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上官太君见夏江月自承是周天和的妻子,便愣住了;而屏风后的李桐君更是像被当头打了闷棍,立时头晕目眩,胸闷气短,险些倒在地上。
上官太君定了定神,觉得蹊跷,便正色说道:“夏姑娘,女儿家的名节可是比什么都重要,你若为了帮周公子拒了我们这桩亲事便冒称是他内人,可对你自己极为不好。”夏江月站起,福了一福,说道:“太夫人,我可并没有冒称啊,我跟他虽成婚成的仓促,但的确已是夫妻。”她略一顿,接着说道:“若太夫人不信,那就请瞧瞧这个。”说罢,便从怀中拿出了那天圆寨小朝廷的“太后”所颁的“懿旨”。
上官太君接过那“懿旨”一看,见上面果然写着“奉天承运,太后诏曰:着民夫周天和与民女夏氏即日成婚,皇帝太后,满殿文武,皆为见证。钦此。”落款处赫然是一枚朱红的大印。
上官太君极为不解,便问道:“这是哪家的太后?当今朝廷的?这看着不像啊,当今的圣旨可都是蒙古文写的呀。”夏江月微笑着应道:“这朝廷实则是华山上的一个山寨,这‘皇家’自称是唐朝天子后裔,排场做的很足呢。虽然这小朝廷看起来跟做戏一般,但的确我和周公子的婚事是他们数十人见证的。”上官太君缓缓点了点头,问道:“这‘皇帝’可是姓白?”夏江月道:“是呀,都传了第二代啦。”
上官太君把“懿旨”递还,叹了口气说道:“唉,看来桐儿的终身大事又成了难题了。这白家人啊,几十年前来我们府上,说是同宗之后,要把他们的名字加在我们的家谱上。先夫没有理会他们,将他们礼送出府。后来听说这白家人起事造反,很快就被剿灭,没想到现在居然躲在山里称王称帝去了。”
夏江月接口道:“是呀,那皇帝太后文武百官,看上去就跟戏台子上的角儿一般。我本想跟周公子到了昆仑山再完婚,可他们非要我俩在山寨里拜了天地。不过也好,拖的久了,他若变心了,我岂不是一场空。”夏江月说到此处,把袖子捋起,将两条白花花的腕子伸了出来,接着道:“太夫人你瞧,守宫砂也没啦。我们俩在那华山上拜了堂入了洞房,虽这婚礼办得像是儿戏,但我俩的的确确的已成了夫妻。”
屏风后的李桐君一听“入了洞房”四字,更是胸中凄苦难当,那泪水便扑簌簌的落将下来。
周天和此时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他可全然未料到夏江月会说出如此一番话来替他挡掉这李家送上门的亲事。周天和实则对这秀丽细心温婉贤淑的李大小姐颇有好感,知道她必会是位贤妻;若不是琉璃香行踪不明生死不知且还要送夏江月回昆仑山,他应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上官太君;就算不能立即应下亲事,那也绝不会把话说死,坚决反对。他明白夏江月这么做是知他现下不能与李桐君结亲,但这夏姐姐舍了自己的名节去帮“仇人”的忙,可也又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上官太君看了那“懿旨”又瞧见夏江月腕子上果然光溜溜没有任何红点,心中便信了八九分,但总也并未完全不疑,便问道:“你俩既是夫妻,为何还要分房过夜?且老身当日探问二位是何关系,为何却不明说?”夏江月瞟了一眼周天和,掩嘴轻笑一声,应道:“太夫人,你且不知,这人睡觉打呼磨牙乱翻身,坏毛病占遍了,我跟他一起睡根本睡不着,因而能分房就分房呀。若问为何并不一来就明说他是我夫君,那是因为我们这一路上,总有人嚼舌子说什么‘你瞧这白白嫩嫩的大姑娘,怎找了个这样黑粗丑怪的混小子呀,这夫妻一定是假的’,我懒得每次都去分辩,便干脆不说我俩是夫妻了,这还耳根子清静些。”
周天和看夏江月编的头头是道,心里一阵觉得好笑,便点头应道:“是呀,就是我娘子说的这样。”
上官太君此时已不由得不全信了,长叹一声道:“唉,桐儿这姻缘也是太过坎坷了。三四年来,媒婆把我们家门槛都快踏破了,可她们推介的那些后生啊,不是跟桐儿八字不合,就是桐儿自己看不上。去年好不容易遇到个合适的,桐儿也看着顺眼,却没成想那小子谎称已有婚约,溜之大吉。今日你瞧,老身还以为势在必得呢,结果又……唉,桐儿真是命苦啊。”
李桐君在屏风后默默流泪,几乎把下唇咬出血来,此时却突然心念一动,把眼泪一擦,鼓起勇气走了出来,小声说道:“祖母,我……我……我可以做妾。”
上官太君脸色一变,喝道:“混账丫头,我们堂堂李家的女儿,哪有给人做妾的道理?且我们李家的赘婿,也决不能纳妾。你忘了你爹当初非要把那姓萧的贱人娶回来当侧室惹出的一堆腌臜事了?你断了念头罢!世上男子千千万,咱李家的女儿就算三十岁也不愁嫁,你急什么。”
李桐君此时已然心灰意冷,对终身大事不做任何指望,便跪下说道:“祖母,请您老寻个远房后生收在府里认作孙子,以后叫他传宗接代吧。孙女无能不孝,实在担当不起传续李家血脉的大任。孙女这辈子不嫁人了,就一心侍奉祖母。”上官太君皱眉哼了一声,说道:“跪着干嘛?起来说话。”李桐君忙起身垂首不语。
周天和看李桐君脸色惨白,目光暗淡,知道她伤心至极,却又不便出言安慰,一颗心便如被绳索绞着一般的难受,暗地里不由得叹息造化弄人,李桐君这般的贤妻,自己送上门来,却又不可能娶她,且还只能用最伤她心的方式去拒绝。
