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存义喝了个酩酊大醉,也不知睡了多久才缓缓醒来,但觉得头痛欲裂,五脏六腑里依然还是一腔污浊辛辣的酒气。他睁开眼睛,发现已是掌灯时分,自己还是躺在那木床上,不过外袍和靴子已经除掉,身上也盖了条薄被。他张口唤道:“宝珠?你在么?”他只觉得此时这舌头仿佛还不是自己的,若想把话说清楚,需要颇费些力气。
然则宝珠并不在屋里,廖存义心里一惊,暗道:我怎么如此不小心,居然在这么个陌生女子面前醉成这样,万一她是歹人要害我,岂不是要轻易得手了。
但他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楚楚可怜的宝珠应该不会有恶意。她若要害他,又何必替他治疗毒伤?
正思虑间,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宝珠提着一个瓦罐走了进来。她看见廖存义已经醒了,忙把瓦罐往桌上一放,这便奔到床前,跪在地上关切的问道:“廖公子,你身子可还好?”廖存义大着舌头答道:“还好,我习惯了。你去哪了?”宝珠歉然说道:“对不住,公子,奴家没有一直守着你。我去做了些面片儿汤,酒醉之后吃来养胃再好不过。公子,要不要吃几碗?”
廖存义此时只觉得腹中火烧火燎,便点头道:“好,劳烦姑娘了。”宝珠一笑,将瓦罐里的面片儿汤满满的倒了一碗,细细的吹得不烫嘴之后,端到了床前,一勺勺的喂着廖存义喝下。廖存义虽出身贫苦,但因长相俊美,多年来愿意尽心服侍他的女子也遇到了无数,因而宝珠如此照顾他,他倒也司空见惯,坦然受之。
一碗汤喝完,廖存义肚腹之中舒坦了不少,于是便又让宝珠喂了他两碗。这瓦罐也不大,倒了三碗之后便见了底。廖存义心念一动,问道:“宝珠,我把这汤都喝完了,你却吃什么呢?”宝珠微微一笑,说道:“公子不必挂虑我,方才在灶上我已经喝了碗汤了,我不饿。”
廖存义此时头疼轻了大半,但却依然晕乎乎的。他在床上坐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这便说道:“宝珠,再去拿一坛酒过来!”宝珠一惊,满面不解的问道:“公子,你刚刚酒醒,这便又要喝?”廖存义笑道:“这叫做还魂酒,滋味最妙。酒醒一半时若不接着再喝些,那更是浑身不舒服。宝珠,快去拿酒。”宝珠却未移步,而是垂首说道:“公子,这样伤身体的……”廖存义此时酒劲还在,性子远没有完全清醒时温和礼貌,这便皱起眉头,狠狠拍了一下床沿,厉声说道:“我让你拿酒你就拿。你一个婢女,多嘴多舌的作甚?”宝珠被吓了一跳,浑身一颤,忙福了一福,应道:“是,公子息怒,奴家这就去。”
不多时,宝珠抱着酒坛回来,但见廖存义已经坐在桌边等她。她把酒坛放下,却脸色一变,仓皇的说道:“哎呀,我忘了切些风肉下酒了。公子且再等我一会。”廖存义站起身来,一把捉住宝珠的手,笑着说道:“还魂酒不需下酒菜。你别去了,坐下陪我喝酒。你便就是我的下酒菜。”宝珠脸一红,垂首低声说道:“公子……我……我这个酒,我不行的……”
廖存义面色一沉,颇为不悦的说道:“怎么,白日里你主动要陪我喝,现在却不肯了?那你走吧。”宝珠大惊失色,忙跪下说道:“不不不,公子,宝珠怕我自己喝醉了没人照顾公子。”
廖存义凄然一笑,说道:“我活了二十一年,醉也醉过几千次了,我无父无母,更没家眷,又能有几次会有人照顾我的?喝醉了,随便哪里一躺,要么睡,要么吐,不都这么过去了,不需旁人照顾。宝珠,你起来吧。你老老实实陪我喝就好,一齐喝醉更好,谁也不嫌谁。”宝珠只得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给廖存义和她自己都倒了酒。
廖存义此时舌头不灵光,便也懒得跟白日里一样高谈阔论,只默默地一碗碗的喝着。宝珠一直被烧酒呛得咳嗽,但却也咬着牙陪廖存义喝下了一整碗。
一碗酒下肚,宝珠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迷迷蒙蒙。她把身子半伏在桌上,用手撑住了前额,这才不至于一头栽倒。此时廖存义却说道:“来,宝珠,再给我满上。”宝珠一惊,忙摇摇晃晃的站起,双手抱起酒坛。然则她只觉得一阵眼花,全身使不上劲,那酒坛这便脱手掉在地上,铛啷啷一声摔了个粉碎。
宝珠满面惶恐,忙蹲下收拾那酒坛的碎片,却因手上已全无准头,一下便划伤了右手食指,她忍不住便“哎哟”惨呼了一声。廖存义看在眼里,单膝跪下,一把拉过宝珠的右臂,将她的食指含在他嘴里,并用他的舌尖压住了宝珠正在流血的指尖。
宝珠虽已不是个黄花闺女,但男子如此这般的做法,还是让她霎时就脑袋里嗡的一声,周身酥麻瘫软,一颗心儿砰砰的快要跳出腔子。她将眼睛半闭起来,浑身飘飘然的也不知该想些什么,便就决心由着廖存义摆布算了。
片刻之后,廖存义轻轻的将宝珠的手指从嘴里退出,从怀里掏出一条麻布,将宝珠的指尖包裹起来。
宝珠此时陡然清醒,忙将手抽离廖存义的掌握,满面通红的说道:“公子……公子……宝珠……我……配不上公子……如此……如此对我……”说罢,不知为何却悲从中来,当下眼圈一红,泪珠潸然落下。
宝珠酒后面容嫣红,更增娇艳,廖存义此时已然确定:他此生见过的女子当中,小师妹自然始终是姿容为冠,但眼前这宝珠,虽容貌不及小师妹一半,却也还能毫无疑问能排第二。廖存义醉酒之后本就总是胸怀烈火,情欲难忍,现下这美人儿在前,焉能再把持得住片刻?他一把将宝珠的腰肢揽住,把她温软的身子拉近,然后就炽烈的吻起宝珠那娇艳欲滴的樱唇来。
宝珠大惊,酒霎时醒了近半,她推了推廖存义的身子,试图挣脱。廖存义虽已兴发如狂,但总也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见宝珠抵抗,这便忙松开了她,正色说道:“我定力不足,又酒醉乱性,看到姑娘这般的绝代佳人,便就失了心智,多有冒犯。还请姑娘恕罪。”宝珠此时却拉住廖存义的手,喜极而泣的问道:“公子,你说我是绝代佳人,这可是真的?”
