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夏周两人一路下山,倒也没再遇到风波,只是夏江月今日气力耗费太多,好不容易到了山脚下,一口气散了,便两腿一软,居然晕倒在地。
当她睁开眼睛,却见自己已经躺在一张床上。她心里一惊,但看自己周身衣物齐全,便松了口气,而当她看见周天和正伏桌而睡时,更是心中一宽,暗道:既然他也在,想来这并不是什么险地。
此时已经入夜,但屋里因点了好几根蜡烛,却也亮堂堂的。夏江月不由得感叹周天和的细心。两人共处一室,若是黑乎乎的一片,那就更是尴尬。此时的情景,宛如当日之“洞房”再现,夏江月不由得羞红了脸,心中暗道:这上天看来也是个爱玩乐捉弄的性子,此人是我的大仇家,但偏偏是他既扮过我的夫君,又扮了我的师哥,且我活了二十多年,除了几位师哥,能与我数十日朝夕相处的男人便就是他……
夏江月此时内心突然一片纷乱,莫名的怒火又起,便走上前去狠狠的打了周天和后脑一巴掌,喝道:“小贼,你是何居心?为什么要跟我在同一间房过夜?”
周天和头上吃痛,一下子惊醒过来,眼见怒气冲冲的夏江月站在身前,忙站起低头垂手的说道:“姐姐,对不住,我本不该睡着的,可是……瞌睡虫来了我也没抵挡的住。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昏睡不醒,于是我虽要了两间房,却打算坐在这里等姐姐醒过来再回自己房去,可没成想居然睡着了。姐姐,我决计没有任何不良居心,我这就走。”
夏江月知道周天和所言非虚,但嘴上却不想饶人,便又责问道:“我晕倒之后,你是不是又碰我的身子了?”周天和歉然道:“姐姐晕倒之处,地上蛇虫甚多,因而我不敢让姐姐便就在那躺着,只得抱起姐姐走出了山门。一出山门,我便雇了辆骡车,一路把姐姐拉到了这镇子上。到了镇上,我便寻了两个粗壮妇人,给了她们银子,叫她们将姐姐抬进屋中放在床上。我叫那两个妇人陪着姐姐,可她们居然拿了钱便偷偷溜了,当时夜已深,我找不来别的女子服侍姐姐,便只得自己坐在这儿了。姐姐,我真是多有得罪,请姐姐见谅。若你要打我出气,那便就打吧。”
夏江月举起右掌,却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怅然说道:“你何必这么细心的对我,这又换不来我免你一死。”周天和一愣,挠了挠头,答道:“我也不知。大概因姐姐是仙子般的人物,谁见了姐姐都想好好侍奉吧。”夏江月樱唇一撅,说道:“哼,我哪是什么仙子,谁又要一见我就想好好侍奉了?你瞧着全真教那些鼠辈不是一心就想把我碎尸万段么。我是魔宫妖女,才不是瑶池仙子。”
周天和冲口应道:“不,姐姐,你就是瑶池仙子。你若不是与那些道人结仇,他们一样会敬慕你的。”夏江月冷笑道:“嘿,你敬慕我么?怕不是心里恨死我了吧。我非要杀你,又动不动对你骂骂咧咧,拳打脚踢。换做我是你,若有人如此对我,我只想早点弄死他。”周天和忙道:“不,姐姐,我一点都不恨你。姐姐,我实话实说,早先我的确觉得你娇蛮强横,但相处久了,我却明白,姐姐你是个率真直肠的好姑娘。”夏江月不以为然的说道:“好?我哪好了?你没听见那个毕真云说我杀人如麻么?我手上近百条人命,你难不成觉得我是好人?”周天和道:“你奉师命行事,且你杀的人都是仇家吧。在我看来,你当然就是个好人。”夏江月喝道:“住嘴,我才不要当什么好人。当好人便总要被人欺侮,你这小贼更别用这些花言巧语来蒙蔽我,想要我以后饶你一命。本姑娘今日跟你分说清楚,无论你如何想尽办法让我欠你的情,我一样得杀了你!”
周天和凄然一笑,应道:“我当然知道呀。我可从未觉得我所做的事情会让姐姐欠上我的情。我全家落狱,救也救不出来,打小就定亲的未婚妻随即舍我而去;后来虽又遇佳偶,但第她却再次不知所踪。姐姐,你是志向高远的一代女侠,我便不怕你耻笑我这无名小卒没出息,人这一辈子活成这样,却也无甚滋味。姐姐早杀我一天,我便早解脱一天,只是姐姐自居身份,必须要跟我尽力比拼之后才动手。姐姐,我劝你呀,不必太被名望所累,现在便就杀了我吧。”
夏江月没成想周天和说出这番话来,心里便是一惊,便喝道:“小贼,我说六个月,那便就是六个月,我现在杀了你,这不是平白污了我的名声。什么叫不必被名望所累?江湖儿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名望可比性命重要。”她顿了顿,便又接着说道:“你是不是醉酒了?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周天和一愣,应道:“唉,是呀,今日一想到我累得姐姐一路遭难,便心下郁卒,就多喝了几杯。”夏江月怒道:“酒能乱性,你既然已有醉意,却还要跟我共处一室,这不是居心叵测是什么?你快滚。”
周天和忙应道:“是,是,我本就该滚了。姐姐说的对。”说罢,便立即出了这间客房。
夏江月看房门一关,便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至于为什么哭,她却也一时说不清道不明。
第二日一早,夏江月刚刚梳洗过了,一个粗手粗脚的女孩子便给夏江月送来了清粥和小菜当做早饭。这女孩一言不发的放下吃食就想走,夏江月忙拉住她问道:“妹子,是个黑黑壮壮的公子叫你来送饭的?”女孩一脸的不高兴,答道:“哼,可不就是他么。我是东家的女儿,又不是丫鬟,他给了我爹几钱银子,我爹就一大早把我叫起来熬粥,又差我来给你送饭。真是的,我何时伺候过人啦,居然要我来做这个,真真儿的气死个人。”夏江月微笑道:“多谢妹子啦,想是你爹并未把银子分给你,因而你才不高兴吧。”女孩道:“姐姐,你倒是明白人。你生的跟庙里墙上画的天宫仙女儿似的,我服侍一下你原也算不上什么。但我爹平白得了那么多银子,却连一文钱都不分于我,那可真是促狭的紧。”
