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上空凝集著暗色的氣團,慢慢扭曲成螺旋的形狀。
Penelope在他身後無聲地跪坐在了地上,吃驚地將目光聚集在那團氣團上。
螺旋的底部漸漸逼近地面,在內廷牆內所有人都能夠看到那顏色的真實面目。
是魔物,密密麻麻的尖叫著形變著的意識,盤沿在那巨型的漩渦之中。
Dawson立於對應那漩渦中心的地面,大地在他腳下崩裂。
不遠的前方Eddie右手執著的漆黑的巨刃重重沈入他面前的地面,他能夠看到他心臟所在的位置有光若隱若現——隨即那奔湧的光蔓延向他的右手,包圍了他手中的劍身。
天邊的光河開始倒流,周邊的萬物以巨刃為中心聚攏移動,最終逐一消失在劍身沈入地面那流動而耀眼的光中。
在意識到Eddie要做什麼的時候,他展開了壁障擋住了身後與Dawson對立的眾人。
「停手啊!Eddie!師父!」Penelope拼盡全力向兩人的方向喊道。
他咬緊了下唇,垂下的右手中黑焰蔓延成修長的形狀,逐漸形成了一柄長劍。
那個男人鎖眉看向Eddie的雙眼,在他的劍鋒逼近他的一刻才鎖定了他的臉。
他以為他會在Dawson的臉上看到不屑,玩味,或者殺意。然而那並不是他所看到的。
長劍的尖端微微偏離了軌道。
他被衝擊彈開,恰落在離Eddie不遠的地方。
他於是就和周邊的萬物一起,片刻後就即將墜入那耀眼的光中。
他失去意識之前看到了Eddie突然放大的瞳孔。巨劍光芒的中心突然湧出了噴發的黑色火焰。光河開始重新逆流。火焰吞沒了整條螺旋逼近的魔物的巨龍⋯⋯
他從夢中驚醒,望著黑洞洞的吊頂。
封塵331年。整整331年他頻繁地反覆著那天的噩夢。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潛意識裡抗拒著忘卻,記憶才持續了如此之久。
他仍躺在地面,小丫頭在他攤開的左臂上酣睡依然。
他抬起右手撫了撫女孩深紅色的頭髮,仍舊躺著。天邊的光河正在漸漸沈落。
女孩叫做守。不是他起的名字,而是第一次見到這孩子時她重複著的字。
那時他剛剛完成清剿外城涉嫌輔助Dawson的某貴族——什麼名字,他早忘了。這孩子就站在橫七豎八的屍體中,盯著Killov,滿身滿臉血漬,不哭不鬧。
為什麼把她撿回來?
她就站在那,Killov聽到她念出了他的全名。
他的姓氏,除Eddie,Dawson和Xerces外無人知曉。偏偏這個古怪的孩子確確實實地念出了他的全名。
後來想起這件事,Killov常常想自己是不是幻聽,因為從那時起直到後來在Killov的教導下才開始牙牙學語的守再沒表現出一星半點的語言能力。
內廷常有人質疑守的存在,尤其是看到歷經多年她的樣貌不曾改變。只是權力居於Killov之上的,在內廷也只有Xerces了。自封塵之後,Xerces便對Killov置之枉然,似乎他對內廷有沒有多一個這樣古怪的意識沒有什麼興趣也並不關心。另一方面就此直接前來向Killov諫言的人多數只是對上了他空洞的眼睛——除了對Eddie和Penelope他原本就寡言少語。自封塵肅清之後因為並無要務在身,他更不願理會任何來人。
漸漸地他府上門可羅雀。他確是省了對繁文縟節的應對。
Eddie倒還是時不時來訪。
他有時挺妒忌他的沒心沒肺,封塵之後他仍舊是那個肆無忌憚的死神。
守固執地管Eddie叫「金」。Killov從來沒問過為什麼。雖然守在漸漸學會講話後,對諸神都能夠正確地念出其正名。對Killov來說,後者也並不再如他和守相遇的當日發生的事一樣突兀,畢竟他府上也曾人來人往,他想那定是耳濡目染聽聞而已。
