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八文钱。」一位小娘子用帷帽遮住了面,再三环顾后踮起了脚,把钱放至柜台上。
站在柜台的阿郎,正努力地和铜陀作抗争。
「阿郎,这药已经称过了。」
被小娘子提醒了后,他有些难为情:「小娘子,别介意啊。我才来这才不到半日,东家今日又去了太原府。这忙里忙外的,没人帮衬我。」
「太原府?」阿宁眼珠一转,抬头对阿郎笑:「阿郎。若你不介意,我自个儿把药给包上吧。」
阿郎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把一叠草纸与纸绳递给了阿宁。
见小娘子把药平铺在了纸上。从左角向上折起,再从左角向上折叠。把右侧折叠后,又往底部封了个口,才彻底地把药全部包裹,成一个长方。最后,在纸上系上了绳子,留有一个活扣,方便提手行走。
「小娘子,你的手法可真麻利啊。」阿郎不免露出了惊叹,兴许是想起了什么,又紧接下去:「小娘子,不曾想你这般年纪,就懂得这么多。若不是你刚才的出手相救,我得把那桃仁当成杏仁,卖给了那妇人了。」
阿宁摆了摆手摇头示意没事,可又不得再开口点醒:「杏仁摸起来粗涩、皮厚,表皮多为暗棕。桃仁的表皮则多为红、黄棕色,比起杏仁,摸起来相对光滑。桃仁呈圆长状,杏仁大而扁平。这两药材虽相似,但这属性实不同。若不幸误食了,恐会造成危害,阿郎可不能忘记。」
瞧住阿郎呆愣的模样,她又忍不住地再叮嘱:「若还是不能分辨,就切一小块试试。若味道甚苦,或说有股涩味,那可能就是杏仁了。」
阿郎连忙应允,还不忘对阿宁鞠躬道谢。他多添了两包小菊花,同一小袋的茱萸,塞到了阿宁的手上:
「瞧着快到重阳节,看小娘子像是外地人。我这儿有些菊花,你可把它拿去煲了。这是茱萸,你可捎给亲人避灾避祸。」
「避灾避祸?」阿宁一听,脸色有些僵硬,立刻离开了药铺。
不远处的露天茶肆,一位戴着斗笠的少年正喝着茶。手里握住茶杯,偶尔低头浅尝几口,眼神始终保持警戒,一身不动地盯往药铺的方向。随着等待的时间越长,掐住杯子的力度也越加紧。
直到看到一位头戴帷帽,鹅黄襦裙的小娘子从药铺走出来后,他的眉间才松开,脸上也逐露出了笑。
「阿宁,发生何事?你在药铺可待得好一阵子啊?」
少年快步地起了身,把钱付给了茶家后,又减缓了他的步伐。
步行之间又不自觉地加快,从她手中拎走了药包。
阿宁赶紧搀住了少年,深怕加深了他腿上的伤:
「药铺的主人今日不在,留下的阿郎又是新手......」
这不经意地一搀,阿宁发觉安敬思的手臂变得有些僵,耳朵似乎也起了红。他的脸还微微撇了过去。
「阿思,你怎么了?对了,过几日就是重阳了。这是阿郎送我的......」她把麻油包高高举起,靠到了少年的面前。但他却不回答她,只是把头硬扭了过去。
瞅着他僵硬的举动,阿宁有些糊涂,但眸底闪出了一丝讶异,也不管安敬思愿不愿意,硬把他扯近,在他耳边小声嘀咕:「我听说那药铺主子去了太原府。」
少年的脸色忽然一暗,声音瞬间冷下:「太原府?」
