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层林,颜悦隐约瞧见了亭子的轮廓。她抬手将繁茂的树枝抵住,稍稍侧过头躲开树枝走了过去。
亭中有一少年执着笔,那狼毫末端沾上了一点嫣红。
作画之人似是察觉到了颜悦久久都没挪开的目光,抬起眼眸看向了她。
明显地,那人也没料想到会在此处碰上颜悦,呆滞了会儿才浅浅露出了笑。
“任公子在画梅花么?”颜悦步入亭中后礼貌地行了一礼,她并没坐在石桌前,而是坐到了亭柱间的长椅。
任枫带着笑淡淡“嗯”了下,“这儿的梅花开得好,正好能入画。”
话音落下,随后任枫便专注在了眼前的丹青上。
颜料在泛着淡黄的纸上泛开,一抹嫣红映入颜悦眼中。
两人皆不再言语,少年作画,姑娘赏景,惬意得很。
半炷香过去了,任枫将手中画笔隔在砚台上,抬眸时看见的便是颜悦半倚在石柱上慵懒享受的神情。
心跳漏了一拍,任枫突然唤道:“颜姑娘。”
颜悦从一片美景中回神,坐直了身子温声问道:“嗯?”
任枫顿了下,适才是下意识唤出口的,此刻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在颜悦再次开口询问的前一秒,任枫突然问,“姑娘,在下替你画幅丹青可好?”
长至腰间的发丝被夹杂冷意的寒风吹起,颜悦唇齿微张脸上浮现些许诧异之色。
任枫专注看着人时眼眸格外深沉,颜悦不慎撞入其中,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以至于她一时间竟忘了回应。
就在任枫无奈勾唇着叹了口气想说若不愿意也没关系之时,颜悦突然开口回答:“荣幸之至。”
任枫眼眸亮了些,浅笑着温声叮嘱:“姑娘与适才那般坐着观景,舒服便行。”
颜悦心中微动,暖意上了心头,她轻声应了下,便又歪了歪身子倚在柱旁。
轻风刮过之时,颜悦簪子上的流苏微动,几瓣红梅飘落,与那美人一同入了画中。
红梅娇艳,美人绰约多姿,任枫笔下的会是一幅能迷人心智的丹青。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任枫才说,“画好了。”
颜悦闻言回身站起了身,眉眼染着笑意走到任枫身侧。
“好看。”
任枫眉头皱了些许,轻声问道,“这幅丹青......”
听出那话中的犹豫,颜悦先行打断:“公子先替我收下,下山后若有机会我再寻你拿。”
“好。”
见那姑娘展开笑颜,任枫眸光微动,一个不慎便将心中所惑给问了出来:“姑娘近日被何事所困?”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一愣。任枫有些窘迫,不好意思笑笑说,“适才见姑娘眉间笼罩些许忧郁之色,冒犯了。”
他早已注意到了,颜悦今日似乎没了往日的活泼,发呆之时总是不经意蹙起了眉,比起几日前的那个姑娘要沉静许多。
颜悦的目光依旧在那幅画上,没做应答。任枫也不继续说话,而是静静地待在一旁,许久后颜悦才开口说:“使我困扰之事公子怕是无法帮上忙,但好意颜悦心领了。”
任枫看着颜悦那无奈的笑容,说道,“烦恼总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若姑娘烦闷却又无处宣泄,不如把心思转移到别处上,像是......下棋、作画?”
“可我不会画画。”颜悦看着任枫眉头微蹙地眨了眨眼,少年不一会儿便答道:“要是姑娘有意,在下可指点姑娘一二,不如明日诵经结束后约于此处?许能顺道切磋棋艺。”
颜悦思考时眼眸微垂,小扇子般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那.....便劳烦公子了。”
“以后便唤我的名字吧。”任枫温和地勾起嘴角,颜悦刚要开口,任枫便补充:“不必觉得失礼,我已然将姑娘视为好友,若你再唤我公子便显得生疏了。”
颜悦怔了下,心道这人怎会知晓自己心中所虑。她无奈笑笑,又拢了拢狐裘,狡黠道:“那你怎么仍旧唤我姑娘?”
任枫抬眸一怔,他能感受到颜悦放松了不少,于是轻声温柔叫:“颜悦。”
隔日,一众人随着皇后在大雄宝殿内诵经。
此次出行任母只带了任枫一人,任枫的父亲乃当今户部尚书,他父亲并未娶过侍妾,因此他们家兄弟五人都是同胞兄弟。
任枫是幼子,最得母亲宠爱,亦是最不受拘束的那一个。
任家四个儿子皆已娶亲,唯独任枫仍旧孑然一身。任父任母虽着急却也不愿逼迫儿子,只有意无意给他介绍一些姑娘。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任枫自是温而有礼的,但却也止步于此,通常见过一次后任枫便不再与那些个姑娘见面了。
木鱼敲打时发出的声响使人们心中的急躁逐渐缓和了下来,像是解开了那一团团如毛线般繁乱的忧愁。
此次皇后离宫为皇上祈祷,待入了仲冬便将离寺。
诵经后,颜悦一家被皇后唤去一同用斋菜。
颜悦无可奈何,用餐后甚至没回屋便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颜夫人,匆匆去了小林子。
冬日寒凉,颜悦这一路走来却是出了许多薄汗,任枫见到她时颜悦的脸颊还泛着些红。
“适才与皇后娘娘一同用膳无法推脱,因此姗姗来迟,还请公子见谅。”
却不料任枫没接她这话,而是挑眉后开口:“嗯?公子?”
