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和一听这常道人常非常突然要跟夏江月打赌,心里生疑,忙对夏江月大作眼色,提醒她小心,但夏江月只当没看见,说道:“常大伯,你要打什么赌,划下道来吧。”
常非常嘿嘿一笑,说道:“女娃娃,这个赌啊,对你来说怕是比打架更难呢。”夏江月这下更是好奇心大起,便说道:“大伯,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常非常从怀里掏出一个带了支架的漏斗状的物事,拿了只空酒杯,将漏斗架在之上,说道:“这是我做法事念经的时候拿来计时用的,漏斗里注满水之后,一盏茶的功夫正好漏光。若你在水漏光之前,能一直做出副贤良淑女的模样,那就算我输,否则,就是你输。我若输了,我送你份大礼;你若输了,嘿嘿,就得跟我回家……”常非常话还没说完,夏江月就眉头一皱,喝道:“我凭什么要跟你回家。常大伯,我瞧着你也跟全真教过不去的面子上,这才把你当前辈对待,若你也如此轻薄的话,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常非常嘴一撇,摇了摇头道:“你瞧,所以我说打的这个赌对你而言可比打架难。你这女娃娃,你急躁什么。我话都没说完,你就一口咬定我轻薄了?我一个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自家房里三个婆娘都搞的我焦头烂额力不从心,我难道还要打你这小姑娘的主意?我说要你跟我回家,是回我家跟我三老婆学吹琴萧。她非要我去帮她寻个天仙般的伶俐姑娘当徒弟,我却去哪找,今日正好遇到你,又貌美又聪明,正是她想收的资质。”
夏江月一听这话,转怒为笑,说道:“哎呀,这么说倒好像无论你输我输实际都是你输似的,颇有些不公平呢。不过,常大伯,你这次输定啦。”常非常脑袋一晃,说道:“那可未必,咱走着瞧。我这可就开始注水了啊。”夏江月莞尔笑道:“行呀,我准备好啦。”
夏江月此时心中暗道:你这常老道,真以为我就只能是这么一副急躁刁蛮的嘴脸呀。紫微宫那些师妹们天天谨小慎微的,我早就学会了,只是师尊宠着我,我不必跟她们一样日夜敛着性子而已。前些天又认识了桐妹子,她那副做派,我也学的来。一盏茶功夫里面装作所谓“贤良淑女”,那可真是小菜一碟。
当下漏斗里加满了水,开始一滴滴的漏下。夏江月嫣然一笑,款款起身,裙裾飘飘的走到常非常身旁,深深一福,柔声说道:“常大伯,方才没听大伯把话说完,小女子就出言顶撞,实是不该。小女子这就敬大伯一杯酒,还望大伯见谅则个。”说罢,便拿起酒壶,姿态秀雅的给常非常满满倒了一杯酒,又福了福,低头双手奉上。常非常捋了捋胡子,一竖大拇指,说道:“女娃娃,你厉害,居然一下就变了个样。”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接着说道:“你瞧,何必总是像吃了火药一般?是,你生的美丽,大家都该让着你宠着你,但有时候对人温和柔顺一些,大家看了却也更都高兴。”夏江月应道:“是呀,大伯教训的是。小女子生性顽劣,的确也该改一改啦。”常非常道:“女娃娃,你若一辈子不嫁人,原本的性子却也无妨,但若以后要跟人一起过日子,那可真不能总那么急躁刁蛮。你以后的夫君再爱你宠你,朝夕相处几十年,你如总对他凶巴巴的,却也不好。”夏江月脸一红,垂首应道:“是,师尊和我娘也都这么说过。”
常非常此时却又说道:“但女娃娃呀,虽说我劝你要性子顺和一些,但也绝不是要你对人总是低声下气。人与人打交道,并不是只有一凶二恶与做低伏小两个极端,你凡事平和些,不要过于高傲执拗,有话好好说,别一开口就斥责,更别动不动就拳脚相加,那便就好得多。”
这话倒真是说到了夏江月心坎里,她诚恳的应道:“大伯说的可太对了,小女子的确以为若不是由着我的性子来,那便只能是做低伏小低声下气。大伯的话,小女子需细细的领会一下。”说来也怪,若在以前,如果有人敢这样出言说教的话,夏江月立即便会反唇相讥甚至破口大骂,而今天这矮小滑稽的常老道却不知为何让夏江月觉得十分亲切,就算并不是打了赌,夏江月也真的把他的话听进了心里。
常非常哈哈一笑,说道:“我就且不管你是在演戏还是真心的了。你若真愿意听我的劝,那就回去好好想想吧。好啦,你跟我也没什么真正的恩怨,你该去敬这小伙子一杯酒才对,你快要将他折磨的生不如死了,也和该给他赔个不是。”夏江月脸一红,心想的确也是这么回事,便又走到周天和身旁,温言软语的说道:“周公子,你因小妹受伤,我却乱用虎狼之药,险些铸成大错。你今日已喝了不少酒,我就不再敬酒了,我敬你杯茶可好?还望公子不要记恨小妹。公子若真因小妹的药而死,小妹以命相偿。”说罢,给周天和的酒杯里倒满了茶水,并也双手奉上。周天和心下感慨,接过酒杯,正色说道:“姐姐,我若就这样死了,那也真是天数使然,怨不得姐姐。姐姐是要回昆仑山完婚的,可千万别因为一股子义气,便舍了性命不要,我不配姐姐这样对我的。我早先也曾与姐姐争吵,也说了不少伤了姐姐的话,那是我不对,我若死了,还望姐姐不要再把我做过的错事放在心上,以免徒增烦恼。愿来生我再不与姐姐有任何过节,能当姐姐的朋友。”说罢,将茶一饮而尽。
夏江月心头一热又是一酸,险些落泪,她怕自己一哭起来便又不像“贤良淑女”,输了赌局,便把泪水硬生生的憋了回去,反微笑着应道:“常大伯应是世外高人,有他在,你不会死的。”常非常此时插话道:“女娃娃,我可没说他一定不会死啊。”
