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将母亲送回房,便即刻赶回正堂招待周常二人。他吩咐小厮去收拾出两间客房来,然而那小厮去了没多久便耷拉着脸回来说道:“大少爷,咱们家就只两间客房,昨日有一间的顶子还漏了,现下只有一间可以住人。”王青一皱眉,说道:“今日能修好么?”小厮道:“大少爷,满城的工匠民夫都去埋死人了,找谁来修啊。”
常千佳接口道:“不妨事,我们兄弟俩住一间房就行啦。”周天和一惊,忙对常千佳微微摇了摇头,常千佳吐了吐舌头,莞尔一笑。周天和瞧她这表情,知道她必是又有什么鬼主意,这便也不再多说。
王青满面歉然的说道:“实在对不住,确实也只能委屈一下两位兄台了。我们家这宅子寒碜的很,也没多少间房,让两位看笑话了。”常千佳应道:“我家更小,来了客人只能住柴房呢。贵府上已经很好啦。”
当下王青便陪着周常二人去了客房。他陪着两人喝了几杯茶之后,说道:“两位兄台先歇着会子,小弟去要去查验下今日送进来的那批灯油,然后就去厨上安排他们去采买食材,今晚好好的整治一桌筵席。两位,可有什么忌口?”常千佳道:“我们兄弟俩什么都吃,王兄不必太过费心。其实呀,只要有酒就行啦。”王青笑着应道:“那是自然,我这里呀藏着不少钦察汗国出产的葡萄酒,醇香无比,咱们晚上就喝那个可好?”常千佳拍手道:“妙极啦!”
王青一走,周天和就对常千佳说道:“常姑娘,你我共宿一室,不太好吧。”常千佳嗔道:“呆哥哥,你忘了今晚我们要做什么了?”周天和道:“没忘,我们要夜探王爷府。”常千佳道:“是呀!我们呆在同一间屋里,晚上行动起来不也更方便些么。”周天和一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但总还是觉得有些尴尬,便嗫嚅道:“可是……可是……”常千佳一笑,说道:“可是什么呀,你不都跟我姐好多次在同一间屋里过夜了?她信得过你,你也不忌惮她,怎么到我这就不行啦?”周天和一愣,脸上发热,支支吾吾说道:“她……她这都跟你说了?”常千佳眼珠咕噜噜一转,应道:“是呀,我们俩无所不谈呢。我还知道,你和我姐还‘拜堂’、‘洞房’过呢,那些事你都大大方方的做了,今日你还怕跟我共宿一室?”周天和这下脸彻底红透了,急急慌慌的说道:“那……那是为了脱身不得已只能做戏……”他一顿,又正色道:“常姑娘,这些事情你可千万不要再跟别人说,虽我与你姐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但外人……”常千佳没等周天和说完,就开口道:“周哥哥,我知道啦,你当我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么?而且呀,我若真觉得你跟我姐有些什么的话,我反而就不开你们的玩笑了。我虽与我姐只相处了不过短短数日,但我却已真的把她当亲姐姐看待,我绝不会做对她不好的事情。”常千佳说到此处,脸微微一红,低下头去,续道:“我……我也把你当亲哥哥一般……哎呀,不是,其实周哥哥你比我那两位亲哥哥对我……对我……更细心……”
周天和心头一热,便也说道:“常姑娘,你是夏姐姐的妹妹,我便也把你当作我的妹妹。对待自家妹子细心些,也是应该的。”常千佳点了点头,说道:“嗯,我知道你把我当自家妹子……你就永远把我当做你的妹妹好了……”
周天和觉得常千佳话里有话,却又不知到底她想说些什么,只得疑惑的问道:“常姑娘,谁家的妹子不是永远的?难不成还有当个十年八年便不是妹子的道理?”常千佳笑而不答,半晌之后,才开口道:“周哥哥,你都说我是你妹妹了,怎么还管我叫常姑娘?”周天和一拍脑门,说道:“哎哟,那叫你常妹子?”常千佳嗔道:“什么长妹子短妹子呀,多难听。”周天和笑道:“那只有叫你千佳妹子啦。”常千佳两手一拍,应道:“哎!这便就最好!”
周天和此时心念一动,说道:“你晚上又要酒喝,可别喝多了耽误了事情。”常千佳道:“说的我像个酒鬼似的,我哪有那么不知深浅。今个晚上呀,我们俩都装作喝多了,回屋就睡,这样王公子也就不好再来找我们夜谈什么的。他这个人虽弱不禁风,但却非常健谈,若他晚上要来找我们聊天,说不定一夜过去都还没聊完呢,那才真是耽误了大事。”
周天和此时心里极为佩服常千佳的心思敏捷,便一伸大拇指赞道:“千佳妹子呀,你真是堪称女诸葛了。”
这一日的晚宴的确是极为的丰盛,但开席之前,王青面带惭愧的说道:“城外饥民饿死上万,我们却还在这吃香喝辣,多少有些冷血了。不过待客之道也不能短了,这桌酒席也不得不办。明日我就买上几十车米面送去城外,这才能心安啊。”
周天和拱手道:“王兄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真乃吾辈之楷模。”王青苦笑道:“只能空谈罢了。从小周围人都说我聪颖过人,但我读书却并不在行;且读书读好了又能怎样?当鞑子的官儿还不是为虎作伥。后来我练了些武功,但又因为身体过于孱弱,难成大器。你说领兵打仗吧,我更是一窍不通。我除了会滔滔不绝的说些空话,又能做得了些什么实事?”