夏江月也心下不忍,便走上前去,拉住李桐君的手说道:“妹子,你花朵一般的姑娘,比我好看多啦,配这姓周的大毛猴子那是自降身家,划不来的。姻缘二字,全凭天意,有时你越求越没有,顺其自然反而便能撞上。你才十八,我却二十二啦。寻常人总说过了二十嫁不出去就是老姑娘,但我这老姑娘不也寻着了个妥当的夫君了么?妹子,你别着急伤心,你这么贤良美丽的大家闺秀,怎可能遇不到合适的人?我这夫君粗粗拉拉的,也就配我这般山里长大的村女,他可真的不能高攀妹子你这世家大族呢。”
李桐君忙应道:“姐姐哪里话来?姐姐你仙气翩然,比我美百倍,我给你做丫鬟都不配呢。小妹我也是痴心妄想,居然以为周公子真的跟姐姐只是寻常的江湖朋友或结义姐弟。早知你俩确是夫妻,小妹绝不会……绝不会……”话说至此,李桐君再也忍不住,便泣不成声。
夏江月此时极为怜惜同情这凄苦的李大小姐,就想干脆实话实说算了,成就了周天和与她的一段姻缘,大不了把杀周天和的日期再次延后。但她还未及开口,上官太君就说道:“夏姑娘,我这孙女儿就是一时兴起,过几天就好啦。叫她自己安静一会儿,你不用费口舌劝她了。你且过来,老身敬你一杯酒,给你赔礼道歉。老身也是粗心大意,居然在夏姑娘你面前给你的夫君提亲,这实在是太折损姑娘你的面子了。我敬你一杯酒,但求你能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夏江月心中有愧,忙走到上官太君面前,歉然说道:“太夫人不必如此多……”那一个“礼”字还没出口,但见上官太君迅捷无比的站起身形一转,点了夏江月周身多处大穴。夏江月没有内力抵御,当下便身子一软,倒在上官太君身上,上官太君将右手置于夏江月脖颈之上,做鹰爪之状,说道:“周天和,你若不休了这姓夏的女子,转娶我的孙女,我这就便把她掐死!”
李桐君见状大惊,忙喊道:“祖母,别……”上官太君冷笑一声,说道:“咱们李家祖上是唐太宗十三子赵王千岁,可这女子所出的夏家不过是近百年迁去秦州的江南布衣。你一心要嫁周公子,这姓夏的女子出身卑微,焉有不让位的道理。桐儿,你心肠软,做不成大事,且住嘴吧!”
李桐君心里纷乱万分,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便只得退后垂首不语。
上官太君此时对周天和说道:“陇州李家是真真正正的唐皇苗裔,你若娶了我家的女儿,那此后世世代代便血统尊贵,远非常人能比。这夏姑娘长得过于明艳,性子又不够贤淑,日后必会给你惹祸,你早点休了她,也是自保。”
夏江月本要想个法子促成李桐君和周天和的婚姻,但现下一听上官太君出言逼迫周天和“休了”自己,高傲之心大起,便冷笑道:“我们夫妻俩一同出生入死数次,情深意笃,太夫人若是想让我家夫君休了我,那才真是痴心妄想!”
周天和此时也是热血上涌,心道:李姑娘再是贤妻之才,跟我的交情却也不及这“仇人”夏姐姐百分之一,我堂堂男儿,怎能伤了这红颜至交的心?
当下周天和肃然朗声说道:“不错,我与我家娘子生死与共,终身绝不分离。我家娘子爱耍小性子,不如李大小姐贤良端淑,但我与吾妻的情分却是任何人都颠破不得的。这李家既是世代望族,焉有强迫他人休了爱妻再娶你家女儿的道理?太夫人,你若恼怒,那干脆把我们夫妻俩一起杀了便罢。”
夏江月本是又在演戏,但看到周天和的这番表现,心里不由得一阵悸动,便冲口说道:“相公,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咱俩泉下来世还是夫妻!”
上官太君此时却冷笑道:“年轻娃子就是爱说些大话。你俩新婚,自然是觉得彼此不可分离,但日子久了,便就相看两厌了。你们嫌老身逼迫?那行,我不急。”上官太君此时高声喊道:“都进来吧!”但见二十余位劲装妇人走入屋中。
上官太君挟起夏江月的身子,往一个方面妇人手里一丢,说道:“贞姑,这女子就着你看管了,切不可让她逃逸。”那李贞姑行礼应道:“奴婢绝不辱了太夫人的使命!”说罢,抽出剑来,架在夏江月颈子上。
上官太君此时转向周天和,温言说道:“周公子呀,你说你与夏姑娘情深义重,老身却也理会的,老身给你些时日去细细想通。夏姑娘虽美若天仙,但她这性子真真儿的并不能当个合格的妻子。我这前三天并不会为难夏姑娘,但三天以后若你还执拗的话,老身便要日夜给夏姑娘上家法了。你若要保夏姑娘性命,还需早点休了她娶我孙女。”
夏江月哪里肯屈服,此时便大喊道:“你这歹毒的老太婆,就算你杀了我,逼我家相公娶了桐妹子,他这一辈子也只会把我当做真正唯一的妻子。你若非要如此行事,那其实是害了你自己的孙女!”
上官太君眉头一皱,挥了挥手道:“说什么废话,带下去,关起来。”那李贞姑行礼领命,带着十几个仆妇将浑身无法动弹的夏江月抬了出去。
周天和此时几欲拼命,但却被一群劲装妇人拿剑围住。上官太君微微一笑,说道:“咱们李家的家传刑罚叫做‘地煞三十六’,你那‘爱妻’夏姑娘武功再高,怕也经受不了十天。你若不想夏姑娘年纪轻轻便死于非命,那便休了她娶我孙女为正妻吧。”周天和虽平时温厚,但在关键之时却也颇有血性,当下便怒吼道:“你若伤了我爱妻夏江月半分,我更是宁死也不当你们李家的女婿,且我死之后,必将化为厉鬼再来找你陇州李家寻仇!”上官太君全然不当回事,淡然应道:“人人都嘴上硬气,咱们且走着瞧吧!”
