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夏江月在紫微宫经历了磨难之后终于获赐新兵器不表,这里单说日夜兼程赶路东归的周天和。
那吐蕃牧民扎嘎的确是完全没半分虚言,这匹纯黑的聂赤马,不但跑得快,耐力也是上佳,日行五百里是轻轻松松。只是这马大约自视出身高贵,从不与寻常驽马共槽而食。周天和暗自笑道:聂赤啊聂赤,你这高傲的性子,倒是很像夏姐姐。
不几日,这便又到了秦州。周天和想起数天前还在此地给夏江月尽心张罗生辰宴,不由得有些怅惘。夏江月虽是个美貌且刁蛮的大姑娘,但在周天和看来她却是自己活了近二十年最过命的挚友。以前在大都家中,周天和的大哥与他兴趣相远,实在平日甚少交道;而到了金山岛上,一众同门大多也跟他谈不拢;琉璃香虽情深义重,但她性子柔顺,总是一味逢迎,缺了几分豪爽。可夏江月呢,周天和虽时常被打骂,却莫名觉得十分投缘。周天和一想到下次见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总觉得心里极为不是滋味。
秦州街市景象依旧,似乎连路旁小贩的位置都跟几日前丝毫无二。周天和一路寻至常非常的那个破旧道观,到了门口,却见里面奚琴齐奏,乐声绵绵,似乎在举行什么仪式。
周天和不好擅闯,就在门前一直等候。半个时辰过去,乐声方止,又过了一阵子,但见一群文士三三两两的走了出来。个子矮小的酒糟鼻道人常非常最后踏出道观大门,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线,不停作揖道:“走好,走好。”
常非常一转眼看见了周天和,喜出望外,叫道:“哎哟哟,天和,你回来的可真快。我家月儿可到了昆仑山了?”周天和道:“是呀,夏姐姐已经回紫微宫了。”常非常忙奔上前几步携住周天和的手,说道:“可真是有劳你啦!快进来快进来。我那三个孩儿回来说月儿遇险,我们全家都担心着呢。快来给大家说说好消息!”
进的道观,只见常家三兄妹都是一身杏黄道袍,手里各自拿着一把奚琴。常千佳看见周天和,一个箭步窜到他跟前,问道:“周兄,我姐到了昆仑山了?”周天和道:“正是。我送她到了瑶池边上,过了瑶池,便就是昆仑山了。”常千佳笑道:“瑶池美不美呀?”周天和道:“美是很美,但的确像夏姐姐常说的,非常的荒凉。”常千佳一嘟嘴,说道:“我姐那么好的人儿,却要住在那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可真是苦了她了。”常非常一皱眉,说道:“你这丫头懂得什么?要想得道,就需在那种地方修炼。要跟我们一样住在大街上,嘿,除了替人做法事便就是做法事,还谈什么修道。”
周天和心念一动,问道:“方才便就是刚做了法事?我在门口听着又奏乐又唱经的好不热闹。”常非常一撇嘴,答道:“嗨,一群酸腐文人,聚在一起祝祷什么国泰民安,朝廷‘剿匪’早日成功。一群不懂大道只知功名的家伙,这朝廷要是一直在,就永远国泰民安不了。要不是他们银子给的多,我才不接着劳什子生意。”
常千佳此时却不以为然的说道:“剿匪难道不该么?难道要靠这些坏人把朝廷推倒?爹,你忘了龙虎山被两次洗劫的事情了?第一次是鞑子兵,二叔找他们的主将理论,那不是把被抢走的财物大多都要回来了?第二次是所谓义军,结果呢,不但不还东西,还伤了咱们好多门人。靠这样的‘义军’扳倒朝廷?我看还是算了吧。”
常非常瞪起眼,喝道:“小女娃娃,你懂什么!义军草莽起事,一开始肯定军纪不严,但慢慢就会好。反元大业为重,损失点财物算什么,就当捐出去劳军了。咱们上任天师跟鞑子皇帝有点交情,鞑子军官因而给了三分薄面,但对寻常百姓,他们可是十足十的凶神恶煞,吃人不吐骨头。”常千佳做了个鬼脸,说道:“爹,漂亮话谁都会说。你若真这么想,那为何你得知‘义军’把你那些瑶琴劈了当柴烧之后便破口大骂了三天?”