廖存义心中暗暗惭愧,心道:真正配得上绝代佳人这四个字的只有我小师妹,你还差得远呢,不过我也不必伤你的心。
于是他便应道:“宝珠姑娘,你的确是位绝代佳人。”
宝珠嘤咛一声,投入廖存义怀中,泣不成声的说道:“公子……奴家……奴家是个寡妇……无论相貌如何,总归也不该被称为‘佳人’了,可公子……公子……却……”廖存义此时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正犹豫间,宝珠自己却将朱唇死死的贴在了廖存义的嘴上。
两人喝了酒又都不敌情欲上涌,哪还顾得上到底是在做些什么。宝珠心神稍作清醒之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身上不着寸缕,倚坐在床上,而廖存义正一边笑吟吟的看着她一边解着衣带。
宝珠掩住面孔,娇声说道:“宝珠自小爱吃,生的肥胖,惹公子嗤笑了。”实则宝珠骨肉匀停,生就一副玲珑有致的身子,跟肥胖二字完全沾不上边。
廖存义应道:“宝珠,你再自谦可就不厚道了啊。你丰胸细腰,盈臀长腿,该凹处凹,该凸处凸,世上女子,鲜少有人能与你媲美。”宝珠一噘嘴,幽幽的说道:“是啦,公子见过很多女子的身子是么。”
廖存义笑而不答,跳上床来,又开始热烈的吻着宝珠。宝珠假意挣扎了一番之后,这便开始全心全意的逢迎起廖存义来。
两人这一夜也不知共赴了多少次巫山仙境,这才筋疲力尽的相拥睡去。
当廖存义醒来之时,眼见自己身旁躺着个满头青丝的女子,心里不由得一惊。他颇花了一些功夫才想起来这同床共枕之人是谁。
宝珠睡得很熟,嘴边浅浅的挂着微笑,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上下颤动。廖存义使劲打了自己头顶几巴掌,低声骂道:“你去找那些逢场作戏的窑姐儿也就罢了,现下却惹上个良家女子,虽是个寡妇,但你也真是吃错药了!”
虽懊恼,但宝珠那颇有几分跟小师妹相似的容颜还是让廖存义不忍不辞而别。他犹豫了好半天,最后还是轻轻的吻了吻宝珠的面颊,轻抚着她的顶发。
宝珠翻了个身,喃喃的说道:“公子……廖公子……你别赶我走好不好呀……”廖存义明知她在说梦话,却也忍不住柔声应道:“我自然不会赶你走呀。”
宝珠脸上喜色大现,说道:“我……我……只要我一直能……”她话说了一半,突然眼睛睁开,左右一看,忙惶恐万分的说道:“哎呀!我又要被罚了是么。”廖存义把宝珠揽在怀中,昂然说道:“谁罚你?若有人敢罚你,那便是跟我过不去。”
宝珠嘤咛一声,把头埋在廖存义胸前,娇声说道:“我还以为昨晚上那全然是做梦呢……公子,宝珠虽嫁过人,但却还是不太懂如何……如何……让……让公子尽兴。我定是像段呆木头一样,惹公子笑话了。”廖存义左手在被中轻轻摩挲着宝珠柔嫩细腻的胸腹,微笑着说道:“宝珠,我要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你很好。我现下可是很妒忌你之前的夫君呢,他何德何能,居然得以享用了你的初夜。这人短命也是因为他无福消受你这般的美人儿而折损了阳寿。”
宝珠嗔道:“公子,你还提他作甚。那就是个大老粗,经年的光棍儿,夜里只知吹了灯吭哧吭哧的像老农开荒耕地一般地折腾我,每次我都疼的不得了,我只觉得我就像是他买了一大块肉割了个口子。可公子你……你却……你却对我真好,我一点也不疼,这一整夜简直是腾云驾雾,就像是在仙境里一样。”
宝珠这娇憨煽情的话儿一下子又勾起了廖存义的兴致,他把左手下移,探入宝珠两股之间那温暖湿润的妙处,一边揉搓一边说道:“既是仙境,那就多登几次嘛。”
此回二人事必,俱都沉沉的睡了个回笼觉,待到廖存义再次醒来,宝珠那玲珑娇俏的身子已不在枕边。
廖存义一睁眼便喊道:“宝珠?宝珠!在哪儿呢。”但见宝珠匆匆忙忙的跑进屋来,行礼说道:“公子,方才电闪雷鸣的,下了会子雨,奴家这刚出去瞧瞧是不是天晴了。”廖存义此时已经全然醒了酒,当下便心念一动,说道:“宝珠,来服侍我穿衣。”
待到全身的衣物已然穿戴停当,廖存义下了下狠心,说道:“宝珠,我还有要务在身,必须即刻启程。你对我的好,我永远记得,等我以后不必再为师门之令奔忙时,我必将再来找你。”宝珠低下头去,语声幽幽的应道:“哦,那会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下辈子?”廖存义用手掌轻抚了一下宝珠的面庞,温言说道:“小妮子,廖某忝生了一副好皮相,行的却是刀口舔血之事。我随时可能死于非命,绝非你能托付终身之人。”他略一顿,从怀中摸出数枚金叶子,又说道:“宝珠,这些都给你,你去个不会被王爷寻到的地方置办田产,寻一门稳固的亲事,此生便必将无忧无虑。”(盖此时中国北方已被蒙古人同化近百年,民俗移变,寡妇再嫁于礼教上的阻碍甚微;若是家产丰裕的寡妇,寻到门好亲事更是司空见惯。)
宝珠愣了半晌,这才接过那些金叶子,淡然应道:“公子既然给宝珠指明了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宝珠自然会按公子所说的做。公子这是要走了吧。”廖存义默默点了点头。宝珠眼圈一红,却旋即微笑着说道:“公子,你且去吧,不必挂念宝珠。宝珠会永远记得公子,但公子你……你最好忘了我吧。”
廖存义阅女无数,分别时从来都是说走就走,可这次面对宝珠,不知为何却颇有些难舍难分起来。他忍不住又把宝珠揽入怀中,轻轻的吻着她娇嫩的粉颈。宝珠双眼微闭,娇喘急促,但片刻之后却突然将廖存义推开,说道:“公子,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啦。宝珠不想耽误了你的正事。”