颜悦一怔,哑然失笑:“任枫。”
任枫沉沉的笑声传出,颜悦的目光突然落到了他颈侧的痣上,这几日以来她都从没发现过这不怎么起眼的小痣。
但如今发现,便挪不开眼了。
感受到颜悦炙热的目光,任枫疑惑道,“怎么了吗?”
颜悦回过神,有些抱歉地笑笑,“一时走神了,先下棋么?”
“皆可。”
最终二人还是先沾了墨。
“想画什么?”任枫问。
颜悦不作思考便说,“红梅。”
任枫温润的嗓子在颜悦耳畔响起,“若要画梅,必定先得画出树枝与其生长规律。”
“梅枝充满生气,昂首向上,有力量充沛之感。画梅时,枝叶的间距能将它的生机勃勃体现出来。”
任枫不急不缓地说着,颜悦听得认真,待任枫说完之时,一幅雪中红梅便已绽放在了任枫的手中。
“好了,若是还不知该如何下笔,便临摹我这幅吧。”
颜悦颔首,接过了任枫手中的画笔,画杆上还残留着任枫手上的余温。
一连将尽两月,二人都相约于此处下棋作画。
曾有几日诵经之后颜悦甚至连午饭都没吃就到了林子中,这段时间是她一天里最放松惬意的时光。
有一次任枫发现了这事情,调笑般的训斥了颜悦一番。
只不过自那天起,任枫来时定会带上一盒糕点与茶器。
岁月静好,令人不住沉迷留恋。
细碎的雪珠落到了树梢,打湿了红梅。
亭内的任枫紧蹙着眉头,双唇抿紧看着眼前棋盘。
颜悦眉眼间渐渐浮起些许得意之色,“怎么样?想出来怎么解了吗?”
任枫蹙着眉,不悦似地道,“你让我再想想。”
颜悦不住轻笑了两声,转身托腮看着一片白茫茫的雪地。
“今年的雪可真多......都过了大半个冬天了......”
也不知之后还能不能与任枫相见。
颜悦脸上少了些笑意,多了些惆怅。
只闻这时任枫传来一声叹息,“唉,在下技不如人,这局是我败了。”
颜悦掩唇笑着,随后挽袖给任枫倒了杯茶柔声安慰:“此局是你大意了,才让我有了机会。”
“那也是你给我下的陷阱过于隐晦了。”任枫轻抿一口茶,随后无意似的说,“听闻圣上病情已然好转,皇后不日后便要回宫了,回宫......回宫给太子殿下张罗婚事,顺带冲冲喜。”
京中已有传闻,说是太子妃这名头必将落在了颜悦头上。
颜悦的样貌如沉鱼落雁般这事情人尽皆知,况且她在京中的名声甚好,知书达理、温柔淑德,嫁入东宫当之无愧。
这事情在贵妇圈子内早就传开了,任枫会知晓也是从任母那儿听来的。
任母具体怎么说的,任枫也忘了。
任枫唯独记得的只有自己当下的第一个想法——他并不愿看着颜悦嫁于他人,可自己似乎无力改变。
颜悦听后愣了下,随后垂眸有些许逃避之意,“任枫,我......”
未尽之语被一句佛号打断,“阿弥陀佛,二位施主可是在此处赏景下棋?好雅兴。”
任枫与颜悦二人愣了一下看向亭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和尚披着袈裟正站在那儿,右手还攥着一串佛珠。
“大师。”颜悦与任枫同时唤到。
二人双双行了一礼,那老和尚目光深沉看着他们,也没为自己的唐突道歉。
任枫先行温和道,“大师可要饮杯茶润润喉?”
说着,任枫便提起来茶壶,茶香四溢开来。
老和尚也没拒绝,反倒是坐了下来,随后笑着说,“多谢施主了。”
他轻抿了口茶,随后目光落到了那棋盘之上。颜悦轻声问,“大师懂棋?”
“幼时闲来无事便会与同门师兄切磋棋艺。”老和尚答道,他仍旧看着棋盘,许久后才说:“此局竟然无解。”
任枫失笑,调侃说:“颜姑娘的棋艺过于精湛了。”
颜悦哑然,隐晦地瞪了任枫一眼后敛眸笑笑。
老和尚将两人间暗涌的情愫看在眼中,突然道:“阿弥陀佛,今日与二位施主再次相遇便是有缘,老衲有一句话想赠与二位。”
还未等颜悦与任枫发出疑问,那老和尚便说,“前世情缘,今世怕是仍不得善终。”
颜悦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攥紧了五指。任枫呆滞了片刻后很快便收起失态的模样,笑着坦然回道,“多谢大师指点,只不过......在下只信命由己定。”
老和尚也不恼,反倒是和蔼地笑了笑,随后说,“老衲本想来此打禅,竟然二位施主再次那老衲便也不再多做叨扰,告辞。”
老和尚走后,二人间的氛围似是凝固住了。
颜悦轻轻咬了下内唇,浅笑着说:“我有些乏了,不想回屋,在此处歇会儿。你若是还有事便先行离开吧。”
任枫将颜悦的反应看在眼里,将眼神中的情愫掩去,神色温柔地“嗯”了一声,却反倒在石桌前坐下了。
颜悦撇过头去看向了另一侧,合上眼眸之时,心中泛起了细细麻麻的酸涩之感。
眼眶一时间有些湿润,她忽然想起皇后前几日对她说的那句话——生在望门贵族,往往许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的。
晶莹剔透的泪珠滑落,悄无声息的,或许只有即将融化的白雪才能知晓其中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