常非常语塞,双眉一竖,喝道:“好你个伶牙俐齿的小鬼头!一天到晚就知道跟你亲爹顶嘴。还站这作甚?还不快去把你娘她们叫来,见过天和?”常千佳吐了吐舌头,向周天和微微一笑,这便奔向了屋外。
不多时,三位夫人跟着蹦蹦跳跳的常千佳款款而来。姜夫人福了一福,说道:“周公子,多谢你把我女儿护送到昆仑山。”周天和忙还礼,说道:“只可惜按紫微宫的门规,我不能再越过瑶池一步,没法亲眼看着夏姐姐到家。”姜夫人道:“你千里迢迢的从江淮一路把她送到西北,可真是太尽心了。现下这是又要立即回去?”周天和点头道:“正是。夏姐姐的牧民朋友送了我匹好马,我离了秦州就不再停留,一路直奔濠州。”常千佳插嘴问道:“濠州好不好玩呀?”周天和还未答话,常非常就抢先答道:“不好玩,兵荒马乱的。”常千佳笑道:“兵荒马乱才好玩呀,我可从来没见识过成千上万人打来打去是一番什么景象呢。”常非常斥责道:“胡说八道,你要陷入乱军之中,有一百条命都不够用。”常千佳道:“我来去如风,那些小兵奈何我不得。”常非常道:“小鬼头,你懂什么,若是万箭齐发,就算是能腾云驾雾的神仙也得变成个大刺猬。”常千佳嘻嘻一笑,说道:“我又没说要上阵,我就想找个地方躲着见识见识。”常非常一皱眉,板起脸说道:“千万别跟我说你也要去濠州。”常千佳双掌一拍,眼珠滴溜溜一转,说道:“爹啊,你不提我都还没想到呢。诶,我记得咱们家不是有门亲戚就在濠州附近的什么地方么?就当我去走走亲戚好不好?”常非常怒斥道:“想都别想!你别在这聒噪了,还不快去跟你俩哥哥练武。不过不准去山里,就在院中练!今日你要敢出家门,三天别吃饭了。”常千佳撅起嘴,应了声“哦”,这便退了出去。
姜夫人此时笑道:“老爷啊,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佳儿的性子?你越不让她出去,她越要出去。”常非常道:“嘿,我又不是不知道关不住这小鬼头,但当亲爹的不发发威风怎么能行。浑不能一天到晚的被家里的四个女人踩在脚底下。”范夫人接口道:“哟,老爷,你这话可就伤人了啊。我们姐妹仨可是尽心尽力的服侍你,有时候不过就是叫你自己洗洗衣服做做饭扫扫屋子,那叫把你踩在脚底下?你知道真的被踩在脚底下是什么样的日子么?”常非常一缩脖子,陪笑道:“珍珠,我就说句狠话,你别着恼。”罗夫人此时冷笑一声,说道:“你嫌佳儿话多爱跟你顶嘴,可若没有她这般的跟你打打闹闹,你闷也得闷死。”常非常抓了抓脑袋,诚惶诚恐的说道:“不闷,不闷,有三位夫人在,如何会闷?”
周天和此时在一旁看了暗暗觉得好笑,心道:常前辈还真是对付不了自家的四个女子。
周天和本想立即上路,但常家上下一齐挽留,他不好推辞,这便只能留下吃了晚饭。因这道观实在没有住的地方,周天和便又去了上次跟夏江月投宿的那家客栈。
他走进客栈大门,眼见一切如常,当日给夏江月做生辰宴的那张桌上,正有一群粗豪汉子就着几碗狗肉羊肉划拳行令,喝的酩酊大醉。
周天和不知此时夏江月正在紫微宫里被三垣丹折磨的死去活来,只以为她定是与情郎卿卿我我,幸福无边。周天和想起自己与琉璃香也还不知能否重逢,又是一阵悲戚,险些洒泪。
周天和前几日不停的赶路,每日夜深才找住处,而天蒙蒙亮又复出发,因而已是十分的劳顿。今日正好顺便休整一下,因而他和衣而卧,头一挨枕头便沉沉睡去。
昏昏沉沉的,周天和突然觉得有人在朝他脸上吹气。他一惊,忙睁眼坐起,却见常千佳眨着一双大眼,笑嘻嘻的看着他。周天和一惊,忙道:“我不是做梦吧,常姑娘,你怎么在这?”常千佳莞尔道:“你掐掐自己,看看疼不疼?若疼的话,就不是做梦。”周天和依言真的使劲拧了一下自己腕子,结果疼的叫出声来,然后说道:“看来不是做梦。”常千佳这下笑的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出来,说道:“你掐自己都那么用力呀,你这人怎么呆兮兮的?”周天和一边揉着腕子一边说道:“也许就真是呆吧。夏姐姐也常说我是呆子。”
常千佳道:“我姐那是替你着急。呆哥哥,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嘛?”周天和迷惑不解的应道:“不知……哎,我说,常姑娘,我这门明明是闩住的,你怎么进来的?你难不成会穿墙术?”常千佳得意洋洋的说道:“都说我是女飞贼,那难道一扇闩住的门还能挡得住我?我本是敲了门的,可你大概是睡的太熟,根本就没反应,所以我就把门弄开自己进来了。”
周天和心中大窘,说道:“亏了姑娘你不是仇家,否则我这条命可就没了。”常千佳突然双眉一蹙,板起脸说道:“谁说我不是仇家?本姑娘就正是你的仇家。上次你跟我比试,最后把剑架在我脖子上,此等奇耻大辱,我常千佳焉能就这么算了?周天和,我已经点了你周身的穴道,你没法跟我打,那便引颈就戮吧。”
周天和大惊失色,忙说道:“常姑娘,我对你可是半分敌意都没有,也从未想过要羞辱你。我学艺不精,招数拿捏的不好,实在是不该用剑抵着你的喉咙。常姑娘,你若恨我,我也认了,但我这条命是要留给你姐姐来取的。她日后杀了我,也就把你的仇一起报了。我周天和不怕死,但我答应你姐姐,一定要尽力活到她来亲手杀我那天。常姑娘若今日非要取我性命,怕是对不起你自家姐姐。”
常千佳冷笑一声,说道:“我姐又不在场,你休又要用这些谎话来骗我。我姐要亲手杀你?你上次也这么说,但我才不信。既是如此,你还陪她行了数千里,你不怕她?”周天和苦笑道:“我与夏姐姐的恩怨,她跟你的三位娘都说清楚了,但想来姑娘你也没去问过她们。我们两个互相照应,同行数千里,可也正是因为这仇人的关系,必须要保证对方活到那约定好要斗的你死我活的日子。”常千佳还是不以为然,嗤笑道:“嘿,你明明是看我姐生的异常美丽,喜欢上了她,这才曲意逢迎,不辞辛劳的陪她走了这么远的路。”周天和肃然应道:“常姑娘,周某可以对天发誓,若我对夏姐姐有一星半点男女之情,若我所说有半句不实,只教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我与夏姐姐,虽是仇人,但也是有着过命交情的挚友。常姑娘,外人不知不解也就罢了,你作为夏姐姐的妹子,可不能有折损你姐姐名节清誉的念头!”