常千佳眼珠一转,问道:“王兄,我瞧过你的身手,一招一式颇为了得,但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弟子呀?”王青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我是什么门派的。四年前,我去城外的妙应观替母亲上香,正遇到那道观里的道士在推推搡搡的辱骂一个邋里邋遢的老者。我看不过去,便把那老者救了下来,请回府内。没想到他居然是一位世外高人。他在我府里住了八个月,传了些功夫,只可惜我太过病弱,实在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教诲。”
常千佳一惊,问道:“那老者可是圆圆的脸,须发皆白,穿着身满是补丁和油腻的道袍?也是极爱饮酒?”王青道:“正是!他不让我叫他师父,也不告诉我他老人家的姓名。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哪一派的弟子。”
常千佳道:“王兄,你这可是遇上了不世出的机缘。你可知这老者是谁?他是元贞之难前武当派的掌门祖师张三丰真人。他不正式收你为徒,那是因为他老人家辈分太高了,若你当了他的徒弟,当今武林众多的所谓宗师便就成了你的晚辈,这反而对你以后行走江湖极为不利。你要知道,这些‘宗师’大多又自傲又小气,谁都受不了突然冒出一个年轻的长辈来。他们非得一个个的找你挑战不可,这就大大的不妙。”
王青听了常千佳此话,愣了半晌,怅然道:“可惜……可惜,我是见识浅了,有眼不识泰山,居然并非十分珍惜张真人盘桓鄙府的日子,有时身子稍为不适便告假躺了三四天不去学艺。”常千佳道:“也正是王兄这般随性,张真人才愿意在府上住了八个月啊。若你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他反而必会觉得你是看穿了他的身份,在处心积虑的想要让他多教你些功夫。若是那样,他老人家呆上几天便就要不辞而别啦。”
王青此时心中豁然开朗,笑着说道:“常兄真是明白大道理的人!没错,人与人相交,总是要心胸坦荡,随性率真,保有魏晋之风,那才能有真朋友!那好,咱们客套话就不必说啦,兄弟们,吃着喝着!”
常千佳是第一次喝这万里之外异族所酿的葡萄酒,但觉入口香醇无比,若不是今晚有要事要办,她定然要喝个不醉不归。因而常千佳虽频频举杯,实际却未喝下多少酒;周天和自然更是小心。只有王青不停的自斟自饮,高谈阔论,没过多久便舌头大了。
常千佳对周天和使了个眼色,周天和忙扶额说道:“哎哟,王兄,这西域的酒还真是不一样,喝着甜丝丝的,却后劲如此之大。”王青口齿不清的应道:“可……可不是么,这酒我八岁第一次喝,不知道厉害,整整……整整喝了……一壶,结果……结果,醉了三天……哈哈……”
此时但见常千佳对周天和黠然一笑,便咕咚一声栽倒在桌子上。周天和失声唤道:“表弟!表弟!你喝多啦?”王青也是一惊,使劲睁开醉眼,看见常千佳趴倒在桌上一动不动,便喊道:“来人呀,把……把……把常公子扶……扶去休息……”周天和忙道:“不必麻烦旁人,我把舍弟扶回客房去便好。王兄,在下也告辞,我总觉得再过一会我也得趴下了。这酒可真厉害。”王青挣扎着站起,拱了拱手说道:“请便,周兄就把这当自己家便好……”说罢,便跌坐在椅中,拿起一根筷子叮叮当当的敲着酒杯边沿,自顾自的唱道:“
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周天和搀扶着常千佳回来客房,一进屋便把门紧紧关起。常千佳笑嘻嘻的看着周天和说道:“以后不叫你呆哥哥啦,你可一点都不呆呢。我瞧着你呀,只在我姐面前才呆兮兮的。”周天和佯装愠怒,皱起眉说道:“又开这样无聊的玩笑!”常千佳吐了吐舌头,说道:“哎哟,既然知道是开玩笑,那还凶我作甚。有本事你板着脸跟我姐说话呀。”周天和道:“你是没见我刚与她相识的那段时日,我可从来都是没好气的,动不动就翻脸,还说她是世上最刁蛮不讲理的女子,你姐这辈子都会因这句话记恨我。后来我是无可奈何,便就懒得跟她斗嘴吵架,她要骂便骂要打便打,我只能混都不当回事,否则非给气死不可。”常千佳撅起嘴说道:“我跟你相识也有至少个把月了,我可从未骂你打你,可我却一说些玩笑话你就板着脸训我。哼,我也不求你对我像你跟我姐打交道时那样的言听计从,但遇上你明知我在开玩笑的时候,能不能总别虎着脸凶我呀!”周天和笑道:“我不都跟你说了么,不会凶你的,我不过装装样子,千佳妹子,你既然冰雪聪明,怎么却还看不出我是假怒还是真怒?”常千佳脸一红,说道:“你就算是假怒我也不喜欢。我……我……希望你……一直……一直哄着我,就跟你哄我姐姐一样……我不管你说你之前做过什么,但我亲眼所见,你对我姐的那份耐心和细致,我爹都从未对我娘这样。”
周天和闻听此话,心里一惊,忙道:“千佳妹子,你可别误会。夏姐姐没了兵器,失了内力,就跟个丝毫不会武功的寻常女子无太大区别。她遭遇这样的祸患,说起来也全是因为我,我心中有愧,若不对她耐心细致,我还算个人么?不管她是男是女,是丑是美,我都会毫无二致的对待。”
常千佳点了点头,说道:“知道啦。周哥哥,我是个女孩儿,眼界心胸总归不像你们男子汉那么宽广,我也是一时兴起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周哥哥,你可千万别恼我,别想着把我这多嘴多舌的丫头赶走。我与家人失散,这世上能指靠的只有你啦,你也忍忍我好不好,我知道我不招人喜欢,但我真的没有坏心。好啦,刚才我说的话不作数,我才不需你如照顾我姐那般对我,你只要现在不赶我走就好。”