「你们想逃去哪里!」
未曾细想,就被背后的喊声给惊醒。
他冷冷地转过了身,喝止他们的二人,正是太原府的府差。
他随即把阿宁护在了身后,再把手中的药包递给了阿宁后,厉声吩咐:
「阿宁,还记得咱们今早说过的地方?半个时辰后,在那里相会。」
少年微微转了身,对阿宁露出了笑:「你可别迷路。」
一个侧身,温柔的眼神中瞬间充满厉火,朝着府差的方向,轻嗤低笑:
「没想这新上任的府尹,也同那牛头阿旁有所勾结!」
阿宁瞥了眼他的腿后,立刻拉住了他的手臂,脸色无不紧张:
「阿思,我们一起逃走好不好!你的腿伤还未愈......」
少年却把那握住自己手臂的手甩开,语气不耐:
「不准过来!快走!」
语音未落,他便跃身一起,藏在腰中的障刀也跃跃而出。
但在落地瞬间,因为腿伤难以支撑他的重量,一不留神地他半跪在地。
「阿思......」阿宁的声音夹带着颤,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忍住痛,艰难地站起了身,瞥了眼后方,厉声大喊:「快走!」
阿宁环顾这面面相觑的人们后,也只得咬了咬牙。抱起药包后,她快速地溜进了小巷子,从人潮中散去。
当府差们想要上前去时,被早已站起的少年,挡住了去路。
其中一位个子稍高的府差瞧住早已渗出血的伤口,不免讥讽:
「小娃娃,你可别多事!我们想要的是那女娃娃!若识相一点,就滚一边去!别妨碍老子办事!」
眼看四周聚集的人潮,另一位矮了半分的府差随之提醒:「崔府尹嘱咐过这事,切莫闹得太大动静。」
稍高个子的府差,压低了嗓子,却一脸对少年嬉笑:
「你这小娃娃受了伤,还想着英雄救美!」
谁知那褐色的眼眸一转,往上瞟了一眼。嘴角咧开的笑意,释放了一股寒栗。
阿宁一股作气从小巷跑到离闹市不远的荒庙。
按照今日打听到的,这荒庙总会传出一些不太平静的喧闹声。附近的人家也都搬离了这。
又因为距离集市近,有府差按时巡逻,谅这鸡鸣狗吠也不敢在府尹面前造次。
阿宁把身体缩成一团,躲到了菩萨身后,就害怕有什么衙差府役的,找到了她。
「这日夜寄托的菩萨,也终归为男子所变。」瞧住那尊菩萨,她的眼眶忽然一红,浮现了翠娘临终前夜与少年的对话。她深知自己没用,到了重要关头,还是得阿思保护了自己。
她十指紧扣,默默地闭住眼祷告:「菩萨,若你能显灵,请你帮帮阿思。我愿用我这十年的性命,换他此刻的平......」
「咿呀」一响,打断了阿宁。
随着前门被推开,阿宁的心中咯噔一响。
她听见一个陌生的脚步声,轻轻地落在了石道上,正朝着她的方向缓缓袭来。
这脚步声与阿思的达达作响不同,这步伐的主人明显更加谨慎与细致。
这荒庙虽与闹市稍近,但还是有些距离。就算阿思能像平时那样,能躲过那两个府差,但是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回到这里,更何况他腿上现在有伤。
究竟是谁?若是官府派来的人,这声音应该更加有序。还是,想致她于死地的......?