当下周天和被一众持剑仆妇押回房中,一名为宁姑的妇人留下劝说道:“公子呀,你只要答应当我们家姑爷,夏姑娘便就性命无虞啦。你若真对夏姑娘有情,现下休了,以后再收作侧室就好啦。太夫人年事已高,我斗胆说一句,她老人家便也阳寿没剩几年了。我们大小姐性子柔顺,又跟夏姑娘交好,太夫人百年之后,公子若想再把夏姑娘收进房来,那便全无阻碍了呀,何必当下如此执拗,非得弄得咱们上上下下鸡飞狗跳。”
周天和此时已对这抓了夏江月强迫他应下婚事的李家深恶痛绝,便冷冷的回了几个字:“要我休妻,痴心妄想,绝无可能。”
此时已经入夜,周天和听门外的脚步声,知道这间客房已被团团围住,连房顶上都有人,想破门而逃决然不易;且就算他自己逃的掉,不知被关在何处的夏江月若救不出来,那必会大受折磨。他在房中连连踱步,苦思对策,但总也想不出什么能够与夏江月双双脱身的好办法。
正在这时,却听门外有仆妇说道:“大小姐,你来啦!这高个子丫头是谁?我怎不认得?”李桐君的声音响起,应道:“我来亲自跟周公子说几句话。这丫头是祖母刚从城南齐府买来伺候我的,她叫玉兰。身量是高了些,但力气却好,干活麻利的紧。”那仆妇笑道:“我们今儿白天还在说呢,大小姐房里那俩丫鬟被逐了出去,以后大小姐可靠谁侍奉。原来太夫人早就运筹帷幄,计划好啦。”李桐君道:“是呀,祖母一世英明,此等小事,焉有不行计划就做的道理?平姑,这锭银子是祖母赏给你与你下属各位姑姑的,祖母说,周公子迟早是姑爷,也别把他吓出三长两短来,因而你们就撤了吧。我实则已与周公子说好了,他只是当着那强蛮发妻的面不好答应咱家的亲事。我现在亲自进去跟他说一会子话,他必然就晓得该怎么做啦。”只听那平姑兴高采烈的应了一声,便喊道:“大家听好了,太夫人有令,命咱们暂时撤去,休要惊吓到了姑爷。太夫人还赏了咱们姐妹五十两银子,咱可得把事情办妥!”此时但听那些围住周天和客房的“娘子军”齐声鼓掌,欢声不绝。
当下一阵脚步声纷乱,李平姑领着那数十仆妇走了,李桐君抖抖索索的开了周天和房门上的大锁,推门而入。
周天和一见那丫鬟“玉兰”便又惊又喜,情不自禁的冲上去拉住她的手说道:“姐姐,你没受苦吧?”夏江月将周天和的手轻轻甩脱,说道:“这是干什么呀,你该去先谢了桐妹子。”周天和忙走到李桐君面前一躬到地,说道:“李姑娘,我们两个今天如此伤你,你却还要来救出我们,这大恩大德,真是永世难忘。”
李桐君还了个礼,幽幽的说道:“若坏了他人的姻缘,那真是天理不容了。周公子不必谢我,我还得给你们夫妻俩道歉呢。我莽莽撞撞的同意祖母今日提亲,结果累得姐姐姐夫被如此这般的对待,小妹真是罪大恶极,还望姐姐姐夫念着这几天的交情,不要太记恨小妹。”
周天和与夏江月对望一眼,俱都心中愧疚,便想将实情告知,但两人未及开口,李桐君便说道:“咱们得赶紧出城,我把看守夏姐姐的贞姑她们点倒,过不了多久巡夜的姑姑们就会发现事情不对头,到时可就走不了啦。”夏江月点头道:“对,有什么话咱们出去了再说。”
当下周天和将行李背好,跟夏江月一起在李桐君的带领下来到了李府东边的院墙底下。李桐君道:“我给了马房的老头子一些银子,姐姐姐夫的马他已经牵到这墙外。咱们越墙出去,便就可以彻底脱身了。”李桐君说罢,便首当其冲运功飞身,腾过了那高墙。
周天和刚想跟着跳起,夏江月却说道:“喂,你要把我留在这李府么?”周天和这才想起夏江月不能运行真气,便连轻功也用不出来了。当下来不及多思量什么,便一把将夏江月横抱起来,跃过了院墙。
李桐君见周天和怀中抱着夏江月落地,心中又是一绞,暗道:他俩这明显是情深意笃,我居然之前还相信他俩并不是爱侣,我可真是猪油蒙了心。
周天和眼见自己前些日子买的那两匹好马便赫然站在墙边,此外还有一匹浑身纯白的良驹,想来是李桐君的坐骑。夏江月一看有三匹马,便笑着说道:“桐妹子看来也要跟我们一起走了,那就甚好。你们这李府,可真是太吓人了。”李桐君点了点头道:“是,我跟姐姐姐夫一起走。”
当下三人上马,飞奔而去。陇州城墙并未修复,残缺之处甚多,李桐君便带着周夏二人随意从个缺口出城。
周天和此时也顾不上内伤未愈,强忍着上半身的剧痛,策马狂奔。跑了约莫有一个时辰,夏江月突然勒马,转头问周天和道:“跑了这么久,你能行么?你药都还没吃呢。”周天和也勒住马,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说道:“不行也得行啊,这是要逃命,哪能慢慢悠悠的走。姐姐不必担心,我撑得住。”夏江月嗔道:“逞强什么呀,你再这样跑一阵子非又得颠的吐血不可。咱们已经离了陇州数十里了,他们一时也追不上来,你休息一下吧。这个你拿去,别总用袖子擦汗,太脏啦。”说罢,夏江月便把自己的帕子掏出递给了周天和。