周天和笑道:“人终有一死,我全家下狱,或在岛上被困地洞之时,便早就该死了。多活了这么久,已是万幸。但姐姐并不是应死之人,可要好生的活下去。”夏江月低下头去,轻声应道:“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我好好的活着。”周天和不想让夏江月再悲戚,便转了话题道:“姐姐,那几句咏江月的诗,你可还记得?”夏江月应道:“当然呀,你教了我那么久,我为何会不记得。一句是‘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而另一句是‘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周天和微笑道:“一字不差。姐姐,想不想听另外的咏江月的佳句?我方才突然想起这首苏轼的《念奴娇》,自觉可比那两句更有气节风骨,更配姐姐你这女侠的气概。”夏江月眼波流转,嫣然笑道:“公子既愿赐教,小妹自然洗耳恭听。”
夏江月从未如此温柔的跟周天和说过这么久的话,周天和此时才发现,夏江月的嗓音是这么的甜美动听,只是之前语气太冲,以至于让他忽略了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子。他看着夏江月那雅若兰桂的笑容,不由得痴了,但随即心念一动,却说道:“姐姐,你现在这样,也许外人看来是更加的可人,但我却觉得姐姐本来的性子更好。姐姐是姐姐,李姑娘是李姑娘,姐姐赢了赌局之后,切不可再学李姑娘那样说话行事了,那便不是你,便不是真正的夏女侠了。”夏江月一时也心潮澎湃,但却只能面上保持平静,淡然道:“好啦,公子,你说要念那首《念奴娇》呢,就请不要说些不相干的话啦。”周天和一摸脑袋,自觉唐突,忙道:“好。姐姐且听着。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姐姐,你容颜必不在小乔之下,你的夫君才能也不输周郎公瑾诸葛孔明,你们以后夫妻联手,武功天下难有人匹敌,自然是谈笑间强敌灰飞烟灭。因而这首词虽是数百年前的,但实在太像是专为现下的姐姐而作了。”
夏江月满心的感动,若在平时,她定又要斥责周天和油嘴滑舌,说不定还要捶上几拳,但现在她却只低头轻轻的应了声:“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是呀,这几个月以来,行行种种,可不就跟做梦一般。”
周天和语声抑扬顿挫,将这首潇洒雄壮的宋词朗诵的荡气回肠,常非常大有所感,拿起奚琴,弓子一动,音律流水般的涌出,但听他用苍劲的声音唱道:“问人间谁是英雄?有酾酒临江,横槊曹公。紫盖黄旗,多应借得,赤壁东风。更惊起南阳卧龙,便成名八阵图中。鼎足三分,一分西蜀,一分江东。”这几句唱罢,琴上换了个调子,又唱道:“人初静,月正明。纱窗外玉梅斜映。梅花笑人偏弄影,月沉时一般孤零。”这首完毕,却又来了一首:“堂堂大元,奸佞专权。开河变钞祸根源,惹红巾万千。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贼做官,官做贼,哀哉可怜。”
这首唱完,那跑堂小厮满头冷汗的跑来,喝道:“常老道,你活腻歪了啊,大庭广众之下唱这般要杀头的玩意儿。”常非常眯起眼,脑袋一晃,说道:“我都唱了好几个月了,我的脑袋不是还好好的长在脖子上么?那些官军惫懒的紧,只要不是真刀真枪的造反,他们才懒得管我一个糟老头子唱些什么。”小厮瞪了常非常一眼,丢下句:“若再让我听到你唱这曲儿,以后就别进咱店的门了。”
此时但见那漏斗里的水已然漏光,这便即是常非常输了。他哈哈一笑,说道:“女娃娃,你可比我那三老婆厉害多了。她年轻时跟你一般的性子,但却连片刻的淑女也装不来。女娃娃,刚才你们说了好些个江呀月呀的,你的名字里可是有这两个字?”夏江月应道:“是呀,我便就叫夏江月。”常非常点了点头说道:“好啊,仲夏之夜,江清月明,这番意境倒是很好,只不过……”他略一沉吟,接着说道:“镜花水月虽美,但始终却也只是一片幻象。”周天和闻听此话,心中一凛,夏江月却并不在意,笑道:“人生百年,谁的一副皮囊不是幻象呢?寰宇之中,只有天道是真;而凡人当做真的,其实也是假;人当做假的,它便还是假,既然都是假,还管什么是不是幻象?”
常非常一拍大腿,赞道:“女娃娃,你这机锋打得好啊,不愧是咱们道家教导出来的。今日我认输。不过就算我输了,你们两个还是得跟我回家。”周天和一惊,忙站起说道:“常前辈,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夏江月不慌不忙笑嘻嘻的嗔道:“呆子,咱们不跟常大伯回家,他怎么给你治伤呀。”常非常对周天和做了个鬼脸,说道:“你这小伙子呀,貌似稳重有心思,但实则你这冒失莽撞的‘姐姐’却比你多了好一颗七窍玲珑心呢。走吧,这席也吃完了,我家离这里也不远,咱们溜溜达达的过去吧。”
常非常的“家”实则是个门脸破败的道观,连个牌匾都没有。
一进门,他就扯着嗓子喊道:“婆娘们孩儿们,有客人来了,还不出来招待着?”当下三个妇人应声而出。但见为首的那位也有六十岁上下了,已经是个老妪的模样,而其余两位看上去却年轻的多,似还不到四十。三人布衣荆钗,相貌寻常,但全是身手矫健,眼中精光四射,想来内功俱都不弱。”
常非常走上前去,拉起那老妪的手,咧嘴一笑说道:“这是老头子我从小青梅竹马的发妻,姓姜,年轻时长得可俊啦。”那姜夫人嗔道:“你领回个仙女儿般的姑娘,却在她面前说我这糟老婆子生的好看?你这不是臊我么。”常非常道:“小红,我瞧你可永远是你十八岁时的模样。”姜夫人一把年纪,却也脸色飞红,低头羞涩的说道:“外人面前浑说什么呢。还不快把我的两位妹妹介绍介绍?”