常千佳嘴一扁足一顿,委委屈屈的说道:“你对我这么凶做什么呀。我姐美成那样,我疑你喜欢她难道一点道理都没有么?好,我信你所说的,是我不懂事。哼,总之是我姐怎么都是对的,我却怎么都是错的。”周天和哭笑不得,说道:“常姑娘,我可没这么说呀。唉,算了,你本事比我高,你若真想今日杀了我报仇,那就动手吧。我想你姐也不会怨你在她之前杀了我。”
常千佳此时却又笑的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呆哥哥!我说我点了你的穴你就信呀,你刚才说的激愤不已,手舞足蹈的。若真被点了穴,你还能舞得动你的双臂?我根本就除了开了你的门,就什么别的都没做呀。”周天和愕然,他把双手举到面前,这才意识到,的确根本就是行动如常,哪里像是被点了穴?
周天和臊了个大红脸,低头嗫嚅道:“我……我武功低微,自然你们这些高手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呀。”常千佳笑道:“我哪是高手。我不过就是轻身功夫好一些而已嘛。周兄,我听我姐说你会很多杂七杂八的剑法,所以这才来找你,想让你给我瞧瞧你都会些什么呢。”周天和挠了挠头,应道:“真的是杂七杂八,不成体统。常姑娘名门之后,这些末流的功夫不看也罢。”常千佳眉头一皱,愠声说道:“哼,末流功夫。那不也把我打败了?你这还是看不起我。哼,下次我见了我姐,就跟她说你对我动手动脚的,不是个好人。”
周天和此时真是暗暗叫苦,心道:怪不得夏姐姐能当他们家的干女儿,可真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原来常家的女孩儿行事都是一样的胡搅蛮缠啊。
周天和无奈,只得说道:“好,好,我给姑娘演练一下,咱们找个宽敞的地方?”常千佳笑道:“好呀,就借我姐姐家里的旧府一用吧!”说罢,又是身影一闪,从窗户跳出。
周天和忙腾身赶上,穿街过巷,来到了那夏府废宅墙外。
常千佳并非立即跳墙而入,而是站在墙根下等着周天和,见他赶上,便笑嘻嘻的问道:“周兄,你那日跟我姐来这里,你们是怎么进去的呀?”周天和未及多想,应道:“门是锁着的,自然也是翻墙进去的。”常千佳做了个鬼脸,说道:“我姐不是没有内力么,你是背着我姐还是抱着我姐翻墙的呀。”周天和满面通红,板着脸说道:“常姑娘,这跟你似乎没什么关系。”常千佳嗔道:“哼,就知道对我凶巴巴的。不问你了。我们进去。”说罢,嗖的一声就跃过了高墙,周天和摇了摇头,也跟了过去。
但见常千佳腾罗飞跃,倒像是对这府邸极为的熟悉。最终她在一个青石板铺地的大院里落下,周天和看到这院子里已经左一堆右一堆的摆放好了不少的枯枝。
周天和忍不住问道:“常姑娘,我怎么瞧着你比你姐还明白这宅子里该怎么走啊?”常千佳笑道:“这么一大个没人住的宅邸,我这女飞贼焉有不来耍子的道理?我把这宅子可都细细的探索了好几遍啦。”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着了那些柴火堆,这院子立时变得亮堂堂的宛如白昼。
常千佳的秀丽容颜在火光照映下更显娇艳,周天和不由得心中一荡,但旋即他便定住了神,问道:“常姑娘,你是想与我过招还是想看我自己一个人演练?”常千佳道:“谁想跟你过招啊,我又打不过你。到时再被你一剑架在脖子上我不是自取其辱么?你自己来吧。”周天和点了点头,说道:“好。那我就先把本门剑法舞一套给姑娘看看。”
金山派的剑法周天和自是烂熟于心,一招一式都没有丝毫的迟滞,这便行云流水般的使将出来。堪堪数十招用完,周天和收剑凝气,一抱拳说道:“常姑娘,我学艺只有三年,这点低微的功夫惹姑娘耻笑了。”
常千佳道:“这套剑法的确低微,全然不配周兄你的修为和悟性。你以后还是别用它了。周兄,你还会什么其他剑法么?”周天和听常千佳出言贬低本门剑法,颇有些愤懑,便正色应道:“金山派剑法出自名门,绝非低微,只是我用的不好。”常千佳吐了吐舌头,福了一福,说道:“好啦,好啦,周兄,小妹说错话了,我给你赔罪好不好?给我瞧瞧你会的别的剑法成么?”