李桐君的白马是万里挑一的良种,脚力大大优于周夏二人的坐骑,一路上一直跑在头里,现下李桐君发现周夏二人停了下来,忙也调转马头来到两人身旁,正好瞧见周天和从夏江月手里接过帕子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心中便又是一阵酸楚,暗道:夏姐姐好会照顾人,的确是比我更配作周公子的妻室。
周夏两人却全然不知道李桐君又在心里想着什么,夏江月看李桐君也勒马回转,便说道:“他身有内伤,一直策马狂奔是吃不消的。咱们得歇一阵子。”李桐君点头道:“嗯,我理会的。没事,就算歇个把时辰都行。”周天和奇道:“能歇这么久?不怕李姑娘你府上的人追来么?”李桐君莞尔一笑,说道:“我们这是在往秦州走,而我祖母也知夏姐姐要去秦州。但她这个人呀,有时候心思也太深了,因而越是知道夏姐姐要去秦州,就越觉得我们不会向秦州奔逃,所以就算祖母差人来追,那也保证是去了相反的方向。”夏江月此时不由得感叹道:“桐妹子呀,你可太机灵了,哪像我,做起事来简直跟个莽汉一般。”李桐君红云满面,低头应道:“姐姐这般的率直爽朗,可比小妹我这心思婉转更惹人爱呢。”夏江月看李桐君如此楚楚可怜,便不想再掩饰了,就直接开口说道:“妹子,还望你别记恨我。我和周公子并不是夫妻,他虽有婚约在身,但未婚妻并不是我。我坚称是他妻子,不过就是恼你祖母太过霸道而已。我们两个呀,其实是要斗的你死我活的仇人。”李桐君听了夏江月此话,立时怔住了,呆立了好一阵子才说道:“可那‘懿旨’上写的清清楚楚的呀,你们已成婚……还有姐姐的守宫砂……”夏江月笑道:“那还不也是为了脱身。我拜堂时说的都是假名,不过就是做戏而已。我若不装作跟这姓周的小子结婚,就得被逼嫁给那山寨朝廷里的什么皇帝。那守宫砂也是用内力消去的,我们并未真的洞房。妹子,我实话实说,我真正的未婚夫在昆仑山上等着我呢,这周天和我实则恨之入骨,怎可能嫁他?我便转世一万次,也绝不能成了他的妻子。”周天和忙附和道:“没错,夏姑娘所言一点虚假都没有。我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仇人,我……哎哟……”周天和并未吃药,又在马背上颠簸了好一阵子,内伤没有丝毫缓解,反而加重,因而说着话便一口鲜血吐出,眼前金星直冒,身子摇摇晃晃,几欲坠马。
夏江月心中一惊,顾不得多想,忙伸手扶住周天和,嗔道:“你都这样了,方才还说撑得住。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呀。”周天和强打精神,微笑着应道:“姐姐,是我大意了。从明天起,我若天天按时吃药,是不是很快就会好呀。”夏江月道:“那是自然,你这内伤又不重,姐姐我的方子可是很管用的。我可跟你说呀,拔除此等内伤,你自己也要有信心,若你早早放弃,那便也性命不久。我且跟你说清楚,若你随随便便的就死了,我不能亲手报仇,也就不活。”周天和慨然道:“姐姐,我自然会尽力活着,但生死有命,我回濠州之后,很可能便会遇到一场千军万马的大战,想要保命怕是也没那么容易。姐姐,若你来濠州时我已战死,你可别做什么傻事,到时找个真的毛猴子来,当做我的替身一剑杀了报仇便罢。”夏江月嘟起嘴应道:“猴子招谁惹谁了啊,非要替你去死。我才不杀猴子。”周天和道:“那若我先死,姐姐你可千万别也赔上自己的性命。姐姐你想呀,到时你多半已为人妇,再不能只想着自己的事情了,也得替你的夫君考虑一下,谁也不想自己的新婚妻子因为没法手刃仇人就自决吧。”夏江月一怔,沉吟片刻,叹气道:“是啦,我听你的,确实不能只想着我自己。好吧,到时你若已经不在了,我该怎么做,到时再行计划,但无论如何,你得尽力活到我找你报仇那天。”周天和应道:“那是自然,只要有一丝活下来的机会,我绝不会轻易就死。”夏江月笑道:“嗯,若是有人敢赶在我之前取你性命,我必去杀他满门!”
周夏两人的一番对话听得李桐君云里雾里,她暗自思忖道:好像他俩的确是什么仇人,但夏姐姐语义之中却又满是关切,周公子又为了夏姐姐受了内伤,且当年我爹和萧姨娘在一起时,态度都没他俩这么的亲密,这可真是奇怪了,为何世上会有这么打交道的仇人?
