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这诸葛庙正殿中呼呼啦啦的跪倒了一片人,洞阳真人冷笑道:“你这小兔崽子,还认得老朽我啊。我归隐十七年,你们是不是已经当我死了?”苗卓然低头不敢答话,此时那真阳子缓过一口气来,失声道:“苗道友,啊不对,洞阳真人你……你居然是……”洞阳真人便是两度出任全真掌教的苗道一,他十七年传位给重玄子完颜德明之后,便再未现身于江湖,更没回过长春宫,因而的确教中大多数人都以为这年近百岁的前任掌教已然仙去。
苗道一走前几步,扶起真阳子,说道:“梁道友,这什么洞阳真人是朝廷给的封号,我早就不是掌教了,这名号便就废去了。你我依然以道友相称便好。”真阳子点了点头,应道:“好,恭敬不如从命。苗道友,张道友,二位难不成一直就没离了本庙。”
那姓张的邋遢道人笑道:“总躲在你这小庙里自然是闷得要死,我们俩没离了五丈原是真,每日在庙会上吃吃喝喝好不自在。但今日一早才又回了诸葛庙。”苗道一接口道:“我们记得今天有人要上门找你麻烦,这便一直躲在大梁上静观其变。我还纳闷这全真教咄咄逼人的‘少主’是谁呢,没想到却是我自家的孙辈,惭愧,惭愧。”他略一顿,将头转向跪在地上的苗卓然,喝道:“小兔崽子,全真门内可有‘少主’这个职位?你根本就没出家,还妄称什么长春宫少主,你当咱们的祖庭是你自家的园子?”苗卓然磕头如捣蒜,颤声道:“孙儿不敢,只是多年来门中诸位都这么叫我,我便就顺着他们来了。”苗道一哼了一声,说道:“你瞧瞧你,叫你的手下来逼迫别人归附本教,我们全真创教百年,门徒无数,靠的是强逼么?”他指了指方一芒,又问道:“这姓方的满面淫光的恶徒是谁?”方一芒磕头答道:“回禀真人,晚辈是金丹派掌门上阳子的俗家弟子,现下也算是全真门人啦。”苗道一一皱眉,面向方一芒说道:“我二次接位的第二年,与你师父畅谈了三天三夜,彼此惺惺相惜,互为师友。因而他便率金丹派上下全部归入全真。我们那是真的互感为大道所引,心无芥蒂的合二为一。可你们现在呢?弘法都是用强么?若全真落到此般地步,还不如散了算了。”
苗卓然无话可说,只得不停的磕头认错。
苗道一目光又扫过那些姬妾,眉头皱的更紧了,问道:“这些花枝招展妖里妖气的女道又是什么人?难不成也是全真门下?”苗卓然趴在地上说道:“不敢隐瞒伯祖父,这些都是孙儿的侍妾,算是全真挂名弟子。”苗道一暴跳如雷,喝道:“你没出家,娶妻纳妾那我管不着,但你的房里人全做女道打扮这像什么话?你别跟我说她们也住在长春宫里!”苗卓然从小就怕这性如烈火武功出神入化的伯祖父,现在就算再擅言辞,也不敢撒谎,只得应道:“长春宫北门外有处精舍,孙儿的这些家眷都住在那里。孙儿自己……自己居于长春宫,因而她们……她们要进来服侍我的话,做道姑打扮方……方便些。”苗道一听见此话气极,抬脚在地面上一跺,一块青石板立时粉碎。他戟指骂道:“混账东西,要不是我苗家就你这一根独苗我现在就一掌毙了你。你如此无法无天,重玄子掌教知道么?”苗卓然答道:“掌教师伯不喜与京城的官员来往,一年大部分日子都在外云游传道,回来也就在城外蓬山道院隐居,至多来长春宫下院白云观给弟子们讲讲道,长春宫的诸般世俗杂务实则是孙儿在打理。孙儿虽不是出家人,不能遵清规戒律,但孙儿是兢兢业业的为门内操劳,伯祖父若得闲回大都,可以瞧瞧长春宫是不是越来越兴旺了;几年来,孙儿还筹款大力修葺各地的全真道观。这次孙儿西来,便是为了亲自押运翻修陇州咱们龙门派祖庭龙门洞的银两。伯祖父,孙儿年轻气盛,做事多欠思虑,以后孙儿必自重言行,绝不做有辱全真清名的事情。”
周天和看着苗卓然又开始巧舌如簧,本想揭穿他对夏江月滋生邪念的事情,但瞧见这番话之后苗道一面色缓和了下来,知道这全真前掌教必定还是疼爱侄孙,那他便也不忍再让这老人生气,于是就什么话都没说。
苗道一虽脸色大缓,但语气却还依然严厉,冷笑一声说道:“你为门内操劳?怕不是日日在结交各路达官显贵吧。想当官儿了?”苗卓然道:“孙儿谨记‘不从军,不入仕’的门规,绝不谋求功名。只是长春宫在天子脚下,历来多受封赏,孙儿也不得不跟这些朝臣周旋。伯祖父当年不也是武宗先帝的知己么。”
苗道一此时语塞,因的确全真教一向与元庭交好,自己当年就是元武宗亲自任命为掌教的。他想了想,觉得确实苗卓然这样的俗家弟子负责应付朝廷也是正好,免得打扰门下出家弟子的清修。苗道一叹了口气,肃然说道:“我倒是不疑你办事利落,但你也不可能胆大妄为,总做些不合规矩的事情。你这次回去,搬出长春宫,跟你的这些女子一同住那精舍里。她们以后不准再做女道打扮,不得踏入长春宫一步,不得自称全真门下。”苗卓然此时明白自己已经逃过责罚,这便满面诚恳的应道:“谨遵伯祖父仙旨。”苗道一摇摇头道:“你起来吧。”
苗卓然从地上站起,挣扎着把双手举起,对着周天和与常千佳各做了个揖,说道:“周兄,常姑娘,一场误会,多有得罪,还请见谅。”说罢,奔上前去给两人解了穴。
周天和此时也只得还礼道:“无妨。”常千佳却把身子转了过去,丝毫不搭理苗卓然。
苗道一手一挥,喝道:“还不快滚?这诸葛庙以后你们不准再来了!”苗卓然忙又跪倒磕了拜了三拜,这便带着众女和方一芒灰溜溜的离去。
真阳子住持此时万分感慨,说道:“老道前些日子可真没料到两位道友是世外高人,肯定没招待好,诚惶诚恐啊。”那张道人笑道:“我这副邋遢样子,去哪个庙里挂单都被人驱赶,就梁道友你好吃好喝的招待,我可得好好谢你呢。”