夏江月一笑,从头上把一枚镶着珠子的金钗拔下,递到女孩手里,说道:“这个送你啦,我也不知道这物事儿值多少钱,想来也不止几钱银子吧。”女孩一看那簪子,脸上乐开了花,说道:“何止几钱银子呀,这么沉甸甸的金钗,还有颗珠子,至少能值个十两银子嘞。姐姐,你怕不是真的是仙女儿下凡吧,一出手就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夏江月抿嘴笑道:“你们一个二个的都说我是仙女,我哪里是啦?仙女哪有我如此这般莽撞横蛮的。”女孩道:“姐姐哪里莽撞横蛮了?你温言细语,亲切可人,我一见就心里欢喜的紧。方才进来脸色不好,却也不是做给姐姐看的,只是恼我爹太吝啬罢了。”夏江月怅然道:“爹是不能自己选的,他大方也罢,吝啬也好,总归也是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便不要再记恨他了。像我这样爹爹早亡的,却也很羡慕妹子你呢。我爹就算是个促狭鬼,但只要还在人世,我便也心满意足。”
那女孩一惊,心道:呀,这仙女姐姐居然还是满腹愁怨呢?我可得赶紧走,她若拉着我诉苦,我可得烦死了。
当下女孩便福了一福,说道:“姐姐,我的差事已经了啦,多谢姐姐送我这金钗。我得先行告退了,还要去伺候我卧病在床的娘亲。”夏江月忙应道:“妹子快去吧,好好照顾你娘,她必会早日康复。”
女孩离了屋子,夏江月瞧着铜镜里的自己,不由好奇的自问: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是一向心狠手辣刁蛮强横,所有人都望而生畏么,怎的那妹子却说我温言细语,亲切可人?
夏江月怔怔的随意吃了些早饭,便步出客栈,正好看见周天和在客栈门口给两匹骏马备鞍。夏江月便问道:“喂,你吃过饭没有?”周天和道:“天麻麻亮起来,吃了两三个饼子,便赶去马市啦。这马市上,好马一早儿就被人抢光了,因而必须得一开市就去,才能不至于只能买些蹩脚货。这两匹马虽不如咱们从濠州带出来的,但却也脚力不差。”他顿了顿,接着问道:“店东家差人给姐姐送饭了吧?我就怕他跟昨天那两个粗壮妇人一样,收了钱却不干活。”夏江月应道:“东家的女儿亲自送来的,我已经吃过了,却还剩下不少。你胃口大,早晨只吃几个饼子怕是不够,你再去吃点罢!”周天和摸了摸肚子,尴尬的笑着说道:“我可怎好再进姐姐的房间呀。”夏江月皱眉嗔道:“我叫你去你就去,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不害臊么!”
周天和风卷残云,把夏江月剩下的粥菜吃了个一干二净,夏江月笑着说道:“昨日说你是个大毛猴子还真没错。你这副吃相,哪有半分像个富家公子。”周天和脸一红,说道:“我娘也总这么说我,可我就总是记不得要改。”夏江月喝道:“哼,把我比作你娘么?我若生出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孩儿来,非气死不可。”周天和道:“岂敢岂敢,姐姐你以后的孩儿必定跟你一样仙气翩然,绝不会是我这般粗鄙的模样。我娘自小被蒙古人养大,粗粗拉拉的,可绝没姐姐这般出尘脱俗的风采。”
夏江月啐道:“呸,世上哪有儿女妄议父母不是的道理?你娘若知你说她不如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女子,不知要有多伤心呢。”周天和忙道:“是,是,姐姐教训的对。”
夏江月虽斥责周天和,但心里却不知为何颇为得意,不由得便想起自己钟情那人提起母亲便肃然起敬,说她是世上容貌性子最完美之女子;若不是她已不在人世,自己若过后几十年都要与这天下无二的婆婆相处,那可真不是件易事。
两人收拾好了行李,便即离了客栈。夏江月见周天和背上的包袱比昨日大了许多,便问道:“你这是去买了什么好东西啦?”周天和笑道:“昨日一同投店的恰好有个果品商人,我便给姐姐买了二十斤干果。只可惜这小地方的商人没什么好东西,便只有红枣、胡桃仁、花生三样,聊胜于无,姐姐路上可以拿来当零嘴吃。”夏江月嗔道:“买这许多干什么呀,把我当牲口喂么?”实则她心中却很是高兴,不由得又暗自感慨道:为何此人却是我的仇人呢?若是我的朋友,那该多好。
出的这镇店,周天和便把那原先朱芸紫带着的地图拿出来瞧着该怎么走。夏江月瞥了眼地图,心念一动,说道:“我们向西拐去秦州,我娘以前的家宅就在那儿。她离家已久,我去买些特产给娘带回去解解她的思乡之愁。”周天和有些为难的说道:“孝敬令堂当然是应该的,但这么走的话,路上又要多耽搁好些天……”夏江月秀眉一蹙,喝道:“我说去就去。怎么,你是想早些离了我这‘刁蛮不讲道理’的女魔头是吧?”周天和道:“我哪儿敢。姐姐又哪是刁蛮不讲道理。”夏江月冷笑道:“哼,那日在去天梁宫之前,你亲口说的,你从未见过我这样刁蛮不讲道理的女子。你难不成还想赖账?”周天和一愣,说道:“这……姐姐,我自己都忘了,你却怎还记得。”夏江月道:“你就当我小心眼好了,哼,你冒犯我的每句话每件事我可都记得一清二楚。”周天和苦笑道:“那……来日姐姐杀了我之后,这些事便不需记着了吧?心里放着太多仇怨,自己也过不好呀。”夏江月喝道:“我偏要记得,你管得着么?什么叫心里放着太多仇怨我就过不好?你是巴不得让我别再恨你把你当仇人吧。你想的美!”周天和情知分辩无用,便只得悻悻的应道:“姐姐哪里话来,我可从未做此奢想。姐姐若想恨我,那就我死了接着恨吧。”夏江月却更怒了,厉声斥责道:“你这小贼,难不成想让我记你一辈子?你什么居心。”周天和无奈应道:“是姐姐自己说我死了你也要记得所有我冒犯你的事情啊。”夏江月抬手就给了周天和一掌,说道:“记得你的罪过,并不是记得你这个人!你要我记你一辈子,你也配?”周天和凄然道:“当然不配……姐姐,咱们别斗嘴了,速速赶路吧。因你要改道,咱们就更不能耽搁时间了。”
夏江月此时也觉得自己的确很不讲道理,心下有些过意不去,便撅起嘴说道:“好啦,我不该又动手打你,可你以后也别再说些怪话来噎我了。你若真觉得拐去秦州太过麻烦,那我不去便是。”周天和忙道:“不麻烦不麻烦,孝敬令堂那是天大的事情,只求姐姐不觉得多看几日我这丑怪大毛猴子是脏了眼睛。”夏江月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是啦,你也认了你是大毛猴子了。啊,我知道你为何买那么许多干果了,毛猴子可就是最爱吃那些呢。”这话说罢,夏江月旋即意识到这便是连自己也说成了毛猴子了,便啐道:“呸,一肚子坏水的小贼,引得我又说些浑话出来,我真是不能睬你了。走啦!”
