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滾出去!」
西川堵住雙耳急急忙忙走出教室。出門時還不忘用腳把門帶上,生怕那渾厚的吼聲追出來繼續折磨他的耳朵。
「老頭子上課聲音好催眠,訓斥的時候又這麼大攻擊力⋯⋯」他一邊嘀咕著一邊拿小指捅捅右耳,好像在確認有沒有被喊穿。
本來被罰站的意思就是要他在走道好好站著直到下課,但他立即就被一樣不尋常的東西吸引了。
具體來說,是一個人。
這人身著黑色披風,身材矮小。銀色的短髮蓋住了他面向西川的右臉。不知是不是有意的裝扮,他的右手上戴著一隻黑色的手套,左手卻裸露著。
好像是因為站了已經很久,那人懶懶地靠在走道的柱子和牆的夾角上。
要說有什麼地方令西川好奇,大約就是他胸前盤起的雙臂裡抱著一柄細彎刀。
學院有明文規定不准帶武器的,不知道這小子是明知故犯還是打算蒙混過關。
西川想著就走近打算看看這傢伙的正臉。直到面對他他才發現那左眼是閉著的。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響動,那隻閉著的左眼抽動了一下。
「哪個混蛋跑來擋住了本大爺的日光⋯⋯」那人睜開眼睛之前就先無禮地抱怨起來。
然後,「三」目相對——他惱怒的黑色左眸,映進了西川琥珀色的瞳。
雖然西川也向來講話口無遮攔,聽那人頗為市井的口氣,他卻突然也上了火,「是哪個大爺這麼矮,才會在這種角度也被擋了日光?」說完他還不忘挑釁地看向那黑色的眼睛。
「你是學院的?叫什麼?」
「問別人名字前不應該自己先通報姓名嗎?你又不是我的長官。」
他沒想到那無禮的傢伙居然爽快地笑了,「Edmund。可以叫我Eddie。也許你沒聽過,不過我是名義上的死神。」
西川確實有聽說,諸神之列這個死神之位莫名其妙:神格和意識無法分割,不知存在了多久。只是在內廷還並沒有職位。據說是因為咒力還未達到最低的男爵標準。
既然沒有神職,也就與城外居民無異。只是西川搞不明白他在學院這種地方瞎逛什麼。
「我叫西川。你在這做什麼?我可沒聽說死神在學院註冊過。」
「西川?就和西南那個荒島一個名字嗎?」Eddie眯起了左眼。見西川沒有回答的意思,他側過臉去,「我啊來找人打架。因為不知道找什麼樣的傢伙比較好,就打算旁聽一堂課順便找目標。沒想到被趕出來了。」
沒想到這傢伙看似一身桀驁,卻就這麼直白地說出了自己的窘迫,西川忍俊不禁。「難道是因為⋯⋯?」他指指自己抱著的雙臂,示意Eddie懷中的刀。
「啊⋯⋯倒不是。我⋯⋯睡著了。」
西川想大笑,想到自己竟然也是因為一模一樣的原因被罰站,突然有點尷尬。就這樣臉扭曲成了一種複雜而奇怪的表情。
「你幹嘛?尿急嗎?」
⋯⋯真的很想打爛他那張嘴。
見西川收拾好表情卻有些慍怒的樣子,Eddie突然站直了身子,「噯?既然你也被趕出來了,不如⋯⋯我們比試一下?」
「開什麼玩笑,在學院嗎?會被開除的。」西川一半是在說事實,一半是他真的怕麻煩。搞不清楚眼前這小子哪裡來的鬥志四處尋釁生事。
Eddie正要開口,從樓上傳來腳步聲,「Eddie!」是柔軟的女聲。
西川清楚地看到Eddie驚地縮了一下脖子,「我得走了!」
——從走道奪窗而逃。
他的眼睛追隨著Eddie,隨即因為身後越來越重的腳步聲被迫聚焦在追來的女孩身上——和那聲音般配的長相,纖弱的女孩子,沙金色的長髮係成的滿頭的髮辮,在她衝去Eddie跳下的窗子時因為慣性而先一步飛向窗外。
「Edmund你這混蛋!說過了來學院時要告訴我的!」
而她呼喚的人早就溜得不知去向了。
西川本以為這只是學院生活中荒誕不經的插曲,而他和這個嘴欠的死神的交集到此為止。
「噯,這有人嗎?」有人指指身邊的座位。
「沒有沒有。」西川頭也不擡地答。