常千佳蹦蹦跳跳的跑到那张道人跟前,仔细看了看他,笑着问道:“老爷爷,你得有一百岁了吧。”张道人做了个鬼脸,说道:“女娃娃好眼力呀。我今年都一百零五岁啦。”真阳子一听这个数字,倒吸一口凉气,惊道:“张……张道友,你一百零五岁?那……那你难不成是张三丰真人?”张道人抓了抓蓬乱的头发,说道:“唉,我都不敢说我是了。每次我自报名号,都被当骗子,后来我便干脆不说我是谁了。”真阳子道:“那是因为元贞之难后,的确每过十年就有人在江湖上自称是三丰真人,结果却都是假的,因而,真的就算到了眼前,大家也不敢信了。”张三丰笑道:“那你怎么不认为我也还是个假的?”常千佳插嘴道:“全真前掌门跟老爷爷你在一起,他怎么可能跟个冒牌货做朋友呀。”苗道一见这女孩活泼伶俐,忍不住也慈笑起来,说道:“你爹可是常非常?”常千佳道:“是呀,前辈认识他?”苗道一应道:“嗯,常非常这小伙子不错。三十多年前我云游至龙虎山,与他谈道论武,也算是个忘年交。”苗道一已九十多岁,在他看来,年过六旬的常非常自然还是个“小伙子”。
常千佳掩嘴噗嗤一笑,说道:“苗老前辈,我爹哪还是小伙子呀,他是个糟老头子啦。”张三丰接口道:“我这都一百多岁了,那便是个糟糟糟老头子。”常千佳道:“老爷爷,你可一点都不糟。你虽穿的不甚讲究,但那一身的仙风道骨确实遮掩不住的。可我爹呢,若脱了道袍真就跟街边卖炊饼的一个模样啦。”
苗道一为人循规蹈矩一些,一听常千佳贬低自己父亲,便假意板起脸说道:“诶,女娃娃,哪有这么说自己亲爹的。”张三丰却极为豁达风趣,几句话便知这小女孩跟自己一样的心性,于是就笑着对苗道一说道:“老苗,就是因为是亲爹,这丫头才敢这么说呀。哎,我问你,若你不是出家人,你是要让晚辈见了你发抖,还是想能跟他们嬉皮笑脸说说笑笑?我先说,我就喜欢没大没小的说笑。”
苗道一满脸无奈,说道:“老张,你自己先划下道来,那岂不是我如果说我容不下小辈的玩笑话便是不懂道理了?哦,还是说,你又想跟我吵上七天七夜?”
张三丰吐了吐舌头,说道:“谁要跟你吵,你伶牙俐齿的,我可说不过你。”苗道一道:“得了吧,说不过便动手,我可打不过你,最后还不是我吃亏。”两个白发苍苍的老翁这便相视哈哈大笑。
因护送夏江月的一路上总被全真门人为难,周天和对这所谓天下第一教无甚好感,但现下看见苗道一这豪迈正直的风范,霎时便明白了为何当日夏江月赞扬这位全真前掌门。他走上两步,行礼说道:“晚辈金山派门下周天和见过两位真人。”
张三丰道:“多礼啦,我哪是什么真人。真人可都得朝廷敕封下来,我可不敢擅自把这名号放在自己身上。”苗道一道:“老张,你这又挤兑我呢是吧,讥讽我投靠朝廷。”张三丰捋须微笑道:“外人看来你们的确是投靠朝廷,但没有你们在这些皇帝跟前进言,咱们汉人还不知得多死多少呢。”苗道一叹了口气,说道:“唉,可惜再怎么进言规劝,这些蒙古君臣始终还是脱不了蛮夷之性,以致酿成现下这乱世之局,我们历任掌教的的苦心经营也将毁于一旦了。”
常千佳此时说道:“苗老前辈,全真基业怎么可能会毁于一旦呢?不瞒您说,虽我爹时常对全真的颇多规矩不以为然,虽令孙其人让我觉得颇为可恨,但我却知现下全真可是声势空前浩大,大江南北的道观十有八九都归宗全真。可我们正一道呢,虽号称传承千年,但现在除了窝在龙虎山为天师立嗣吵个不休,实则是毫无任何作为。”
苗道一摇了摇头,说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常千佳接口续道:“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张三丰笑道:“女娃娃,不愧是修道人家的女儿,《道德经》熟的很呐。”常千佳吐了吐舌头,说道:“不熟会被爹骂死的。”
苗道一叹气道:“我也知全真近些年颇有一统道家诸门派之势,但这真的是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当年全真七祖在金宋蒙三国都备受尊崇,得以广收门徒,靠的是道法玄妙,心念苍生,所有人都是心悦诚服的追随。可现在呢,若都跟我那不肖侄孙一般的仗着有朝廷撑腰便强迫诸道友归宗,这哪能长久?看天下大势,这朝廷随时可能灰飞烟灭,到时如此行事的全真教怕也要跟着旧朝一同覆灭了。但真若如此,那便也是天道使然,怨不得任何人。”
常千佳看这须发皆白的老者表情惆怅戚然,心下不忍,忙又安慰道:“苗老前辈不必过于多虑。虽然东边南边不太平,但咱们西北却还是国泰民安呢。我在秦州住了八年,眼见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这陕陇之地呀,官不疑民,民不畏官,因而就算朝廷丢了南边,总也能守得住北边,全真至少还有半壁江山呢。”
张三丰此时却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嘴脸,正色说道:“孩子,大厦倾毁,只在一夜之间。蒙元破临安之时,我还不到三十岁,还想着考取功名呢。我在临安住了五年,求学于大儒,就等着朝廷开科取士。临安城破前一个月,城内都还是歌舞升平。我记得清清楚楚,元军于德祐二年正月十八入城,而在那之前三天的上元节,西湖上还办了花魁盛典,数万人到场,还有三位王爷当众拜天求签,说是大宋乃有天助,鞑子兵一旦进城便都将手脚麻痹拿不住兵器束手就擒。我那时也是个一心将本领卖与帝王家的懵懂后生,见王爷出言,自然深信不疑,当日喝了个酩酊大醉,睡了整整三天。等我一觉醒来,却看见街上已全是异族将士,城头的大宋旌旗已然不见。当日午时,我亲眼看见那年幼的恭帝身穿囚服在鞑子骑兵的押解下出城请降。孩子,生逢乱世,若战火未波及自身,常人总会避世自娱,甚而嘲笑他人因住错了地方而枉遭兵灾,却殊不知瞬息之间自己便就也变作了铁蹄下的亡魂。宋末之时,虽南方百姓懵懂,但因连年与北朝征伐,朝野总不缺有识之士忧国忧民;可现下呢,天下一统,幅员万里,从皇帝到黎民都以为基业稳固,浑不把各地已成燎原之势的民变放在心上。老苗,还记得当日我们摸进大内,听见皇帝跟那高丽皇后在说什么嘛?”