三人歇了约有半个时辰,便又继续赶路。这次夏江月小心起来,不住的嘱咐周天和不要一直策马狂奔,三人便快一阵慢一阵的跑着,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见到有个小镇子。夏江月气力不足,一夜未睡,便昏昏沉沉的,居然一不小心从马上栽了下来。周天和想都没想,忙跳下马去将夏江月扶起,但突然他意识到旁边还有个李桐君,立即便面红耳赤,又将夏江月身子轻轻放下,说道:“李姑娘,你……你来照看下夏姐姐吧……”
李桐君一路上一直在怔怔的胡思乱想,听到周天和叫她,这才发现夏江月居然倒在地上。她忙下马奔了过去,把夏江月的身子倚在自己怀中,轻轻唤道:“夏姐姐,你可还好?”夏江月勉力睁开眼睛说道:“我……我没事,就是太困了。”李桐君道:“前面这镇子上有家客栈,但听姑姑们说,实在是不怎么干净,就怕夏姐姐嫌弃。”夏江月微笑着说道:“我们这一路上,多不干净的客栈也都住过啦,我倒是怕桐妹子你这大家小姐受不了那种地方呢。”
李桐君的确从未住过客栈,她若要在外地过夜,都是仆妇们花重金让当地的大户把自家宅院腾出来给这大小姐住。但此次出逃,她既没带出这么多钱,又不可能跟以前出去办事一样过个夜都要大动干戈,于是便只能硬着头皮试试住客栈是个什么滋味。
这镇上的客栈虽的确不算干净,但却也并不很糟糕,只是已经几乎住满,只剩下一间上房。周天和去问了问掌柜,便回来说道:“掌柜说了,我可以去睡马棚,两位姑娘住那间上房就好。”夏江月道:“你还得养伤,怎么能住马棚?你也一起住在房里好了。”周天和脸一红,说道:“这不妥吧,还有李姑娘在呢。”李桐君忙垂首低声说道:“我……我没事的。”她此时心里却又嘀咕起来:周公子的意思是说,若不是有我在,他跟夏姐姐同住一房便没什么不妥,那他们……他们……
夏江月此时已经困极,可没留心李桐君又是神色有异,她进了上房,把被褥铺在地上,说道:“周天和,你身上有伤,睡床上好了。我跟桐妹子在地上将就一下。桐妹子,只能委屈你一下了,他养伤要紧。此种内伤啊,若前三天不睡好,可是要留病根的。”李桐君自然为了周天和什么都肯做,便忙应道:“不委屈不委屈,周公子的身体重要。”
周天和知道夏江月的性子,便也不跟她推辞,就合衣躺在床上。夏江月伸了个懒腰,也卧倒在地铺上。他两人赶了一夜的路,都已疲乏,因而没多久便睡着了。周天和因内伤,气血不畅,便打起呼噜来,这却让因心潮起伏不能入睡的李桐君心里又是一凛,暗道:夏姐姐说周公子睡觉爱打呼,看来是真的,那他们岂不是……岂不是……可既然是这样,他们却又为何要跟我说他们并不是夫妻呢?
李桐君思索良久,这才得出一个结论,暗道:是啦,他们两个都是好心,为了宽慰我,便谎称不是夫妻。可无论怎么看,他们都应是情深意笃的一对儿啊,至于那仇人什么的话,想是他俩调笑说着玩儿的,萧姨娘当年不是也总开玩笑说我爹在比武招亲的场子上重重给了她一掌,那是永世之仇么。是啦,他俩是有仇,但这样的“仇”,实则却是一番深情呢。唉,李桐君呀李桐君,你这痴心妄想的女子,平白横在人家恩爱夫妻中间,算是什么呀。
李桐君越想越悲,不由得又默默流起泪来,无声的哭了好一阵子,这才渐渐睡去。
李桐君家规甚严,对于男女之情一窍不通,此时便即认定周夏二人确是夫妻。实则她却不明白,周天和与夏江月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事,现在不知不觉已成了生死至交,因而才举止亲密,连同睡一房也似不当回事。但若说男女之间的情爱,两人此时无论如何也还是没有的。夏江月心里想的一直是紫微宫那位未婚夫,而周天和思念的也只有琉璃香。
话说这客栈里的掌柜小厮此时却也在议论纷纷,艳羡不已。他们都以为周天和这少年公子是带着妻妾出来游玩。此时中原在外族治下,女子婚前婚后束发的规矩也没那么严格,因而即便夏江月和李桐君都梳的是未出阁的发髻,众人也并未觉得她们便真是未婚女子。但至于谁是妻谁是妾,这群无聊之人还颇为争论了一番。有人说那矮一些的姑娘举止端庄矜持,肯定是正妻,那美若天仙的蓝衣高个儿女子必是妾,正妻的相貌不如妾室,那最是常见;而又有人说,那矮一些的姑娘跟高个子姑娘说话时神态颇为恭谦,这绝不是正妻该有的态度,因而她才是妾,这公子的正妻虽美,但看上去泼辣娇蛮的很,他必是要寻个人伺候他,这才娶了个相貌不如正妻的妾。此等争论,周天和等人离去数月之后还在继续,甚至后来这镇上的文人还骈四俪六的写了篇《正侧论》去分析史上有名的诸般正室侧室,这也便是后话。
三人睡了整整一个上午,这才纷纷醒了。夏江月一起身就忙从周天和的包袱里取出药材,亲自拿去厨上煎了浓浓一大碗。
这黑漆漆的药汤周天和只喝了一口,便把碗放下吐了吐舌头说道:“姐姐,你这药可也太苦了。”夏江月嗔道:“不苦怎么治病!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儿一样抱怨药苦,快喝,凉了药效就减了。”周天和只得硬着头皮咕嘟嘟的把药喝完,之后又连连说道:“好苦,好苦!”夏江月道:“哼,若你不好好治伤,留了病根,以后只要一天气有变就胸背疼的要命,那才真叫苦呢。”周天和微笑道:“明白啦,多谢姐姐救命。”夏江月轻轻拍了周天和一掌,嗔道:“油嘴滑舌,你这是替我受的伤。是你救的我的命,你反谢我干什么呀。”
李桐君在一旁看着,心里又是一阵酸溜溜悲戚戚,暗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照顾下周公子呢?大概永远没有机会了吧。夏姐姐虽经常对周公子凶巴巴的,但照顾起他来却也真是尽心,想来真正情深的夫妻便就是这样吧。若是那种相敬如宾的,反倒只是凑在一起过日子而已。