校外實戰演習後整個同期學員集合在禮堂做總結報告。因為各自佩戴武器,而且演習後大多灰頭土臉,學員們落座得稀稀鬆鬆。西川沒想太多,有些倦怠地俯在自己的右臂上打算小昧。
來人一邊輕笑著一邊坐下。「看來上課睡覺是你的習慣啊。」
西川這才意識到那聲音討厭得有點熟悉,半夢半醒中吃了一驚,便「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幾乎掀掉了一排的桌板。
此時本來眾人都已落座,教官們也逐一進場。滿廳的寂靜,他這一下格外突兀。
Eddie略略仰頭看著站起的西川笑。
「是嗎?我是覺得因為沒有神職就到處尋釁生事可能是死神閣下的習慣哦?」上次因為走廊窗戶莫名其妙破掉而只有他一個學員在場西川百口莫辯吃了不少苦頭,此時又被這「真兇」挑釁,他覺得自己的話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你這混蛋小看誰沒有神職?!」Eddie站起的猛勢對比西川有過之無不及,這下徹底掀翻了整排的桌子。禮堂裡的眾人紛紛側目之際講台側面發出爆裂的吼聲——
「統統——給我——滾出去!」
Eddie走在西川前面,穿過將學院演習區重重圍起的巨樹,走到海水剛剛能沒及的地方,唐突地盤腿坐下了。背影有點無奈又有點憤憤。
「誰啊那是,我還以為腦袋都要被他喊穿了。」
西川在Eddie旁邊彎下腰,隨即乾脆躺下了。
「就是魔法史課的老頭,講課把我講睡著的那個。」
Eddie回首看著已經閉上雙眼枕著自己雙臂的西川,「魔法史?我還以為現在實戰已經沒有人再用魔法了。」
西川睜開眼睛,這個話題好像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你上次不是說想要比試?我們可以試試:我只用魔法和幻術,你呢⋯⋯可以用武器,」他注意到今天除了腰間的細彎刀,Eddie背上還有一柄巨刃,「——或者咒術,如何?」
Eddie聽聞,左眼中忽然閃爍火光。他咧嘴笑道,「你是打算躺著打嗎?」
「那你是打算今天都被綁在地上嗎?」西川沒動。Eddie這才發現他支撐在身側戴著手套的右手,以及隨意盤起的雙腳上,都纏起了盤亙的樹根。
「雕蟲小技。」他用左手抽出腰間的細彎刀撐在身側,手腕和腳踝的樹根同時燃起黑色的火焰。Eddie就順勢站了起來。幾乎是於此同時,他的刀飛離了左手,正插在西川平躺著的胸口。
而那刀只是插在了地上。西川幻術留下身形漸漸地消失。
「忽略詠唱?這倒是有點意思。」西川的聲音從淺水的地方傳來,他正舉起右臂,身後的海水形成一面靜態的巨浪。
Eddie眯起眼睛看著那巨浪隨西川手臂落下向他呼嘯而來,經過西川的身體時卻猶如他並不存在。他只是鎮定地回身用左手抽出地上的刀,戴著黑色手套的右手在身側飛快地結印。巨浪即將吞沒他的前一瞬,從他舉起在身前橫握著刀柄的左手延展出一面燃燒著的黑色的牆。巨浪與之接觸的瞬間,與爆破的聲響同時產生的還有彌天的水氣。
「咳咳。混蛋。有沒有常識啊,哪有人會用火對應水⋯⋯」
坐在來時經過的巨樹樹梢的西川拿衣袖擋住側臉,再次好不容易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左手提刀躍起逼近的Eddie。
他驚呼一聲立刻躍下了樹梢,袖擺卻正反面都被劃穿了。
Eddie落在他面前,動作悄無聲息。
「不是沒有常識。魔法這種東西又不需要咒力近似度,當然是以元素相剋為根本。可是你都說了我要用咒力和武器來打,我只有這個來應對啊。」他說著揚了揚戴右手的食指,一朵黑色的火花跳躍在他指尖。
沒錯。魔法和咒術都以元素相生相剋為根本。魔法憑依在周邊的事物與環境,而咒術則是「生」與「滅」的言靈。對於西川借海水發動的「水」的術,一般應是以「土」來應對,而Eddie那個算是⋯⋯火嗎?難道是因為他的咒力近似是火,所以他才可以這麼毫不費力地略過詠唱甚至結印發動?