外遣任務頻繁的時候Eddie曾幾次深夜來找過Killov。他們那時都說了什麼,Killov沒留下什麼印象,大概都並不是些和任務及政務相關的事。只記得背景裡Eddie和守像小孩子打架一樣,每次都很吵⋯⋯
「你不覺得那孩子很奇怪嗎?」那還是封塵紀年依始,有次Eddie到訪時守已經在大廳的矮几邊睡著。
「你覺得我聽到這種說法還少嗎?」Killov回應。
「那你幹嘛把這礙事的傢伙留在身邊?無聊想起給人做保姆了?」
Killov回身看看酣睡的守。做保姆?這倒是恰如其分的說法。撿回守之前小孩子對長年留守內廷的他是一種陌生的存在。教守講話習字時,Killov常想這是不是就是母親在自己幼年時看著自己的樣子;是不是就是Dawson教自己握劍時的心情。
「那孩子有時候讓我想起母親。」
「唔嗯。一樣的頭髮。」
Killov疑惑地轉向Eddie,察覺到他的目光,Eddie補充道,「聽師父提起過。」
那個稱謂讓兩人都愣了一下。瞬間氣氛有些尷尬。
Killov看著Eddie抬手把酒盞放在嘴邊。「你少喝點。」
「幹嘛,這種時候裝成兄長來教訓我了?」
Killov抿起了嘴,眉頭微皺。
那大概是那時他最不願被Eddie提起的一件事:Killov和Edmund,並非親兄弟。那是在封塵事件中昭著於Killov和Eddie的另一個被深埋的秘密。
他的父親是Dawson。
而他曾嘗試弒父,未遂。
那之後Killov曾想,如果他沒有得知這一真相,那一天他會不會真的能夠殺了Dawson。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別忘了大多數第十七的意識本來就是沒有家人的。」Eddie沒有看Killov,兀自盡飲了盞中的酒。「對我來說你就是兄長,而我也視Dawson如父。」
Killov只是張口深吸了一口氣。Eddie是在暗示他答案嗎?
「然後呢,這小傢伙哪天突然決定叫你父親,我一點都不會奇怪。」Eddie做了個鬼臉躍下門廊,「我得出發了。已經晚了兩個時辰。」
「Eddie。」Killov叫住走向宅院外的他,Eddie回身站定。「可別在這種時候死在外面。」
他輕笑,「要是作為神那麼容易就死了,反而輕鬆不少不是嗎。」
Killov從記事以來就覺得第十七對於生命的定義很荒誕。明明是已經死去的個體,仍然會受傷,仍然會因為受傷而死亡——消失。
在Xerces繼位之前,Killov也曾前往其他世界。第十七的意識受傷和其他世界大概有那麼一點不同。
所受的傷,因為肢體不是基於其他世界機理存在而僅僅是意識,是無法自然癒合的。那時他和年幼的弟弟Eddie爭論就這點而言第十七更為優越,因為對傷痛的處理儘憑咒術就能完成。那時咒術的理論還不完善,Eddie堅持因為治療的咒術十分耗費術者精神力,而且咒術並不是一個普通第十七意識就可以操縱的:在第十七作為外城居民,受傷就如同殘疾,因此第十七的意識更加脆弱。
此後就像被這兩種觀念分別支配,兄長長於醫術和幻術,精通對意識的治療;而弟弟則長於咒術與武鬥——「沒法恢復的話,就不要弱到會受傷啊。」
當然這場因為無聊而開始的爭論沒有提及第十七的另外一個極端:對於內廷對各種咒術修為達到極致並在無限的生命中日臻完美的神,也正因此而立於不敗之地。
神格是什麼,它們的存在究竟是為了什麼——Killov可以清楚地看到,神職的制度只是逐漸更加落實了同一群身居神位的意識的統治。
如果母親還在的話,這個問題大概還能被解答吧。
封塵之後,因為看到Eddie足以摧毀整個第十七的力量,一些因恐懼而產生的流言漸漸四散開來。Killov因被Xerces空置,並不再在諸神的議會上佔有一席。但他清楚這流言將引向何種結局。
關於Eddie的右手,Killov僅僅從Dawson那裡瞭解到,那是他神格的物質媒介,借以可以發動強大的咒力而已。