廖存义心中一凛,拱了拱手道:“宝珠,你是个好姑娘,我廖存义此生有幸遇见你,也真是上天垂怜。我们缘分肯定未尽,以后还会再见面的。”宝珠嫣然一笑,说道:“公子,我信你的话。有朝一日我们必定还能重逢……可那时的宝珠也许就不是现下的宝珠了。”廖存义道:“人人日新,明日的我即已不是今日的我。宝珠,希望下次再见到你时,你已有家有业,有夫有子。”
宝珠轻叹一声,怅然说道:“公子就这么想让我再嫁人么?好,我听公子的,我会速速找个人娶我的。”廖存义一愣,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便笑了笑道:“好啦,宝珠,我要走了。”宝珠道:“嗯,公子,我送送你。”
两人并肩走出屋门,却见有一农夫装扮的汉子正在朝小院的走来。廖存义微微一惊,低声问宝珠道:“这是谁?”宝珠答道:“就是把我们带来此处的那人,姓黄。”廖存义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便无妨了。我去谢过他。”宝珠却道:“他是个贫贱的粗人,公子去谢他,那是折煞他了。待会让奴家去跟他打个招呼就好。”
但见此时那姓黄的农夫已经进了院门。他朝廖存义和宝珠作了作揖,说道:“小的就是来问一句,姑娘和公子还需要些什么东西么?若这里短了些什么,小的即刻就给两位送来。”宝珠微微一福,说道:“多谢黄大哥的招待,我们不需什么东西了。廖公子马上就要走了,我大约吃了午饭之后也要上路。”
“黄大哥”吃了一惊,问道:“宝珠姑娘,你不是跟这位公子一起走?你自己又能去哪?”宝珠轻叹一声,垂首不答,沉吟了片刻,然后问道:“黄大哥,大嫂故去有多久了?”“黄大哥”眼圈微微一红,答道:“总有六七个月了。”宝珠轻轻咬了咬嘴唇,又问道:“黄大哥,你在为大嫂居丧么?”“黄大哥”苦笑着应道:“我们庄稼人,怎么能跟读书的相公学这些规矩啊,家里一整年缺个人干活可不行。我服丧三个月以后就张罗着续弦了,只可惜没人愿意嫁我这穷苦人。”
宝珠走上前两步,福了一福,说道:“黄大哥,若你不嫌弃我是个寡妇,那你就娶了我吧。”这下廖存义和“黄大哥”俱都是大惊失色,那“黄大哥”双手乱摇,慌慌张张的说道:“宝珠姑娘,这可使不得。你是王爷府的人,我这样的粗人怎能配得上你。”宝珠微微一笑,走到“黄大哥”近前,说道:“大哥,你好好看看我,你不喜欢我么?”“黄大哥”看了宝珠的花容月貌一眼,便忙低下头去说道:“宝珠姑娘,你美若天仙,我不敢喜欢你。”宝珠说道:“董永不过是个放牛的,也还能娶到七仙女呢。我又不是仙女,大哥你现在有家有业,有何不敢的?你不必担心我曾是王爷府的人就娇滴滴的,我做了十年婢女,干活麻利得紧。”
那“黄大哥”看来不善言辞,抓了抓脑袋,也没再想出什么谢绝的理由,这便满面忠厚笑容的说道:“既然姑娘看得上我,那……那我就不推辞了。姑娘,我那女儿今年也都十二岁了,能帮你做很多活儿,你累不着的。”宝珠应道:“是啦,她叫河绣是吧,也不知她还记得我不。”她略一顿,转了个身,与“黄大哥”并肩站着,对廖存义福了一福说道:“廖公子,今日正好请你做个见证,我李宝珠自愿与黄大哥结为夫妻。”那“黄大哥”接口说道:“我叫黄孛括,自愿娶李宝珠姑娘。”
廖存义心中五味杂陈,愣了半晌,这才匆匆的说道:“此姻缘甚好,助两位早生贵子。”说罢,随便拱了拱手,连宝珠的脸都来不及再看一眼,就忙不迭的飞身而去。
这边厢廖存义与宝珠有了一番始料未及的露水情,那边厢周天和与常千佳却被困在了沈丘城里。
在夜探王爷府的第二日早饭一过,周常二人就想辞了王青继续赶赴濠州。然而还没等周天和开口辞行,就有一仆妇来禀告说夫人请他两“兄弟”再去说会子话。周天和不便推辞,只得应了下来,与常千佳和王青又去了那正堂。
李氏夫人一见常千佳就眉花眼笑,亲热的说道:“常公子,你昨日给我讲的那几个笑话,我直到现在一想起来还忍俊不禁呢。我家这保官儿若像你一样风趣,我这日子也便就没那么闷啦。”王青歉然应道:“娘,儿子无能,讲笑话实在是不在行。要不儿子跟常公子学学?”李氏淡淡的说道:“你就算了吧。你以后给我娶个风趣活泼的儿媳妇来,那就行了。”王青面有难色,说道:“娘,这……这可遇而不可求,端庄贤淑的良家女子好找,但风趣活泼……这颇为不易啊。”
李氏微微一笑,也不再搭话,转头对周天和说道:“周公子,令弟如此的伶牙俐齿,为何你却一直沉默寡言呢,是不是我们王家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周天和忙道:“没有没有,贵府上招待的很好啦,只是在下本就口拙,不善言辞,口才跟我这表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李氏点了点头,说道:“男子汉沉稳一些也没什么不好。周公子看起来也及弱冠之年了吧,想是已有家室了?”周天和一愣,轻轻拍了拍前额,说道:“多谢伯母提醒,我这一直忙忙碌碌的居然把自己的生辰都忘了。我应是四天前满了二十岁。至于家室嘛……我有个未过门的妻子。”
李氏点了点头,转向王青说道:“保官儿,你瞧,周公子就比你大了两岁,但因有婚约在身,便更显得沉稳踏实。可你呢?你还要悠悠荡荡到何时?”王青一脸无可奈何的神色,说道:“好啦,娘,你一有机会就催我娶妻。好!我明日就请人去沈家提亲!”李氏眉头一皱,问道:“为何是沈家?”王青应道:“沈家二小姐不正是娘喜欢的么?”李氏哼了一声,说道:“现在不喜欢了。”王青苦笑一声,说道:“娘,你是在消遣儿子么?上个月你还没口子的夸她,现在却又不喜欢了?”