周天和还未及想清楚为何这叫做浑话,见夏江月打马奔走,便忙也跟上。
两人专心赶路,不几日便过了宝鸡,此时已经进入陇地,只是依然还被划在陕西行省之中。
这西北之地并未像江淮湖广那样遭受那么多的兵灾,因而瞧上去倒像个太平之地,只是人烟较中原一代稀少许多。
此地风物民俗与中原已然非常不同,虽黄土秃山,满眼荒芜,村镇鲜少看到,但只要有个州县,便都城墙完好。要知蒙元朝廷怕宋朝遗民反抗,便将原先宋地的城池毁去了十之六七,且严禁重新修建城墙。
一入陇州,奔驰数十里之后,道路越来越不好走,眼见一座大山横在跟前。夏江月皱了皱眉,说道:“这破地方就是山多,也不知道这山能不能骑马翻过去。若又是只能徒步翻山的话,只好出了山又去再买两匹马了。”周天和略为难的说道:“姐姐,你要知道,朝廷是不许民间私养马的,养马卖马必须得有官批的执照,因此这些乡间马市都是偷偷摸摸的开,马价也是飞高。我买这两匹好马便花了八百两银子。咱们出来带的盘缠算起来有一千五百两银子,姐姐一路上赏这个赏那个的,总也散出去了二百两上下,咱们吃住又花了一百多两,这样算下来,我们现在手里不过三百两银子啦,可是再买不起好马了,只能买些寻常的驽马慢慢悠悠的走。就算是驽马,便也总要七八十两银子一匹,因而若再买两匹,我们就只剩一百多两银子,就怕支持不到昆仑山。”
夏江月笑道:“你这粗粗黑黑的,算账倒是算的清楚呀。”周天和道:“我家世代经商,从小就没停了的学算账。”夏江月却又喝道:“既然精于算账,那为何这次要买这么贵的马?你不知道陇地山多么,随时可能得弃马爬山。你这真是平白浪费银钱。”周天和苦笑道:“我从来没到过西北,真是不知此处山多。我买好马,不就是为了早些让姐姐抵达昆仑山么?要知我们这马一天至少跑个一百五十里,而便宜的驽马,有时候一天三四十里都跑不到,这岂不是几个月都回不去了?”夏江月樱唇一撅,说道:“好啦,怪我非要去秦州。兴许按以前的路线走便遇不到这么多山。”周天和忙道:“不怪姐姐,绝不怪姐姐……”夏江月白了周天和一眼,嗔道:“嘴上说不怪,心里不知道把我埋怨成什么样儿了。算了,秦州我不去了,咱们原路返回,按照那图上标记的路线走。”周天和略思索了一番,说道:“也不必这样,兴许我们可以把这山绕过去。”
正说话间,却听得一阵銮铃声响,居然有一队车马也向着夏周二人行来。夏江月脸上一喜,说道:“你瞧,他们又骑马又坐车的,说明这山里必有马能通行的道路。一会他们过来,我们打听一下。”周天和沉吟道:“小心又跟那次的几个‘猎户’似的,看姐姐美貌,又把你掳去非要成亲。”夏江月脸一红,啐道:“呸,哪有那么多人想跟我成亲。若真是这样,我们故技重施呗,继续说是夫妻不就好了。”周天和道:“可是并不是所有的盗匪都有那三不取的规矩啊。”夏江月一皱眉头,仔细瞧了瞧那渐近的车马队伍,抬手便给了周天和肋下一拳,说道:“你傻啊,你瞧,骑马的都是些女子。那骡车的形制一看也是女眷所乘,一群女人,怎么可能打我的主意?”她一顿,又莞尔笑道:“我看呀,是你该担心被掳去成亲吧。逼你娶个也长得像大毛猴子的姑娘。”周天和笑道:“大毛猴子娶大毛猴子,倒也贴切。”夏江月旋即想到自己之前曾不小心把自己也说做毛猴子,便以为周天和是有意轻薄调笑她,便红了脸没头没脑的捶将起来。周天和莫名其妙,好在粉拳上身,也不当回事,只是挨了十余拳之后,周天和不得不提醒道:“人家看得见了,姐姐你这样打我,叫外人看去还不知道心里怎么嚼舌子呢。”夏江月一想此话也有道理,便停了手,说道:“哼,一会儿我上去问话,你可一句废话别说。”
待得那队车马走到近前,周天和一看,果然马上之人全是些神态勇武,目光炯炯的中年妇人,想是都有武功在身。而那骡车装饰华贵,倒像是哪家的小姐太太所乘。
夏江月迎了上去,在马上浅浅一福,问道:“姐姐们,可是要进山?”领头的妇人应道:“不进山为何要走这条路?”夏江月道:“那翻过山,是否便可以前行至秦州地界?”那妇人哈哈大笑道:“小丫头,你虽生的齐整,却什么也不明白啊。面前这山,叫做金门山,倒还真有条路可以钻山而过。但出了金门山,便又是大方山,那可就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了。你若要去秦州,哪有这么走的啊。过了这金门山,须得北上绕个弯子,经陇州,过陇关,然后再往西,那才行得通。”