苗道一冷笑一声,应道:“嘿,淮泗战报他们丢在桌上一眼都不看,却为了皇帝该不该再纳个外族郡主入后宫而争吵不休。这皇帝当年可正是我亲自去测的八字看的骨相,本应是一帆风顺的明君之命,却没成想遇上这么个煞星妖后,也真是这大元基业合该当绝!”张三丰道:“老苗,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参透那褒姒妲己之祸么?一个女子就算本领通天,却又能做得了什么?一朝气数将尽,那是天道昭昭,你都快一百岁了,却还把亡国之咎归结为某个女子作乱,你不惭愧么?”
苗道一一怔,对张三丰拱了拱手,恭恭敬敬的说道:“老张,你始终还是比我悟道更深。”常千佳也拍手赞道:“老爷爷,你这话说的太对啦。”
苗道一此时心念一动,问道:“常姑娘,你是不是说过龙虎山为天师立嗣争吵?”常千佳道:“是呀,我爹就是因为被他们吵烦了,这才辞了武堂堂主之任,带着全家避居西北。我当时尽管年纪还小,却也记得眼见他们为了这事连架都打了好几场呢。”苗道一愣了片刻,叹道:“虽然争吵,但总归谁继任天师还是你们门内自己说了算。可我却开了个坏头,从我之后,历任掌门不能再门内推选,而是必须要皇帝亲自任命,说来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常千佳道:“正一教门下现在就那么点人,皇帝当然才懒得管谁当天师呢。”她眼珠一转,接着说道:“老爷爷,苗前辈,我们说的起劲,却冷落了我这位周哥哥了。”周天和忙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我是个不学无术之人,根本插不上嘴。听听几位的高见,也是涨了见识。”苗道一上下打量了一番周天和,说道:“听口音,你是大都人?”周天和应道:“正是。”苗道一心念一动,问道:“你姓周,可是周正则周员外的亲戚?”周天和道:“那正是先祖父。”苗道一微微一惊,接着问道:“这么说,周玉成便是令尊?”周天和答道:“正是家父。”苗道一慨然道:“真没想到今天居然一下遇到了两位旧交的后人,这可真是有缘。令祖父当年是我好友,我也给令尊看过骨相,当有逢凶化吉之命。令尊现下可安好?”
一提到父亲,周天和脸色便暗淡了下来,叹了口气说道:“希望我爹真的可以逢凶化吉吧。我们莫名其妙的惹上了案子,全家下狱。我自己一人脱逃,现在我爹、我娘和我大哥还生死未卜呢。”苗道一大吃一惊,摇了摇头说道:“京城就是是非之地,一不小心便会飞来横祸。我当年劝过令祖父,叫他移居他地,可他舍不下京城的热闹……”常千佳插嘴道:“不住京城还不是一样会有飞来横祸,我们全家现在不也是生死未卜。”说罢,想起家人,眼圈便就红了。
苗道一又是一惊,忙问道:“姑娘,你们家又是怎么回事?”常千佳道:“我爹不过就是喝了酒爱说几句牢骚话,结果就被诬告谋反,那什么秦州达鲁花赤就要捉我们全家。周哥哥马快,带着我逃了出来,我爹他们落在后面,还不知有没有摆脱追兵呢。”
苗道一眉头一皱,胡须颤动,恨恨的说道:“简直是岂有此理,哪有未查案情就先捉全家的规矩。这朝廷如此行事,真的离末路也不远了。”张三丰道:“老苗,光骂人也没用,咱们这青山二老正好也是闲着没事,不如帮帮这小女娃娃,去秦州附近打听下她家人的下落。若是被捉了,咱们救他们出来便是。想来一个小小州城的大狱,必也难不倒咱们这俩糟老头子。”苗道一略一沉吟,点头道:“好,就这么办。常道友与我交情不算浅,这个忙该帮。”
常千佳此时大喜过望,忙跪下拜道:“小女子谢过两位老老老前辈!有两位世外高人出手,我们全家想来有救了。”苗道一轻轻扶起常千佳说道:“姑娘不必多礼。我的不肖侄孙冒犯了你,我也该替他略作补偿。姑娘这是要去何处?若令尊他们有了下落,我要如何通知姑娘?”常千佳思虑了片刻,说道:“我本要跟周哥哥去濠州,但既然两位前辈要去搭救我的家人,我跟你们一起回秦州。”苗道一却摇摇头道:“情况不明,你若跟我们去,弄不好家人救不出,你自己还陷进去了。依我看,你还是继续东去濠州,我们两个总之没什么事可做,终日只是云游。到时我们去濠州找你即可。当然,若救出来常道友全家,我想他们自己也会去濠州与你重逢吧。”常千佳略迟疑了一会,应道:“那也好,我这点微末本事的确是要给两位宗师添乱。我给我爹留了信,若他脱身,的确会来濠州。”
张三丰此时双掌一击,说道:“好久没打架了,老苗,还等什么,咱俩现在就走吧!”苗道一点头道:“好,常姑娘,此地离秦州虽数百里,但却也不是很远,不宜久留,你俩也赶紧上路东去为好。”