「看來你的魔法修為確實也算上乘。只不過想要磨滅意識,對抗魔物,恐怕這點程度也不夠吧。」Eddie收回指尖的黑焰,放下了那隻手。「還是說就和那島上的所有意識一樣,你也根本就從來沒打算過以消滅對手為目的?別幼稚了⋯⋯」
「哪來那麼多廢話!」Eddie挑起了西川的怒火,他俯身,和地面接觸的雙手迸發出微光的同時,一條條利劍般的樹藤從地面倒豎而起,由西川的方向逼近Eddie所站的地方。後者只是從容地走動躲閃著那些幾次差點要貫穿他的藤條,時不時拿左手中的細彎刀砍斷幾條來給自己開闢退路。
「你啊什麼時候才肯開始認真打⋯⋯」話間短暫地走神,Eddie的左頰被突然穿出的樹藤劃出了一條血痕。「嘁⋯⋯煩死人了⋯⋯」他伸手抓住了那條「罪魁禍首」的蔓藤,黑色的火焰不時便將其燃盡。
西川站起身,蔓藤也隨之停下那瘋狂的萌生。
他沒有答話,卻轉過身揚了揚右手以示告別。
他的島的「原住民」原本是植物的靈。
從其他世界來到第十七的生靈的意識,帶來了他們本有的對於植物的居高臨下,認為植物本就沒有自我。
他們於是成了被否定的尷尬的存在。
西川本也是這樣渾渾噩噩地存在於第十七的。
諷刺的是,儘管第十七的生靈的意識並不承認他們,這個世界卻似乎對於它所有的「子民」一視同仁:抵達第十七之後,他們的感知,情感,記憶,和其他意識無異。
他們之中很多只有在抵達後,才意識到擁有感知是何種福佑,何種禍患。
也有一些,不知為何帶著原本世界的記憶,感知對他們更是與生俱來。只不過或許因此,在這個世界他們也有著植物的樣貌,有根,無法移動。
卻可以聆聽,可以傾訴。
也有名字。
西川是他的島的名字。而他沒有名字。
在瞭解了咒力是如何運作的之後,西川常常想也許擁有名字正是那些個體如此不同的原因。
他知道很多像他一樣的個體離開了那座島,化用了聽起來合理的名字,扮作普通的意識,屏氣斂息地存在著。
而他只想用那座島的名字存在,就像他的存在就可以告訴其他意識,那座島是「活」的,就像每個在第十七的「人」活著一樣。
在他離開了那座島之後,他更常想的其實是,第十七也有很多很多的並不是意識的植物。他們從哪來?會不會第十七消亡的一切,也終有歸所?