夏江月生平最厌烦别人说她什么都不懂,听了这妇人的话,心下不快,便想出恶言相对,周天和一看夏江月的脸色,就知她又想吵架,忙低声道:“姐姐,稍安勿躁,问清楚路才是正道。”夏江月一愣,心想确是如此,便把怒火强压,问道:“总之是要先过这金门山是罢!”那妇人道:“正是。姑娘若不知该怎么走,跟在我们一行人后面就好,我们便是要去陇州的。我们走惯了这条路,决计是不会出错的。”夏江月点头道:“那便甚好,多谢姐姐们相助。”那妇人道:“好说好说,我们陇州李家向来是乐于助人。”
周天和一看,那骡车的门帘上果然有着个斗大的“李”字,心道:想来是左近乡里的大户,应当不会做什么歹事。
夏江月心里也是一般的想法,对周天和笑了笑低声说道:“那车里若坐的是个小姐,说不定还真是非要嫁你呢。”周天和笑着应道:“是啦,必也是个大毛猴子模样。”夏江月道:“万一是个天仙呢。”周天和故作正色道:“一座庙容不得两尊神仙,一个城也放不下两位仙子。既然已经有姐姐这仙子在了,必不会再有别的仙子啦。”夏江月嗔道:“油嘴滑舌。我是妖怪,才不是仙子。”
两人缓缓的跟在李家一行人身后,眼看着路越来越窄,终于进了山。但见路两旁断崖高悬,树木葱郁,凉风吹过,一阵子的窸窣声响,时不时的便见数只红脸白羽的桃花鹭飞起又落下。周天和看到这些鸟儿,便问道:“姐姐,上次吃了那黑羽桃花鹭,有没有觉得对气力恢复有益?”夏江月白了他一眼,应道:“还提那劳什子作甚。那白大郎当时肯把这么贵重的物事给我吃,便已经是没安了好心了,我居然还没提防。”周天和感叹道:“亏了姐姐当时没再一味的宁死不屈,反配合我做了那出戏,否则那后果还真是可怕。”夏江月一愣,幽幽的说道:“我要回昆仑山成亲,我可不想随随便便就死。”周天和道:“是呀,姐姐这般人物,还是爱惜自己性命的好。想来你的夫君定是长相极英俊,武功也极高,对不对。”夏江月想起那人,心头一甜,微微一笑,说道:“那是自然。他虽说不上貌比潘安,但总归不是你这样的大毛猴子。且他武功现在比你高十倍不止,也不像你这般的婆婆妈妈琐琐碎碎。”周天和叹道:“唉,的确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姐姐。”夏江月眉头一皱,嗔道:“怎么还唉声叹气的,阴阳怪气是不是?”周天和忙陪笑道:“决计不是!”夏江月又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正在此时,却听见两边山林中呼哨声阵阵,惊起千百只飞鸟。周天和道了声:“不好。”便拔剑在手,又对夏江月道:“姐姐,怕是要出岔子,咱们见机行事。”夏江月点了点头,说道:“若是冲着李家这群妇人来的,咱们便不必担心,这十几人个个武功不弱,对付百十个山贼不在话下。若他们是一伙的,我们便只能调转马头狂奔了。”周天和道:“好,就是这样。”
但见四五十手拿钢刀的汉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将一行人前后围住。
带队的骑马妇人怒喝道:“大胆毛贼,陇州李家的车马也敢拦么?”盗匪中领头那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拿刀尖指了指跟在李家马队后面的夏江月,说道:“俺们当然不是冲着你们姓李的来的,咱们乡里乡亲的,犯不着打架。俺今天是要收了这个仙女儿一样的雌儿。哎哟哟,我真是看了一眼就没魂了,大美人儿,你跟着哥哥回山上吧,保准让你天天跟回了天宫一般的逍遥快活。”群盗跟着一起淫笑了起来。
周天和苦笑着对夏江月说道:“瞧,又是打你主意的。”夏江月伸手狠狠拧了周天和膀子一把,啐道:“呸,你还笑,你幸灾乐祸是么?”周天和还未及开口,带队的妇人就又喝道:“跟我们有缘同行的,便是我们李家的客人,焉能让你等毛贼冒犯?知趣的快些滚吧,若是动起手来,可别怪我们兵器不长眼。”盗匪头目嘿嘿一笑,说道:“都说你们陇州李家娘子军如何如何,俺瞧着也就那么回事。道上的兄弟们也是给你们面子给的忒大了,俺‘大胆王’偏就是不信这个邪了。你们既要护着这雌儿,那咱们就打一场,若是你们输了,便也跟俺们回山呗。你们虽都徐娘半老,但总也算是长得干干净净,俺们弟兄也能凑合着耍弄耍弄。”
马上的这群妇人一听这匪首说话如此放肆,俱都大怒,全部把长剑仓郎朗出鞘,带队的回头对夏周二人喊道:“两位不必动手,这群毛贼辱及李家,让我们料理了他们。”那匪首哈哈笑道:“来呀,上呀,道上的光棍,谁怕谁?”带队妇人双眉一竖,从马上飞身而下,直取那匪首“大胆王”。其余的妇人也纷纷下马和群盗斗在一起。“大胆王”怪笑着大呼道:“我跟你们家姨太太还是亲戚嘞,你要自己人打自己人嘛?”带队夫人怒喝道:“住嘴,胡说八道些什么!”