张三丰此时正准备向门外走去,却突然停步转身,对常千佳说道:“女娃娃,你是不是爱喝酒?”常千佳一愣,应道:“是呀,老爷爷怎么知道的?”张三丰呵呵笑着说道:“你一笑唇边左右一寸各有一个酒窝,如此面相的人,必是天生好酒。”常千佳奔上两步,拉住张三丰的胳膊说道:“老爷爷看的可真准,我爹说我一出生闻到有酒味就会伸手去要。老爷爷,你问我这个,想必是想让我陪你喝一场吧。”张三丰与苗道一对视一眼,两位老人都大笑起来。苗道一捋着长须,满面慈爱的说道:“常非常这小伙子年轻的时候就是如此的鬼机灵,他的女儿可还真是像他呀。得女如此真是上苍眷顾。”张三丰说道:“女娃娃,你这是馋我呢。我这位苗道友别看内功强的不像话,但喝酒却一杯就倒,我们俩隐居青山这么多年,我就没喝痛快过!那好,咱俩拉钩为誓,下次见面,大喝一场。”常千佳莞尔一笑,伸出右手小指,说道:“好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张三丰也伸出小指,两人的指尖勾住,晃了三晃。
苗道一此时故作揶揄状,说道:“老张,你一百多岁了,怎么还玩拉钩钩这种孩子气的东西。”张三丰嘻嘻一笑,说道:“就是因为老,那才更喜欢孩子们的玩意儿。”他略一顿,挥了挥手道:“好啦,我等不及了,我要去打架。老苗,咱们走!”
二老离去之后,常千佳给真阳子住持留了些许香火钱,便就跟周天和上路继续向东驰骋。
一出了陕西,进入河南江北行省,陕陇之地的那副歌舞升平的假象便不复存在。常千佳满眼所见便是连绵不断被烧成白地的村镇,以及成千上万流离失所的难民。她不由得感慨道:“张老爷爷说的没错,人们就是爱避世自娱。那些从来不出西北关中的人,真是打死也不信东边居然已经变成了这副惨状。”
这河南府路与汴梁路一带,虽民生比几个月前更为凋敝,但却鲜少见到元军的踪迹,周天和心中暗暗揣度元庭大约是将兵力集中,全力绞杀江淮湖广的红军去了,濠州此时说不定已经陷入危急的境地。
周天和思虑一番之后,便对常千佳说道:“常姑娘,情势不妙,现在濠州城未必不可能已被大军围困。咱们现在要不直接南下吧,我送姑娘回龙虎山。”常千佳闻言嘟起嘴道:“我才不去。若没有我的家人,我回龙虎山会被欺负死的。不去不去,就是不去。我说了要去濠州看打仗嘛。周哥哥,若是我姐说要跟你一起呆在濠州,你必定没有二言,可到了我这儿,你便一心想把我赶走。你分明是看我没我姐生的美,瞧不起我。”
周天和哭笑不得,说道:“我的好姑娘,要是大军围城,那可真不是说着玩的呀。就算能想个法子冲进城去,可若被围,很快便没吃没喝,你可怎么受得了。现在就算是夏姐姐说若我不听话就天天打我,我也不可能由着她去深入险地啊。”常千佳噗嗤笑了出来,说道:“听上去怎么你被我姐打还挺受用的呢。好啦,我去龙虎山也可以,但你要陪我留下。如果有人欺负我,你还能帮帮我。”周天和正色道:“常姑娘,并非我不想帮你,但我是奉师命来保护濠州郭大帅全家平安的,濠州越是情况危急,我越不该离了濠州。此次我离了职守好几个月,心下已是极为不安,因而我实在是不能跟姑娘一起留在龙虎山。”
常千佳拍手道:“对啦,你瞧你自己都这么说,那现在速速回濠州才是正理啊。且你都不知道战情就贸然改道南下,万一就因为耽搁这几天,你便误了保护那什么郭大帅的正事呢?那是怪我还是怪你?”
周天和一时语塞,支支吾吾的不知该说什么。常千佳眼珠一转,说道:“我们现在依然向着濠州走,到时随机应变,若真的被围的水泄不通,那我们便即刻南下去龙虎山,如何?”周天和想了想也没别的办法,这便点头答允。
因不需再躲避元军的哨卡,这一路便就行的更快,没多久便到了颍州下辖的沈丘,此地已经离濠州只有五百里左右了。
这沈丘虽是个小城,但因元庭当下两大权臣之一的汝阳王察罕帖木儿世居此地,这居民不过万人的县府居然极为热闹繁华,全然看不出此城不远处便是墙倒屋残的颍州。上次与夏江月西去,周天和途经沈丘却未做停留,此次进城,周天和可称得上是大吃一惊,恍若入了世外桃源一般。
不过这桃源幻境却也并不持久,他与常千佳正四处寻找还有空房的客栈,路过县衙时却见门口人山人海。常千佳好奇,下马去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原来徐州已被丞相脱脱的大军围困,徐州下辖各县有十余万难民逃来颍州境内,其中有四五万都在沈丘城外。汝阳王虽命人日日施粥,但毕竟难民人数众多,一时总也难以救助得力,加之正是疫季,一个月来已饿病而死了上万。汝阳王现在拿出自家积蓄,招募民夫掩埋尸首,应征者每埋一具尸首便得银一两。此等平白赚钱的好事,沈丘城中的男子自然是争着报名。
周天和听了常千佳的讯息,怅然道:“徐州是芝麻李的地盘,他虽号称拥兵十万,但我却知徐州城内至多只有一两万守军。看来徐州指日可破,下一个便是濠州了。”常千佳却浅浅一笑,说道:“这不也正说明濠州目前暂时无虞么?周哥哥,咱们就不必犹豫了,肯定能进得了濠州城。”周天和肃然道:“常姑娘,你非要去濠州,我遂了你的心愿便是。但若徐州城破之后元军果然南取濠州,趁被围之前我必把你送去龙虎山。到时无论你再寻任何理由,我也决不能再姑息了。常前辈传我剑法,那是大恩,我决不能任由他的掌上明珠耽于险地!”