常非常笑道:“我这两位妾室呢,本来我可没打算娶,但她们都是家人丧于乱世,我可不忍眼瞧着她们孤苦伶仃流落江湖。这位姓范,这位姓罗。哦,姓夏的女娃娃,倘若今日是你输了,你就该跟我这姓罗的老婆学吹琴萧啦。”
夏江月看着这常家人无比的顺眼,当下心头一热,便冲口说道:“虽然我没输,但罗夫人若愿意教我吹萧,我也可以学。只怕我实在全无天赋,学也学不会。”罗夫人本一直垂首不语,但此时听客人提到她,忙抬头一看,但见这姑娘真如瑶池仙子凌波洛神一样的风骨,当下心中大喜,说道:“姑娘,琴萧入门并不难,你若想学,我便倾力教你。”夏江月微笑着应道:“还请罗夫人倒是别嫌我太过愚笨。”
常非常此时却眉头一皱,问道:“孩儿们呢,好不容易客人上门却不出来见过么?”范夫人答道:“老爷,他们兄妹三人去圭山里练剑啦。”常非常摇摇头,满面不以为然的说道:“装模作样!在哪不能练剑,非躲进山里练,明明是想去游山玩水。”罗夫人应道:“老爷,佳儿本就没有练武的资质,生性便只爱玩。你命她跟两个哥哥一起练剑,那便是拖累了他哥俩。”常非常略一沉吟,说道:“唉,客人在,这些事先别提了。”
原来这常非常与发妻姜氏成婚数十年,却还毫无一男半女。后来常非常的两个挚友因起事反元获罪,被诛杀满门,只有妻子范氏罗氏侥幸逃出,前去投奔常非常。姜氏不想夫家无后,便做主让常非常娶了当时还只有二十余岁的范罗二人,后来果然范氏生下两个儿子唤作常千宁、常千永,而罗氏生出的是个女儿,便起名常千佳。这三个孩子里面虽千佳年龄最小,但却最有主意,因而从小便带着两个哥哥上蹿下跳,调皮捣蛋,令常非常大伤脑筋。
常非常这道观门脸看着糟糕,但屋里收拾的却还整洁,只是十分逼仄。这两进院子的最里面的大殿里供着一尊神像,乃是个骑着虎的仙人。夏江月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神仙,便问道:“大伯,这供奉的是谁呀?”常非常答道:“这是首代天师正一显佑真君,是东汉时的人物。你师父也是道士,你居然不认识张天师?”夏江月道:“师尊说真神只有三清,从来没提过张天师。”常非常叹气道:“你师尊可也奇怪,说是跟全真教作对,却又跟全真学了不少东西去。算啦,现在天下人心乱七八糟的,想怎么信就怎么信罢。”他眼睛一转,又问道:“小伙子,我吃你的喝你的,却到现在都没问过你叫什么嘞。”周天和一拍脑门说道:“是我喝的晕乎乎的,都忘了给前辈通报姓名了,我叫周天和。”
常非常道:“听口音,你俩都是大都人吧?”夏江月应道:“他是,我不是,我这口音只是跟师尊学的,我可正是这秦州城的人。我这次来秦州,也是想替我娘看看她夏家的旧府。”那范夫人此时接口道:“夏府?莫不是城西那个废弃的院子?”夏江月想起母亲提过她家正是在秦州城西,便答道:“大概是的,可是门前有对石狮子?”范夫人点头道:“正是,都空了好多年了,夏家人也都不知道去哪了。”夏江月凄然道:“我娘全家获罪,被发配两千里之外,路上又遇上盗匪,除了我娘,其余的人都被害死了。当时我娘正怀着我,被我师尊救了,去了昆仑山把我生下。因而我从未见过我爹,我娘也很少提他,我只知他是个穷书生,入赘了夏家。”
这范夫人眼圈立即红了,拉起夏江月的手说道:“哎哟我这可怜见的闺女,你爹若还活着,看到自己家女儿出落成了副天仙般的模样,那得高兴成什么样呀。”罗夫人却冷冷的插嘴道:“要恰好跟咱家老爷是一种人,那可就未必高兴了。你瞧瞧他,整天价的嫌佳儿生的太漂亮招人。”
常非常眉头一皱,苦着脸说道:“我当初就是那随口一说,可你死活是不准备放过我了是吧,一有机会就拿这话噎我。千佳天天去街面上晃,你瞧我管过她没有?”罗夫人冷笑一声应道:“那是因为你觉得你这女儿实则生的还不够漂亮。若这夏姑娘是你闺女,我瞧你都真不准她出门了。”常非常道:“哪里话来,我自家女儿我会觉得不够漂亮?当然……是没这姓夏的女娃娃漂亮。”罗夫人道:“对人家一个非亲非故的大姑娘的样貌品头论足的,你这叫老不正经。”常非常无奈的对夏江月笑了笑,说道:“你瞧,我说我这三老婆性子跟你像,没瞎说吧。”
夏江月微笑着应道:“还真是所言非虚。可大伯呀,你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唱那讥讽朝廷的歌谣,可决不是不正经的人。”常非常两眼一眯,感慨道:“你瞧,这非亲非故的大姑娘,可比我自家的女儿都更会把话说到我的心坎上。”罗夫人冷笑道:“嘿,那行啊,你也收了她做闺女呗。反正夏姑娘也从来没见过亲爹。”常非常忙摇头道:“那可不行,我可不配给仙女儿当爹。”罗夫人道:“你也有自知之明啊,你可就配当佳儿那种野丫头的爹。”
夏江月此时心念一动,便道:“大伯,你若不嫌弃的话,我愿当你的干闺女。”常非常双手乱摇,说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才见了你几面儿啊,没有这么做事的规矩。”夏江月肃然道:“是没见几面,但却一见如故。我也并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我一见就有心结交的人,必然就是该结交的。”