周天和对夏江月问道:“我们真的不出手?”夏江月应道:“既然已经划下道来,她们要自己料理了这群毛贼,我们若贸然出手便是折损了她们李家的面子。我们且先看着吧。”周天和点头称是。
这群妇人一人抵住三四个匪众,虽落不了下风,但一时也无法取胜,而那边厢的匪首“大胆王”居然身手颇为不错,与带队妇人堪堪斗了个旗鼓相当。夏江月瞧了一阵子,对周天和说道:“嗯,你瞧,李家的家传诗仙剑法我原以虽历史悠久,但却招数平庸,没想到却也不差。不过这匪首功底扎实,用的应是原先华山派的断瀑刀法,且他看上去膂力超群,打的久了,这妇人怕是要吃亏。”周天和道:“那要不要去帮她一下?”夏江月摇头道:“不急。”
十余妇人与这伙盗匪乒乒乓乓的打了快半个时辰,几个妇人挂彩,却也有更多的盗匪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但匪首那边情势果然已经出现变化,他像是越战越勇,大刀猛砍狂砸,带队妇人虽剑招不乱,但气力已经不足,每次招架住匪首的刀招,身子都要略微摇晃。
周天和有些着急,便道:“姐姐,现在该去帮忙了吧?”夏江月略一沉吟,说道:“再看看。”周天和无奈,刚想拔剑,就又只能把手收了回去。
但见带队妇人左腿突然一软,上身便出现一个莫大的破绽,匪首“大胆王”嘿嘿一笑,举刀便砍向带队妇人的右肩,震天和忍不住一声惊呼,却见那骡车的布帘一掀,一道淡绿的身影跃到“大胆王”跟前,寒光一闪,当啷一声,“大胆王”的刀被格挡了出去。
周天和此时看清,那淡绿的身影是个身材苗条娇小的女子模样。夏江月笑道:“你瞧,车里坐的是个天仙而不是毛猴子。”周天和此时可顾不得跟夏江月说笑,因那女子足足比“大胆王”矮了一个头,腰似还没他上臂粗,这若斗将起来,哪能落得好去?
此时带队妇人已经稳住了神,又出剑攻上,与绿衣女子一齐对敌匪首。
“大胆王”胡乱舞了几刀,喊道:“堂堂李家,耍赖皮呀,两个打一个!”说罢,转头便跑。带队妇人喝道:“恶贼,你还想溜之大吉?把脑袋留下来吧!”刚想一步迈出,却又是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倒在地。绿衣女子说道:“绫姑,你腿上有伤,我来料理他。”说罢飞身而上。但见“大胆王”一回头,左右手先后扬了起来,想是射出了暗器。绿衣女子用剑拨开一枚暗器,却没躲开另一枚,惨呼一声,捂住肩头躬身不起。“大胆王”哈哈大笑,持刀转身上前。
周天和见情势危急,便也不顾夏江月允不允他出手了,运起轻功心法,从马上飞身而起,在“大胆王”就要一刀砍在绿衣女子脖颈的当口,一掌击在刀面上,故技重施,钢刀断成两节。
“大胆王”大惊失色。他可全然没想到这黑黑壮壮貌不惊人的后生居然有如此惊人的内力,当下便愣住了。周天和可丝毫不停手,欺身向前,滴溜溜转到“大胆王”身后,一脚踢断他右腿,又把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夏江月此时略略有些生气,心道:这小贼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我没让他上他就上了,哼,一会看我怎么数落他。
那带队妇人面上又喜又怒,喊道:“公子,杀了他!”夏江月也喊道:“杀呀!”
周天和本不习惯伤人性命,但这匪首确实极为可恨,且夏江月都开口了,若不杀待会怕是又哭又打的别人看去不雅,当下便心一横,一剑将其喉咙割断。其余群盗本是乌合之众,一见老大嗝屁,当下发一声喊,四散逃走了。
此时绿衣女子抬起头来,恰与周天和四目相对,愣了片刻,便满脸通红,又垂首不语。
周天和心中也是一荡。这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虽手拿长剑,但容貌却文雅婉柔,且眉目之间满是一派的质朴天真,与琉璃香的神态极为相似。
带队妇人此时跪拜在地,口中说道:“我李绫姑在此多谢公子,救了我们的大小姐!”周天和忙道:“姑姑不必多礼,我……我……我先回后面去……”他一句话没说完,便匆匆跑回队尾,又翻身上马,转头一看夏江月,果然见她似笑非笑,满面讥讽的神色。周天和低声道:“姐姐……我……”夏江月冷笑道:“哼,你什么你。分明是看见人家大小姐有难,你就忙不迭的要去救。好呀,这下你就真等着她非要嫁你罢。”
那边厢李绫姑却肃然对那绿衣少女说道:“大小姐,太夫人万分嘱咐,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你都不能贸然出手,可你却不当回事。”绿衣少女嘟了嘟嘴,说道:“绫姑,方才我是看你马上就要遭遇不测,这才实在忍不住呀。”李绫姑道:“他有暗器,我难道便没有么?我马上就要发射梅花镖了,可大小姐你却跃了出来,我便无法打出暗器,失了绝好时机。”绿衣少女吐了下舌头,说道:“绫姑,我给你道歉好不?等回府了,我给你些好酒行不行?”李绫姑应道:“大小姐不必给我道歉,但你这中了枚袖箭,回去我却怎么交待?”绿衣少女笑道:“这袖箭没毒的,拔出来就好啦,我去跟我祖母说一句,绫姑你不会担责的。”
夏江月瞧了那少女的身影片刻,对周天诡笑一下,说道:“我去替你问问这大小姐的名讳。”说罢,都不等周天和回话,便打马奔到绿衣少女跟前,说道:“妹子,多谢你的部属帮我打跑了这群恶匪。我姓夏,名江月,但不知妹妹如何称呼?”