常千佳眼圈一红,垂首说道:“周哥哥,你又对我这么凶。好,你既如此想把我赶回龙虎山,那我现在就走便是。一路上一直惹得你厌烦,对不住了。”说罢,常千佳身形一转,这便上跃了左近的房顶。周天和未及多想,忙追了上去。
常千佳身影翻飞,兜兜转转,最后却又落在了街市上懵懂四顾的聂赤马身旁。周天和却也没被甩下,片刻之后便也站在了常千佳身前。
常千佳娇嗔道:“你瞧,我又没跑,自己都回来了,你还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嘛?”周天和挠了挠头,满面懵懂的问道:“什么意思呀?”
常千佳将头低下,轻声说道:“呆哥哥,我姐那般武学修为深厚的人都离不开你,我这除了上蹿下跳别的什么都不会的小女孩,虽嘴上不饶人,实际难道还敢撇开你半寸?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不是个只知混闹的孩子,我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到了该离去的时候,我一刻也不会多待。你全然不必怕我拖累你任何事。”
周天和实在是拿这娇憨的姑娘没办法,只得应道:“常姑娘,我保证以后不板着脸跟你说话了。我从来就没有厌烦过你,我是真的怕你出了什么差池,我无法给常前辈交待呀。”常千佳抬起头看了周天和一眼,语气幽幽的说道:“就只为了给我爹一个交待么?”周天和忙道:“若我照顾不好你,你姐姐她也不会饶了我啊。”常千佳凄然而笑,点了点头,说道:“嗯,是啦,还是为了我姐。总之没人在意我想些什么。我爹,我娘,其他所有人,都认定我是个没心没肺的女飞贼,谁也不肯真正替我考虑。好吧,我自作自受,从小就无论如何都笑呵呵,混不像个女孩儿家,活该被当猪狗一般的养大。”
周天和一惊,忙说道:“常姑娘,千佳妹子,请你见谅,我实在是不善言辞,这辈子许许多多的话都说不清楚。妹子,你知道么,我可是快到了六岁才开口说话的呀。若说猪狗一般,我时至今日都只能算作畜生。”常千佳垂首笑道:“呆哥哥,你本性聪颖,爱不爱说话又能如何?且说总不如做。我姐心高气傲,能容你与她同行数千里,不就是因为你做得多说的少么。”周天和怅然道:“这个……我明白,我这性子当个下人使唤自然是趁手得很。”常千佳摇了摇头,说道:“我姐可从未把你当做过下人使唤……我……更是不会。”她一双妙目眨了眨,接着说道:“周哥哥,你……你有没有期盼过跟我姐再见面?”
这个问题让周天和怔住了。他沉默了好半天,这才开口答道:“若不是我们定了日期要拼个你死我活,我宁愿不再见她。我仿佛是她的灾星,她一见我总没好事,因而还是不见为妙。”常千佳轻声应道:“哦……我晓得了……”
此时但听得不远处一阵喧哗争吵之声,周常二人不由得都把目光转了过去。但见一群身穿锦袍的汉子正围成一圈大声呼喝。本在那群汉子附近摆摊的民众都忙不迭的扔下生意逃窜。常千佳拉住一个仓皇奔走的妇人,问道:“这是怎么了?为何要急急慌慌的乱走?”那妇人苦着脸说:“大王祖宅的家丁在拿人啦,俺若是不走,被说成是贼人同党可怎么活命!”说罢,她奋力挣脱了常千佳的手,快步离去。
常千佳眼珠一转,对周天和说道:“周哥哥,你在此别动,我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语声未落,常千佳便腾身上房,几个腾罗便到了那群汉子左近的房顶上。
但见被锦衣汉子围在当中的是个身穿青布素袍的少年。他身量甚高,但却极为清瘦,面色也格外的苍白,似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模样。
这青袍少年拿双手护住头顶,颤声道:“各位大哥,小可都说了多少次了,我们王家我又说话不算数,若真是短了王爷府的木炭灯油,各位就算砍了小可的脑袋去,那也补不齐呀。”一年龄颇长的锦袍汉子喝道:“你家自然不短了王爷府什么,但那也不耽误老子今日揍你一顿出出昨天输钱的腌臜气。”青袍少年忙不停作揖,应道:“小可身子孱弱,挨几个耳光没什么,但若被各位大哥打一顿这小命儿便就没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还请大哥饶了小可一条贱命,小可日后奉上银钱可否?”