在封塵之後,Killov本有很多問題要問Eddie,可每次都被搪塞了之。
內廷難道就不好奇嗎?不,Killov都無法得到的答案,內廷恐怕沒人能從Eddie口中問出了。名義上,Eddie也是清剿封塵魔物的功臣。而之後他的行動更是完全在內廷支配之內,完全沒有破綻把柄。加之他平日胡鬧,友人眾多,內廷一半人傾向於袒護他,另一半雖然恐懼他的力量卻沒做好準備和這死神同歸於盡,兩頭只好就這麼僵持著。
Killov自地板上翻身抱起枕在他左臂上的守,起身把她抱回她隔間的床上。
他看著他深紅色的髮,想起了有同樣顏色長髮的母親。
不知道睡了有多久,他仍覺得很倦怠。Killov甩了甩頭,嘗試著找回一點清醒。
「唔⋯⋯嗯⋯⋯」孩童的聲音,是守醒了。
「Killov⋯⋯唔⋯⋯今天,有朝見。」
「啊⋯⋯完全忘記了。」他一臉茫然地看向門廊漸漸黯淡的天空。
「金來過。」
「嗯?」
「說是要出一段時間遠門!」
Killov長嘆了一口氣。「不知道這次又是什麼。」
「Killov不去找金嗎?」
「如果是朝見上接到的聖旨,此時早就離開內廷了吧。」
庭院漸漸被黑暗吞沒。Killov陷入了沈思。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了。
「唔⋯⋯呃⋯⋯」
嘗試著挪動了一下四肢,只覺得睏倦沈重,卻沒有料想的痠痛。
他打量著房間,頭頂上吊著懶洋洋旋轉著的風扇,扇頁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床邊的牆上牆紙已經開始剝落。他看去的時候貌似剛巧有一隻蟑螂爬過。
「⋯⋯真噁心。」
『怪就怪你要參加這種折價旅遊咯。』
「在家莫名其妙睡四天的話媽媽會擔心的吧。」
走道裡四下昏暗。男人的身後橫著幾具屍體。大樓內警鳴大作。
他和目標之前只剩下一道門,和門前舉著槍的兩人。
「你還在等什麼!開槍啊!」
看來離門更近右邊的那個是上司。難怪看起來大腹便便。男人笑,逼近了左邊手扣在扳機上的另一人,膝蓋頂向他的手肘,在他吃痛反射按下扳機的瞬間將他的手腕撇向天花板,一隻警戒燈應聲碎裂。
男人看向右側此時已在發抖的胖子,從後腰抽出單發手槍。槍在指尖旋轉了兩圈,子彈出了膛。
反手將左手捉住的警衛甩在牆邊,他將右手轉向他的左眼,子彈射穿了他的頭顱。
他走向門邊,看著那肥胖警衛的身軀搖搖晃晃地抵住牆向下墜去,又在他腦袋上補了一槍。
俯身扯下那屍體頸上沾著血漬的身分識別卡,起身把卡抵在門禁讀取機上——大門緩緩升起,裏面的中年男人正襟危坐,似乎在等待死神降臨。
他對著他的額頭,再次舉起了槍。
他走向梳妝台。那桌子上有好些似乎是煙頭留下的洞。他嫌惡地皺了下鼻子,從旅行包裡取出隨身聽,戴上耳機按下播放,裏面是語速極慢的異國語言學習錄音。少年嘴角抽動了一下,切換了音軌。這次是輕搖滾。少年舒了口氣,隨即俯身在行李箱裡翻找著什麼。
終於,他在一件衣服的袖子裡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那是一小瓶白蘭地。
『喂!』
「嗯?怎麼。這次我可是已經成年了。」
少年拿起梳妝台上旅店提供的玻璃杯,杯子有些油膩。他皺了皺眉乾脆擰開了酒就著瓶口飲下。
感到自己喉嚨的乾渴稍微得到了緩解,他定睛向模糊的鏡中的自己看去:白色的短袖襯衫衣領敞開,隱隱透出底下胸口圍著的白色的襯底。襯衫上滿是汗漬。染成金色的短髮根部已經長出了新的黑色。他撩起蓋住右眼的額髮,湊近了鏡子。
金色的右眼,黑色的左眼。
『你都還沒說,事情怎麼樣了?』
少年無聲地捉起桌上的遙控器,轉手背對著那上世紀的古董晶體管電視按下了上面紅色的按鈕。
