般得疼痛。他刚想起身,对阿宁示意感谢时,被阿宁遏止:
「你腿伤未愈,怎能随意站起?」
他只得眨了眨眼,挠头道谢。
阿宁抿起了嘴,额头上的俩条小眉毛却拧成了一块:「我......反而该同你抱歉。」
她愧疚地盯住伤口:「若非恩公你,我早该下地府......找我外公了。」
「呸呸呸。净说什么不吉利的!」安敬思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这事就过篇了,你就别提了。不过,」他的嘴角一勾,眼神露出了不怀好意:「若小娘子你答应我,从今以后肯让我唤你阿宁,那我可真不计较了。」
少年的眼神璨着亮,似乎有一双能看清她的眼眸。
阿宁躲避了那双眼,大力地摇头:「这两件事,怎可相提并论?」
声音甚大,但随后渐轻。
这话令少年丧了头,眼神瞬间灰暗,语气甚是失落:「若你不愿,我也不强人所难。但我这心就放不下。古语有言,什么伤了心神,就会伤了身。若我就此思虑重重,使我这身子以后都好不了......」
但嘴角扬起的一丝笑,出卖了他。
阿宁望住他,最后只得点了头。
他的脸色一下转忧而喜,盯住阿宁一笑:「对了,你也改口唤我阿思吧。」
阿宁被瞧得有些不适,只得把头微微撇过去,小声地低喃:「阿思。」
侧边的少年却不发一言,灼热的视线也不从她身上挪开。她只得转移了话题:
「恩公......不,阿思。若明日允准的话,我想去采购一些药作为补给,至少能撑到新城。」
安敬思这才意识不对,悻悻地大笑:
「好。就按你说的,明日到了太原,我们就去药铺。」
「阿思,有些事我还想问你。」阿宁紧咬着唇瓣,鼓起了勇气地开了口。
「阿宁!」安敬思开心地唤了阿宁的名字,嘴角扬起了笑:「你问。」
她缓了缓气息后,才敢同他对视:「昨夜,我听见了你与翠娘姐姐的对话......」她垂下了眸,又抬起了头,脸色有些僵硬:「我的阿娘与外婆,真进了京兆大狱?」
挂在嘴边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神的严肃:「若按照这唐皇软耳根的性子,估摸你阿娘与外婆已在大牢里了。」
百遍的疑问,在阿宁的脑海里瞬间过了千万次。
就算外公在同昌公主这事犯了错,也不至于处斩,更不至于株连家人。
少年这话,像是话里有话。
但他却不再多言,只用手敲了敲她的额头:「你的外公,可否得罪过任何王公贵胄、宦官酷吏?若非如此,那人牙子为何是想把你杀了,而不是把你卖了?你这从长安来的娇嫩女娃可是能卖出一个好…….」突然瞥见了阿宁的视线,他只得挠了挠头:「我只觉得这人牙子绝不会做赔本生意。」
阿宁回想起今日,那人牙婆子说的话。什么主子,什么外公。外公这辈子活得勤勤恳恳,在太医院一直都恪守家里教训——谨言慎行,莫不然三代都能在长安城大明宫生存下去。
「今早打算杀了我的人牙子,说了由于我外公的缘故,才连累我家遭遇此劫难。阿思,你可知晓一二?」
他耸了耸肩,示意不清楚:「这其中一二我也不知。我也是根据主公的安排,接你离开。其他的,我也不方便过问。不如见了我少主公后,我再同他问问。」
阿宁正陷入思绪时,脑袋又冷不丁被捶了一下:「早点睡。明日一早,这船就会驶入太原。到时候,再冷静思考也不迟。要成为侠女之辈,冷静大胆可是首要。你此刻的忧思,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倒不如好生休息。还有......」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塞进了阿宁的手中:
「这把匕首就留给你。要是我不在你身边,你好歹有个东西可以防身。记住,切莫再对他人泛起怜悯,下次若再如此,你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刀柄被漆上了玄黑色,护手与柄尾由镀银的黄铜所制,再以鎏金进行加固,那纹路像是一朵盛夏并开的睡莲。护手的中间镶有一枚绿松石。刀鞘部分,由漆上玄色的鳄鱼皮包裹,并用了鎏金铜箍进行加固。