李氏笑而不答,转而对常千佳说道:“常公子,我这不成器的儿子的终身大事可甚为让我头疼,因而忍不住又跟他说了这么些煞风景的闲话,让公子见笑了。公子,你可还有什么笑话么?”
常千佳略思量了一下,正想开口,却见一个仆妇匆匆走进正堂,行礼说道:“夫人,谢姨娘求见。”李氏脸色微微一沉,但旋即便微笑着说道:“妹妹来了呀,那快请进来吧。也来见见咱们保官儿的朋友。”
但见那谢姨娘面容圆润,体态丰盈,但却看上去比正室夫人李氏年纪还要大许多,且容貌也远远不如。她行了礼,说道:“妾身听说姐姐身子大好了,特来给姐姐请个安道个喜。”李氏亲切的应道:“妹妹不必多礼,前日里妹妹送来的参汤也起了大用呢。快坐吧,保官儿请回两位朋友,都是好孩子,你们也打打招呼。”
周常二人忙站起行了礼,谢姨娘笑道:“的确都是一表人才,可惜我那娟儿是个女孩儿,不便出来见过两位公子。”李氏道:“娟儿有好些日子没见了,现下在做什么呢?”谢姨娘答道:“她还不就是读读《女诫》、《孝经》,做做针线活儿。”王青此时接口道:“姨娘,赶明儿我去瞧瞧妹子去,陪她说说话。”李氏却嗔道:“你妹妹爱安静,你去扰她作甚?且她已经十五岁,不再是个小孩子,你这亲哥哥也不能再随便进她的闺房了。”王青一听此话,只得讪讪的应了声“是”。
李氏又接着说道:“常公子,方才打断了你。我还等着你讲新笑话呢。”
常千佳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说道:“我们老家信州贵溪啊,本朝至元年间有过一对知名的夫妻,两口子过日子时常的闹笑话,因而是家喻户晓。这对夫妻啊,男的姓贺,单名一个威字,女的呢,是吴家的三小姐,小字佛儿……”常千佳说到这里,李氏掩嘴笑的花枝乱颤,王青满面尴尬,谢姨娘脸色刷的沉了下来。
常千佳一愣,万分不解的问道:“诶?我说错了什么话了么?”谢姨娘板着脸道:“夫人的闺名也是能拿来说笑的?”常千佳心中电光一现,歉然道:“哎呀,我可真不知道,难不成伯母就叫做佛……”王青接口道:“不错,我娘出阁前的闺名正是佛儿。”
常千佳忙站起连连对李氏夫人作揖,口中说道:“伯母,我是真不知这笑话冲撞了伯母的闺名,还请伯母恕罪则个。”李氏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说道:“佛儿是本朝女子常见的乳名,我能叫这名字,凭什么别人就不能叫啊。且这吴佛儿也总是七八十年前的人了,说不定我祖父给我起这名字可正是因听过这笑话呢。常公子,你不必顾虑,我不在乎的,你接着说下去。”
常千佳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就继续讲啦。话说这贺公子是个读书人,却考了个秀才之后就不再勤勉,平日只喜欢跟一群后生朋友游山玩水,比较各自的丹青技艺。他娶亲之后,这佛……呃,吴三小姐日日夜夜的勉励他上进,贺公子却一直只是支支吾吾的敷衍,从未真正用功。不过终于有一天,贺公子好似转了性子,说要搬去书房住一阵子,好挑灯夜读,来年进京赶考。吴三小姐大喜,服侍的周周到到,可贺公子却抱怨说家里的书过低,要高一些的。吴三小姐虽是女流之辈,但自己也是学富五车,看了看家中藏书,发现果然过于浅显,于是差人去买了《文选》回来,贺公子说低;吴三小姐又买来《汉书》,贺公子还说低;吴三小姐无奈,亲自去书铺挑选,最后带了《史记》回家。结果你猜怎么着?贺公子看了一眼就扔在一边,说道:‘低低低,根本没法用。’吴三小姐大惊,心想难不成我这夫君学问已与天齐了?她忙说道:‘相公,世上再没有更高明的书了啊。这些书你都觉得低,那岂不是你的才华比当朝丞相还高啦?’各位猜那贺公子是怎么说的?”李氏想了想,应道:“他定是说什么怀才不遇,朝廷取士不公之类的。”常千佳笑道:“这贺公子说呀:‘我看书一会就乏,必须得睡觉,可娘子你买回来这些书啊,都不够高,没法拿来当枕头使。”
众人一愣,旋即哄堂大笑,就连那谢姨娘虽之前一直板着脸,现下却也乐的上气不接下气。屋外侍立的仆妇小厮本不敢当着主人嬉乐,此时看两位夫人都笑的前仰后合,便也忍不住垂首莞尔不停。
常千佳却表情淡然,接着说道:“大家不忙笑,这故事还没完呢。因这贺公子不上进,他自家的父亲贺老爷一怒之下断了他的钱粮。贺公子无奈,就打算卖画谋生。但几个月过去了,他却一幅画都没卖出去。他心下着慌,去问朋友该如何是好,他的朋友就说他应将自家夫妇的肖像细细画一幅挂在家门口,这样的大家都会晓得他的画技如何,那就不愁生意了。他大喜,照做,但却依然没人来买画。有一天,吴三小姐的父亲吴老爷登门拜访,一见那挂在门口的画,就问自家女婿道:‘你纳妾了?这婷婷袅袅的女子是谁?’贺公子恭恭敬敬的答道:‘正是令爱呀。’吴老爷哼了一声,说道:‘我女儿是个正正经经的的大家闺秀,哪是这般模样。那坐在我女儿身边这野男人又是谁?’贺公子道:‘那不是野男人啊,那正是小婿我呀。’吴老爷此时火冒三丈,骂道:‘岂有此理,你这小子,画的什么劳什子,你都不知道你自己长成什么样子么?’”