周天和道:“好,既然姑娘不在乎污了眼睛,我自然也更不怕献丑。这便是一套从少林派菩提万叶掌法中化来的剑法,姑娘请过目。”说罢,这便演练起来。
常千佳认认真真的看完,使劲的点了点头,说道:“元贞之难时,少林武僧十有八九不是被杀就是自废武功,江湖上现在会正宗少林功夫的人极为罕见了,没想到周兄就是其一。这功夫可比你本门剑法高明多了。”周天和道:“这剑法是濠州城军中的同袍所传,且我们金山派的内功本也是出于少林。”常千佳嘻嘻一笑,说道:“周兄,把这套剑法教给我好不好呀?我爹翻来覆去的就只让我练伏虎剑法,都要腻味死啦。”周天和正色道:“常姑娘,若常老前辈同意,我自然可以传你这剑法。但若你没问过令尊的话,我不敢私自传艺。且武学之道,‘专’佳于‘杂’。”常千佳小嘴一嘟,说道:“好啦,不教就不教。板起脸训人作甚。你还会什么剑法呀,再来一套。”
周天和道:“还有就是我结义兄长传给我的汐音剑法。这剑法没有内力支持的话,便就是虚招多于实招,因而姑娘若觉得这剑法华而不实,那也并非看走眼。献丑了。”说罢,周天和便把那七十二式汐音剑法使将出来。
汐音剑法虽虚多实少,但舞起来便如惊涛触石,潇洒壮阔,煞是好看。常千佳不由得惊讶的张大了嘴,心道:怪不得我姐这么信任周兄,他这本事可真够可以的。呀,人家学艺三年就能有如此进境,看来我的确是太不务正业啦。
周天和演练完七十二式,收剑定身,常千佳还兀自瞠目结舌的呆立。过了好一阵子,常千佳才如梦初醒似的说道:“这套剑法可太好看了。”她一个箭步窜到周天和身前,拉住他的胳膊一边摇一边娇声说道:“周哥哥,教我这套剑法吧,我太想学啦。”
此时附近的一棵大树顶上传来一个声音,说道:“小鬼头,你学什么学。这套汐音剑法你用起来就纯粹是花架子。且你嗲里嗲气的跟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常千佳一惊,松开了周天和,随即皱起眉对着那树喊道:“爹!你偷偷的跟着我,这才叫不成体统!”但见杏黄色的矮小身影从树上飘然而下,稳稳立住,正是常非常。
常非常没理自己女儿,而是眯着眼看着周天和说道:“天和,灵净道人是你结义兄长?”周天和迷惑不解,答道:“常前辈,我从未听说过这名号呀。”常非常也是一脸的懵懂,又问道:“那是谁传的你这汐音剑法?你不是说是你义兄么?”周天和道:“是呀,我义兄也是濠州军中的将官,姓朱名沨,也不是个道人。”常非常道:“那他多大年纪?什么长相?”周天和道:“他年二十六,看上去像个白面书生。”常非常“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说道:“看来是个从门徒弟。他没跟你说他师父是谁?”
周天和答道:“我义兄从未提过他师父的尊号名讳,只说是一位世外高人。”常非常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的说道:“好呀,这么多年没见,装起世外高人来了啊。天和,你兄长不敢说师父是谁,我却敢告诉你。他的师父就是我的胞弟,现下信州龙虎山正一道的武堂堂主灵净子常无常。我方才还在心里嘀咕呢,我弟弟也一把年纪了,怎么可能跟你拜了把子。”常千佳此时笑着插嘴道:“哎哟,亏了不是三叔的把兄弟,我可不想平白比周兄低了一辈。”
周天和一愣,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结义大哥朱沨武功了得,原来他师父果然是武学宗师。常非常此时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真是天道轮回,此一时彼一时。我年轻的时候当了二十多年武堂堂主,门中居于天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觉风光无限;而那时我三弟淡薄世事,隐居在东海之滨,一心就想创出惊世骇俗的武功。后来龙虎山为了立嗣之事吵得不可开交,我从中斡旋,身心俱瘁,就避居西北,没成想我那数十年不问世事的三弟却从海疆回返,居然接了我的空位,以励精图治的姿态做了武堂堂主。他十五年前跟我解说过这汐音剑法的构想,我觉得殊难成型,没想到还居然真的创了出来。”
常千佳此时奔到父亲身边,说道:“爹,既然是三叔的剑法,那不就是咱们自家的呀,让我学嘛。”常非常道:“丫头,你懂什么呀。这剑法若没有足够的内力打底,那便几乎全是虚招,一点实际用途都没有。你想学这剑法,等你孙子都遍地跑的时候再说吧!”常千佳嘟起嘴说道:“我不信,爹,你就是不想让你的亲闺女武功太好,怕我以后不愿老老实实侍奉你。”常非常怒喝道:“你当你爹真是跟那些贩夫走卒一样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把子女捆在身边给自己养老?我倒是希望你扬名立万,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大业。但你这小鬼头根骨寻常,除了轻功真的殊难在其他功夫上有大的进境。圣人道,因材施教,你就不适合修习深厚内功,我十年来传你的所有功夫都是精心的量身裁衣,确保你不会走弯路做无用功的。我若‘一视同仁’,你兄妹仨都教一样的功夫,你只怕当下连‘女飞贼’都做不了,只能会上几套粗浅的入门外功。”
常千佳虽仗着受宠,一向爱跟父亲斗嘴,但方才这番话她却也知道绝无虚言,千真万确。她垂首嗫嚅道:“爹,女儿又不是不懂你老人的苦心,但三叔的这套剑法女儿真的太喜欢了呀,我只学来耍子,对敌从不应用,好不好?”
常非常沉吟了片刻,说道:“天和,你将内力贯穿剑身再演练一番汐音剑法可好?”周天和抱拳称是,这便又舞了起来。
一旦真气充盈,汐音剑法里的虚招便就变得不虚。内力裹在三尺青锋之上,一出手即嗤嗤作响,声势非常。常千佳再次被折服,暗道:周兄如此这般的身手,还对我姐言听计从,那可想而知,若我姐内力恢复,十个我也打不过她呀。我只是不明白,周兄那么敬重我姐,到底是因她生的美,还是因江湖义气呢?