周天和不知该如何作答才好,只得讪讪的笑了笑。两人这便相对无言许久。
眼见桌上的蜡烛燃了一半,常千佳起身说道:“嗯,时辰差不多,可以动手了。”
常周二人一前一后跃上那汝阳王祖宅院中最高的屋脊,四下张望。此时已是亥时,却见这王爷府之中还有若干间房屋亮着灯,也不知到底该去哪里寻找军情相关书信。常千佳略皱了皱眉,问道:“周哥哥,你去过王府,你可知这些王爷通常在哪里处理政务?”周天和道:“自然是书房。但很多王爷都有不止一间书房。”常千佳略思索了一番,说道:“这王爷府占地也不甚大,周哥哥,我探查东半边,你探查西半边。咱们先去瞧瞧那些亮着灯的屋子。”周天和点头道:“好,千佳妹子,你多加小心。”常千佳莞尔笑道:“这话该我跟你说呢。”语毕,常千佳这便嗖的一声跃起,身影隐与夜幕中不见。
常千佳无声无息的跳过了几个屋顶,眼前正是一间有灯火的屋子。她本想即刻跳下去瞧瞧,却见一队巡夜家丁就在左近,这便只得暂时伏身于房上。然则她随意一转头,却发现一道白影在皎洁明亮的月光下掠过。常千佳一惊,暗道:这人轻功好是了得,真真儿的是来去如飞,且还穿着一身白衣,这便更是托大自负。不行,我得去瞧瞧这人会不会比我强。”当下她便飞身去追那白色的身影。
追来追去,常千佳虽自视轻功天下难逢对手,却怎么也追不上那白衣人。她心下着恼,这便摸出一枚妙微剑掷了出去。
要知轻功上佳者多也精通暗器。常千佳身上便带着三种暗器:一曰铁莲子,专门打穴;二曰虎须针,细如发丝,可深深嵌入人关节,难以取出,令其终身酸痛难当;而这第三呢,便是妙微剑,长约三寸,形如正一道作法的桃木剑,剑柄上有个斜洞,飞在空中会发出呜呜的声响,专为示警威吓而用。
因为这白衣人不知是敌是友,常千佳便就拿妙微剑招呼,只想扰了这人的身法,自己好能追得上,不至于一败涂地。
哪知那白影微微一晃,妙微剑的呜鸣声又起。但这次却是由远及近了。常千佳大惊,知道是这不明来历的白衣人居然把妙微剑掷还了回来,这便不敢怠慢,凝神静气,把那柄急速射来的小剑捉在了手里。
常千佳一颗心砰砰直跳,却见那白衣人也不再疾行,反而轻轻落在一处房顶之上,朝她抱了抱拳。常千佳好奇,便跃至他身前,说道:“你轻功好厉害。”白衣人微微一笑,说道:“姑娘你的身手也很俊啊,我掷回的暗器江湖上就没几个人能接得住。”
常千佳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白衣人答道:“姑娘虽穿了男装,但闪展腾挪时的身姿却一看就是个女孩儿家。”此时遮住圆月的云彩被风吹走,在明亮如灯烛的月光映照下,常千佳看清这白衣人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星目流光,粉面生辉,可真是她此生见过最英俊的男子。常千佳心里略略一荡,脸上有了几分红晕,但旋即便定住了神,问道:“你是什么门派的?夜里来这王爷府作甚?”
白衣人道:“姑娘,你这么问我,难不成你是这府里的人?”常千佳忙摇头道:“不是不是。那你想来也不是这府里的了?”白衣人打了个躬说道:“晚生红拂门廖存义,今日是来瞧瞧这鼎鼎大名的汝阳王府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姑娘,若我没看错的话,你打出的是龙虎山正一派独门暗器妙微剑,那想必便就是正一门下高弟了吧。”常千佳笑道:“廖兄还真是见多识广,不错,我姓常,确是正一门下。”廖存义点了点头说道:“红拂门与正一派虽交往不多,但也并没有什么梁子。今日晚生见识了姑娘的身手,很是钦佩。咱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就此别过吧。”常千佳眼珠一转,问道:“稍等,廖兄,你知不知道这府里的书房在什么地方?”廖存义答道:“西边靠着院墙,有个小花园,花园的南边现下正掌着灯的那屋子便是书房。这汝阳王现在还在里面跟人议事呢。姑娘若想去刺杀他,可得小心,这王爷功夫不弱,姑娘孤身一人的话,那便是一场恶战了。”常千佳吐了吐舌头,说道:“不不不,我才不是要去刺杀他呢。我……我就是去看看……”
廖存义潇洒一笑,说道:“那常姑娘,你保重吧。晚生恕不奉陪了。”说罢,嗖的一声便人影不见。
常千佳发了会子愣,自言自语道:“这人长得也太俊秀了吧,比我都美呢。大男人长成如此模样可真是少见。”
当下常千佳便向西院墙行去,跳过了几个屋顶,却正好看见周天和笨手笨脚的跃来跃去。常千佳被周天和那难看的身法逗得噗嗤一笑,玩心大起,顺手捡起一块瓦片扔了过去,正中周天和后脑。
周天和一惊,站定回头一看,却见常千佳无声无息的落在他面前,娇笑着说道:“我的周哥哥,你像个蚂蚱一样的蹦来蹦去是在做什么呀?”周天和满面尴尬的应道:“千佳妹子,让你见笑了。刚才这边好几个亮着灯的屋子一下子都黑了,我只能挨个的去瞧是不是书房。”常千佳道:“不用挨个找了。刚才我遇到个什么红拂门姓廖的,他跟我说了书房在哪。”周天和一惊,问道:“他是不是长得极为俊美?”常千佳道:“是呀,跟个大姑娘似的,你认识他?”周天和点了点头道:“对,有些交道。今日也是运气好,居然遇上他。红拂门的人个个神通广大,他若跟你说书房在哪,一定不会错。”常千佳应道:“嗯,那周哥哥,你跟我来。”
两人找到了那小花园,看见南边果然有间形制简朴的小屋还亮着灯。两人轻手轻脚的走到屋边,却见有扇窗户并未关严,留着一条大缝。常千佳凑到那缝边一瞧,但见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长大书桌,几把椅子和数排书架,墙上挂着一张不知什么佛的画像。书桌的两端各坐了一人,一老者一青年,全是汉人打扮,说的也是汉话。常千佳觉得奇怪,心道:难不成那王爷不在这书房里?