李氏此时笑道:“男人家不爱照镜子,真的也许不知自己的长相呢。我家老爷头发都白了一半了,却还以为自己瞧着像个小伙子。”
谢姨娘道:“姐姐有阵子没见过老爷了吧。前年那游方郎中给的丹药很是管用,老爷现在头发已然全部复黑,真真的年轻了十岁,说是三十岁的小伙子也有人信嘞。”李氏微微一愣,面色沉了沉,淡然说道:“哦,原来是这样。”王青接口道:“娘,下次爹回来,我请他来……”他话没说完,李氏就挥了挥手道:“不必啦。你爹自有分寸。”
常千佳见气氛又有异,忙说道:“这贺公子与吴三小姐的故事也有个跟白发黑发有关的呢。话说这贺公子后来中了进士,放了黟县知县,政务繁忙,年纪轻轻胡子便白了一多半。贺公子让夫人帮他把白胡子拔掉,可这吴三小姐一瞧呢,白胡子太多了,怎么可能拔的完。于是她灵机一动,把黑的胡子全给拔掉了,贺公子拿起镜子一瞧,吓了一跳,责怪道:‘娘子,你怎少的不拔,却去拔多的?’吴三小姐自然不服气,辨道:‘明明是白的更多。不信你把黑的也拔下来,咱们数数看。’贺公子读书读的有几分呆气,这便真的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黑胡子也都拔了下来。夫妻两个一夜未睡,数来数去,果然黑胡子比白胡子多了十几根。贺公子洋洋得意,说道:‘娘子,你瞧,是我赢啦。’吴三小姐说道:‘那咱们再把你的头发也拔光数上一数,再让你赢一次如何?’贺公子这下可不呆了,捂住脑袋说道:‘娘子,你总也不想外人觉得你嫁了个癞痢头罢!’”
这故事讲完,谢姨娘掩嘴轻笑,说道:“你别说,这贺公子还真有点像我们家老爷。上次我疑他头发复黑是因他偷偷去染了一次,他不服气,生生拔了一把头发下来,要我去水里洗,若能洗出一丝黑色,他便就算输了。”李氏道:“哦,那想必老爷肯定输不了。”谢姨娘道:“当然啦,咱们家老爷是真真的又长了一头乌黑的头发。”李氏问道:“那妹妹你输给老爷什么啦?”谢姨娘答道:“老爷之前看上了我的丫鬟小兰,我一直没给他。那这次输了,我就让他把小兰收进房啦。”李氏幽幽的说道:“哦,这我还不知道呢。”她一顿,续道:“我今日起的早了些,现下已经乏了。保官儿,招待好你的两位朋友,为娘先失陪了。”
李氏夫人走了之后,谢姨娘也告辞而去。王青略有些愤愤不平的说道:“我娘明明比谢姨娘年轻漂亮的多,却也不知道我爹为何就总是去姨娘那里过日子。”常千佳说道:“我还觉得奇怪呢,我娘是侧室,年龄比我爹的正室夫人小了好多,可王兄你家怎么感觉是倒过来的呀。”周天和略一皱眉,说道:“表弟,别人家的私事你打听来作甚?咱们该出发了。”常千佳一噘嘴,说道:“又板着脸。好了,那我不问了,我们走。”
王青说道:“小弟本该再请两位兄弟多盘桓几日,但既然两位还有要事在身,我也就不强留了……”他说到此处,一拍脑门,续道:“哎呀,你瞧我这稀里糊涂的性子,至今都没问过两位这是要去何处?”周天和答道:“不远,就是濠州。我们的马快,一天就到了。”王青艳羡不已的说道:“我早就听说濠州的大帅们治军严格,政务清明,因而粮草充足,城坚兵强。若不是家慈身体抱恙,我这便跟两位兄弟一起去濠州啦。可惜现在实在是走不开……”
常千佳道:“等伯母身子完全好了,王兄便可以来濠州找我们兄弟俩呀。”周天和此时心念一动,说道:“王兄,对不住,昨日我还有些疑虑你的路数,因而也没告诉你我就是濠州郭大帅的一名近侍。到了现在,我已确定兄弟你也是矢志反元的好汉,因而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王兄日后若想投入濠州军中,在下可以帮你引荐引荐,我的义兄便是个统军的千夫长。”王青一听此话,大喜过望,一把抓住周天和的手浑身颤抖着说道:“太好了!太好了!周兄,我一直就怕因我体弱无能,不堪大用,义军不肯收我呢,现下有周兄你引荐,那我就放心啦!”