年长锦袍汉子咧嘴一笑,说道:“还算你小子识相。行,今日在场的兄弟,每人五十两。”青袍少年应道:“好说,好说!三天后小可亲自送上门来。”年长锦袍汉子挥挥手说道:“那大家伙散了吧。”此时又有一矮胖锦袍汉子上前一步,说道:“别急着走,我听说这小子会武功啊,今个叫我焦二领教领教王公子的拳脚。”
那青袍少年苦着脸道:“焦二爷,小可早就听说你是王爷府里身手最好的,我这手三脚猫功夫在二爷你面前连五招都过不去呀。二爷若一个不小心,小可这便得筋断骨折当场死啦。还请焦二爷高抬贵手,放小可一条生路。”那焦二怪眼一翻,说道:“老子说要你陪我过招,你就乖乖听话,还啰嗦什么!你今日若不跟我打,那我明日便带人去你们王家好好搜一搜有没有吞没咱们王爷府的上等灯油。”
青袍少年情知这群人如果登门,管是搜得出搜不出什么东西,那都会把全家弄的鸡飞狗跳,当下无奈,只得说道:“那小可就陪二爷过两招,但二爷可一定得悠着点呀,可别把我打死在街上。”
焦二喝道:“你要被我打死,那也活该。动手吧!”说罢,欺身而上,一拳直出,虎虎生风,击向青袍少年的前胸。
青袍少年扭转身形,伸臂格挡;常千佳看了一阵子,发现这少年的一招一式颇为高明,但可惜他似乎极为的体虚,拳招虽精妙,但实则无甚威力。
那焦二此时又惊讶又兴奋。他是元贞之难后流落江湖的少林弟子的传人,外家功夫练得颇为扎实,瞧见这病恹恹的少年一出手招式不凡,顿觉遇到了可心的对手。他有意不出重手,只跟青袍少年游斗,就想看看他到底本领有多大。
然而这少年确实是真的极为孱弱,不到五十招,便就满头虚汗,身子摇晃不定。他本奋力击出一掌,然而这招还没使完,他便捂住心口大声的咳嗽起来。焦二呵呵一笑,斗大的拳头向青袍少年的脸上招呼过去,只听少年哎哟一声,鼻血长流,坐倒在地。
焦二蔑然说道:“倒是学了点真本事,但可惜是个痨病鬼,不堪一击。走吧!”
当下一众锦袍人散去,青袍少年兀自瘫在地上喘着粗气。房顶上的常千佳素来厌恶人持强凌弱,这便挥手掷出一根虎须针,正中那焦二的右臂关节。他此时并不觉得多疼,但很快便会右臂使不上力,便如残废一般。
常千佳从房上跳下,来到青袍少年身边,将他扶起,问道:“兄台,你还好吧。”青袍少年又使劲喘了几口气,这才应道:“多谢这位公子,我……我还死不了。”一句话说完,便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此时周天和见那些锦袍汉子散去,这便也奔了过来,看见常千佳扶着一位病弱少年,便问道:“表弟,这是怎么回事?”常千佳道:“什么王爷府的人欺负这位兄台,他身子这么弱,却还非逼他过招。”
周天和跟夏江月学过止咳的点穴法,眼见青袍少年已经咳得两眼翻白,忙伸手出去在他身上点了几下,青袍少年这才缓了过来。他摇摇晃晃的作了个揖,气息奄奄的说道:“小可王青,谢过两位公子。但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周天和还礼道:“我姓周名天和,这是我表弟常千佳。”王青又是一躬到地说道:“若不是常兄周兄相助,只怕我方才便一口气喘不上死啦。”常千佳皱起眉头愤懑的说道:“这什么王爷,可也欺人太甚。”王青晃了晃手说道:“常兄,王爷本人倒是宽厚仁慈,只是他近年来耽于军务,这祖宅里的下人们失了管教,这便越来越无法无天,唉……不过我们家也是被欺负惯了,只要能活下去就行啦。”
常千佳道:“哼,不就是一群狗仗人势的家伙,鞑子的江山都快保不住了,还在这作威作福,小心很快就不得好死。”王青一惊,忙道:“常兄,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若不嫌弃,小可做东,请二位恩人去我相熟的酒楼吃顿便饭可好。”常千佳笑道:“有好酒么?”王青应道:“十年陈的汾州乾和,不知能否入得了兄台的法眼。”常千佳双手一拍,赞道:“美得很!”
这小酒楼二层有个雅间,三人这便落座之内。
王青又行了个礼,这才说道:“方才常兄街上所说那句话,小可也是甚为赞同,但这城里百姓大多敬慕王爷,因而这话被他们听了去,说不定要去告密,那便就大为不妙。”常千佳道:“是啦,我瞧着整个河南,怕不就只有这沈丘城里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百姓们自己过的舒坦,这便不管头顶上坐着的是不是鞑子了。”
王青长叹一声,说道:“可不是么。且普通百姓也鲜少与王爷府直接打交道,他们瞧见的都只有王爷的各种善举,就算有时被王爷府的人欺负了,他们也觉得是自己命贱,理所应当。可我们王家呢,世居王爷府街对面,连续三代都领着给王爷府供应木炭灯油的差使,这么多年来各种零碎苦却是吃了个十足十,那是比寻常百姓还被欺负的厉害。以前也还好,不过就是花些银钱打点下人,或者受一受他们的辱骂。可这几年王爷疏于家务,坐镇祖宅的王妃也不怎么管事,下人们便就变本加厉了。去年我家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小丫鬟也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得罪了王妃,王妃命下人杖责,可他们居然直接把那孩子打死了,还把尸首扔去城外喂野狗。近几个月可好,也不知王府那群锦袍护卫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就非要跟我过不去。我带人送货进王爷府,若撞上锦袍护卫,那必定得一人封二十两银子,否则他们就得硬说我送来的炭和油品质低劣。若我在街上遇上他们,更不是打耳光就是骂我祖宗三代,我瞧着我迟早不被打死也得被气死。哦,还有,几天前王妃召我娘入府请安,我娘恭恭敬敬的去了,却被说有偷听王爷军情之疑,便被捆起来要送到县衙受审。这是亏了王爷本人在,把这事拦了下来,将我娘放回。我娘受了惊吓,现在还病着呢。唉……我跟我爹说,干脆移居别处吧,否则全家非被折腾死不可,可我爹却说现在到处兵荒马乱,哪儿都不如沈丘,且他也舍不得这份差事。也罢,也罢,反正逃去别处也是死,留下还是死,一样都是死,那便死在自己祖宅里吧。”
周天和听了这番话,心中大大有感,说道:“王兄,我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在大都也曾担着几个王府的供应差使,你们家受得这些苦,我都理会的。我十五岁那年跟我大哥去广宁王府送姑苏锦缎,因我跟我大哥说话不用蒙语,这便被说有二心,险些被当场砍了脑袋。”王青一惊,问道:“哎哟,周兄那不成是那‘大都周’家的人?”周天和叹了口气,说道:“大都周正是我们家商号的标记,可惜现在什么都没了。”王青恍然大悟的说道:“怪不得这好多年我们家都没有进到过大都周的灯油了……周兄,这……贵府上这是……”周天和苦笑道:“莫名其妙的便就犯了大罪,全家入狱。不瞒王公子说,我还算个逃犯呢,你现下跟我同坐一桌,有没有觉得害怕?”