大概是因為曾經是植物,和所有島上的意識一樣,即使在明白原來在第十七殺戮也會成立,有時也是必須,西川也從來沒有想過用自己的力量去抹殺別的意識。
因為是植物,他們中的很多在第十七的「壽命」遠遠長於他人:幾經朝中諸神更替,即使帝位不曾改變,島還是歷經了被作為流放地的必然。不能移動的同類被流民屠戮,在西川離開後漸漸成了稀鬆平常的小事。
是為什麼,從什麼時候起想要成為神?他覺得在流逝的時間中,自己的動機漸漸地模糊了。
Eddie的話,卻好像讓他想起了什麼。
成為神,成為沒有人再可以否認的存在。
頂著那個名字。
再次見到Eddie已是輾轉經年。
他終於擊敗了前一任叢林之神進入內廷,位列子爵。
引路的侍女一言不發地帶領懷抱朝服的他穿行在灌木叢生的小路間。他卻因在樹叢縫隙窺見那個躺在某宅邸門廊上的那個身影停住了腳步。
好面熟⋯⋯
「前面就是為子爵閣下備好的住宅。」
感受到身後跟著的人似乎並沒有反應,侍女終於轉身查看,這才注意到西川的注意力所在。
「啊,男爵Edmund閣下將是子爵閣下的鄰居。」
Edmund⋯⋯?
他眉頭緊鎖,一時間記不起這個名字。
晚間,他躺在宅邸屋頂看星星發呆。突然被瓦片的聲音打亂了思路。
一張臉倒立在他的視線裡。
「你還真沒戒備心。」
「在內廷有擔心被偷襲的必要嗎?」認出來人是白天看到的「鄰居」,應和他沒頭沒腦劈頭蓋臉的開場白,西川覺得也沒客氣的必要。
「好久不見。」Eddie說著自顧自地在西川旁邊半坐下,右手搭在屈起的右膝上。西川注意到那黑色的手套,似乎想起了什麼,記憶卻很模糊。
見西川並不應聲,Eddie沒被額髮遮蓋的左眼轉向他,似笑非笑。「我還以為植物的意識記憶力會好一點。」
西川努力搜刮記憶,隱約想起在學院時似乎見到過一個相似的傢伙,不過那已是逾百年前的事了。
Eddie的目光轉向空中,「我記得十幾年前千緣大祭司對屬地的西川島進行了「掃除」,現在那些有名字的你的同類,應該都不存在了吧。」
因這口吻,西川才記起眼前的這位正是千年傳聞不斷的死神。——據說其最終進入內廷,是因為一則神格無法提取,二則有他兄長Killov大祭司多次進言。
西川不自覺地皺起了眉,他這算挑釁嗎?
但是他的語調很淡然。
「我那時就想問了,你是為什麼想要進內廷?」
「⋯⋯說了你也不明白。」
Eddie突然笑了。
「隨便你吧。我只是從那時候就開始想,只留下那些對往生有羈絆的植物的記憶也許不是仁慈。」
西川一怔,嘴形微微張開想要說什麼。在近千年的修行中他對眼前這位死神的工作略有耳聞。
他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靜止地看著星空。那第十七和其他十六個世界唯一所共享的——星空。
西川以為他和這位新鄰居就此井水不犯河水,但事實證明內廷諸神的生活太腐敗無聊,而他太低估了這位明明有正經差事的死神無事生非的能力。
就像有天他經過Eddie府上,突然飄來一塊水霧一樣的東西。他四處張望,「肇事者」看來只能是正半躺在屋簷下身上隨便披著便服的Eddie:他正拿左手的食指在半空中畫圈。而那水霧般的東西還在從那無形的圈裡升起,聚攏。
「喂,你幹嘛?」
Eddie只抬了下眼,招呼也不打,繼續手上的動作,好像他府上隨意進來什麼人已經是常事。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啊?」西川字面意義的一頭霧水。
「水氣和塵埃,像這樣聚積起來,在某一個世界,被稱為『雲』。如果聚積得太多直到⋯⋯」他拖長了最後一個字,因為那團屋簷下的「雲」漸漸變成了灰黑,隱隱可以聽到轟鳴聲。
先是一滴,然後很多細密的水滴,墜落在西川仰起的臉上。
「是⋯⋯雨⋯⋯?」
Eddie眼底掠過一閃即逝的驚訝,恰巧被回望向他的西川捕捉到。
他坐起身來收回雙手,隨便放在盤起的雙腿上。笑笑地抬眼。