但见书桌左端那身材高大的老者叹了口气说道:“思齐,方才你跟我说的战略的确都很妙,只是过于狠绝了些。且诱导贼兵与流民为敌,这必定要死太多无辜百姓。”
被称为“思齐”的正是察罕帖木儿的左膀右臂,河南平定红巾军的大将李思齐。他是汉人,但因全家都被刘福通部下所杀,因而矢志剿灭红巾军。他对那老者拱了拱手,昂然说道:“王爷,你一向宽厚仁慈爱民如子,但你可知道为何近日里在颍州境内出现如此多的难民?那全都是被脱脱的大军有意驱赶至此的,他是对王爷你之前弹劾他怀恨在心,故意给王爷造了个大难题。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得将计就计。”
这汉人装束的老者便是今年因“平贼”有功而被封了汝阳王的察罕帖木儿。这察罕帖木儿本不是贵族,家族只是出自乃蛮部的也里可温士绅。他听了李思齐的话,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明白这些流民是怎么来的,虽是在有意为难我们,但却也正可为我所用。若将他们安置好,也能补充近年战乱所折损的人口。而且啊,思齐,这些流民好不容易逃得性命,又一路被官军驱赶,你想引他们再去跟贼兵对敌,怕是不易啊。”
李思齐微微一笑说道:“王爷,我听说你让福音寺派了好多位高僧去流民中弘法,是吧?”汝阳王点头应道:“没错,那些法师给流民讲牟世法王的故事,告诉他们背井离乡历经磨难必有美果,叫他们虔心等候皇子弥失诃对他们的解救。这几天下来,民心安定了不少,再也没有了强闯沈丘县城的事情。”李思齐双掌一击,说道:“王爷,我们都已派人弘法,难道白莲贼那边还能闲着?这些流民中本就混着白莲教的妖人,早就勾结上了躲在山林之中的刘韩匪帮。沈丘城外的这群难民中的妖人因被王爷的威名所慑,还暂时不敢兴风作浪;可据我所知,在固始、颍上二县城外聚集的流民之中,已经有妖人不知用何种方法联络上了白莲贼。王爷啊,若不让流民与贼为敌,那过不多久,他们就得投向贼人了。现下我们弘法,就正是挑动流民与贼敌对的好时机。王爷,福音寺的法师都是慈眉善目,不会武功的得道高僧;而白莲教的妖人全是些江洋大盗的模样,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两者若产生争执,在寻常百姓眼中孰正孰邪一目了然。咱们应该再多派些法师去固始、颍上,若弘法未有受阻,那咱们让众多百姓认识了三一真神,正也是在阿罗诃面前立了一件大功绩;若白莲妖人横加阻拦刁难甚至动粗,那我便有办法让流民恨上贼寇。”
汝阳王皱了皱眉头,说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若这么做,说不好会让众多高僧死于非命啊。这未必颇有些不妥。”李思齐道:“夷数大神尚且牺牲自己的骨血救赎世人,那这些法师若为弘法捐躯,不也是荣耀么。王爷,这事犹豫不得。白莲教就如投进枯草的火星,只要着起一个火苗,那便能烧遍整座山,若不尽快让流民与贼人为敌,那就等于平白给刘韩二贼送去数万兵马,咱们从去年中到今年初这好几个月的剿匪成果便就成了一场空啊。一旦贼兵再起,死伤的百姓会更多呀!”
汝阳王沉吟了片刻,挥挥手道:“嗯,此事再议。我至少也要亲自去跟福音寺的住持谈上一谈。时辰不早了,咱们祷告完就回去歇着吧。”李思齐突然跪下,说道:“王爷,晚生还有件事要……”汝阳王举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思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事不必再提了,如何处置,我自有分断。起来吧,不应被此等儿女小事分了心。”李思齐满面无奈,只得应了句“是”,站了起来。
汝阳王也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身向西方,闭目垂首,嘴里念念有词。李思齐微微叹了口气,便也如此照做。片刻之后,两人祷告完毕,吹熄了蜡烛,走出了书房。
周天和听了汝阳王和李思齐的这一番话,心中一惊,暗道:他们原来在谋划这样的诡计,我回去得禀报给大帅。
常千佳看汝阳王和李思齐已经走远,便问道:“周哥哥,他们说的那些叽里咕噜的名字是什么呀?”周天和摇头道:“我也不知。似乎是些西域教门里的神名。”常千佳皱了皱眉说道:“哼,故弄玄虚,必定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周哥哥,我们进去。”
两人进了书房,常千佳晃亮了火折子,四下里寻来寻去,最后终于在书架的一格上发现了一摞信件。她看了看最上面的那封,笑着说道:“得来全不费工夫!也亏了这王爷似乎不喜用蒙文,这些信都是汉文写的。”周天和道:“那,全部拿走?”常千佳嗔道:“呆哥哥,你把信拿走了,这王爷焉能不知道有人摸进来过?那他若追查起来连累了王公子可如何是好。我们不必把信拿走,我全都看一遍,把有用的内容记住就好。”周天和奇道:“千佳妹子,你能一下记住这么多字?”常千佳嫣然笑道:“这有何难,且又不用一字一句都记住。”
当下她一封一封的看了起来,十余封信不过一盏茶功夫便都看完了。常千佳轻轻双掌一击,说道:“好啦,我们这次大功告成,可以走了。”周天和一惊,说道:“这么快?”常千佳道:“一目十行,一会儿不就看完了?想来江淮一带的事情不归这汝阳王管,因而这些书信并未说的十分仔细,但现下的军情也能知道个大概。长话短说,那便是腊月大军必攻濠州。目前应有数万人的官军在怀远待命,我们去濠州,绕过他们就行了。好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赶紧走!”
话说周常二人并未费太大力气便探得了军情大概,那边厢廖存义却遇到了难题。他并不是来随便瞧瞧汝阳王府是什么样,他手里此时有一道要他去王府地牢里取物的红拂令。
红拂门中办事不得询问过多,且比今日这红拂令还古怪的任务廖存义也接到过,因而他对此也全不当回事。
地牢之外有四五个家丁守着,廖存义随手几枚喂了麻药的金针掷出,那几人哼都没哼一声便扑倒在地。然则进了地牢大门,廖存义却暗暗叫苦。原来这地牢居然路径弯弯曲曲,便如迷宫一般。廖存义此时已有些生疑,因接令时从内应处得来的汝阳王府地图上,并未标明地牢是个迷宫。但就算觉的有些不对,廖存义也不能擅自弃令而去,因而他只得硬着头皮找寻这迷宫的出口。
摸索着走了半炷香功夫之后,廖存义居然便出了迷宫,他此时心中十分得意,自言自语道:“就这样小玩意儿也能难得住我?”