绿衣少女一看夏江月这般的绝世姿容,心中又喜爱又羡慕,便低下头应道:“我叫……李桐君。”李绫姑忙皱眉说道:“大小姐,焉有随便把闺名告诉外人的规矩?”李桐君道:“这位姐姐先已先把她的芳名告知了呀,来而不往,非礼也。”李绫姑无言以对,只得摇头叹了口气。
一行人重整了队伍,继续上路。
夏江月笑嘻嘻的对周天和说道:“你的这位大小姐呀,自然是姓李,名字叫桐君呢。多好听的名字呀。”周天和脸一红,道:“姐姐你的名字也很好听。这‘江月’二字,自古以来多少文人墨客咏过呢。唐朝张若虚那两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何等的意境。哦,还有孟浩然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也是令人心旷神怡百读不厌的佳句。可这‘桐君’,听上去老气横秋的,像是古人的名字,缺了太多的潇洒之意。”
夏江月口中嗔道:“又开始油嘴滑舌,卖弄文采。”但实则她心里却莫名甜丝丝的,暗道:总归你也不枉了咱俩的一番交情,还能引经据典的说我的名字更好;我可得把这几句诗记住,回去背给我娘听听。
夏江月在练武上颇有天赋,但说起背诗,却实在不在行。她一路翻来覆去的要周天和跟她说了十余次这几句诗,方才记得一字不落。她微笑着对周天和说道:“你耐心真好。若师尊传我一招,我这么久才记住,非被打的死去活来不可。”转而一想周天和必定在肚内笑她愚笨,夏江月又气不打一处来,伸手便又猛捶了周天和好几拳。周天和只陪着笑脸,也不多说什么。
那带队的李绫姑见这对青年男女一会说说笑笑,一会又拳打脚踢,便生了跟之前无数人一样的疑问: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这姑娘上句话还笑容满面,下句话却突然就脸色一沉伸手便打,这性子可真真古怪的紧。哼,这样乖戾的女子,皮相再好,哪个汉子以后若娶了保证过的苦不堪言,还是我们家大小姐那般贤淑文秀的才会是个好妻子。
李桐君此时又坐回车内,当然并不能看到外面发生着什么,她此时心里却在砰砰直跳,暗道:他好厉害,居然一掌就能打断一柄钢刀;那位神仙般的姐姐既然跟他一道,想来武功也是高不可测。唉,她不比我大几岁,却比我美那么多,武功也高不知道多少倍,我……我……我这样的平庸女子,以后还是别以江湖儿女自居,就老老实实在家相夫教子好了。
一想起“相夫教子”四字,李桐君脸上便是一红,心道:唉,说是要相夫教子,可上门求亲的,没一个像样儿的人,难不成以后我就随便挑一个嫁了?兴许我这样的平庸女子确也就只配得上他们吧……
穿过这金门山,一行人转往北,在路上匆匆吃了干粮之后,又行了好几个时辰,直到接近天黑,这才终于进了陇州地界。
这陇州依汧水而建,是个小城,因蒙元灭金时曾在此激战,因而城墙损毁甚重。后来元庭不准维修城墙,便就留下了这番残破的景象。
陇州城内虽还算热闹,但街市鄙陋,连濠州也不如。街上行人一看见李家的车马过来,纷纷都闪在道旁恭然肃立。又有不少人看到了夏江月,纷纷啧啧称奇,暗赞李家的客人果然不一般。
这李府占地并不甚大,但高墙深院,修筑的也颇为坚固扎实。一行人在后门处停下,李绫姑在马上行礼道:“两位,这条巷子走到底,左转,便是城中最好的客栈。两位去柜上跟他们说是李家的客人,他们便会好好安排的。店钱便记在李家账上就好。”夏周二人谢过,正准备拨马前行,却见那骡车的帘子一掀,李桐君探出身来,对夏江月说道:“夏姐姐,这位公子,那客栈虽是城里最好的,却也还是粗鄙的紧,配不上两位这般人物。若姐姐和公子不嫌弃的话,请到我家宅子里将就一晚吧。”李绫姑皱着眉瞟了李桐君一眼,心道:大小姐,你也过于好客了。这两人看着像模像样,但却不知来路,迎进府里惹出事端可怎么办。
但李绫姑是下人身份,大小姐开口相邀,却也不能当面呵斥,便只得一言不发。
周天和自己也觉得不想麻烦这李家招待,但夏江月却微笑着说道:“好呀,桐妹子,只要你不嫌我这山野乡女不懂你们大户人家的规矩就好。”李桐君道:“姐姐哪里话来。姐姐仙子般的人物驾临鄙宅,真是蓬荜生辉,我们恭迎还来不及呢。”
夏江月虽与李桐君只打了几个照面,但却因看她长相甜美可人,说话又温柔文雅,便心中好感油然而生,便想交了这个朋友。
周天和自也不敢反对夏江月,虽心中觉得颇为尴尬,但也只能跟着一起进了李府。
李桐君去自己屋里换下了那身满是风尘又染了血的衣裙,洗了把脸,将云鬓整好,便匆匆赶去客舍前堂,但见夏江月和周天和已经坐在那儿闲谈了。她忙问道:“两位的客房可都安排好了?”夏江月点头道:“绫姑办事很麻利,已经妥了。”李桐君嫣然一笑,说道:“那便是甚好。两位请移步,跟小妹去见过我祖母上官太君。她老人家最是豪爽好客,看到两位风度不凡,必定高兴的紧。”
李桐君带着周夏二人穿堂过厅,到了一间大房门口。她轻轻敲了敲门,说道:“玉珠姐姐,我把贵客带来见太夫人啦。”只见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丫鬟笑着走出,说道:“方才绫姑差人来禀报家里来了客人,老太太高兴的什么似的。现在正候着呢。”
但见房内有一位清瘦的老妇人正在另一个丫鬟的服侍下吃着些素净的饭食。她面容虽老,但头发却依然全黑,且眼睛精光四射,一看就也是练武之人。想来便是李家的太夫人上官太君了。
上官太君一看李桐君领着周夏二人进来,忙把碗筷一放,微笑着说道:“那来报信的小丫头说有位仙女儿到了府上,我还不信,现在一看,真是所言非虚。”周夏二人忙跟上官太君行了礼。
李桐君接着便介绍道:“这位姐姐姓夏,这位公子姓……啊,对不住,我还没问过呢……”周天和应道:“我姓周,名天和。”夏江月也接口道:“我叫夏江月。”上官太君点了点头,又问道:“听两位口音,便都是京城大都人士?”夏江月对这李家人颇有好感,便也不想隐瞒,照实说道:“太夫人,小女子并不是大都人,说来我的籍贯应是附近的秦州,跟您老还算半个同乡。只是我的师尊是大都人,我跟着他学多了,便也说了一口这样的口音。而这位周公子确是实实在在的京城人士。”上官太君笑道:“这京城口音也真是奇怪,最爱沾染人。我儿子不过当年进京赶了次考,回来便满嘴京腔儿。”她略一顿,续道:“我还听说两位都武功高强,但不知是哪门哪派的高弟?”