「你知道嗎,意識抵達第十七之後會被抹去記憶。但是他們很快就建立了抵達之前的生活,就好像對有些事他們還存在記憶。」他將目光轉向庭院——他的院子裡種著些潦潦草草的植物,看不出是什麼,或許只是雜草,看起來很久沒有打理過了。
此時那雨正落在屋簷下,院子裡,兩人身上。西川伸手試探地去接落雨,而Eddie看起來對這場景習以為常。「『買賣』,『利益』,『家』,『溫飽』⋯⋯對你來說,『雨』。你覺得是什麼讓這些概念根植在意識裡,即使抹去了記憶也沒辦法除去?」
西川答不上來。那雨帶來一種他所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放鬆與愉悅。
「Eddie你又在幹什麼?!」
還沒等西川來得及回頭看是誰在喝斥,一朵黑焰就包裹了那團雲,後者消失得了無痕跡。
「Killov⋯⋯」Eddie眯起眼睛望向庭院之外,大祭司Killov方才將施咒的手收回寬大的衣袖。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女孩子,沙金色的長髮,滿頭的髮辮,頂著珍珠色的圓帽。
Eddie看到西川努力搜刮記憶的表情好笑道,「哦,另外的那位是Penelope。」
啊,也難怪會覺得眼熟。西川想道。那似乎是在他進入學院不久後便從學院晉職為神的那個傳聞中的校友。
「你拿火來燒我的水?」Eddie揚起了眉,像往常一樣他的右臉遮在額髮下,那表情顯得更加挑釁。
「好像這不該由你來說我吧。」Killov只是很自然地笑笑,西川卻忽然間記起了他和Eddie在內廷之外的某次相遇。
「Dawson說今天有空,要我來問你要不要去繼續修行。」
Eddie沒有應答,只是站起了身整理了下凌亂披著的便服,然後向庭院外走去。走到一半才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回頭向西川道,「你也來。」
那根本不是個疑問句,連個設問句都不是——跟著三人離開死神宅邸的時候西川滿腹牢騷大概就是圍繞這個念頭。
一行人抵達Dawson大祭司府上時,寬敞的廳堂裡大祭司一人盤腿獨坐在矮茶桌一角。在西川看來Dawson似乎在閉目養神。桌上有三杯深紅色的茶。
一名侍女忽然不知從什麼地方悄無聲息地接近了四人。「Dawson殿下先行一步,有請Killov殿下及諸閣下隨後。」她的聲音縹緲不定,語畢向西川奉上一杯和桌上同樣的茶,隨後行禮退下。
西川狐疑地看著手上接下的茶,見其他三人都坐定飲下,便只好效仿。
回神時他和三人並立在一片荒蕪的平原。不遠處有另一人的身影背對他們佇立,褐色的長髮和雪白的朝服,正是西川在廳堂裡看到的Dawson的樣貌。
地面土石突兀,視線所及看不到任何其他生物。
「Eddie帶了客人。」Killov笑笑地望向西川。
「西川子爵閣下。」Dawson回望,微微頷首算是行禮。「今天就繼續上次的吧,Eddie,Penelope。」他先後看向兩人。
西川這才注意到原來兩人身上已佩了武器。自剛剛想起和Eddie在外城的邂逅,他腰間的那柄細彎刀和背上大得離譜(至少就Eddie的身高來說)的巨刃對他來說已經不再陌生。而Penelope手中的武器卻很別緻——那是一柄長度和茅一樣的武器,卻在兩端安置了對稱的刀刃。刀刃在中段截止,形成了恰好足夠兩手握住的柄。
Eddie和Penelope兩人拉開一段距離,互相行了禮以示比試開始。
Eddie解下背上的巨劍,用裸露的左手抽出腰間的細彎刀。刀刃向地。他等Penelope先攻。
她於是不客氣地揚起了武器的下端,直逼Eddie正面,被他輕鬆地後躍躲過。而此時她轉動手中的雙葉刀,另一端的刃趕上了Eddie拉開的距離,再次向他的額頭襲去。
這一擊被Eddie揮刀擋下。
Penelope借那阻擊的力量後退,隨即再度揚刃。這一次被Eddie乾脆地用細彎刀壓制住了下端的刀刃。她見勢轉而將武器向前推去,Eddie只是漫不經心地推開了逼來的刀背。