一出迷宫,便是一条直直的甬道,而甬道走了数丈,面前便有四间囚室一字排开。廖存义走到左数第二间囚室门口,瞧着大门被硕大一个铜锁锁住,又轻蔑的笑了笑,从怀里掏出独门的“百事和合”的钥匙,三两下便听着咔嗒一声,那锁头应声而开。
这间囚室里面居然像是个寻常的卧房,里面床几桌凳一应俱全。只见那几案之上搁着一个扁扁的木盒子。这便是今日廖存义要来取的东西。至于木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廖存义不想知道,也不能知道。他潇潇洒洒的走到几案之前,一伸手就把盒子拿了起来,紧接着便向斜后方倒跃出去。只听着嗖嗖嗖的一阵响,方才廖存义所站之处的上下左右射出十数支袖箭,却全都打空。
廖存义微微一笑,转身便欲开门而出,没想到脚下一空,居然地板开了个大洞。廖存义不慌不忙,腾空而起,伸脚踢向囚室门,然则他脚底一挨上那门,就觉得一阵刺痛,他心一凉,紧接着浑身麻痹,使不上劲来,这便掉进了那地上的洞里。
廖存义被摔的腰背几欲折断。他顾不上疼痛,忙从怀里摸出一颗万灵解毒丹吃下,果然身上的麻痹之感消除了大半,他可以站起来走路了,但右脚脚心依然刺痛。
廖存义此时又恼怒又气馁,他一向自负身手高强,今日居然在这小小的王爷府里着了道。不过转念一想,却也觉得并非是自己本事不够,而是原本那双革夹棉甲底的靴子因沾了秽物他不肯再穿,今日脚上只是双寻常的薄底快靴。若是穿着甲底靴的话,门上的毒刺奈何他不得。
此时别无他法,只能凝神静气思考脱身之计。廖存义掏出火折子晃亮,发现身处一条高不过七尺出头的地道,他直起腰来几乎头已经触顶。这地道两壁由乱石砌成,头顶是厚厚的青石板,脚下是夯实的土地。廖存义运起真气向上一击,青石板丝毫无恙,他却一阵头晕眼花,知是中的毒并未被他的万灵丹消去。他忙坐下调息运气,将毒气压了下去。
此时他听到不远处一个微弱的女子声音响起,说道:“是……是……是有人来了么……是来救我的么……”
廖存义心中生疑,暗道:这王爷府可真是蹊跷啊,不过还是要去瞧瞧看,一个女子,我怕她作甚。
当下他沿着地道向前走去,十余步之后,地道拐了个直弯,过了弯之后,眼前便是一块巨石,而巨石旁,一个身穿藕荷色衣裙的年轻女子的手脚都被铁链锁着,眼上蒙着黑布,气息奄奄的靠在石壁之上。
廖存义并不敢贸然接近这女子,于是在离她一丈开外的地方开口问道:“你是谁,为何被锁在这里?”那女子也不答话,只是不停的问道:“你是来救我的么……”廖存义无奈,只得应道:“姑娘,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误打误撞才来了这里。”那女子浑身一抖,语声中满是惊恐的说道:“不……不是来救我的,那……那就是来杀……杀我的是么?”廖存义自诩风流护花,看见年轻姑娘如此一副可怜的模样,心便软了下来,温声说道:“姑娘别怕,我更不是来杀你的。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女子神情稍安,说道:“我……我是宝珠。那你是谁啊?你的声音,我从来没听过。请你把我眼睛上的黑布取了好不好,让我看看你是谁……”廖存义迟疑了片刻,但看到这女子几乎完全动弹不得,气息紊乱也不像内功很好的样子,便就走上前去,解开了那蒙眼布。
这名唤宝珠的女子一双大大的凤目生的虽美,但却黯淡无神。她使劲眨了眨眼,看了看廖存义,茫然摇头说道:“我……我不认识你。你一定是来杀我的。”廖存义不解,问道:“为何姑娘一再说我要杀你?我与姑娘素昧平生,我为何要杀你?”宝珠低下头说道:“这王爷府里人人都想杀我……你既来了这里,若不是要救我,那肯定就是要杀我的。”
廖存义此时略有些厌烦这宝珠夹缠不清,便正色道:“我说过我是误打误撞来了这里,难不成你觉得我在骗你?我若是来杀你的,那不早就动手了,还跟你闲话什么?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
宝珠此时却啜泣了起来,哭了好半天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我……我是郡主的婢女……王妃讨厌我,郡主妒忌我,嬷嬷们欺负我,家丁们调戏我,若不是王爷宽仁,我早就死了。可现在郡主找了个理由要罚我,王爷却也拦不住了。公子,你既不是来救我的,那杀了我好了,我活了快二十年,每一日都是在煎熬,还望公子给奴家一个痛快。”说罢,又哭的几乎背过气去。
廖存义本有些不耐烦,但眼见宝珠梨花带雨孤助无援的样子,心中怜惜之情陡然而生,便说道:“姑娘,我不会杀你的。你若与这王爷府上上下下有误会,只要你并不是歹人,我想终有一日能解开。让你历经磨难,也便是在验证你的品性。”廖存义略一顿,暗自下了下狠心,接着柔声说道:“姑娘,若我能从这里出去,我必定想办法让王爷把你放了,不再为难你。”
宝珠点了点头说道:“嗯,多谢公子了。若想出去,只要能行动如常却也不难。那地道的壁上有块略作五边形的灰石,将其推进一寸,应就会出现一个侧门,而沿着侧门后的密道一路走,便就能出去了……只是,公子啊,奴家也是偶尔听郡主说过,若这法子不能奏效,还请不要怨我……”
廖存义微微一笑,拱了拱手说道:“我当然不会怨姑娘你。多谢,我这就去试试看。”说罢,转身便回了那地道之中。
廖存义细细的查看着那千百块乱石堆砌而成的墙壁,陡然便发现不远处就有块五边形的石块。他欺身上前,使劲将石块向内一推,这便立即又腾身后跃,以防又是个陷阱。然则这次却真的并不是陷阱了,此时只听得宝珠被锁之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隆隆之声,似有一扇石门滑开。
廖存义心中一喜,这便折返而回。但见锁着宝珠的那块巨石右侧,赫然出现了一个大洞。他微微一笑,对宝珠行了个礼,说道:“多谢姑娘指点,我一出去就想办法来救姑娘。”宝珠凄然一笑,说道:“公子,你道宝珠还真盼你能救奴家一条命么?宝珠只是个命贱如草芥的婢女,公子怎么可能放在心上。公子,至今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从哪来,但那也无妨。公子,你走吧,以后只当没见过宝珠便好。公子啊,我只有个不情之请,我身后这巨石顶端有盏油灯,能否请公子把它点亮?宝珠已经不知多少天没吃过东西了,也活不许久了,可宝珠不想死在一片漆黑之中,还望公子成全。”
廖存义本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实在觉得宝珠可怜,这便走近了那巨石,果然见顶部放着一盏灯。廖存义用火折子将其灯芯点着,四下里立时明亮了数倍。但他此时回头一看宝珠,却立时愣住了。
这宝珠虽发髻凌乱,脸色蜡黄,神色仓皇,但眉眼之间居然略有些像廖存义心心念念的小师妹。廖存义立时方寸大乱,冲口问道:“宝珠姑娘,你要不要一起走?”