周天和此时听了这话,心里哭笑不得,暗道:我的夏姐姐啊,你又如此的冒失轻信,那天圆寨的白家兄妹,那李府的太夫人,你可都是一见就有心结交,可他们却对你做了什么呀,这常非常还不如他们看着体面呢,你却要当他干女儿,你可叫我说什么好。
但周天和知道夏江月说出口的话是必不能收回的,虽心里暗暗着急,却也不能阻拦她,于是便只能静观其变。
常非常还是不敢应下,只皱着眉不说话,那正室姜夫人却嗔道:“老头子,人家姑娘自己大大方方的提了出来,你扭捏作甚!夏姑娘豪爽直率,这倒跟我很像,因而这个女儿我认了,老头子,你自己要不想认,那也别认我当老婆了!”常非常吓了一跳,忙陪笑道:“哎哟哟,夫人息怒,我认,我认。月儿,我这糟老头子可就得罪了。”
这声“月儿”出口,便已说明常非常收了夏江月为义女。夏江月当下跪下拜了拜常非常,说道:“女儿此时得说实话了,女儿实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手底下人命近百,若父亲怕被连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常非常还未答话,姜夫人便大笑着说道:“哈哈,这便更像我了!闺女,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么?是你的两倍不止。我这辈子没生出过孩子来,老天有眼啊,到老了却送上门一个这么好的闺女。”常非常也应道:“那的确是甚好,夫人,月儿便就算是你房里的女儿吧,这下三房都有了儿女,倒也齐全啦。”
当下夏江月又跪拜过了三位夫人,这便正式成为了常家的义女。三位夫人俱都欢喜,姜夫人送了夏江月一对金镯子,罗夫人送了夏江月一杆碧玉萧,范夫人思量了半晌也没想起送什么好。姜夫人便说道:“二妹,你手巧,给咱闺女做身衣裳吧。”夏江月忙道:“就不劳烦二娘了,若非师尊特别有令,我们紫微宫门下都必须一直穿一身蓝。”范夫人笑道:“这有何难,你这不是天海一色么,我这恰好有几匹。你身上这衣裙我看都破了好几处了,咱家仙女儿一样的姑娘怎能穿着破裙子行走江湖。这事包在二娘身上,保证给你做一身跟你现在这套一模一样的衣裙。”
夏江月此时心里暖洋洋的颇为感动。她的每套衣裙都是她母亲亲手缝制的,现下在秦州偶然认了个干爹,居然也有这么亲切的好几个干娘。
当下三位夫人和夏江月拉着手热络络的聊成一团,常非常却一拍脑门说道:“哎呀,闲话说了这许多,却忘了正事了。小伙子,你过来,我再细细给你把把脉,想想怎么把你这条命救回来。”
常非常足足给周天和诊了有快一炷香功夫的脉,这才点点头,取过笔纸,写了方子,然后递给范夫人,说道:“珍珠,你先别急着做衣服。你识得药材品质,先劳驾跑一趟帮我把这些药抓回来。”范夫人接过方子,笑着说道:“好,这事可得先做。咱姑爷的身体要紧。”夏江月忙道:“不不不,二娘,他不是……不是姑爷……”范夫人奇道:“那他是你什么人?”常非常一皱眉,努了努嘴道:“多嘴的长舌妇,问这么多干嘛。你以为结伴同行的男女就一定是夫妻?见识太浅了。快去抓药!”
这边厢姜夫人和罗夫人也大为惊讶,她们都以为周天和是夏江月的夫婿。夏江月因觉得这家人已不是外人,便将与周天和的恩怨细细解说了,又直陈自己在昆仑山已许了人。当然,在那山寨小朝廷之中假拜堂假洞房的尴尬事情她便隐去不提了。
姜夫人听完夏江月的话,将大拇指一竖,说道:“虽有深仇,但还依然有恩报恩,月儿,你不愧是江湖豪侠儿女。那群全真教的贼道也是太讨人厌了,他们运气好,秦州城里没有全真道观,否则我非找上门去打他们个落花流水。谁叫他们欺负我这失了内力的女儿!”常非常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咱家从江浙迁来西北,不就是为了躲事,你可千万别给我再生事了。”
晚饭之前,范夫人把药买齐,细细煎好,让周天和服下。夏江月瞧他喝的没再那么愁眉苦脸,便问道:“是不是没我的药那么苦呀?”周天和应道:“对,大概还不如姐姐那药一半苦。”夏江月闻言撅起嘴说道:“哼,你必定在心里怨我给你乱开方子。”周天和忙道:“决然不会,我想毕竟姐姐那药补气功效奇佳,既然还未真的伤了我的肠胃,那便还是有益的呀。”夏江月道:“那你以后可要听话,别再偷偷喝酒。要不就是负了我和义父两人的心意了。”周天和正色道:“姐姐且放心,在伤好之前,我滴酒不沾。”
此时常家上下都在忙忙碌碌。这道观中没有佣人仆妇,因而都是三位夫人亲自下厨做饭,而常非常也在拿着个扫帚清扫大殿。
眼见日头将要落山,一桌素净的晚饭已经摆好,常非常的三个子女却还未回来。常非常皱眉撇嘴,怒气冲冲的说道:“三个小畜生这是想干什么?城门待会都要关了,莫不是想呆在山里喂狼?”他语声刚落,便听见有个清脆的女声说道:“爹,娘,我们回来了!”