「我說,上次我不是建議你把這裡改造了嗎?你拿刀背打?」
西川瞥見Penelope的嘴角閃過一絲笑意——
她在武器握柄處稍稍用力,那雙葉刀自刀柄分成了兩把細刃刀。Eddie似乎沒有預料,右手用力推出Penelope左手中的一半的同時,左手卻放鬆了壓制。她甩開他那柄細彎刀,就向他左手腕砍去。
Eddie及時向後躍去,但他站定後西川還是看到血從他寬大的便服衣袖中滴落。
「煩人。」Eddie說著就拿戴著黑色手套的右手去拾一開始被丟在地上的巨劍。
他還沒來得及握緊,就聽到那巨刃落地的悶響。
「Killov你⋯⋯」
西川轉身看向Killov,他剛剛好像就指尖把什麼彈射了出去。
「你自己請來了客人,就不能用右手了。」Killov臉上仍舊是溫和的笑。
Eddie張了張嘴,最終沒說什麼,只是再直起身應對Penelope⋯⋯
那天的比試是Eddie贏了。但是結束的時候他也沒少吃苦頭。西川開玩笑說他會贏完全是因為他比Penelope抗打。
「那杯茶是什麼?」
「啊?哦⋯⋯我忘了你才入內廷不久。」Eddie一邊潦潦草草地包紮著傷口一邊說,「每個有司謂的神都有自己的『境界』。神可以以『具體』的型態進入自己的境界,借這樣的『介入』神可以影響和改變境界中的一切。而進入境界還有今天那種方式——任何神神都可以借『媒介』進入其他神的境界。只是這種介入不容許介入者改變境界內部。」
「大祭司也有司謂?」
「Dawson原本是大地之神,是在Xerces上位之後才成為大祭司的。」
西川沈默。他看著Eddie拿戴手套的右手歪歪扭扭地包紮著左臂,突然想起Killov的話。
「你的右手⋯⋯」
Eddie頓了頓手上的動作。「⋯⋯你總會知道的。啊不,可能還是永遠沒有機會知道比較好。」
西川於是明白這就是他能追問到的極限。
西川是後來才得知Dawson大祭司是Killov,Eddie和Penelope三人的師父。
自那日後他與幾人來往頻繁,也曾幾次和三人在Dawson的境界切磋。終於他被提醒到原來他在學院和Eddie第一次邂逅Penelope也在場,而Eddie奪窗而逃多虧了這位女神火爆而黏人的個性。
「噯,我們總在境界拿武器比試,如果是咒術⋯⋯」彼時西川正懶洋洋地坐在死神府上後院的露天浴池。
「那個不行,會把境界扭曲的。」Eddie坐在池沿係好浴衣,斟了半盞酒。即使是在浴池,他仍舊沒脫下右手的手套。
「我倒不是說想在那比試咒術,是說,你和Penelope用咒術打起來的話誰更強?」
「莫名其妙提起她幹嘛。」Eddie皺了眉頭。
「Edmund!」
——西川覺得聽到Penelope聲音的瞬間Eddie的表情大概是「驚懼」。他迅速解開了浴衣跳進了浴池,把頭也整個埋進水裡。
「你怎麼在這,Eddie呢?」西川看到Penelope閃現在浴池旁,臉上五味雜陳。
「啊⋯⋯說是光河有新的『成』的候選,洗⋯⋯一半被召去清理了。」
Penelope走後Eddie才終於浮出水面,劇烈地呼吸。
「好險!」
「你說她來這幹嘛?」
「八成是做了新的藥找不到實驗品⋯⋯」
「不是——」西川的眉頭都要擰成一團了,「就算這樣跑到浴池來合理嗎?」
「那你在這合理嗎?」Eddie爬上岸急切地拿浴巾擦著頭髮。
「我⋯⋯」
「還有你那是什麼措詞什麼「洗一半」?什麼?」
「⋯⋯懶得和你說了。我看你和Penelope比咒術,你一定輸。」
Eddie頓住手上的動作,抬腳從浴池向西川臉上揚了一朵水浪。
「你幹什麼?!」他一邊說著一遍回敬了一朵給岸上的Eddie⋯⋯
兩人就這樣你來我往地鬧了一會兒,Eddie突然揚起右手,還沒等驚恐的西川阻止,一簇雷擊落入了浴池。
「EDMUND——!你是不是蠢!雷遇到水會————啊—————!」
——那天之後兩人府上安靜了好些日子⋯⋯
而究竟「好些日子」在神以百年千年為單位的時間裡,又算什麼呢?