李桐君此时觉得自己呆在这屋里实在是尴尬多余,便站起说道:“姐姐,公子,你们都饿了吧,小妹去厨上传饭可好?”夏江月应道:“那就有劳妹子啦。这药喝下去说不定会肠胃翻腾,我得在这守着他,否则就该他去传饭。”李桐君微笑道:“夏姐姐,周公子,你俩就好生歇着吧,小妹素来喜欢与厨上打交道,我去传饭,那正是小妹该做的。”
李桐君一出了客房,便又忍不住落泪,她忙暗暗自责道:李桐君你这傻丫头,你哭什么呀,夏姐姐方方面面都比你强上百倍,你看上谁不好,非要是夏姐姐的夫君?有夏姐姐这样的妻子在,你李桐君这凡庸女子可是做妾都不配呢。
李桐君好不容易把泪忍住,用袖子把泪水细细擦干,这才去了客栈后厨,吩咐他们整治一桌素净的禽鱼佳肴。没成想那满身油污的厨子却苦着脸道:“现下四处饥荒,俺们这个小小的镇子上,到哪去寻做大菜的物料呀。俺现在能做的,不过就是面条大饼而已。”李桐君四下看了眼,果然见这厨房里什么荤腥都没有,只堆了些许粗面和青菜。她心中一惊,暗道:我可真是不知民间疾苦了,没想到寻常百姓已经只能吃这些东西了。
李桐君此时忙从怀中掏出一把散碎银子,说道:“那就劳烦大叔去街面上买些鸡鸭回来。”那厨子两眼一翻,摇头说道:“姑娘,你倒说的轻巧。咱们这里近了陇关,驻守在那里的官军三天两头的来咱们这镇上溜达。姑娘你想啊,军爷常来,那鸡鸭鱼肉还能留下?早就被搜刮的一干二净了。姑娘,这街面上现下若还能买到一只鸡,俺把头割下来给你。”
李桐君无奈,只得说道:“那……那青菜素面倒也可以,但却一星半点猪油都不要放。”厨子苦笑道:“猪油?那也是要有猪啊。咱们这乡里连下蛋的母鸡都被捉走了,还能有猪留下?姑娘,你看来也是大家闺女,可真是不知道俺们这些草民是怎么过活的。”
李桐君羞愧万分,也便不好再说什么,便道:“大叔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厨子哼了一声,当做应答,李桐君忙退出了这厨房。
这小小客栈的后厨倒也勤快,刚过午时,便真的把饭食送来,但确也只是三碗青菜素面。
夏江月刚拿起筷子,但瞧了一下那面碗便又把筷子放下,对周天和瞪了一眼。周天和明白这面里定是葱蒜太多,便忙将夏江月那碗面端到自己跟前,细细的将各种辛辣之物挑出。
李桐君此时脑子便又“嗡”的一声,心道:夏姐姐一个眼神,周公子就知道该做什么。如此这般的默契,不是情深义重的夫妻怎可能会有?现下只因我在,他们俩非要装作不是夫妻,这可真是苦了他们了。李桐君啊,你这丫头可不能再糊涂下去了。
李桐君当下打定主意,但却还不动声色的陪周夏二人吃完了午饭。夏江月自是跟往常一样不停的揶揄周天和吃相不佳,而这些话语在李桐君眼里看来,全都是更在印证夏姐姐和周公子就是一对夫妻。
饭毕,李桐君狠了狠心,把碗一推,站起说道:“夏姐姐,周公子,小妹本想陪两位一路去昆仑山,但我怕不辞而别这么久累得府里各位姑姑无辜被罚,这便要回去啦。两位顺着官道一直走,过了陇关,再向南,那便就是秦州啦。小妹不能一直陪同姐姐和公子,心下不安,但也不得不赶紧回去搭救一众姑姑。因而小妹便就此别过了。”
夏江月一愣,忙说道:“妹子,你回去也要被罚吧,还是再躲一阵子为好。”李桐君凄然笑道:“我能躲哪去呢?姐姐,不必为我担心,祖母一向疼我,她话虽说的狠绝,但并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我回去以后,只要诚心认错,祖母不会为难我的。”夏江月叹气道:“也好,我们这还要跋涉数千里,妹子娇生惯养,也不能再跟我们走下去。那妹子就早些回家吧。”
夏江月随口一句话,却又让李桐君满腹愁怨。她其实也在犹豫,并非完全放弃跟周夏二人一直走到昆仑山的想法。若夏江月开口挽留她,她必就不回李府了。然而夏江月却并未挽留,李桐君便暗道:我一说要回去,夏姐姐便同意了,看来她必是不想让我这多余碍眼的人跟着他俩。唉,想来就算祖母允许我嫁给周公子做妾,他与夏姐姐情深,也必不会娶我;就算他愿意娶我,有夏姐姐这般容貌的正妻在,我也必将大受冷落。好吧,周公子,我知道你不会要我,那我也就别如此不知趣的缠着你了。
李桐君心里虽难受,但因告别在即,却也不想哭哭啼啼的引的夏江月也悲伤起来,于是便强颜欢笑的说道:“姐姐,公子,小妹就此别过,两位一路小心。两位以后若再有缘来到陇州,还请去那清风庵里给智静师父说一声,她自会来给小妹报信,咱们就在那庵里相会就好。我那李府,还是不要再去了,祖母怕是一见两位就要为难。”
夏江月忙应道:“我理会的。以后我会专门来看望妹子的。”
李桐君本是难以舍却周天和,但知道再拖下去也是毫无意义,当下便硬下心来,出发回陇州。
周天和目送李桐君远去,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一时便居然有些恍惚起来。夏江月见周天和的这副神色,情知他其实也颇有些舍不得李桐君,于是便温言劝道:“等你从昆仑山回来,还可以来见桐妹子呀。你若真的喜欢她,那就娶了她呀。”周天和摇摇头,说道:“李姑娘一个世家小姐,舍了面子不要请祖母主动提亲,我却如此伤了她,我以后还有什么颜面见她?”夏江月怅然道:“怪我好了,我早就该实话实说,结果被那老太太一逼迫,我性子上来,便一口咬定我就是你的妻子。唉,我就不该这么莽撞。”周天和忙说道:“不怪姐姐,李姑娘的祖母那样行事,换谁都不可能松口应了她。哪有两句话不说就直接逼人休妻的道理。且她对姐姐你那样失礼,就算她孙女对咱们再好,我也绝不会屈服于她。”夏江月幽幽的应道:“其实你若听她的话,把我‘休了’,我倒也不会恼你。”周天和正色道:“咱们的这事虽只是做戏,但旁人一逼迫,我便就范,那也太对不起我和姐姐的交情了。”夏江月闻听此言,心里一暖,莞尔笑道:“咱俩被人逼着结婚,又被人逼着散伙,想想倒也真是天下奇闻,有趣的紧。”