宝珠摇了摇头,说道:“我一个孤女,又能去哪呢?你既然不是专门来救我的,我跟你一起也必会惹你厌烦。公子,你不必管我,你走吧。”
廖存义狠了狠心,正准备迈进那暗道,但陡然间心念一动,又转身说道:“宝珠姑娘,你既告诉了我该怎么出去,那无论你是谁,我也不该把你丢下。姑娘稍等片刻,我把你这锁链打开,咱们一起走。”
宝珠淡淡的应道:“公子,你也不是大罗金仙,这铁锁你没有钥匙如何打得开?你走吧,宝珠毙命之前还能跟你说了几句话,那也足矣了。”廖存义微微一笑,说道:“这区区锁链又有很难。姑娘且瞧着。”
廖存义从腰间抽出玉笛,按下了机括,玉笛上端立时登的弹出一条宽不过半寸的利刃。廖存义手握笛身,在宝珠手脚上挥了几下,但见那精铁镣铐立时断开落下。
宝珠又惊又喜,挣扎着站起,旋即又跪倒在地,说道:“奴家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廖存义道:“姑娘,不忙着道谢,咱们快走。”
两人在那狭小的暗道里爬行了一个多时辰,面前便就是尽头了。廖存义举手一摸,发现头顶是一块木板。他伸手一推,木板这便翻开,廖存义站直身子一瞧,发现居然是在个枯干的井底。
廖存义说道:“姑娘,我上去瞧瞧,你先呆在这儿别动。”宝珠应道:“是,公子。奴家等你。”
廖存义运起轻功,腾出井口,见自己置身于一个被废弃的农家小院之中,沈丘的城墙已在数十丈之外。廖存义见四周静悄悄的,不像有危险的样子,这便把井绳垂下,向下喊道:“姑娘,把绳子缠在腰上,我把你拉上来。”
那宝珠一出井口,眼泪便扑簌簌的落下,泣不成声的说道:“公子……方才我以为你肯定要抛下我一个人走了。”廖存义温言说道:“姑娘这哪里话来,没有姑娘指点,我此刻还身陷那地道里呢。廖某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啊。姑娘,你既已逃出,可有什么去处?”
宝珠低头思索了片刻,说道:“我在沈丘东北边的太和有家亲戚,兴许能收留我一阵子……公子,你不必管我了,你且去吧。我自己想办法去亲戚家。”
廖存义虽略有些不忍,但的确也不想跟这来路不明的女子同行,现下既然她自己如此说了,廖存义自然求之不得,于是便抱了抱拳,说道:“宝珠姑娘,那便就此别过了。你一路照顾好自己,咱们有缘再见吧。”宝珠福了一福,说道:“嗯,廖公子,不必担心奴家,你保重。”廖存义对宝珠微微一笑,便飘然而去。
廖存义出了这农家破院,仔细看了看四周,发觉自己是在沈丘城东。他所投宿的小镇也正在此方向,于是他运起轻功,一路向东奔去。然则跑了没多远,他突然觉得又是一阵身体麻痹,头晕眼花。他忙想再掏出一颗万灵丹吃下,然而丹药刚刚拿在手里,他便咕咚一声倒下,人事不省。
待到廖存义恢复知觉时,他首先听到的是悦耳的百鸟鸣叫之声。他心里一惊,忙睁开眼,发现确实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而自己正躺在一张简陋的木床之上,身上盖着满是补丁的被子。廖存义忙坐起身来,却见那宝珠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的躺在床边的地上。他又惊又疑,便翻身下床,只见自己的右脚上裹着白布,想来是有人替他处置过那被毒刺伤到的脚心。
廖存义探了探宝珠的鼻息和脉搏,虽俱都微弱,但也还平稳,想来只是昏过去了。虽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廖存义也总不好让个姑娘一直躺在地上,于是便把她抱起放在了床上。
昨日在地道里昏昏暗暗的,也看不太清宝珠的长相。现下天光大白,廖存义越看越觉得她的长相与小师妹有颇两三分的相似之处,只是宝珠的脸更尖一些,缺了小师妹那雍容华美的气度。廖存义正在思量接下来该做什么,却见宝珠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她缓缓的睁开了眼。
宝珠看到面前笑吟吟看着她的是廖存义,一脸又惊又喜。她挣扎着想坐起,廖存义忙说道:“姑娘不忙起身,你极为虚弱,还是躺着为好。”宝珠点了点头,便又躺了下去,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公子……你……你的脚不……不疼……了吧。”廖存义应道:“不疼了。是姑娘给我包扎的?我们这是在何处?”