但见一个容貌明秀,气质文雅却眼神灵动的丰腴少女带着一对精壮的青年走了进来。
这正是常家的三个孩子,女儿千佳,儿子千宁、千永。
常千佳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饭桌旁的夏江月,眼睛立时瞪得溜圆,大声问道:“爹,你这是做法从天上请了个仙女儿来?”常非常两眼一翻,说道:“你爹我要有此等法术,还不得被你这三位娘锤死。这是咱家新收的干闺女,你快叫声姐姐。”常千佳吐了吐舌头道:“爹我不信,你何德何能,这位姑娘如此这般的人物,会认你当干爹?”常非常皱眉道:“没大没小,没上没下。我何德何能?我是你老子,把你这上房揭瓦的小鬼头养到十七岁,那便是大德大能。”姜夫人笑道:“佳儿,你爹说话经常不着边际,但我可从来不打诳语。这位姑娘的确是我们的干女儿,你叫她月姐姐便好。”常千佳点了点头道:“好,大娘说的肯定是真的。”于是福了一福,说道:“月姐姐好,我是你的妹子千佳,我身后这俩傻大个是……哎对了,姐姐,你多大了呀。”夏江月微笑着应道:“千佳妹子你好,我今天刚满二十三。”常千佳道:“哎呀,那还得委屈你叫这俩傻大个哥哥。他俩一个二十四,一个二十六。”夏江月这便站起,行了一礼,说道:“见过两位哥哥。”
话说这常家兄弟痴心为武,对女色无甚兴趣,因而看见夏江月也便如见到寻常女子,也就随意一还礼,一齐说道:“妹妹你好。”
常非常虽嘴上经常数落自己这仨孩子,但实则心里极疼爱他们,刚才因他们天黑不归,心下着急才发了些脾气。现下见都已全须全尾的回来,便怒气尽消,说道:“行啦,就为了等你们三个小畜生,我们饭都不能开。快点坐下,我都要饿死了。”
三人应了一声,各自落座。常千佳径直坐在了夏江月旁边,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然后说道:“小妹今天来晚了,累得姐姐没饭吃,多有得罪,我先干为敬。不知姐姐可也要来一杯?”夏江月虽酒量小,但也是豪爽之人,当下便也不推脱,也自斟一杯,一口喝干,紧接着便满脸通红起来。
常千佳打量了一番面色娇艳无比的夏江月,捂着心口说道:“我的乖乖,姐姐,你吃什么长大的?怎能生的如此好看?”夏江月还没开口,常非常就说道:“吃什么长大的?吃道家清修灵气之物长大的。哪像你这般,恨不能一顿饭吃下一头猪,活该长得一身彪子肉。”常千佳噘嘴道:“爹,哪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什么叫彪子肉啊,我腰细的很呢。”常非常斥责道:“女孩儿家,哪有在外人面前说这种话的。”常千佳一愣,奇道:“外人?姐姐现在又不是外人?”她目光一转,这才看到周天和,便脱口道:“哎哟,对不住,我方才只顾着瞧我神仙般的姐姐了,没瞧见姐夫也在这里。姐夫,小妹我也敬你一杯。”周天和忙摆手道:“不是姐夫,不是姐夫。”常千佳满面不解,问道:“那你是谁?你跟我姐姐并不是一起来的?”夏江月笑道:“他是谁呀,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清楚的,总之,绝对不是你的姐夫。你姐夫现在在昆仑山上呢。”常千佳捋了捋鬓角,说道:“那好吧,不管你是谁,总之是第一次见面的客人。来,咱们也喝一杯。我先干为敬。”说罢,又喝了满满一杯酒。
这下周天和可窘住了。他刚刚跟夏江月保证滴酒不沾,但常千佳如此敬酒,他若推辞,便是极为的不给常家人面子,于是便对夏江月连使眼色,寻求同意。夏江月道:“我妹妹这么热情,许你破例一次。但就只喝一杯。”周天和应道:“好!”说罢,自斟自饮,一杯酒下肚。
常千佳此时又睁大了眼睛,好奇的问道:“不是吧姐姐,他若不是姐夫的话,为何喝杯酒还要求你应允?为何他这么听你的话?”夏江月脸上一红,微笑道:“因为我有‘一哭二打三抹脖子’三大绝技,他怕了我了。”夏江月这话把全桌人都逗得哈哈大笑,常非常更是眼泪都快笑出来了,说道:“这三大绝技也得长得足够好看才能奏效啊。”
那常氏兄弟此时对望一眼,心中都暗道:这新来的妹子长得很好看么?我便觉得也就寻常啊。就算长得再好看,若在我面前又哭又打的,我才绝不再跟她说话。
他们两人哪知,这世上专痴武功男子也没多少,他俩觉得夏江月长相寻常,也算是当世难逢同好了。
这一顿阖家齐聚的晚饭吃的嘻嘻哈哈其乐融融,夏江月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家宴的滋味。在紫微宫里,母亲在饭桌上很少说话,平时表情也总是冷冷清清。沧海天尊不喜聒噪,因而就算是逢年过节紫微宫齐聚宴饮,却谁也不敢大声说笑,大家便都是表情肃然的宛如上朝一般。
饭毕,因道观里没有多余的房间,周夏二人还是要回客栈过夜。于是两人辞了常家众人,并肩而出。