堪堪七十二招用完,常千佳大受震撼,更是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常非常却淡然道:“无常这小子还是没有勘破造化。天和,我且问你,你自觉内力修为在何等层次?”周天和应道:“因缘际会,我得了本门四十年的内力,后来我又不辍修炼,总觉得应至少有四十五年啦。”常非常微微点头,说道:“我瞧着也是如此。那你一直贯气于剑,能坚持多久?”周天和略想了想,答道:“大约三百招左右,便就有些力不从心。”常非常一拍大腿,说道:“瞧瞧,我就知道。我三弟这剑法是给神仙用的,凡人还是算了吧。对付寻常武人,以四十余年的内力打底,肯定不用三百招就能把他们打的屁滚尿流,但只要算的上是好手的,怎可能三百招之内就能赢?江湖上又能有几人内力如此深厚,因而这剑法若不是真气永不枯竭的神仙用的话,除了打发武功低微的泼皮,我瞧着真真儿的是绣花枕头。”周天和道:“前辈说的有理,但我那次对敌,情急之中灵光一现也想出了个法子。这汐音剑法中的虚招,其实剑再往前递个两寸就变成了实招,若真气不足时,将需用剑气伤人的‘虚招’全部变成用剑本身伤人的‘实招’,那威力也是极强。”
常非常闻听此话,抚须大笑道:“天和,你小子悟性够可以的呀。我正打算跟你说这个法子呢,没想到你之前便自己悟出来了。好!妙极!月儿让我把非常剑法传你,也真是造了功德。我们常家二兄弟自创的剑法,看来都要在你身上发扬光大啦。”周天和脸一红,说道:“前辈谬赞了,我不过只学了三年武功,哪堪大用。”常非常上前两步,拍了拍周天和臂膀,笑着说道:“对于寻常人来说,武功进境来自于勤学苦练日积月累,这是没错。但若你本就悟性高,又有各种奇遇,三年便能抵上他人三十年。天和,我家月儿没少点拨你吧?”周天和道:“是呀,无论是看旁人动手,还是我自己下场,夏姐姐时常都会给我分析双方得失,我也总是茅塞顿开。”常非常又使劲拍了周天和几下,说道:“天和,我可告诉你,我家月儿的武学根骨可是万里挑一的。她只二十多岁,练功不过十余年,但早就比当下武林中很多所谓‘宗师’强啦。若她不是个天生气虚体弱的女娃娃,若她性子不是那么急躁,时至今日内外功夫在武林中排个前十是轻而易举。唉,可她呢……”常非常叹了口气,指了指常千佳,接着道:“我这亲生女儿我瞧着再练一百年也就只够翻墙跳窗偷鸡摸狗。”
常千佳一听这话可不答应了,顿足道:“爹,贬损自家女儿很开心么?我当然知道我和我姐差的老远,但说什么再练一百年也只能偷鸡摸狗,我可不服气!”常非常道:“女孩儿家武功练得太好又有什么意思,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事情原本就不该你们去做。武功一好,就会变得追逐名声,好胜斗强,这是要短命的。”常千佳道:“那你不说我姐武功甚是了得么?凭什么她就行,我却不行?”常非常叹道:“她已经练成这样了,我还有什么好说?若她是我自己的亲生女儿,我从小一手养大,我必然不让她把武功练到这个地步。漂漂亮亮的女孩儿,做什么不好,非得在刀口上舔血。”常千佳眼睛一转,说道:“哦,爹,我知道了,原来并不是我根骨差,而是你故意不好好教我。”
常非常一时语塞,大袖一拂,说道:“小鬼头,你要想学这汐音剑法那就学。只是别想着什么气剑一体之类的,也别指望用它来打架,就当学了套五禽戏强身健体用罢。”周天和接口道:“常前辈,我教令爱那虚招剑向前两寸的用法即可,那样便全然不需内力。”常非常撇了撇嘴说道:“你随便。我这女儿顽劣的很,总也教不会你可别着急上火。好啦,既是知道她在跟你学剑我就放心了。老道我回去睡觉了。”语声未落,这便黄影一闪,早已远去。
常千佳见父亲同意她学汐音剑法,自然大喜过望,对周天和行了个礼,说道:“周哥哥,小妹我其实不顽劣的,怪就怪我爹动不动就跟我吹胡子瞪眼,我便总是忍不住跟他斗嘴。周哥哥,你且放心,我一定乖乖的跟你好好学,绝没半句废话。”周天和微微一笑,应道:“常姑娘,既然你的轻功能如此出色,根骨定然也不会差了。我可从来没教过别人功夫,只怕是我这笨师父误了你。若姑娘有任何不解之处,切勿囫囵吞枣,一定要开口问我。”
当下周天和一招一式的教了起来,常千佳果然学习的极为认真。但汐音剑法招数繁复,周天和又并无甚传艺的经验,直到天边露了鱼肚白,常千佳才把七十二式学完。
周天和歉然道:“对不住,常姑娘,我实在不懂怎么传授武功,居然拖了这么久。你乏了吧。”常千佳嫣然笑道:“不乏,我这样的女飞贼可不就擅长晚上做事白天睡觉嘛。你教我这性子跳脱多嘴多舌的女孩儿,那才叫累呢。走吧,周哥哥,跟我回家去,我给你做顿早饭。”
周天和脸一红,支支吾吾的说道:“不……不必了,我回客栈就好。”常千佳道:“那怎么行,你传了我一套剑法,我却一点回报都没有,我爹都会怪罪我的。且许多住店的人都起得早,你现在冷不丁的回去,怕是会有人疑你是‘飞贼’会去报官的。”周天和想想的确也是这个道理,便点头道:“好,那我就随姑娘一道。”