王青拱了拱手,肃然道:“我虽体弱,不堪大用,但却不是个甘受鞑子统治的软脚货,我一直没断了投入红巾军的念头。去年韩教主刘护法的队伍已经到了沈丘城外十里,我本打算偷偷溜出去投军,结果却因染风寒一病不起。等我病好,红军已然撤走,我懊恼不已啊。后来听说王爷亲率大军将韩教主的队伍击溃,教主殉难,河南义军不复存在,我哭了整整一天。然则最可悲可气的是,红军大营所在的罗山被王爷攻克的消息传来之日,沈丘百姓还载歌载舞的庆贺,浑不能分清正邪是非!”
周天和见这王青也是同道中人,便也不隐瞒,说道:“王兄不必过于伤悲。韩刘红巾军军并没有覆灭,只是化整为零,指日便会卷土重来。上一代韩教主虽确已殉难,但他的儿子幼教主与刘大护法现下都还好好的。现下朝廷似是把河南的兵力全部调去江淮,这即是韩刘军东山再起的绝好时机。”
王青喜出望外,眼泪都禁不住滴了下来,颤声说道:“好……甚好……鞑子占我大好河山未及百年便将灰飞烟灭,果然倒行逆施总是天理不容!”
此时恰好酒楼小厮送进三坛汾州乾和,王青微微一笑,说道:“常兄,周兄,二位救助于我,且咱们一见如故,小可虽体弱不胜酒力,却也该当先自干三杯!”说罢,王青端起酒杯凑到嘴边一扬脖,这便喝光一杯。
乾和酒性烈,王青一杯入口这便脸色泛红。常千佳可等不及他喝过三杯,这便立即擎起瓷杯说道:“王兄不必拘礼。有此等美酒在前,若再扭扭捏捏拘束矜持,那便是空负造化之妙。小弟我不是个文雅之人,顾不得那么多规矩,这酒香早就勾的我没了魂,咱们便把什么礼数都丢下,想喝就喝罢!”语毕,常千佳便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她将酒杯往桌上一垛,只听得“笃”的一声闷响。
王青鼓掌道:“痛快!我在这劳什子城里过了快十八年,不敢说,不敢做,真他娘的憋屈死了!黎民百姓短视怯懦,只求一个‘稳’字。我不怪罪他们,因我也明白,人之常情,只要日子过得安心,芸芸众生什么都可以舍却,哪管什么汉胡之分。”
常千佳笑道:“美酒当前,话说多了那是煞风景。兄弟们,喝吧!”周天和与王青同时应道:“喝!”
当下三人把酒言欢,谈天论地。周天和略有些意外的发现,这王青虽体弱气虚,但说起驱除鞑虏却慷慨激昂,颇有一番欲将华夏九州改头换面的豪迈气概,当下便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暗道:我这温温吞吞的脾气可真是要命,若不改一改,此生真是难成大业。
就着满桌的山珍海味,那三坛子酒不多时便见了底。三个年轻人都颇有了几分醉意,周天和更是勾住了王青的膀子,笑眯眯的说道:“兄弟,你今日不请你哥哥我去你府上拜访一下,那便是缺了礼数。”王青伸手拍了拍周天和的脊背,说道:“周大哥,你当小弟我是个榆木脑袋?我可正想开口呢。这沈丘城虽繁荣,但总归只是个小小县府,即便是最好的客栈里,那上房也并不如何干净齐整。我们王家虽不甚富裕,但客房总归还不至于耗子乱跑虼蚤满床。周大哥,常公子,今晚哪也别去,就在我家过夜吧!”
周天和虽是微醺,但神志却还清醒,他只是想去王青府上坐坐,可并未打算在沈丘城里过夜,因而王青出口留宿,他便有些犹豫,并未立即应承。常千佳却干干脆脆的说道:“好啊,王兄,我们就不跟你客气了,今晚便住你家啦。”王青大喜,起身说道:“那实在是太好啦。两位,我去方便方便,失陪片刻。”说罢,这便匆匆出了雅间的门。
王青一走,周天和就对常千佳说道:“常姑娘,在沈丘过夜,这便耽搁了半天的行程。”常千佳道:“呆哥哥,你没听这王公子说么,那王爷在府中跟人谈军情。我想啊,这王爷府里必定有些与军情战况有关的书信什么的,你去瞧一眼,不就知道濠州现在是什么情况啦?说不定还能打探到些重要的情报呢,这不是给濠州立了一大功了?”周天和一拍大腿,笑着说道:“跟姑娘比起来我还真是呆的可怕。我怎么就没想过这事!他们王家就在王爷府对面,住在那里夜探王爷府就正是方便。常姑娘,多谢你的提醒,今晚上我就摸进去找找看有无军情书信。”常千佳道:“你半夜翻墙入院,难道不带我这女飞贼去呀。”周天和道:“姑娘还是最好不要以身涉险。”常千佳小嘴一抿,笑道:“我倒还怕你涉险呢。你的身法看上去笨手笨脚的,你自己一个人夜探王爷府,我不放心你。”周天和尴尬的挠了挠头,说道:“不瞒姑娘说,我只会轻功的运气法门,可身法只学了个皮毛,自然是笨手笨脚。”常千佳道:“所以嘛,那就说定啦,今晚一起去!”