走了一阵子,周天和却落在后面,夏江月忙停下脚等他,问道:“是身上不舒服,走路吃力么?那我也走慢些。”周天和道:“姐姐,我们以后还是尽量不要到哪都同进同出了,你瞧今天,不停被误会,我觉得这对姐姐的名声大为不利。”夏江月噗嗤一笑,说道:“我自己都没说什么,你反倒扭捏作态起来了?人正不怕影斜,你我两人清清白白,若非要躲躲闪闪的,那便显得猥琐起来,旁人可更要乱嚼舌根子了。是啦,你几年前还是富家公子,家里规矩肯定也是一大堆,但咱们这些常年在江湖之中的学武之人,可没把所谓男女之防看那么重。起先我对你所有顾忌,那是因为不知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下咱们一起行了几千里路,你的人品我就清楚的很了。你以后就休要再跟我扭扭捏捏了,只要你心里没鬼,那我们同进同出又于我名声有很损?”周天和倒也不是磨磨唧唧的人,见夏江月自己把话说清,便点头道:“姐姐说的对,我以后绝不再提这样的话。”夏江月道:“对啦,这才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她心念一动,又道:“走,我们现在去城西夏府。”周天和一愣,问道:“现在?天都黑了啊,明儿一早去不行么?”夏江月嗔道:“呆子,那宅子既许久无人居住,门肯定是锁着的,我们只能翻墙进去。大白天的翻墙,万一被人看见,又得惹乱子。现在趁黑去,人不知鬼不觉的,那便更好。火折子带着没有?”周天和应道:“带着呢。姐姐说的有道理,那便现在就去吧。”
两人穿街过巷,一路往城西而去。秦州城里道路并不复杂,两人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城西,借着月光,瞧见眼前黑黝黝的一大片没有丝毫灯火的宅院,门口有着两个硕大的石狮子。夏江月眼圈一红,说道:“应就是这里了。”
两人到了门前,看到一块牌匾就随意的被扔在地上,夏江月捡了起来,仔细分辨,果然写的是“钱塘夏府”四个字。她对周天和道:“半分没错,这就是我娘的旧宅。我们进去。”经过了方才的一番话,周天和也就不再顾虑那么多,当下干脆利落的抱起夏江月,腾身跳进院墙。他喝了三天夏江月的虎狼之药,虽当下还不知肠胃有未受损,但内伤却好了大半,因而运起轻功之后周身没有任何不适之感。
这宅院被废弃已久,满地的都是些凌乱不堪的物事。两人走了几步,便又惊起一窝野猫。夏江月突然问道:“周天和,你家是不是比这大得多?”周天和照实说道:“应是这四倍大。”夏江月秀眉一蹙,说道:“哼,是不是瞧不起我啦。”周天和忙陪笑道:“这是哪里话,现下姐姐是江湖有名的女侠,我只是武功低微的无名小卒。我怎可能瞧不起姐姐。”夏江月幽幽的说道:“总有人抓着自家的出身不放。不过,我跟你说呀,紫微宫里我要嫁那人,宅子肯定比你家还要更大。”周天和失声道:“哎哟,那难不成是位王爷?”夏江月道:“他义父是高丽首富,大概也不比王爷差哪去。他义父无后,将他当亲儿子养,因而他义父的宅子便也是他的宅子。”周天和“哦”了一声,说道:“那的确是大富大贵之家。”实则他心里却不以为然,暗道:夏姐姐啊,你大概不知高丽虽是一藩国,但却并不怎么繁盛,他们那国王的王宫,听说也还没我家宅子好呢,你那未婚夫家里还不是高丽王,那便只能更不如我家了。不过,我跟他比这个也无甚意思,你自家夫君大富大贵,也是好事。
夏江月见周天和只淡淡应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便又撅起嘴问道:“怎么,你不高兴了?”周天和奇道:“我为何要不高兴?”夏江月应道:“你们男人家不就爱比出身么。我说他家里更富贵,你听着生气了吧。我且跟你说清楚,我钟情于他,可并不是看他是什么首富的养子。这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让我看着欢喜,与你可是正好相反。”
周天和哈哈一笑,说道:“姐姐,我是有时候婆婆妈妈,但却也不至于这么小气啊。他越出身富贵,我越要替姐姐高兴才对。我还巴不得姐姐嫁了皇帝当皇后呢。”夏江月哼了一声,说道:“谁稀罕当什么劳什子皇后,困在宫里跟坐牢一样,且自己的夫君身边还有什么三千佳丽。我可划下道来,不管哪朝哪族的皇帝,若想要我嫁他,我是宁死也不会从的。”周天和忙赔笑道:“是啦,姐姐,对不住,我说错话了。姐姐志向高远,俗世的帝王真真儿的不能入姐姐的法眼。”夏江月叹了口气,说道:“唉,你怎么说话驴唇不对马嘴的。我哪是什么志向高远,我只是希望夫妻能有个夫妻样儿。要像我义父那样为了有后嗣娶两房妾也就罢了,但皇帝那花花绿绿的浩大后宫,对于他的正妻来说便是最狠毒的折磨。周天和,我且告诉你,你以后可千万不要朝三慕四,东一个西一个的,让你的妻子伤心。”
夏江月这番话让周天和面红耳赤,同时也心下怅然。他苦笑道:“姐姐,又忘了几个月后我就要命丧你手了?我此生哪还会有什么真正的妻子啊。就算没有跟姐姐结仇,我可以活完一辈子,但以我这样的人,貌丑才疏,族裔零落,除了琉璃那样同患难共生死的少年至交,还有哪位姑娘肯嫁我?”夏江月心中一凛,忙温言说道:“你可不要这样想。桐妹子不是一心想嫁你么,在那天圆寨,白家三姐不也看上了你。我说你丑怪,那是因为我怨恨你,实则你……你……”夏江月话语至此,自己也羞红了脸,便使劲打了周天和一拳,喝道:“小贼,你好生阴险,专擅勾的我说浑话。我不睬你了!走,跟我去瞧瞧我娘当年住的院子。”
夏江月的母亲虽话不多,但也常常在夏江月面前追忆当年在秦州夏府里的逍遥日子,因而夏江月早就将母亲当年住了十几年的小院儿的位置记得滚瓜烂熟。