周常二人回房取了行李,马夫将聂赤也牵到了门口,王青换了一双厚底布鞋,笑吟吟的说道:“让小弟送两位出城。”
三人刚要动身,却见一个仆妇急匆匆的跑来,说道:“少爷,夫人说有礼物送给周常两位公子,要少爷亲去取一趟。”
王青这便跟着仆妇来到了母亲房内。李氏夫人一见儿子来,这便从桌上拿起两个红纸包,递到王青手里,说道:“结交好朋友不易,不能短了礼数。我给他两人一人备了份礼物,你替我带给他们吧。”王青笑道:“母亲就是比我想的周道。哎,娘,你送他们了些什么呀?这两位公子都是习武之人,若送些笔墨纸砚的他们怕是用不上。”李氏嗔道:“你当你娘如此迂腐呀。且这小小的一包,怎可能是笔墨纸砚。这厚一些的纸包,里面是给周公子的一只玉马,祝他做事马到成功。这薄一些的呢,就是给常公子的了,是一对烂银掐金丝耳坠子。”
王青迷惑不解的问道:“娘,你为何要送常公子耳坠子?他又用不上。”李氏掩嘴笑道:“儿啊,都说你聪颖过人,可你怎么就没看出来这‘常公子’是个姑娘家呢?还是说,你早就知道她是女孩儿,因此才与他们兄妹俩结交,但却一直装作懵懂?”王青脸一红,说道:“娘,我是真没想到她是女扮男装。她酒量比我都好,这哪像个姑娘家么。”李氏道:“我酒量也比你爹好呀,这天生的能喝酒,不分男女的。保官儿,我且问你,我今日说要你给我找个风趣活泼的儿媳,又说不喜欢沈家二小姐,你可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天生聪颖的王青立时就恍然大悟,哭笑不得的答道:“娘,你看上常公……常姑娘了?”李氏笑着点头道:“是呀,她的性子我喜欢的不得了呢,长相也俊俏乖巧。这女孩子不说笑的时候文文雅雅,一看就是个能当贤妻的模样。咱们家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可不就缺这样一个儿媳妇么?你既然有缘跟她相识,可千万别失却了机会呀。”王青一张脸涨的通红,低头说道:“娘,有缘相识不一定就能成就姻缘。常姑娘长相和性子都可人,这是不假,但儿子……儿子我……”李氏微微皱眉,问道:“你怎么了?”王青应道:“我实在是喜欢不起来。”李氏不以为然的说道:“你跟她交道打的不多,以后多来往来往,慢慢就会喜欢了。儿子,听为娘一句,绝不是说,不能一见钟情,便就无法生爱。”王青知道跟母亲说多了也没用,这便点头应道:“母亲教导的是。儿子多去领悟领悟。”李氏挥挥手道:“那你去吧,多照应下常姑娘,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王青红着脸回到大门口,这下都不敢正视常千佳了。他把两个纸包递给周常二人,说道:“这……这是我娘给二位的一点薄礼,还请笑纳。”
王青此时生怕常千佳当场就拆了纸包看里面是什么,那他可就尴尬的恨不能一头撞死了,好在常千佳笑嘻嘻的接过礼物,说了几句道谢的套话,就把纸包囫囵个的往怀里一塞。
三人这便启程上路,向着沈丘东门而去。
走了一阵子,却听得附近响起了一阵悠远的钟声。十二响钟声之后,但见各家各户都有人涌出了房门,霎时间这街市之上便如赶集庙会一般的人山人海,比肩迭踵。然而虽人头攒动,大家却都很安静,无人喧哗嬉闹,个个都面色敬虔肃穆的疾步前行。
常千佳好奇,便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呀?”王青歉然答道:“怪我疏忽了,忘了今天是城东福音寺做敬神法事的日子。咱们该晚两个时辰出发,那便不会被困在这人潮之中。”
常千佳笑道:“做法事呀,那我可是熟悉的不得了呢。哎,这福音寺是个大庙么?供的什么神?很灵验嘛?居然有这么多善男信女召之即来。”王青道:“是个大庙不假,但不是佛家寺院,而是景教的庙宇,供奉的嘛,不是任何神佛金身,而是个大大的‘十’字,却也真是古怪。汝阳王是信景教的也里可温,他在沈丘大力弘法传道十余载,沈丘城里的百姓一多半也便入了景教。这福音寺每七天便会做次敬神法事,每次都是半城军民齐聚,王爷只要在城里也必到场。今天看这许多的人一股脑的超福音寺涌去,那必是都知道王爷今日也会亲临。”
常千佳此时若有所思的低声自言自语道:“哦……明白了,那些叽里咕噜都是景教的神仙……”王青不明所以,问道:“常兄在说什么?”常千佳忙莞尔一笑,说道:“没什么,我说我不急着走,我想瞧瞧这法事怎么办的呢。我不是那什么景教信众,能不能也跟着大伙去观礼呀?”王青道:“景教的教义古古怪怪晦涩难懂,但他们却有一点好,那便是绝不会阻碍外教信众参与他们的法事。常……常兄若想见识一下,咱们随着人群往前走即可。”
实则这三人不随人流前行也是殊无可能。那聂赤马颇通人性;它被困在人群中之初,还不时的打响鼻尥蹶子,现下看到主人周天和都面色平和,它便也安静了下来。
这福音寺与寻常佛寺形制上并无区别,然则佛寺常见的“卍”字,在这里全部换成了“十”字。福音寺有着七扇大门,此时全部敞开,数千百姓鱼贯而入,将寺院前殿硕大的空场站了个满满当当。
此时但听有人喊道:“王爷和郡主来啦!大家闪一闪!”人群立时左右分流,一条足矣让马车通过的路径现出。周天和他们三人原本恰好在人群正中,现在却变成了临着这条路径。王青忙转过身去,并用袍袖遮住了脸。常千佳不解的问道:“王兄,你这是作甚?”王青低声道:“这性子强蛮的额儿丁真郡主认得我,我每次去王爷府送货,只要遇上她,必是被她手下打的鼻青脸肿。我怕了她了,今日居然她都来了,我还是别叫她看见我的好。”
好在这两乘骡车并未停留,穿过人群直达殿前的石阶之下。那黑顶骡车的帘子一掀,汝阳王肃然而出,恭恭敬敬的站在车旁垂首不语。
又是三声钟鸣,但见那正殿门口缓缓走出三人。打头的是个面容清癯的老者。他虽穿着紫红色的袈裟,手持禅杖,但却并未剃度,而是留着及肩的乌发。他戴着顶饰“十”字的法冠,满面的慈爱宁静。
王青此时低声说道:“这老和尚是福音寺的住持,法号智光,他身后那两人是他的得意弟子定兴和定真。哦,那黄发碧目的色目人,便是定真。”
智光和尚眼光一扫,便看到了石阶下肃立的汝阳王察罕帖木儿。他只对这王爷略点了下头,便面向众百姓朗声说道:“当下乱世,无人能在凡间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独善其身。唯有心存正念,一心敬虔三一真神,那才能最终得救赎、踏乐土。弥失诃皇子有云:惟吾求圣父赐下太平祥和之时,世人却奢战乱。报信法王经中也有圣言金句说道:俗世之上,苦难不免;尔等意笃,心念弥坚;正道永昌,已胜寰宇。”
当下这数千百姓,包括汝阳王自己,俱都垂首齐声祝祷道:“正道永昌,已胜寰宇。正道永昌,已胜寰宇!”