她把那刀鞘抽开,只见刀刃上像是刻有一段陌生的文字,她着实看不懂。那刀刃上还留今早那人牙婆子的血迹。
阿宁盯住那已干透的血,不禁咽了咽口水。她把匕首收回了刀鞘后,对着他应允点头。
安敬思得意一笑,摸了摸鼻后,却推开了门扇,准备出外。
「阿思,你不睡吗?」阿宁疑惑地盯住他的背影,却见他转过了身,对着阿宁笑了笑:
「不睡了。我得守夜。」
心疼地看着那腿上严重的伤,再瞧瞧自己手臂上的伤,阿宁涌出了想要代替少年的念头:
「我也能守夜......」
一阵笑声阻止了她的发言:
「你一小娘子,出生寻常人家,虽然有些练武底子,但总归属于小打小闹。你倒还不如睡睡,明日养足精神为好。」
她一听正想反驳,又听见他放柔了语气:「放心,我会和船家轮流守夜。好好睡吧。」
未等她反应,少年便兀自地关上了门。
她瘪了嘴,这脚明明被人削上了一块肉,却还能自在地同她聊天、带上她骑马逃跑,现在还能飞快行走。这叫「安敬思」的少年,可谓奇人。
这少年的来历不明,只记得他说自己是康公派来的。
姓康的,除了自己、外公、阿娘,还有谁呀?
人牙子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这些搞得她心烦意乱,在卧床上不停地来回翻身。
倏地,她猛然一起,立刻向怀中摸去,掏出了一翠绿色的锦袋。
这是,今日翠娘姐姐留给她的,临死前,还说十分重要,必须妥善保管。
她在手里掂了掂后,才发现里面的东西是不成形的,连忙地把它们倒了出来。
有大、有小、有零、有落。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完整物件。
阿宁仔细端详又再琢磨了一番。忙乎了后,才勉强把它们拼凑起来。
是一把被折断了半的玉钗子。
钗子上方留存三只鸟。每只鸟的形态被刻画得栩栩如生、神彩各异。
被镶成鸟眼的琥珀,色彩也尽不相同。
钗身原为白玉通体。若用不同的视角对上不同的鸟眼,那钗身会因光的折射,进而与鸟眼产生同一种颜色。
三只鸟中,有其中俩只还算完好。
剩下末端的一只,两只眼睛都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
右边那只,红珀珠子还遗留在右眼里,但左眼的,怎么也找也找不到。
原本安放琥珀的眼沟有些裂开,似乎是当初被人硬生生从钗子上拔掉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零散的金色翅膀,怎么地都拼凑不上。
虽然她不擅此道,但任谁看了都晓得,这钗子价值不菲、手工精致,非常人所能拥有。
这玉钗,无论是外公外婆、阿娘、翠娘姐姐都不可能拥有此等珍物。
这是,属于人上人的珍品。
这或许是其中缘由之一,为何会有人特来刺杀她这个女娃。
她下了榻,原想同安敬思同商量。当准备推开门时,她又停下了脚步走了回去。
这少年来路不明,虽曾救过自己,但想起今日人牙子之事,她的心不免一紧,现在还是小心为上为好。
她把钗子收好,连同那绿色锦袋一起藏回了怀中。她跳回了卧上,手中握住的是刚才安敬思给予的匕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入睡。
江边的月儿挂在了夜空中,江面映出了圆月的倒影。
另一头的小山丘上,忽闻而至的马踏声,惊醒了正在树枝上歇息的鸦群与蝉雀,他们骤然飞起,仓皇地逃离这不宁之地。
马蹄的渐近,树间两旁被月光照映了一人一马的影子。马身加人,约莫七尺以上。
那人儿年纪约莫十五、六岁,一套素黑圆领袍,一顶黑色斗笠,似乎不愿他人瞧见他的模样。
但借助月光的朦胧,还是能隐约映出他分明的棱角,高挺的鼻子。
乌黑深邃的瞳仁里透出了寒意,紧闭的薄唇透出他的坚毅。
他左眼微眯,屏住呼吸,静静地盯住江间的客船。
不同往日的江边月夜,失去了热闹的虫鸣与鸟叫,平静的江面下涌起的是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