阿宁从怀里掏出了那把昨夜阿思给自己防身的匕首。
听见那人的脚步声越靠越近,阿宁低头瞥了眼手中的匕首,眼神转而坚定。
她把身子尽量贴近菩萨,反手紧握住匕首,屏气凝神,眼睛不时地往外挪。
一瞬间,她还未来得及,被人打掉了手中的匕首,勒住了她的脖子:「别动。」
这是一把男声,年龄极轻。
但声音清冷,不似阿思的清爽。
「女娃娃。」嗓音极为低沉,一股寒气涌入她的耳边:「我问你,你身边跟着你的少年去了哪了?」
阿宁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她只能紧紧抓住那人的手肘,压低了嗓:「你说得是谁?我什么也不知......」
未等她把话说完,那人贴近她的脸颊,轻启了唇:「李存孝......」
他唇边带着笑,一字一句地把气息传到了她的耳边:「又名安敬思。」
阿宁十分恐惧,那语气,是想把她杀了。
阿宁一脸恐惧,因为那语气,是想把她杀了。
她瞥了眼那人的衣袖,无论是那料子还是滚纹,都极为精致。这衣帛仅为达官贵人才用得上。这人的语调,听起来也像是北方那来的。而且,想找得到人是阿思,不是她。她至少能确定这人不是她的仇家,或是官府派来的人。
那在帮他找到阿思之前,他暂且不会对自己下手。
但阿思的身份来历,她还没弄清楚,若这人是阿思的仇家,那她会不会害了阿思。她得想法子才行。阿宁眼神一转,决定赌一赌。
她咳起了嗽:「少侠,你能不能想放开我?我被你压得有些疼。」她又接着装吸不了气,抽了抽鼻子:
「少侠,你莫不是要如此对待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吧?」
那人听了这番话,立刻松开了她的身子。 阿宁抓住了自己的胸口,满劲地吸气后,才缓缓地抬起头。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这人比她高出了一个头以上,也比阿思高。他身穿一件黑色圆领袍,身段笔直,身姿挺拔。虽是个少年郎,但也衬得出他的不凡。
那人的脸上遮住了一块黑布,阿宁着实看不清他的真实面貌。但那脸部轮廓也同阿思一样,不是中原人。
那露出的眸子透着黑,冷冰冰地盯住阿宁。他的左眼像是有问题,不自然地微微眯起。他拿起了刚才阿宁跌落的匕首,瞅了一眼匕首后,又把视线转向了阿宁:「我再问你一句,随你走的少年去了哪里?」
他边说着,边把匕首收回了刀鞘。
那语气甚淡,但嗓音却极冷。
阿宁有些慌张,不知怎么回应才不会得罪眼前的男子,她只能面带微笑:
「少侠,我是真不认识你说的人啊。我本是一小娘子,举家刚搬到这里,正巧外婆也落下了病。我这不是上街去买了药,回家途中经过此处,顺道拜一拜菩萨而已......」
「是吗?」却见男子嘴角上扬,把匕首连同刀鞘收回了自己的腰带,但漆黑的眸子里却闪出了冷漠。
阿宁慢慢地往后退,勉强微笑,思索着该如何逃离。但一把剑,随鞘而出,抵在了阿宁的喉间。
男子继续冷笑,但那语调却变得不耐:「小娃娃,我再问你一句,随你走的少年去了哪里?」
阿宁不敢再轻举妄动,稍稍地把脖子别开了剑尖。阿宁正想找什么借口,却发现那把剑,也刻有与那匕首相同的文字。
阿宁眉头紧蹙,微带着颤地看住男子:「你同阿思,是什么关系?」
男子睨视了阿宁一眼后,收回了手中的剑,声音极淡:「你这娃娃,有些吵......」他瞧了眼阿宁脏兮兮的模样,又把剑指向了她:「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说还是不说?」
那从唇边透出的冷笑,令阿宁感到害怕。
阿宁盯住那锋利的剑,思索片刻后,便把双手举高,示意投降:「我说......我说......我说行了吧。」
说完,她还不忘往后挪了几步,以免被那剑伤了身。直到确定男子把剑收回了剑鞘,她才松了口气。
「快说。」那声令下,令阿宁有些心慌。她思索了一番,咬了咬唇:「我们正在买药的路途上,遇到了官兵,官兵他们要抓我们......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然后阿思就叫我跑......」
阿宁瞧了眼站住的男子,想看看他的反应。