夏母十六岁成婚,因夫婿是入赘,便把自己原来的闺房改做了洞房。婚后夫妻两人还一直住在夏母从三岁起就居住的院子里。
也不知道惊走了多少只野猫野狐,夏江月终于来到了那小院之前。院门只是虚掩,她便推门而入。
这院子并不算十分宽敞,也就一进,一间正房,两侧厢房。夏江月径直走到正房门口,看也并未上锁,便伸手一推。
这宅子空置了二十余年,自是积灰甚厚,夏江月一推开门,就一股烟尘袭来,呛得她咳嗽连连,眼睛都睁不开,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一晃,似要摔倒。此时但觉一副有力的臂膀把她身子扶住,周天和关切的声音响起:“姐姐,你可小心点。”
夏江月霎时红云满面,轻轻推开周天和,说道:“我没事。别碰我。”周天和讪讪的松了手,低声说道:“姐姐,对不起。”夏江月此时却又自觉失礼,便嗫嚅着说道:“谢了……只是寻常灰尘,不妨事的。”
两人走进屋内,周天和晃亮了火折子,但见桌上居然还有一根大蜡。周天和一边嘀咕着“过了这许多年,还不知能不能点着”一边便把火头凑到烛芯之上,却没想到黄色的火舌立时腾起,屋里亮堂了起来。
这屋里虽落满灰尘,但诸般物事却并未挪位。夏江月瞧着母亲当年所用之物大概是应有尽有,可比在紫微宫里当缝补仆妇舒适百倍,不由得悲从中来,呜呜咽咽的泣不成声。周天和也想起来自家的遭遇,眼眶也湿润了,忍不住走上前去,拉起夏江月的手说道:“姐姐,家族败落之恨,我……我十分清楚。”夏江月轻轻甩了甩手,却并未挣脱,但却也不再强行抽离,只轻声嗔道:“小贼,你……你是趁机……趁机……”
夏江月此时心中悲愁横生,只想伏在周天和肩头大哭一场,但却又知这极为不妥,便只得呆立垂首落泪。周天和百感交集,沉吟片刻,鼓起勇气开口说道:“姐姐,造化弄人,为何我偏偏要是你的大仇人?”夏江月本也有几分意乱情迷,但周天这句话却如晴天霹雳,一下将她唤醒。她决然的将柔荑从周天和掌握中抽出,肃然喝道:“周天和,你放尊重些。我们永远是仇人。我念你人品正直,才跟你同行至此。你若不把我当仇人,那要么离我而去,要么立即杀了我以清我名。”
周天和也霎时警醒,便深深一躬,正色说道:“我实话实说。我修为浅薄,姐姐这绝世容貌我若想视而不见却也很难,刚才也是实在忍不住一时热血上涌,实为不该。姐姐,你是仙子,我是凡人,我绝不该僭越。姐姐,千言万语也也无甚意义,我从今以后,只把姐姐当神仙供奉,绝无半分其他想法。”周天和说到最后,居然语声都发颤了。
夏江月却嫣然笑道:“好啦,瞧你这慌得这样子。我也是话说重了,你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且谁要你把我当神仙啊,你若把我当神仙,以后咱俩动手的时候,你可就不敢全力还手了,那可不行,你到时若不认真跟我打,那我还不如自己抹了脖子。”
周天莞尔道:“是啦,三大绝技。”夏江月笑着嗔道:“我现在哭的也少了,打的也少了,我自己开自己玩笑无妨,但你就别拿这话呕我啦。”
夏江月在母亲房中又站了一会子,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便想心愿已了,就此离去。但她一转眼,却瞧见地上有个打碎了的青花瓷瓶。夏江月心念一动,蹲下身去,将残破的瓷瓶捡起,一不小心被划破了手指。夏江月一边将手指放入嘴中吮吸着,一边将瓷瓶翻来覆去的细细查看,发现在底部有枚朱印,上写“致和元年 夏程之喜”。夏江月心中一凛,自言自语道:“原来我爹姓程。若不是他入赘,我便该叫程江月了。”
夏江月盯着这朱印又发了片刻呆,终于叹了口气,对周天和说道:“走吧,今日总也没白来一趟。”
两人吹熄了蜡烛,刚准备出屋,却听得不远处有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和话语声。夏江月心下讶异,忙低声道:“先别动,居然还有别人夜入废宅,必有蹊跷。等他们走了我们再出去。”周天和应了一声,当下两人一动不动,静立屋中。
只听得那脚步声在这小院当中停下,有一嗓音嘶哑的男子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道:“那姓李的小子可真会挑地方,这么大个废宅,阴森森的,他也不怕闹鬼。”另一人应道:“他们门内行事从来就是鬼鬼祟祟,自己便是鬼,当然不怕见自家人。”此时但听又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说道:“三位大哥,说在下李嘉树是鬼,那便是谬赞了。我倒希望跟鬼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办事便也方便些。”
夏江月此时在周天和耳边低声说道:“这人轻功好厉害,居然落地只有那么微弱的一点声响,可真跟鬼也差不多了。”
最先出声的那嘶声汉子哈哈一笑,说道:“李兄江湖人称‘薄羽渡江’,果然名不虚传。”那李嘉树也笑着应道:“顾兄这‘瘦韦陀’的尊号也是贴切呀。”