常千佳微微一笑,便身形一转飞跃而起,周天和连忙跟上。
到得常家道观,天光还未大亮,院中一片静悄悄。常千佳说道:“周哥哥,你在这石桌边先坐一会,我去做饭。”
一炷香功夫之后,常千佳端着个木盘走来,周天和一瞧,满盘黑乎乎的,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
常千佳把木盘往石桌上一放,略有些尴尬的说道:“好久没动过灶啦,火候掌握的不好,饼子都被焙的糊了。但保证还能吃。”周天和此时才发现这盘里黑乎乎的是烧饼和酱肉。他忙道:“已经很好了,多谢姑娘。”常千佳道:“先别急着吃,我去拿点酒来。”周天和一愣,说道:“酒?一大早就喝酒?”常千佳笑道:“既然有肉,怎能缺了酒。周哥哥,稍等片刻,酒这就来。”
周天和此时心中啧啧称奇。他这辈子可是头回见到这么嗜酒的女子。莫文婧虽也好饮,但却也从未一大早就要喝几杯。
但见常千佳手拿酒壶酒杯款款而来,给她自己和周天和一人倒了一杯。她端起酒杯说道:“多谢周兄不辞辛劳,通夜不睡传授我剑法。我先干为敬。”说罢,一杯酒一饮而尽。周天和也跟着喝了酒,说道:“不瞒姑娘说,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一大早就喝酒。”常千佳笑道:“我家也就我有此嗜好。不过我呢,虽然爱喝酒,但在我家却不是酒量最好的。周哥哥,你猜我们家酒量最好的是谁?”周天和思索了一下,说道:“大约是两位常大哥其中之一。”常千佳含笑摇了摇头。周天和又道:“那……必是常前辈本人了。”常千佳又摇了摇头。周天和抓了抓脑袋,说道:“难不成是三位夫人其中之一?”常千佳轻拍一下桌面,说道:“对咯,正是大娘姜夫人。她的酒量可以说深不可测呢,我们全家其余所有人一齐跟她斗酒,都得败下阵来。”周天和钦佩的说道:“那可真是女中豪杰了。”常千佳眼睛咕噜噜一转,笑嘻嘻的说道:“能喝酒就是豪杰,那不能喝便不是了?下次我告诉我姐你说她不算豪杰。”周天和哭笑不得,正色应道:“常姑娘,令姐本就怨恨厌恶我的紧,你让她多厌恶我一分,便就像倒一瓢水如海,那海水可不会再涨起一丝一毫。”常千佳撅起嘴道:“我跟你开个玩笑,你又板着脸教训我作甚。且我才不信我姐怨恨厌恶你呢。”
周天和苦笑道:“夏姐姐的确信任我,我们可以称得上是生死至交,但这并不会真的减淡了她对我的怨恨。姑娘没瞧见么,夏姐姐对旁人大多都是和颜悦色,唯独对我从来就是没说几句话就得出言斥骂或直接动手打。如果她不恨我,按照我们的交情,她必定不会对我这样。”常千佳把脸捧起,嘟起嘴出了一会神,说道:“哎呀,周哥哥,你为何运气这么不好。跟我姐这样的大美人儿同行数月的机会常人绝对是可遇不可求的,结果你偏偏是她的仇人,那这一路上你为她所做的一切可不都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周天和正色应道:“常姑娘,令姐不得不大老远的从江淮回昆仑山,还不都是因我毁了她的剑而起,我自然就该不求回报的帮她回紫微宫。我无论做了什么,可都是从未想要什么结果的,我害的夏姐姐丢了兵器失了内力,我绝不能再让她因此遭难啊。我现在更是希望夏姐姐回了紫微宫几个月便就将我们的交情忘个一干二净,这样她日后来找我报仇,才不会内心有所不忍。”常千佳睁着一双溜圆的大眼睛看着周天和,幽幽的说道:“那你也毁了我的剑废了我的内力好了,我也想让你像照顾我姐那样陪着我几个月。”
周天和一惊,脸色通红,忙肃然道:“姑娘,玩笑不能这么开。这种话旁人听了去对姑娘的名节大为不利。”常千佳掩嘴噗嗤一笑,说道:“你终于明白这次我是开玩笑了呀。我这身微浅的内力已经是我学艺九年来拼了命才练出来的,我可不想丢了它呢。哎呀,快吃饼子呀,再不吃就凉了,这饼子不能再热了,再回锅热一次彻底变焦炭啦。”
周天和微微一笑,这便大口吃起烧饼和酱肉来。
两人正吃喝间,但见偏房门一开,常氏兄弟两人走了出来。他们一看妹妹和周天和正坐在院子里吃饭,这便也奔了过来。常千宁抓起几片酱肉往嘴里一塞,一边嚼着一边含混不清的问道:“你俩怎么自顾自的吃肉喝酒了?”常千佳答道:“昨晚上我跟周兄学武来着,这才刚回来呢。”常千永笑道:“还真是女飞贼没错,什么时候学不好,非要大半夜去学。”常千佳道:“夜里才清静啊,能够专心下来。你想呀,大白天的,我不是练不了一个时辰就想出去闲逛么。夜里没处可逛,我不就不得不安心学啦?”常千宁拍了拍周天和的肩膀说道:“周兄弟,可真是辛苦你了。我这妹子很难教吧?上次我爹让我传她龙昇拳,可都快把我气死了。”常千佳辩解道:“大哥,那是你不会教又没耐心。周兄便就平平和和的,所以我也学的很老实呢。”
常千永此时问道:“妹子,你这学的是什么功夫啊?”常千佳道:“汐音剑法,恰好是咱家三叔创的,也算是自家功夫。”常千宁一听,眼睛一亮,说道:“妹子,你快给哥哥舞一套瞧瞧。”要知这常家二兄弟爱武成痴,一听说从未见过的剑法,那自然是迫不及待的想看上一眼。