「⋯⋯三日前SunRay Tech研發部門部長在一次恐怖襲擊中遇害。嫌疑人於當場抓獲。此次恐怖襲擊是否具有目標性還有待進一步調查。因此次事件,此前SunRay Tech競標得到對於南極的開發權受到質疑⋯⋯」
少年拿左手整了整衣領。鏡中映出他左腕上的黑色護腕。
『等等?三日?錦,你出去了整整四天?!怎麼⋯⋯』
「我去洗澡。夏天真是討厭。」
『喂!』
少年取下耳機,走進浴室帶上了門。
旅店房間再無他人。
臉上帶著刀疤的男人一遍遍朝押送他的警方討求道:「我只是拿錢辦事,委託只是要我拿到新藥的研發機密而已,沒有要殺人啊。」
「這些話留著到開庭的時候再說吧。」攙著他左臂的光頭警官把他丟進了牢房,就像丟枕頭一樣輕易。
她只有五感,沒有形體。目睹這一切發生後,滿足地轉換了視角。
到了哪去?記不太清楚了。好像去了一個左臂都是紋身的女孩子身上,她和家人起衝突,要離家出走;去過一個流浪漢的身上,在橋下躲雨;去過一隻貓的身上,凌晨在院子裡假裝自己在捕獵⋯⋯
明明需要一天做的事,她卻花了四天。三天裡她都只是在濫用那個叫做「津澤」的自身在他的現實裡撂下的藉口:「突然因為天氣太熱身體狀況不佳所以需要休息」。
「反正該做的事我都做了。」——所以提前享受一下自由沒什麼錯吧。
他關上房門向「旅店」——其實只是破敗的民宿——大門口走去。幾週前還是他同學的一群人正在海邊嬉戲。
他把額髮捋向耳後,走到沙灘邊,找了一個礁石旁看起來還算乾淨的地方坐下:好不容易洗了澡換了衣服,這沙灘上偏偏都是垃圾。他嫌惡地想。
有個穿泳衣的女孩子遠遠看到他,從沙灘上一條浴巾上拾起一件薄襯衣,一邊披上一邊向他走來。
「津澤,你沒事了嗎?感覺怎樣?」
女孩叫秋穗,原本是他們班的文娛委員。這場畢業出遊也是她組織的。
他不知道她這種關懷是習慣性作秀,還是社會性作秀。
裝作迷茫地從夕陽上抬眼,他看向她,「哦,已經沒事了。不過臥床太久頭有點暈。」後面這半句到底是實話——他房間的梳妝台上還放著白蘭地的空瓶子。
她盯著他金色難以區分焦點的右眼看了許久,然後繞過他,在他左邊距離礁石更近的一側坐下。
「津澤⋯⋯畢業後打算做什麼呢?」
「嗯⋯⋯家人安排了出國。」
「這樣啊⋯⋯」秋穗垂下眼睛,似乎有些失落。——國情如此,女孩子在家人沒有後台的情況下,大多高中之後就被迫停學工作或是嫁作人婦,想必秋穗的命運也大抵如是。他想著,避開她的視線,東張西望之際突然看到地上有半截煙頭。鬼使神差地,他想到了那夜漏雨的橋⋯⋯
他伸手拾起了那截煙頭,幾乎放到了嘴邊——
「津澤?」
他恍然回頭,秋穗疑惑不解的臉忽然讓他記起了自己是誰,手中的煙頭跌落沙灘。
「抱歉,我只是在想事情,根本沒留意手上在做什麼。」
秋穗眼中的疑惑瞬間溶解成微笑,「還是老樣子。津澤你啊一直都這麼神秘兮兮的。」
他望著她,不知是夕陽的映照還是暑氣,她的臉有些泛紅。
秋穗的臉逐漸貼近⋯⋯
「不好意思,明天就要回去了,我剛想到行李還沒有收拾。」他陡然站起來向旅店走去。
「現在的小孩子都想些什麼啊⋯⋯」他一邊走一邊拿手遮起右臉尷尬地自言自語。
『你在說什麼啊?你自己不還只有⋯⋯而且奇怪的是你吧?!⋯⋯多希望是我活著啊⋯⋯戀愛什麼的⋯⋯啊⋯⋯』
「⋯⋯我可不是變態。」
『虧你以男性的身分生活了13年,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閉嘴,Eddie。」
『無論怎樣,Dawson大人交代的事情完成了就好。下次可別再在外面遊蕩了,小心把自己都忘了。如果你再這麼做⋯⋯』
他沒留心聽下去。腦海中是凌晨時分花園草叢的土腥味,他作為貓的視界裡,空中飛過圓月的彩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