夏江月想了一下,并未听说过紫微宫跟陇州李家有任何恩怨,便答道:“小女子是昆仑山紫微宫的,修习的是道家一脉的武功。”上官太君摇头笑道:“哎哟,别看我们李家世代习武,可真是很少掺和江湖上的事情,对不住,还真是第一次听到这昆仑山紫微宫的名号。”夏江月莞尔应道:“我们在西域冷僻之地,本就是默默无闻啊。这位周公子的师门到可能更有些名气呢。”周天和忙接着说道:“我是金山岛金山派门下。我们偏居海外孤岛,鲜少跟中原武林来往,想来前辈就更没听说过了。”上官太君笑道:“还真是如此,对不住,老身妇道人家,坐井观天,真是孤陋寡闻了,对两位的师门全都一无所知。但瞧着两位气度端正,想来也都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我一瞧呀,就心里欢喜。”
夏江月听到“名门正派”四字,脸上微微发热,心道:嘿,在那真正的“名门正派”眼里,我们紫微宫可是十足十的邪魔外道。但不知这老太太若晓得迎进家里个女魔头,心里会怎么想。唉,总之,无论在别处如何行事,我在这李家便敛了性子,装做个真正的好人吧。
上官太君慈祥亲切,李桐君温柔秀雅,夏江月不由得心道:她们若是自己的祖母和妹子就好了。她之前见过的长辈,个个性子要么冷傲淡漠,要么乖戾孤僻;她的娘亲虽温和体贴,但却终日愁眉苦脸,似有一肚子的冤仇。夏江月实则打心眼里的想要些真正能给他温暖感的亲人。
上官太君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周夏两人,便又问道:“但不知两位是江湖上的朋友,还是表亲兄妹?”周天和一听这话,心中尴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和夏江月的关系,夏江月却大大方方的应道:“兵荒马乱,小女子孤身一身行千里路也不方便,他欠我些情,便愿意当个随从,跟我从江淮去昆仑山。说是朋友吧,便也算是朋友,但却并不是亲戚。”
上官太君吓了一跳,说道:“我的乖乖,江淮去昆仑山?这么远的路就你们两个人走?这时局可不稳,这一路那可够辛苦的。”夏江月道:“原本还有我一位结义妹子一道,可她因有事,前些天先行离去了。其实也还好,只要绕过有军兵交战的地方,也还算安全。”
李桐君此时很想说“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去昆仑山”,但明白祖母绝对不会同意,便把话咽了回去。
上官太君叹了口气道:“时局真是一日不如一日。十余年前,我儿子进京赶考时,看上去还似是个升平之世。结果就这一两年,霎时间便天下大乱至此。”她顿了顿,接着对周天和说道:“周公子,也不怕你笑话,我们这府上,除了几个烧火养马的糟老头子之外,却都是些妇人。不过咱们都是练武之人,没那么扭扭捏捏,周公子也不必觉得拘束。”夏江月接口道:“路上我们所遇那股盗匪,提到‘李家娘子军’,原来府上真的都是女子。”上官太君道:“是呀,我们家男人都短命,便只留下我们这群娘子军了。但虽说都是女子,却全是硬手练家子,因此黑白两道却也不敢造次。”她一顿,又笑着续道:“哎哟,光顾着絮絮叨叨,倒把正经事忘了。两位还没用过晚饭吧?”李桐君应道:“祖母,是呀,我们刚到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吃。”上官太君嗔道:“你这娃子,待客之道都不懂。贵客饭都没吃,你却巴巴的把他们带来见我这老婆子作甚?还不快去传饭?”她又转向周夏二人,接着说道:“老身年纪大了,肠胃只能消受的了这些粗茶淡饭,便不去陪两位用饭啦。叫桐儿伺候两位就好。”
当下周夏二人辞了上官太君,跟着李桐君回了客舍前堂。李桐君招呼着仆妇们搬来张红木八仙桌,又问道:“我听姐姐说姐姐修炼的是道家功法,但不知是否要素斋?”夏江月道:“妹子好是心细,素斋不必了,我只是不能吃四脚走兽的血肉,但鱼禽之类的却是无妨。”周天和补充道:“辛辣之物也少放。”李桐君笑道:“陇州临着河,游鱼水禽却是不缺,我们家日常也不爱烹猪烤羊的。只是少放辛辣之物我可真得好好嘱咐厨娘了,我们这边儿甚爱姜蒜,她一不小心就会放一大把进菜里。好啦,两位稍等,我这就去厨房传菜,马上就回来陪两位。”夏江月奇道:“你亲自去传菜?不是有丫鬟仆妇么?”李桐君道:“我生性喜欢忙活事儿,招待客人都是亲自动手呢。姐姐且等我片刻就好。”