常千佳微微一笑,拿剑在手,一跃至院子正中,说道:“这剑法好看的紧,你们睁大眼睛细细瞧着!”说罢,这便开始演练那七十二式汐音剑法。
常氏兄弟看了一二十招,俱都心中又喜又惊,暗道:三叔的武学修为还真是了得,这剑法又漂亮又厉害,虽然跟爹的那非常剑法比起来显得有点过于花俏,但妹子这样的女娃娃用却也正好。
七十二式堪堪使完,只见又一房门被推开,常非常一边鼓掌一边向外走,说道:“好!好剑法!”常千佳笑道:“爹,终于肯夸我了啊。”常非常一撇嘴,说道:“我夸的是天和教的好!”常千佳噘嘴道:“哼,说我一句好会死啊。”常非常愠声喝道:“有这么跟亲爹说话的么?”此时范夫人也走了出来,说道:“好啦,老爷,佳儿跟你没上没下的说话又不是第一天了,你犯不着生气。”常非常无奈的说道:“我生气了么?我要真生气,那早就被这小鬼头气死了。”他袍袖一拂,接着说道:“行啦,千佳,说句公道话,你这套剑法倒也确实学的不错。要是你每回学功夫都能有这个劲头,你现在绝不至于连你娘都打不过。”
常千佳听父亲头一回真正夸她,心花怒放,蹦蹦跳跳的向厨房跑去,说道:“爹,二娘,你们且歇着,我给大伙做早饭去。”
常千佳会做的早饭无外乎就是黑乎乎的焙饼子和酱肉咸菜,但常家人却也吃的开开心心。周天和陪这家人吃完了饭,正准备告辞回客栈取了马上路,却听有人在敲道观的大门。常非常一皱眉头道:“谁这么一大早的就来啊。还没到开门迎香客的时辰呢。”范夫人一笑,说道:“我知道是谁。我去开门。”
不多时,但见范夫人引着一个中年妇人走了进来。那妇人福了一福,说道:“妾身徐氏,见过常道爷和夫人们。”常非常一愣,说道:“你不是徐媒婆么?”徐氏微笑应道:“正是妾身。范夫人要我给两位公子寻两门亲事,我不敢怠慢,今日这便将我觉得家门年貌相当的女孩儿家的庚帖都带了来,请常道爷和夫人们过目。”
范夫人从徐媒婆手里接过那数张庚帖,呈给了常非常。常非常眯着眼仔细瞧了一阵子,从中挑出五张,把三张放在左边,另两张放在右边,说道:“左手这是跟老大八字合的,右手这些是老二的。徐媒婆,但不知这些小姐相貌如何?”徐媒婆还没开口,常千宁却抢先说道:“我不在乎相貌。我随便挑一个便好,只要是正经人,懂得孝敬我爹娘,那便可以。”常千永也点头称是。
这兄弟俩独爱武功,对女子殊无兴趣,娶妻纯属为了尽传宗接代的本分,因而长相的确对他们毫无意义。那徐媒婆眉花眼笑的说道:“哎哟,两位公子可真是高德之人呀。娶妻当娶贤,的确是不必太在意长相。这些姑娘呀,虽相貌各异,但真真儿的都是正经人家的小姐,都是贤惠的紧。”常千宁这便随手一抓,将一张庚帖拿在手里,念道:“城东乔家二小姐。”常千永也随意拿了张,念道:“顾家营顾十三爷家大小姐。”
徐媒婆双掌一拍,笑着说道:“哎哟,两位公子越说不在意相貌,老天却越对两位好呢。这俩姑娘啊,可是我手上生的最齐整的。那,这就定了?请将二位公子的庚帖交于妾身,我这就拿去送给这乔顾两家。”
常千佳眼睛一转,问道:“徐婶婶,你说我哥哥选的这两位小姐生的齐整,那与我比起来,谁更好看呀。”徐媒婆仔细端详了一番常千佳,说道:“妾身不打诳语,乔顾两家的小姐俱都相貌不俗,但跟姑娘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姑娘可是常道爷的掌上明珠?”常非常道:“正是我的掌上……刺球。”常千佳嗔道:“爹,你才是刺球呢。”
徐媒婆一笑,说道:“常小姐想来也还没婆家呢吧,妾身手里还有不少大家公子的庚帖,要不要我待会取几份来?”常千佳忙使劲摇手说道:“不不不,不必劳烦,我不嫁人。”但常千佳的母亲罗夫人却道:“徐姐姐,不必听这丫头的,有合适的后生,还请留意。她十七岁了,合该说亲了。”徐媒婆笑道:“好说,好说,手上这就有不少年貌相当的,我这就去把庚帖拿来,各位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罢,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去。
常千佳气鼓鼓的对母亲说道:“娘,你为何要替我做主?我说过我不嫁人。”罗夫人板起脸说道:“你还想一辈子住在家里气人?”常千佳道:“我以后自己行走江湖去,才不会呆在家里碍眼。”
周天和此时大为尴尬,心想这常家的私事实在不便再听下去,这便起身行礼,说道:“时辰不早,我得准备赶路了,常前辈,三位夫人,两位常兄,还有常姑娘,咱们后会有期。”常千佳却也站起,说道:“周兄,能不能再耽搁你半个时辰?我有几招总觉得使得不顺,还得请你再指点一下。”周天和不好拒绝,只得应道:“好,那我就留一会儿。”
当下两人移步到了院子正中,常千佳将不能融会贯通的招数使了出来,周天和一一进行解说。两人只过了两招,就听敲门声又起。范夫人奇道:“徐媒婆腿脚可真快,真一会便就把那些后生的庚帖拿来了?”她起身去开道观大门,然而门一开,她便惊叫一声,颤声问道:“你……你们来作甚?”