谁知,他忽然沉住了脸,眯起了眼看向她:「你就这样放任他一人对付官兵......」他扯了嗓子喊:「你可知,他的腿上还有伤!」
阿宁被那低吼吓了一跳,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支支吾吾地问起了他:「你怎么会......知道他腿上有伤?」
但他神情严肃,脸色阴沉地看向阿宁:「你少管闲事,继续说。」
阿宁吸了口气,身子发着抖,又继续说明:「我们约好......到这里会合,可......阿思他都没来......」
男子眼神一惊,眉头拧成一块,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把阿宁一把扯过了身:「你这小娃娃!跟我走!」
「去哪里?」阿宁害怕地大喊,紧紧地拉住他的手,企图不被他拽走。
但男子的力气十分大, 阿宁始终抵不过,就被他横着扛起。
「你给我放开!给我放开!你到底想做什么......」阿宁用力地捶着他的背,大声喊叫:「你这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你莫不是在天子底下犯罪!你不想活了吧你!」
他扛着阿宁走到了荒庙外,荒庙外正停留着一匹黑色的骏马。那人把阿宁强压上了马背,又快速地从马鞍侧边拿出了几条应急用来止血的麻布,在阿宁的双手打上了一个结,骑上了马后,在阿宁耳畔轻声低笑:「若把你抓去官府,不知这唐府会赏我些什么?」
阿宁一听有些害怕,余光扫了眼坐在她后头的男子,笑了笑:「郎兄,慢着!你看,虽不知阿思同你的关系,但我知道......你很在意他!我也很在意!不如,我们先到刚才的市集绕一圈,找找看。你说这样,好不好......喂喂」
不及男子的速度,一条白布就缠住了阿宁的嘴巴,把她的嘴给牢牢捂实,又在她的后脑勺打了一个结后,又在她耳边开了口:「你给我听好,若你再多敢说一句话,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还有,」他的语调骤冷,在她耳边低声警告:「若是阿孝出了什么事,你就准备陪他送葬。」
望住无法再出声的阿宁,他的眉头终于舒展。他跨上马,眉头一紧,手握马鞍,一声马啸,冲如箭锋。
阿宁忍住嘴上的痛楚,恼火地盯住那人的背影。
她现在能确定,这人或许不是阿思的仇家。至少,他很关心阿思。
但这个人的行为举止,未免过于恶劣。
这一路的颠簸,让阿宁头晕目眩、呼吸不了。 待胃里翻江搅海终于忍受不了时,那人却突然把马停下。
阿宁强忍住晕眩,勉强地张开了双眼,却发现停下的地方,写在三个大字-......「太原府」。
等等......为什么他们到了太原府。
莫不是真要把她抓进官府吧。
不等阿宁发出疑问,那人下了马,他似乎察觉了阿宁的异样。他眉头一蹙,轻叹了气后,将她轻轻抱起,那抱起她的举动甚是温柔,令阿宁产生了错觉。
阿宁顶住晕眩的脑袋,在阳光底下,那人不知何时脱下了脸上的遮面,阿宁静静底躺在那人怀里,只觉他鼻子高高长长,嘴唇甚是薄,甚像是个薄情之人。棱角分明的下额,透露出坚韧与冷漠,但那怀抱相当温暖,令她忍不住想往怀里多靠一靠。
那人似乎感知阿宁的温热,他的身子不知觉中也打了个颤。他就这样抱住她,一步步地走到了府门前面。
府门左右侧正站着哨差。
其中一位待正眼瞧见那人的面庞后,那眼睛瞪大了好几圈,不知揉了好几次眼后,才惊慌失措地连跑带爬进了府门。
而另一个正唯诺地站住,不敢正眼瞧住那人。
阿宁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府差会如此恐惧?这眼前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她眼中闪烁着不安,盯住那人,但那人却一点也不害怕,一脸自若地抱住她,等着那府衙的大门打开。
府门缓缓地被打开,迎来的是一位年旬约莫二十有余的阿郎。他对着那人供起了手,毕恭毕敬地笑:
「崔府尹已在府里等候足下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