宝珠说道:“我……我昨晚在……在路上……看见公子……公子倒卧路边,吓了……吓了一跳。我知道……那地牢……有机关消息,会……会射毒箭,我就想公子……公子大约是中了箭毒发。我记得公……公子……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就……就想公子可能是……伤了脚了……结果公子果然是脚……脚底有伤。我……我也不知该……该如何应对那……那毒,只是听说过……要……要把伤口的毒血……吸……吸出来……于是我便……我便……吸了……也……也不知道管……管不管用。”
廖存义心中一凛,说道:“姑娘,你用嘴吸了我脚上的毒血?你嘴里现在什么感觉?”宝珠道:“苦……辣……麻麻的……舌头……舌头不太……不太好用。”廖存义一惊,忙问道:“这屋里有水么?”宝珠应道:“水……水缸……在……在屋角。”
廖存义起身一看,果然屋角有个大水缸。他忙去舀了水倒进一个碗里,又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用指尖挑出一些洒进水里。待药粉化开,廖存义把碗端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伸手将宝珠上身扶起,说道:“姑娘,快用这水漱漱口,否则只怕毒性下行害了你。”
宝珠淑过口之后,果然说话不再磕磕绊绊了,她那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微笑,说道:“多谢公子救了奴家。我都没想过是毒药让我舌头不灵光,我只以为是快要饿死了……”廖存义道:“你多久没吃东西了?”宝珠道:“总有四五天了吧。”廖存义忙从怀里拿出一颗桂圆大小的白色丸药,说道:“请姑娘把嘴张开,把这盈脂丸吃下去。”宝珠依言轻启朱唇,廖存义将丸药喂进了她口里。
宝珠吃下白丸之后,但觉浑身暖洋洋热烘烘,一下子便有了体力,她嫣然一笑,说道:“这是什么仙丹呀,我感觉就像吃了顿饱饭一样。”廖存义微笑应道:“这是油脂、蜂蜜和一种草药炼制而成的,一颗下去能抵上一两个时辰的饥,不过呢,也不能不吃饭只吃这个,否则肠胃受不了。姑娘,我们现在在何处?我去找些吃食来。”
宝珠此时轻轻的倚在廖存义身上,满心的又喜又羞,她发了片刻愣,才说道:“这是沈丘南边的一处林子里猎户过夜的地方。我昨晚在道边给公子治了伤之后,用尽了全身力气把公子移到了附近的草丛中,但却也不能再挪动分毫了。我只得原地不动,想着等到天亮有了行人再想办法。没想到真是上天有眼,早晨来的第一个行人便是我认识的。这人三年前曾带着妻女在沈丘城里乞讨,我看他们可怜,就给了他们些银子。这人拿着银子置办了几分薄田,又买了套猎户用的器具,倒也过上了吃喝不愁的日子。今天正好是他赶着车进城卖野味,我请他帮忙,他自然是一口答应,便把我们两个送到了这里。若说吃食,我想应是有的,公子且歇着,让奴家去备饭吧,我本就是伺候人的婢女。”
廖存义道:“姑娘身子太虚了,还是多躺躺的好。先让我来照顾下姑娘吧。”宝珠脸一红,垂首说道:“那就劳烦廖公子了……”廖存义微微一笑,柔声应道:“若不是姑娘替我吸出毒血,我现在说不定命都没了。照顾下姑娘,那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这猎户的林中小筑是个被木篱围起的小院,院子有着一间卧房一间灶房。这灶房里果然有些干肉粗面。廖存义生起火,切了盘干肉,烙了几个饼子。他一边做饭一边怅然想到:若是有一天能这样照顾小师妹那该多好,只可惜小师妹却总是更依赖李师哥。
廖存义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是呀,是呀,李师哥做事踏实勤勉,可我看上去却总像个浪荡子。小师妹性子刚正端庄,总是不想理我,那也是我活该。但我却又怎么能轻易转了性子,变得跟李师哥一样的稳重?”
一想起小师妹,廖存义不由得又是一阵酸楚失落,一颗心便如被人使劲拧着一般难受,于是他便想立即借酒消愁。他在灶房里寻了一圈,果然找到了几坛烧酒。廖存义迫不及待的捧起坛子就灌了几口,这酒劲一起,他才心下稍安,不再满腹凄苦哀怨。
廖存义将酒饭拿进那卧房,但见房中的粗木小桌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摆好了一副碗筷。宝珠站在桌旁,一见廖存义进来,忙福了一福说道:“公子,这里没什么像样的餐具,但我都把它们刷洗的很干净了,请公子凑合着用吧。”
宝珠洗了脸,整了发髻,面色因吃了盈脂丸而不再苍白如纸,这便显得越发娇艳了。廖存义心中微微一荡,暗道:这宝珠姑娘虽跟小师妹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也绝非中人之姿了,寻常人看来,必定也算是个美人儿。王爷府的一个婢女都是这般姿色,也倒真是罕见,皇宫里的不少妃嫔可都及不上她呢。