这姓顾的汉子常年看上去病恹恹的,因而他的匪号实则是“病韦陀”,现下这李嘉树却有意说成“瘦韦陀”,隐去了那不好听的“病”字,这姓顾的心中大悦,便说道:“李兄,无论今日谈成什么样,明日我都请你喝酒。”李嘉树应道:“顾兄,对不住,明日我便还要去办另一件要事,这酒是真喝不成了。若不是如此,我也不必给三位大哥留了条子这大半夜的在此见面。不得已打扰了三位的休息,还请见谅。”姓顾的笑道:“不妨事,我们本就想找几个姐儿玩上一夜,不用休息的。哎,李兄,你别看这秦州地处西北,可却专出漂亮姑娘,这里的姐儿啊,品相可比京城的都好嘞。若不是你急着去办事,明日咱们去好好喝顿花酒,岂不快哉。”李嘉树道:“在下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对这风月之事不太在行。”
听了那姓顾的汉子的话,周天和心念一动,低声道:“怪不得姐姐生的如此绝色,原来秦州专出美人儿啊。”夏江月拧了周天和胳膊一把,嗔道:“小贼,你给我正经点儿。”
此时那姓顾的又说道:“李兄哪是不解风情,你明明是自命清高。也罢,既然李兄还有其他事要做,咱们就少说几句闲话,单刀直入吧。”李嘉树应道:“正是。在下今日要见你们三位,便是要告知一个好消息。掌门有命,那处宝藏,张公可取其二。”
李嘉树这句话一出,但听一阵仓郎朗的响声,想是姓顾的三人武器俱都拿了出来。姓顾的喝道:“李兄,我对你也没失了礼节,你为何戏弄于我?张公早就跟贵掌门谈好,宝藏一边一半,怎么现在却变成了我们只能取其二?”李嘉树应道:“顾兄,一切应以反元大局为重。现下鞑子大军正向徐公的国都逼近,战事一触即发。大战当前,饷银所需无数;而张公现下还未起事,那总该将大头让与马上就要苦战的同袍吧。”姓顾的怒声说道:“张公眼下就要起事,正急需钱粮招兵买马,只分二成,绝对不够。那徐公占城称帝已有不少时日,赋税都已收了不知多少,却还要反悔霸占我们应得的份额,这便是全然不讲道理!”李嘉树道:“顾兄也不必着急上火。只要将此次来犯的元军击退,这批财宝若还有留存,那便全部交于张公。”姓顾的冷笑道:“哈,若还有留存,那万一一点都没剩下呢?且我问你,你们都已经做此计划了,那宝藏想来便是已经找到了吧。”李嘉树道:“顾兄,信不信由你,宝藏实则还没真正找到,那藏宝之地虽已知大概,但并不确切,方圆几百里,也真是不知到底在什么地方。顾兄,在下实话实说,这宝藏还是个没影儿的物事,说不定到头一场空。咱们现在说怎么分割,意义实则也并不大,因而两边还是不要为了个虚影闹得不可开交吧。”
姓顾的冷笑道:“你既实话实说,我也实话实说。咱们能在这秦州碰见,难道便是凑巧?你们知道那宝藏在陇地,我们难道就不知?你休要用什么‘并不确切’这样的话来搪塞。谁不晓得那关键之人在你们手里拿着,你们分明是要独占!”李嘉树叹气道:“顾兄,何苦啊。不错,那关键之人我们的确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但他却根本并不在我们手里啊。若我们真是知道确切的藏宝之地,我还需跟三位一样在这陇地跟无头苍蝇一样碰来碰去么?”
姓顾的喝道:“李嘉树,看来不动粗你是不会说实话了。废话少说,动手吧。”话声一落,便听得一阵兵器刺出的飕飕风声。
夏江月一见有人要打架,便来了兴趣,对周天和道:“走,去窗户边看看。”
这屋子的窗户纸质地甚佳,过了二十余年并未全然残破,但却有着不少孔洞。周天和向外一看,但见一白衣男子兵器并未在手,正在躲避三个汉子的铁杵、长剑和双戟。周天和见这一身白衣,不由得低声道:“是红拂门。他以一敌三,我得去帮忙。”夏江月扯了下周天和的袖子,嗔道:“呆子,这红拂门的家伙本事比对面那三个废物强太多啦,你何苦去平白添乱。两边明显是分赃不均,你帮这种歹人作甚,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周天和只得应了一声,心里却暗自不安,生怕红拂门的这位李嘉树吃亏。
但见四人斗了堪堪百招,李嘉树长剑还未出手,他苦笑着说道:“三位大哥这是何必啊,在下只是门内一个末流弟子,只知奉红拂令行事,你们逼我‘说实话’,但我又能知道些什么?若伤了我,那还平白损了和红拂门的和气,还请住手吧,否则在下可只能得罪了。”
姓顾那矮瘦汉子冷笑道:“嘿,你当我不知你李嘉树在红拂门内是做什么的?若识相的话,束手就擒吧,俺姓顾的还能保你留条性命。”李嘉树叹了口气,身形一转,从背上抽出长剑,说道:“李某向来是能少杀一人算一人,但今日顾兄相逼太近,那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了。”
此时月光下只见白影翻飞,剑光闪烁,片刻之后,几声闷响,与李嘉树对敌的三人俱都倒地不动。
周天和一惊,暗道:这姓李的手脚好是利落。
而夏江月更是在周天和耳边低语道:“瞧,我说什么来着,红拂门这位本事很大嘞。我若内力还在,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他。”
李嘉树长剑还鞘,却并未立即离去。他静立片刻之后,突然推开了周夏二人所处这间屋子的房门,朗声说道:“一直躲在暗处的朋友,出来打个照面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