数千人一齐呼喊,便如雷鸣一般的震人心魄。当余音彻底散去之后,智光住持微微一笑,朗声说道:“着行圣水礼。”王青此时低声说道:“沈丘城里皈依景尊的新婚夫妇都得在敬神法事时上前领圣水呢。”但见那色目景僧定真从殿中端出一个铜盆,里面满满的装的都是清水。
一对对的青年夫妇恭恭敬敬的走上石阶,在智光面前停下。智光面带慈爱的笑容,拿右手食指在那铜盆中沾了水,在这些男男女女的额前俱都一横一竖画了个“十”字。
圣水礼之后,便是宣讲礼,智光住持虽年老,但却语声明晰洪亮。他先是读了大段的经文,然后便根据这些经文的内容勉励教众在这乱世之中依然保持信心,行善惩恶。智光讲了约一炷香功夫之后,停顿了下来,环顾四周,举起禅杖,在空中画了个十字,然后又说道:“多慧圣王经第二十三篇第四节有云:吾虽经死地幽谷,却也心无畏惧。因真神常伴吾左右;拜谢真神赐吾尔之杖与竿,固吾信念,慰吾心灵!雅们!”
但见数千教众又齐声呼喝“雅们!雅们!”。
智光环顾一周,肃然说道:“着行圣乐礼!”他语声未落,就见十余位手拿诸般乐器的景僧从殿中垂首而出,站定之后,这便乐声大起。智光与定兴定真两位弟子此时高声唱道:“虽经死地,心无畏惧;真神常伴,吾心永坚。”
那数千教众一个个的俱都热泪盈眶,跟着齐声唱了起来。常千佳此时掩嘴笑着对周天和说道:“别人还嘲笑我爹做法事拉琴唱经很是滑稽呢,可你瞧瞧这里这么大的庙,堂皇的很,还不是要奏乐?”她一顿,眼珠一转,接着说道:“诶?我想是不是我爹见过这景教做法事的架势,这才跟着学的?”周天和笑而不语,微微点了点头。
圣乐礼毕,智光又宣要行圣餐礼。常千佳好奇的说道:“这景教和尚倒是大方呀,做法事还要请客吃饭么?”王青答道:“不是请客吃饭,所谓圣餐不过是一人一块指甲大小的干饼;站在最前的数十人还能喝口拿茜草红染过的清水,仅此而已。”
原先奏乐的僧人此时回殿中端出数十个银盘,盘子里白花花的堆满了不知是什么物事。定兴垂首给智光递上了一块脸盘大的无酵薄饼,智光将其细细掰碎,放在了定真捧着的银盘之中。想来那些景僧手中银盘里的东西便也是碎饼了。
智光拿禅杖凭空划了个十字,双眼微闭,朗声说道:“应身皇子真神在上,吾等擘饼乃为纪念皇子之圣行。皇子为吾等舍金身、流宝血,功德无量;吾等众人今日来你面前,愿吾等以皇子真神之圣行为规矩,幡然自省。真神,饼是你的身,红浆是你的血,吾等吃下这饼与浆,便得了圣灵的命。真神在上,吾等祈求你以大能赦了吾等的罪,吾等所行之业孽,求真神以宝血以遮之。雅们!”
这番话说完,汝阳王垂首走上石阶,对智兴行礼之后,在一名景僧手里接过了银盘。此时但见那郡主所乘之车帘幕一掀,一直没有现身的郡主下了车。她身材窈窕,穿着一身蒙古服饰,脸上遮着面幕。常千佳此时低声说道:“这郡主难不成长相不佳?为何要把脸遮起来?”王青答道:“郡主长得并不差,但不知为何出门从来都戴着面幕。想来是害羞吧。”
郡主也走上石阶,接过一个水罐。汝阳王父女两人走到人群近前,但见众人纷纷跪倒从银盘中拿起碎饼放入口中,而郡主将水罐递给右端一人,他捧起喝了一口,便向左传了下去。这饼与浆不多时就散完,汝阳王回到自己马车旁肃立,而郡主又钻进了车厢之中。
接下来,那些捧着银盘的景僧分为两列从左右走下石阶,人群极为默契的为他们闪出数条通道来。但此时也有一小半的人开始转身离去。
常千佳好奇的问道:“诶?这些人如此不给面子么?不吃这圣餐就走了?”王青答道:“不是不给面子,是他们还未经洗礼,被称作慕道居士,是不能吃圣餐的。现下敬神法事实则已经结束了,我们其实也该走啦。”
三人离了福音寺,很快便走到了沈丘东门边上。但见有一军官本骑在马上,一看到王青走近,忙滚鞍下马,快走几步,拱了拱手说道:“王公子,别来无恙。”
王青还礼,微笑着说道:“刘将军,没想到今个你居然来城门当值了。”那刘将军应道:“是呀!最近常有流民硬闯入城的事情发生,咱们可不敢怠慢了。王公子这可是要出城?”王青道:“我送两位朋友出城,一会就回来了。”刘将军道:“这东门外还好,若是出北门,那可就要小心些了。数万流民聚集在城北不到五里的地方,还遍地都是尸首,再不埋完,怕是要闹瘟疫了。”王青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刘将军提醒。”刘将军一笑,说道:“公子呀,令妹最近可还好?”王青挠了挠头答道:“大概还好吧。我娘总是不让我打扰我妹子的清静,我总也有两三个月没见她了。”刘将军正又想说些什么,却有一队兵士骑着马慌慌张张的冲进门来。领头的一见刘将军,来不及下马就高喊道:“刘百夫长!不得了啦,流民暴动了,几万人从四面八方而来,要冲进城啦!”