只听一男子声音粗声粗气的应道:“姓常的牛鼻子出言讥讽时政,已近谋反,奉达鲁花赤之命,本百夫长特来提你们全家过堂!”
这一下院中所有人都脸色突变,面面相觑。常非常轻咳一声,走上前去,打了个稽首说道:“军爷,这怕不是有什么误会。老道一向秉公守法,平日里就做做法事,赚个嚼口,满城皆知。是,老道有时喝醉了要唱几句刚学会的歪曲儿,但达鲁花赤大人明白老道的为人,也从不追究,他老人家的幼子还是老道治好的呢,还请军爷去跟大人说一声,可别被流言所惑,冤枉了良民。”
那百夫长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说的是上一任达鲁花赤吧,他可正是因为玩忽职守不查匪情被免职查办,现在正跟全家一起被押赴京城受审呢。新任的大人明察秋毫,焉能再由着你去?我且问你,‘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这话什么意思?”
常非常满面堆笑的说道:“军爷,你记性真好,这几句话居然背的一字不落。这是《道德经》的原文,咱只要为家国祈福,这几句话是少不了的。老道愚钝,不太懂得变通,唱了几十年的经总是原封不动的重重复复。这几句若犯了忌讳,老道以后便把它们剔除,法事上再不唱了。”
百夫长手一伸,低声说道:“想让我传话?百两黄金拿来。我若替你求情,可是拼着连脑袋都不要的风险。”常非常愁眉苦脸的说道:“我要养全家男女老幼七口人,哪能攒的下这么多?军爷,一百两银子成不?我们全家砸锅卖铁吃糠咽菜也还能凑齐。”
那百夫长大怒,喝道:“一百两银子?打发叫花子么?老子去喝顿花酒都不止散出这么点。弟兄们,五十人围住这道观,五十人跟我进来拿反贼!”
只听得一阵脚步声踢踢踏踏,整个道观的院中已然站满了手持长矛大刀的元军士兵。常非常此时退了回来,与家人站在一起,却还赔笑着说道:“将军,这可真是误会!老道在秦州住了八年,与历任知州和达鲁花赤都是好友,我怎么可能是反贼呀!“那百夫长冷笑一声应道:“就因为那历任知州和达鲁花赤都跟你结交,因而才被朝廷查办。你是什么人你自己明白,咱们的新任主将可不会再被你蒙蔽了!”
常非常点头哈腰的应道:“我们正一道上上下下,可从来都是对当今朝廷没有二心的呀。前些年张天师还去面圣呢,这必定是误会啦。要不这样,军爷,银子老道真是没有多少,但我这有把纯金的短剑,是我的法器,若军爷不嫌弃,那就请拿去吧,总也能换个三五百两银子。”那百夫长把手一伸,说道:“拿来。”
常非常对常千宁说道:“去正殿把我的元清剑取来。”常千宁一皱眉头说道:“爹,那东西也能随便送人么?”常非常喝道:“小兔崽子,命重要还是法器重要啊。废话什么,快去。”常千宁只得应了声是,跑向正殿。
不多时,常千宁回返,手里拿着一个紫檀木盒子。常非常接过盒子,恭恭敬敬的递给那百夫长,说道:“军爷,还请跟达鲁花赤大人说一句,老道日后必备好重礼登门拜访,把误会给解了。”
百夫长一把抓过盒子,打开一看,之间里面卧着一柄一尺来长的小剑,通体黄澄澄的金光灿烂。他把小剑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果然沉甸甸的,肯定是纯金打造无疑。百夫长哼了一声,大喇喇的说道:“你这牛鼻子还算识相。也罢,瞧你这恭顺劲儿,倒也不像反贼。”他略一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停在了常千佳身上,眼睛登时一亮,淫笑着说道:“牛鼻子,这小姑娘是你什么人。”常非常应道:“是我女儿。”百夫长道:“你这牛鼻子长得如此猥琐丑鄙,女儿却是个小美人儿,哎,不是亲生的吧。”此话一出,罗夫人和常千佳俱都脸色大变,恨不得立即扑上拼命,常非常却笑着说道:“老道个子虽矮,但年轻时也还五官端正。我这女儿还是蛮像我的。”百夫长道:“你运气好,军爷我正好缺个妾,你日后叫你家这闺女来我府上就食吧。到城里一问高百户家在哪,大家都知道。”常非常不住点头道:“好说,好说。军爷若能帮老道厘清这误会,无论叫老道做什么,我都保证不皱眉头的照办。”百夫长眉花眼笑的拍了拍常非常的肩膀,说道:“我高六郎预先叫你一声丈人啦,哈哈。老泰山,放心吧,新任达鲁花赤十分信任我,我去替你说道说道,你们全家就平安啦!”说罢,百夫长挥了挥手,喊道:“兄弟们,咱们先撤。”
常非常一直笑容可掬,直到所有元兵都退出了道观,他才脸色一沉,说道:“秦州不能呆了,咱们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