两人当下便继续上路,晓行夜宿,按照李桐君指点的路线,真的没多久便到了秦州。
那秦州位处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因而可比陇州那小城繁华热闹太多了。两人寻了家城里最好的客栈投宿,而这里厨上各类食材一应俱全,再不用靠素面填饱肚子了。
夏江月瞥了一眼那店里挂的黄历,失声说道:“哎哟,光顾着赶路,居然忘了今天是我二十三岁生辰。”周天和道:“那正好到了个大城,得给姐姐整治一桌酒席才好。”夏江月点头道:“就在这客栈里叫一座菜就好。我且去房里梳洗梳洗,可不能这么灰头土脸的吃我的生辰宴。”
当下夏江月回房,周天和去客栈厨上细细吩咐了一番,叫他们好好准备一桌筵席。
夏江月去了很久还没回来,菜却都已经上的差不多了。周天和独自一人呆坐,又想起了琉璃香和李桐君,郁卒之心大起,便要了一坛子酒先喝了起了。
人一旦想要借酒消愁,那便很难停嘴,周天和不知不觉快要把一坛酒喝完,已经颇有了几分醉意,而此时夏江月才款款走来。
但见她涂了胭脂、唇脂,细细的描画了柳叶秀眉,头上挽着个飘逸出尘的凌虚髻,插着一根金光灿烂的凤钗,耳朵上也挂着翠玉镶金的坠子。夏江月本就生的极美,这么一细致打扮出来更是明艳不可方物,周天和看了一眼便心头砰砰直跳,只得低下了头去。
夏江月道:“这是芸妹子教我的梳妆法子,快瞧瞧,是不是比以前好看多啦?”周天和只得抬头看了一眼,结结巴巴的说道:“那……那所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四位,加在一起可能也不如姐姐……不如姐姐好看。”夏江月抿嘴一笑,说道:“又是油嘴滑舌的谬赞。我怎么能跟她们比。”她转眼一看周天和手边的酒坛子,立即便又皱起了眉头,斥问道:“谁叫你喝酒了?你不知道你有内伤么?”周天和因有酒意,便也不似平常时那么的一味顺遂夏江月,反硬声硬气的说道:“小小一坛而已,聊以解忧。我想就这些酒,也喝不死我吧。”夏江月看周天和居然敢顶嘴,心下着恼,冷笑一声说道:“解忧?你跟我走了这一路是不是天天在肚里嫌我麻烦?你是不是恼我说不让桐妹子一起去昆仑山?如果她也在,你就不忧了吧!是,我刁蛮,我娇气,我不讲道理,桐妹子什么都比我好,你现在快些去陇州去娶了她吧,别再跟我这惹人厌的女子混在一起了。”
周天和哭笑不得,真是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居然引得夏江月叽里呱啦的说了这么一串,但因酒意上涌,思维变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只沉默不语。
夏江月看周天和一个字都不说,便觉得他是默认了刚才她的话,心里更气,一拍桌子,厉声说道:“这生辰宴我不吃了。你自己一个人吃好了!”
语声刚落,却听左近有个南方口音的人说道:“你这女娃娃,这么好的一桌菜却不吃?你不吃,那我来吃吧。”夏江月循声望去,便见有个身穿杏黄道袍的矮小老人摇摇摆摆的走了过来。
这老道士大约个头还没夏江月高,一张圆脸上硕大一个酒糟鼻,一双眼睛小的就如根本没睁开,面相生的极为滑稽。且他背后居然背着一副奚琴。夏江月瞪了这道人一眼,说道:“你吃,你吃,反正我绝不吃。”道人咧嘴笑道:“女娃娃,你生的如此好看,怎的性子这么的暴躁,这不是浪费了一副好皮囊么。”夏江月喝道:“我就这样,不关你事。”道人将那眯眯眼转向周天和,说道:“小伙子,你这女伴呀,我送她两句话。”周天和奇道:“前辈,什么话?”道人摇头晃脑的说道:“闭着嘴仙气飘飘,一开口却像吃了火药。我可说的贴切?”周天和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甚是贴切,但她性子率直,从来是一点坏心都没有的。”夏江月噘嘴道:“小贼,谁又要你夸了。我坏的很,我是妖女。”道人笑了笑,又说道:“我且还知道啊,这女娃娃应有三大绝技。”周天和一愣,问道:“前辈认识夏姑娘?”道人应道:“我当然不认识她,但刚才见她说了那几句话,我便就知道,她一定有‘一哭二打三抹脖子’这三大绝技。我可说对了?”这下夏江月自己都噗嗤笑出声来,嗔道:“这位大伯,你一把年纪了,怎也还这么油嘴滑舌的。”道人说道:“咱就是靠嘴皮子吃饭的。”
此时一个跑堂的小厮路过,见了那道人,便招呼道:“哟,常老道,今日是又去做了法事吧。赏银没少拿吧。”道人摇了摇头,叹道:“唉,别提啦,我又念经又拉琴的,折腾了好半天,最后就给了我半吊大钱,这刘大户可也太小气啦。”小厮往地上啐了一口,说道:“嘿,就是这姓刘的老儿,说是大户,却到现在还欠着咱店里的钱呢。”
夏江月此时觉得不解,便问道:“大伯,做法事为何还要拉琴?”那常道士叹气道:“不奏乐光念经的话,没过一会一群人就要睡着了,因而你看我这一把年纪了,还生生的去学了怎么拉这劳什子奚琴。不过呢,因为我会拉琴,这法事的生意倒是越来越兴隆,不学这劳什子啊,我家一妻两妾外加三个孩子,可就得饿死咯。”