廖存义这便坐在桌旁的板凳上,惊酒食往桌上一放,正准备拿筷子,却心念一动,说道:“姑娘,你也一起吃饭呀。”宝珠淡然笑了笑,说道:“公子,奴家是个下人,怎么能跟公子同桌吃饭?公子吃完之后,奴家去灶房把公子剩下的吃了就好。”廖存义佯装愠怒,将桌子轻轻一拍,说道:“我做这顿饭可不就是为了让你吃的。我又不像你,饿了那么多天。你不想吃是不是?你觉得我做的饭难吃是不是?”宝珠一脸惶恐,忙跪下说道:“公子息怒,宝珠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奴家真的是不敢跟主子一张桌子吃饭呀,在王爷府里,我若不懂规矩,会被打死的。”廖存义忙走前几步将宝珠扶起,柔声说道:“好啦,是我不对,方才我是跟你开玩笑。我哪是什么主子,我不过是个出身极贫的孤儿。宝珠,这里不是王爷府了,什么规矩早就做不得数了。你快拿副碗筷过来,咱们一起吃。若你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廖存义面容俊美,气度潇洒,语声又如笙萧般的悦耳,方才这一番话进了宝珠耳中,她便浑身轻飘飘的,几乎便要站立不住了。她忙福了福说道:“公子既然这么吩咐奴家,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下宝珠又取了副碗筷,在廖存义对面坐下,但却始终不敢抬起头来。廖存义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问道:“宝珠,你一直低着头作甚,是不是看我长得青面獠牙的,所以不敢看我?”宝珠掩嘴轻笑着应道:“与公子你比起来,我才是青面獠牙吧。公子是位玉容连宋玉潘安都不能及的仙人,可宝珠只是个出身卑贱的俗世女子,我怕我的目光玷污了公子。”廖存义苦笑道:“空有一副好皮囊又有什么用。世人可并不是只因这副皮囊就会真的看重我。”宝珠幽幽的说道:“可我却连一副好皮囊都没呢。”廖存义道:“姑娘你生的很美呀。廖某不打诳语,廖某曾探入过皇宫大内,见了那艳名在外的完者忽都皇后一面,她的姿容可真的大不如姑娘你呢。”
宝珠抬起头来,满面晕红的说道:“真的嘛?我真的有这么美?”廖存义笃定的点了点头说道:“千真万确。”宝珠又垂下了头,说道:“那……那我明白了,为何郡主那么妒忌我。我本是百思不得其解呢,我一直以为郡主比我美得多,现在想来,大概在男子眼中,我却比她美。唉,公子呀,可我这样的下人,生就一副好皮囊又能有什么好处呢?我所受的苦,不都是因我的皮相而来的么?”宝珠略顿了顿,问道:“公子,你的酒能分我一些么?我陪公子喝几碗。”廖存义轻轻一笑,拿起粗陶坛子给宝珠碗里斟满了烧酒。
宝珠端起碗大喝了一口,立时便被呛得咳嗽个不停,连眼泪都流了下来。廖存义忙说道:“宝珠,这私酿烧酒劲头不小,你还是小心些。”宝珠一边用衣袖擦泪一边说道:“公子,无妨,能陪公子喝酒,宝珠就算死了也值。其实宝珠早就该死了。郡主命我嫁给个十夫长,我不能不从,尽管他比我大了二十岁,还是个独眼,既然主人下令,我也只能嫁他。他婚后不到三月,在阵前受了伤,送回家没多久就死了,郡主命我殉葬,若不是王爷出手阻拦,现下宝珠已然是土中枯骨了。”
廖存义实在料想不到面前这年纪轻轻面若春花的姑娘实则已是个寡妇,陡然爱怜同情之心大盛,温言宽慰道:“宝珠姑娘,你这般的人品样貌,必定这辈子不缺好日子过。人都有走窄了的时候,熬过去就好啦。”
宝珠又喝了一口酒,凄然说道:“我家官人临死前也说我不缺好日子过,可好日子却在哪呢?我成了寡妇,又被说成克夫,没人肯再娶我,我走投无路只能回王爷府求旧日主家收留,但郡主不肯要我,命侍卫无论如何都要将我赶走。那时恰巧王爷回府,看我可怜,我才又被收入府中当了婢女。从那之后,郡主就更妒忌我,最后终于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把我关进那地道之中……郡主原本想把我活活饿死……但公子你却……你却救了我……”
廖存义挥挥手,昂然说道:“是你救了你自己。”他双手端起酒碗,又说道:“姑娘还救了我两次,我敬姑娘一杯。我先干为敬,姑娘不要喝那么多。”说罢,一仰脖一碗烧酒便喝了个干干净净。
宝珠也端起酒碗,犹豫了一下,只浅浅喝了一口,歉然道:“公子,对不住,奴家真的不敢多喝这酒,实在太辣了。”廖存义微微一笑,说道:“无妨,烧酒本就不是女子喝的。只可惜这里也只有它。宝珠,但求如果待会我不小心喝醉了,你别厌烦我。”宝珠忙道:“奴家怎么会厌烦公子,奴家只会好好服侍公子。郡主就经常喝醉,每次醉后都是我照顾她的。”廖存义奇道:“郡主为何要时常醉酒?”宝珠答道:“我们家王爷虽说话做事脾性都像汉人,但郡主因是草原来的王妃带大的,便是个十足十的蒙古女子,根本不像汉人大家闺秀那便端庄矜持,因而喝醉是常事。”廖存义心念一动,问道:“那宝珠你呢?你是汉人还是蒙古人?”宝珠脸色大变,战战兢兢的说道:“公子,我……我若说我是蒙古人,你是不是要杀了我?”廖存义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又救过我,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杀你呀。那你果真是蒙古人?”宝珠抚了抚心口,说道:“我娘说我爹是蒙古人,但我从来没见过他。我是跟我娘姓李的。我也不知我算是汉人还是蒙古人。”廖存义喝了口酒,悠然说道:“蒙人想当汉人时,他便就是汉人;反之亦然,汉人想当蒙人了,他便就是蒙人。出身何族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为自己是哪族人。”宝珠想了想,答道:“我觉得我是汉人。我一句蒙古话都不会说呢,所以王妃就很讨厌我。”她略一顿,又问道:“廖公子,你说你进过皇宫?”廖存义点头道:“不错。去过好几次。”宝珠眼睛一亮,说道:“公子呀,能不能跟我讲讲皇宫是个什么模样呀。”廖存义此时酒意上头,心中满是豪情逸致,对这温柔美丽的宝珠好感也多了数倍,于是这便滔滔不绝的讲起他数入皇宫的轶事见闻来。
廖存义一边讲一边自斟自饮,不知不觉一坛子烧酒已经见底,而他的舌头越来越不灵光,最后连坐也坐不稳了。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笑着说道:“我……我……我喝多了,姑娘莫见怪,我去床上歪一会……”说罢,他趔趔趄趄的走到床边,这便一头倒下,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