王青回返之后,三人又喝了一坛酒,这才离了酒楼,往这王家宅院而来。
王青指着斜对面的另一朱门府邸说道:“那便是王爷府了。”常千佳瞧了一眼,说道:“看上去也不甚气派呀。”王青道:“王爷祖上并非大根脚望族,这祖宅便也修的没多大。王爷不爱奢靡,又时常拿自己的私产资助百姓,现下虽权重,却也并没有扩建祖宅。”常千佳道:“听上去倒像是个好官,可惜管不住下人。”
王青刚刚迈进家门,就见一个仆妇急急忙忙的迎了过来,面带笑容的说道:“大公子,夫人能起身啦,现在正在堂上坐着跟嬷嬷们聊天呢。”王青大喜,对周常二人说道:“家母病了好多天了,今日终于见好,真是可喜可贺。两位兄台这便跟我一起去跟家母见个面吧,她最喜欢我结交朋友了,看见你们两位一定十分高兴。”
周常二人自然不能拒绝,这便跟着王青去了这府里的正堂。
但见堂上正中的椅子上坐着一位面容明艳娇媚,身材苗条婀娜的妇人。若不是她眼角已有了些细纹,那看上去便跟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也差不多,说是王青的姐姐定也有人相信。王青奔上前去,拉住妇人的手,亲亲热热的叫了声:“娘,你可好多了吧。”王青的母亲嫣然一笑,应道:“嗯,好多啦,今个能起来走路了,方才还吃了两碗粥。”她不但长相年轻,却连声音也像是少女一般的清脆动听。
王青道:“哎呀,这几天可担心死儿子啦。娘,我今日交了两位好朋友,我带他们来见你啦。希望娘别怨我带外人来扰了你的清静。”夫人道:“我还生怕不够热闹呢,保官儿,你的朋友便是那边站着的两位公子吧,叫他们过来呀。”“保官儿”便正是王青的小名。
王青这便回头说道:“周兄,常兄,我们家没太多规矩,两位不必拘束,过来说话便好。”周天和略有些犹豫,常千佳眼珠一转,对他笑了笑,这便自己先大喇喇的走上前,行了个礼说道:“小可常千佳,见过伯母。”周天和也只好走到常千佳身边,也行礼说道:“在下周天和,见过伯母。”
夫人打量了一下两人,笑道:“一个魁梧,一个俊俏,都是一表人才。保官儿,多留两位公子在家里玩几天啊。”周天和忙道:“伯母,不是我们不肯给面子,只是的确有要务在身,明天一早便得上路东去。下次在下会专程再来府上拜访。”
这夫人凄然一笑,说道:“下次,嗯,下次这沈丘城还不知在不在。现下四处兵荒马乱,沈丘的安定繁华说不定一夜之间便化为乌有。”她的话说到了在场大多数人心上的痛处,于是众人都面有戚戚之色,低头不语。
常千佳见气氛一下子沉了下去,心念一动,便说道:“伯母,小可有一事不明啊,可否请教则个?”这妇人一愣,问道:“什么事?但说无妨。”常千佳正色道:“伯母,女子最早几岁可以生孩子呀?”这话要是周天和口里说出,必定会引得夫人大怒,但常千佳是个少女,扮了男装身形声音看上去就像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且夫人看她生的伶俐俊俏,便也不以此话为忤,只当做是小孩天真口不择言,这便答道:“总也要十三四岁吧。”
常千佳圆睁双眼,似是全然不信的模样,说道:“要那么晚?伯母,王兄说过他今年十八岁,可我看伯母你最多二十五呀,比我姐姐大不了一两岁,这……这……这王兄是怎么生出来的?”她这话可把所有人都逗乐了,夫人掩嘴笑了半晌,才说道:“孩子,二十五岁,那是我十年前啦。我现在已经快变成半老徐娘咯。”常千佳摆手道:“不信,不信。我娘今年三十八岁,可看上去比伯母你年龄大的多得多得多。”夫人微笑着摇摇头道:“那怎么可能。”女子都喜他人夸自己年轻,这王家的正房夫人李氏本就对自己这不易岁月留痕的容颜极为自负,今日一个小孩子也出言夸她驻颜有术,她更是心花怒放,于是便说道:“保官儿,怎么待客的呀,怎么能让你的两位朋友一直站着说话呢?快都坐下吧,咱们好好聊一会子。”
常千佳与父亲性格相似,伶牙俐齿,言语幽默,她一开口,这正堂上便笑声不断,之前那悲戚的氛围一扫而空。约莫说了半个时辰闲话,李氏夫人微微抚了抚心口,说道:“我这病还没好完,起来了好几个时辰,又有些乏了,周公子,常公子,恕我得先失陪了。保官儿,替娘好好招待这两位贵客。”王青站起行礼道:“是,娘,放心吧。我先陪娘回房。”
当下李氏夫人带着一众仆妇离去,王青搀扶着母亲一道走了。正堂上只剩下周常二人和两个在门口侍立的小厮。
常千佳嘻嘻一笑,低声对周天和道:“周哥哥,你一直那么拘谨,是不是看着这位伯母跟个美貌大姑娘一样,所以害羞呀。”这话倒真是说准了,周天和脸一红,应道:“常姑娘,这是人之常情,你就休要拿这个来打趣我了。”常千佳道:“这倒是奇了,我姐可比这位伯母年轻美貌的多,你跟她在一起怎么倒是那么悠然自若的?一点也没见你害羞拘束啊?”周天和正色道:“我和你姐又是仇人又是朋友,我许多时候并未把她当做女子。”常千佳笑道:“哎呀,你这是说我姐不像个女子是么?好呀,我以后得告诉她。”周天和不以为然的说道:“你尽管去说吧,你姐她也不想我把她当成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