西川還以為這種打鬧嬉笑的日子便是以後為神的永遠。
直到那日Xerces宣布對Dawson進行追緝絞殺。
理由是Dawson集結了危及十六世界到第十七界限存在的可疑人物,密謀毀滅內廷。
無論指控如何,Dawson的罪名在其協同大量魔物突破界限直抵內廷的事件中坐實。
西川終於還是看到了Eddie用右手握劍,
看到了Penelope無淚的哭嚎,
看到了Killov在關鍵一刻決定手刃恩師卻失敗。
以Dawson事件「封塵」為起點:西川因戰功而被提升為侯爵;見證死神Edmund右手的危險性的內廷開始秘密議論分離死神神格的可能性;在隨後的100年中歷經「封塵」的諸神多次被遣往第十七各地排除被指控的Dawson合作者。
封塵122年。外遣任務終於漸漸蕭索。而內廷對西川來說卻變得愈加安靜,甚至太過安靜了。
封塵後他從未被安排和Eddie一同外遣。他甚至懷疑內廷一直在安排Eddie獨自進行任務——畢竟如果他被除掉,內廷便少了一個威脅。
Penelope也再不曾到Eddie和西川府上造訪。
Killov自封塵後便逐漸沈淪。據說沒有任務在身時如行屍走肉。
西川在這安定下來的日子裡卻忽然感到了恐懼。
因為他又一次質疑自己的存在。
質疑自己的身分。
「也許我只是機械執行命令的棋子中的一個。」
沒有思想,沒有情感,甚至喪失了表情。
像植物。
沒有任務的日子裡,西川會在黃昏時在屋頂等待夜晚降臨。
終於有一天深夜,瓦片的聲音引起了淺睡的他的警戒。
並不像上一次,他立刻坐直了上半身向腰間摸去。但他的武器不在。他這才回想到自己是在內廷。
於是他隨即轉頭皺眉望向聲音的來源,手在腰間忘了移動。
Eddie伸出雙手示意自己不是打算要偷襲。然後晃了晃左手中的酒盅。
西川留意到Eddie身著黑色的風衣,上面散落著塵土和乾涸的血跡。他沒被額髮擋住的左臉上貼著幾塊繃帶。
「比起你剛來時你的警戒好了不少嘛。」
西川沒有應聲,腰間的手卻收回了。
Eddie在他身側坐下,不知從哪拿出兩只酒盞,斟滿,遞一隻給西川。
西川遲疑著接過。
「好久不見。」Eddie可見的面容是誇張到可以溢出的笑,「很久沒來啦。Xerces老頭大約是想讓我死在外面——122年,第一次我沒有回來就接到新的外遣任務。我想大概這就是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了?只是暫時的。」
「啊?不要好像因為神的壽命永恆,就把所有小於永恆的時間視作暫時吧。」Eddie搖搖頭,不改臉上的笑,「『暫時』塵埃落定,這種安寧可以『暫時』持續。這『暫時』可以是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不好嗎?」
西川怔怔,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在他至今在第十七的生命中,哪一個才是「暫時」:是那些荒誕不經瑣碎的日常,還是屏氣斂息喪失表情的過往。
「你想說什麼?」
「Eddie,你是不是在酒裡放了什麼東西?」
「你在說什麼?當然沒有。」
「那別再那麼笑了,好噁心。」
Eddie突然收回了笑容,倒不是因為聽從西川,而是因為他的話而愣住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說別笑啦!」
星光裡,兩只酒盞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