刘将军吓得魂飞魄散,忙下令关闭城门,然后对王青匆匆说了句:“公子,今日是没法出城了,几位赶紧回去吧。失陪了,我去禀报王爷。”语毕,便翻身上马向福音寺疾驰而去。
王青苦着脸道:“真是倒霉,居然遇上此等事。周兄,常兄,咱们不宜在城门边久留,得赶紧折返回我府上了。”周常二人若施展起轻功,要跳过城墙本是不难,但因一是白日里在众多元兵之前露出功夫怕惹人怀疑;二是不舍把宝马聂赤丢在城里,于是只得跟着王青打道回府。
然则三人刚走了没多久,就见迎面一队骑兵铁蹄滚滚而来。三人忙躲避在道边,哪知一骑黄马居然在王青面前停住,马上之人正是汝阳王。
汝阳王看了眼王青,问道:“这不是邻居王家的保官儿么,你怎么在这里?”王青行了个礼说道:“回王爷的话,晚生正准备送两个朋友出城,现在是走不了啦。”汝阳王打量了一番王青身后的周常二人,说道:“达鲁花赤正领着一个千人队正朝这来,你们现在往回走肯定跟他们迎面碰上,若达鲁花赤说你们冲撞大军,那就斩立决了,他不是本城人,可不管你是谁。你们别走了,跟我上城头上待一会再说。”
王青面有难色的应道:“王爷……我……我……”常千佳可是巴不得能看热闹,没等王青把话说完,就插嘴道:“好呀,这四处也没地方躲,咱们就跟着王爷走吧。”周天和在心里暗自觉得常千佳也太胆大妄为,跟这鞑子王爷走这么近多有不妥,但转念一想的确也没其他地方可以躲过那元军千人队,便只得把反对的话咽了回去。
汝阳王微微一笑道:“保官儿,你这么大了却还是一副犹犹豫豫的性子。跟你的朋友学学,大方点!”他从腰中解下一个铜牌,抛给王青,说道:“我先去,你们赶紧跟来。把这牌子给当兵的一看,他们就放你们上城了。”说罢,打马绝尘而去。
常千佳说道:“王兄,这王爷好似跟你很熟啊。”王青道:“他没发迹之前,虽家境富裕,但身份只是个布衣书生,我爹经常带我去见他,也算是有些交情吧。”
当下三人又回到了城门边,果然一亮铜牌,便被允许上了城楼。汝阳王已经与几个部将站在城垛子后看着城下低声谈论。周天和认得,这些部将当中正有昨天跟汝阳王夜谈的李思齐。
王青上前几步,给汝阳王行了个礼。汝阳王淡然应了一句“哦,你来了”便就又与部将说起话来。王青忙退了回来,跟周常二人站在了一起。常千佳小声说道:“王兄,这王爷很是放心你呀,就这么大喇喇的叫你杵在他旁边。”王青苦笑道:“王爷知道我成不得大事,自然不把我放在心上。且他武功比我高得多,就算我想干点什么,那他也不怕我呀。”此时他突然心念一动,左右看了看,面色紧张的说道:“哎呀,我太粗心了,居然没想到两位兄弟身在此处怕是心里……”常千佳嫣然一笑,说道:“我们脸上又没写着两个大字,王爷难不成还有火眼金睛?”周天和忙道:“表弟,还是要小心些。别为了看热闹惹出乱子来。”常千佳道:“放心吧,我理会的。”
王青因母亲已经告诉他常千佳是女子,现在留意起来,这才发现这“常公子”果然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明显就是个活泼的少女模样。他不由得心里暗暗嘲笑自己鲁钝。此时他又细细的想了一番,还是觉得这常姑娘虽俊俏可人,但他却就是丝毫没有怦然心动之感,于是便打定主意,无论以后母亲再说什么,他都得决然表明自己与常千佳殊无一丝一毫可能会结为夫妻。
此时但见城门下有一个百人队严阵以待,而黑压压的一群流民已经手中拿着棍棒石块来到了距离城墙不过数十丈的地方。不多时,流民大队已经只距元兵百人队三丈开外。
元军百夫长喝道:“兀那刁民,再向前一步,休怪我们不客气。”
流民中走出一个衣衫褴褛但貌似文士的年轻人,愤然对百夫长说道:“你们什么时候客气过?我们几万人在城外风吹雨淋了一个多月了,连病了的人进城找大夫你们都不放行。我们的家人因此现下死了近万,你们却又怨我们不能处置尸首,要传播疫病。难道我们想要自家亲人不能入土为安?我们手头所有的铁器都被你们征缴了去,你要我们拿什么挖坑埋人?拿一双肉掌么?那会死更多人的!”
百夫长戟指说道:“你不要不识好歹,王爷拿自己的私银雇请民夫替你们埋尸体,这还不够么?古往今来也从未有人做过这样的善事,更别提王爷日日施粥,保你们不死。”年轻文士冷笑一声,说道:“嘿,可真是善事。病而未死的人也都当做尸首一股脑活埋了,甚至有些孩子只是在熟睡,也被扔进坑里,你们还不如干干脆脆的把我们都杀了算了!”
汝阳王在城楼上闻听此话,眉头皱起,大声说道:“我便是汝阳王,你这后生所说之话可句句属实?”那文士微微一惊,抬头一看,抱了抱拳说道:“晚生潘诚,见过王爷。我名字里有个‘诚’字,便是因为我自小不打诳语。我所说之事,千真万确。”汝阳王问道:“可有证据?”潘诚应道:“自然是有。”他转头喊道:“白二嫂,给王爷瞧瞧他手下人干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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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后语:
"洋洋洒洒四十余章,到底你想写些什么?"——Bravo!朋友的话堪称振聋发聩。
然则,写什么?写被历史性、系统性建制迷雾蒙蔽的现实……
算了吧,我不是time traveller,我不知道近千年前的”现实“是个什么德行。
好,那么,元朝、元朝的市井生活、元朝的宗教——元朝是一个中华民族(尤其是汉族)想遗忘的朝代,因为占据了中原大好河山的蒙古人始终不肯融入“我们“。(这一点满族人做的比蒙古人好一百倍。)
但没有“黑暗残暴“的”种族主义“元朝也就没有承上启下把汉族古典文化推向事实上最高峰的大明——对,明朝至少60%承袭了他们最厌恶的元朝。(其实都一样,承袭是中华文化圈的共性。当今承袭上一任政权统治方式的XX的……承袭的更多……)
大明,有《永乐大典》,有貌似征服了半个世界的郑和,有骨气硬朗到在很多人眼里堪称民族之魂的朱由检、郑延平以及袁崇焕和一众在清朝已经取得绝对控制权之后的反清复明英雄。
然而。
没有什么然而。历史如此,人性如此。人
别想那么多,本书只是尽力给人呈现元朝(罪大恶极的朝代)末年的市井生活。
真实么?笔者言:至多百分之三十真实。
需要真实么?
不需要。不真正需要。
而如果因为本文你对元末的社会有了一星半点的兴趣。
我由衷的说一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