夏江月这下更觉得好奇了,问道:“一妻两妾?出家人还能娶亲生子么?大伯,你怕不是个假道士呀。我师尊也是道士,但他就绝不会娶妻。”常道人脑袋一晃,应道:“诶,你这女娃娃懂什么。你们全真教做什么不好,非跟着那些和尚学什么出家。出什么家,咱们道家从第一代张天师起,就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太平经》有云:阴阳不交,乃绝灭无市类也。你瞧,世有阴阳,那是天地的根本,不娶妻生子,那便就是逆了天地运转之道,就这样,还说什么修行啊,能修出什么来?无非是躲在庙里跟那些秃驴一样假装念经自欺欺人罢了。”
夏江月听了这番话,双手一拍,说道:“我可不是全真教弟子,我是他们的大仇人嘞。听大伯这么说,你倒应跟我是一路人了。”常道人哈哈笑道:“全真教的大仇人,那真是妙极。我虽与他们还算不上有仇,但他们靠着朝廷撑腰,强行把本是咱正一道支派的金丹教吞并,也真真的是个大梁子。”周天和此时忍不住问道:“正一道?那又是什么。”常道人一个劲的摇头叹气,撇着嘴道:“你瞧瞧,咱们正一道从东汉到现在传承千年,已经是第四十代张天师了,居然还要被问‘是什么’。唉,全真教不过百年前才冒出来,就靠着依附朝廷,到了现在,居然满天下只知全真不知正一,实在是没有道理呀!”周天和忙一吐舌头,歉然道:“前辈,那真是我孤陋寡闻了。”常道人挥挥手道:“不怪你不怪你,我们自己也不争气,人家在那开疆裂土广收门徒,我们却得了个‘天师’封号之后就骄傲自满,缩在山里一群人搞的像个小朝廷一样的勾心斗角乌烟瘴气,也是活该被人问‘是什么’。”他小眼睛咕噜一转,又问夏江月道:“你这女娃娃方才是为什么突然发脾气?人家这小伙子给你点的这一桌子菜难道不好?这不是完完全全合着咱道家练气之规么?”夏江月一嘟嘴,应道:“他要喝酒,我不让他喝,他还顶嘴。”常道人一拍大腿,说道:“女娃娃,哪有婆娘管汉子喝酒的道理。他这么高高壮壮,你还怕一坛子喝坏了他?”夏江月秀眉一蹙,应道:“他才不是我的……汉子。他受了内伤,我巴巴的每天亲自给他煎药喝,他可好,趁我不注意就在这灌酒,哼,那不是让我前功尽弃啊,大伯,你说我能不气么。”
常道人一愣,使劲睁着眼睛,满面惊讶的说道:“他不是你汉子?可你们俩……”他暂时住口不言,上下打量了一番周夏二人,然后点了点头道:“还的确不是。罢了,小伙子,我佩服你。哎,你过来,我给你把把脉,瞧瞧你伤成什么样了。”周天和应了,坐到了常道人身边,伸出胳膊。
常道人把了会脉,便又问夏江月道:“女娃娃,你给他吃的什么药?方子说于我听听。”夏江月便报上了一众药名和剂量,常道人听完,把背上的奚琴摘下,这就准备开拉。夏江月奇道:“大伯,你怎么现在要奏乐?”常道人应道:“我这不是要给这小伙子做法事超度么。女娃娃,你那个虎狼方子也真是太狠了,若不是已知你俩不是一对儿,我非以为你要谋杀亲夫呢。”夏江月眉头一皱,说道:“怎么是虎狼方子,这都是补气活血的良药呀。”常道人两眼翻了翻,说道:“对,补气活血是没错,但你这是一味强攻,不知温辅。好吧,这药喝个五天,气倒是补了,可这小子的肠胃却被你毁了,后来便什么都吃不下,最后活活饿死。你要想如此折磨他,他还不如现在直接用酒把自己醉死了事,省的受那零碎苦。”
夏江月心里一惊,仔细一想,常道人说的果然有理,她只顾着治周天和的内伤,却忘了这么些猛药下肚,那肠胃却又遭殃了。她心里又急又气又愧疚,立时眼圈一红,就要哭出声来。周天和忙道:“姐姐,我知道你不是要折磨我。我今日胃口很好,好似肚腹里也没出什么岔子。”夏江月樱唇撅起,哽咽着说道:“若是我的药害死了你,那我也不活。”
常道人使劲摇了摇头,说道:“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一哭二打三抹脖子是不是?女娃娃,你何必如此急躁。我话都没说完呢。哎,小伙子,你喝了几次她这虎狼之药了?”周天和答道:“三次了。”常道人微微点了点头,说道:“那还有救。来来来,咱们先吃着。小伙子,你吃的饱一点,若是救不回来你,好歹死前也吃了顿大席。”
周天和哈哈一笑,应道:“对,前辈,咱们动筷子吧。姐姐,你若还是不想吃这些,我去屋里给你把干果取来。”夏江月擦了擦泪,抓起筷子,嘟着嘴说道:“吃!我为什么不吃!若你救不回来,我还不是也要死。死前吃一顿自己的生辰宴,却也不亏!”
周天和又给常道人要了坛酒,自己却不再饮了。夏江月平日里鲜少喝酒,但因今日是生辰,便也让周天和给她倒了杯寿酒喝下。她酒量极浅,半杯下肚,便红云上脸,越发显得娇艳了。
那常道人话多,喝了酒更是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但因他言语滑稽风趣,这么多话却也并未让人觉得聒噪,夏江月更是被时常逗得掩嘴而笑,花枝乱颤,心中暗道:我过了二十多个生辰,就是今日才真正觉得高兴,可偏偏我又治坏了周天和,现在高兴几个时辰,说不定马上又要愁怨忧心起来。为何老天是如此的爱捉弄人呢?
常道人爱喝酒,但似乎酒量也并不甚好,一坛子没喝完,脸便已通红,说话也舌头大了。眼看桌子上所有的碗碟都要见底,他突然眼睛咕噜一转,对夏江月说道:“女娃娃,我常非常有个嗜好,就是爱打赌。今日我要跟你打个赌,你敢不敢应了?别怕,我不跟你比拼武艺。”
夏江月觉得有趣,便笑道:“为什么不敢应?常大伯,不管是什么,我都跟你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