李桐君走后,夏江月笑嘻嘻的对周天和说道:“怎么样,这位李大小姐面貌甜美,性子温柔贤淑,又这么细心,怕是不亚于你那位宋琉璃姑娘吧。”周天和道:“琉璃她出身倭国贫家,自然是没有李大小姐这般的知书达理,举止端庄;但琉璃与我一同出生入死,情深义重,这一点可是萍水相逢的李大小姐永远也及不上的。”夏江月不以为然的说道:“一同出生入死又如何。我跟你还不是也一同出生入死过?难不成你还觉得我对你能有什么情谊不成?”此话出口,夏江月立时觉得不妥,便秀眉一蹙,狠狠给了周天和一拳,喝道:“小贼!又勾的我说浑话,该打。”打完却又想到自己暗下决心要在这李家府里敛了性子,便樱唇一撅,委委屈屈的说道:“好啦,周公子,对不住,我不该打你。”周天和摸了摸被夏江月粉拳捶过的地方,说道:“夏姐姐呀,趁现在你还不能几拳就把我打死的时候,想打便打吧。以后你内功复原了,怕是反倒不能捶人捶的这么尽兴啦。”夏江月噗嗤一笑,嗔道:“哼,你就真以为我这么爱打人?人家李大小姐温柔贤淑,我就非得一直强蛮无礼,生生的被她比下去呀。喂,我跟你划下道来,从今以后,我能不打你就不打你;若我实在又忍不住动手,你被打之后心中又在恼我的话,那就明说,我不生气,也绝不哭。”周天和诚惶诚恐的说道:“哎哟,这……这没必要。说实话早先动不动被姐姐打,我心里确实经常怨怒,但后来习惯了,便也觉得没什么了。姐姐若喜欢这样,可千万别为了我硬生生转了性子。”夏江月秀眉倒竖,喝道:“你这小贼,我给你下个台阶,你却顺杆上了?谁是为了你?我回昆仑山不久就要成亲,我是想现在就试着收了心性,以后好服侍我的夫君。我为了你转了性子?你配么?”周天和只得应道:“是,我不配,我当然不配。”
夏江月此时心中不知为何无比的烦躁,本想又乱捶周天和一顿,但却想起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便强忍回去,只瞪了周天和一眼,便不再理他。
李桐君传菜回来,见夏周二人一言不发的呆坐,心里便暗道:唉,我此次真该叫个丫鬟去代劳。现已入夜,我却把夏姐姐和周公子这对孤男寡女留在这屋里,可不知他们有多尴尬呢。
当下李桐君忙坐在下首,微笑着说道:“夏姐姐,我们家这厨娘虽每天吃酒吃的晕乎乎的,但却手艺好得很呢。要说这水里游的物事啊,若不放姜蒜,寻常厨子还真做不好,但对我家这厨娘来说却全然是小菜一碟。”夏江月有些歉然的应道:“真是有劳妹子啦。都怪我一身的臭毛病,吃个饭也要这样那样的挑三拣四。”李桐君道:“神仙自然不该吃凡间的腌臜烟火食啊。姐姐呀,我这辈子就只呆在这陇地,从未远行过,但不知那昆仑山左近,真的便有瑶池么?”
夏江月应道:“是呀,昆仑山边上,便有一个好大好大的水面儿,那便是瑶池啦。只是这么多年来,我们虽总在瑶池游玩,却也从未真见过什么神仙……啊,那瑶池里有些大的不得了的鱼,兴许便是神仙化身吧。”李桐君眼睛睁得好大,满面艳羡之色的问道:“姐姐当真是西王母座下的仙子么?住昆仑山,日常畅游瑶池,那是何等的逍遥自在呀。”夏江月面上一热,应道:“妹子,世人传来传去,仿佛昆仑山和瑶池是真真儿的仙境,实则呀,那里却是荒无人烟的冷寒之地。一年里半年多都是冬天。你这陇州,可已经是比昆仑山舒适太多啦。”
李桐君刚想说些什么,便见一队丫鬟仆妇垂首而入,在那八仙桌上摆满了的菜品。
领头的仆妇行礼说道:“大小姐,咱们不敢怠慢,便细细备了这桌接风宴。这桌菜呀,四荤四素,汤羹具备。您说只要鱼禽,咱们也毫不含糊,绝无半分敷衍。”李桐君笑道:“各位姑姑,谢啦,各去账上领一钱银子吧,就当是贵客的赏钱。”众仆妇大喜,拜谢而出。
夏江月此时却推了一把周天和,说道:“喂,你做什么呢?不备好赏银,却要主人家出么?”周天和摸了摸脑袋,歉然道:“瞧我,真是疏忽了,我这就回房去取银子。”李桐君忙道:“不必啦,我们李家向来是代客发赏的,既进了李府的门,怎能让客人再花一个大钱?若明日两位想在城里逛逛,无论买东西还是吃饭,都跟他们说一声记在李家账上即可。”夏江月笑着对周天和说道:“你瞧人家多大方。哎,你们周家不是京城巨富么,来了客人也能招待的这么周道?”周天和面上一红,应道:“不瞒姐姐说,还真不会让所有客人都把账记在我们家头上。我们周家是做生意的,银钱上算的精细,小气的紧,可没法跟李家这世代官宦大族的气度相比。”
李桐君掩嘴轻轻一笑,说道:“我们这乡下小城,没什么贵重物事,就算买一大车东西,左右也不过是十几两银子而已。但京城花花世界,随便一花,便就是几百上千两银子,这不能比的。我们李家这套规矩,若换做京城,不出两个月我们自己便吃不上饭啦。”
夏江月轻叹一声,满面艳羡的说道:“唉,桐妹子,你好明白事理,持家也是好手,我却除了打打杀杀什么也不懂,以后可得多学着你点。”李桐君忙应道:“小妹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呀,姐姐这般人物,若来持家,不出一个月便比小妹做的好啦。”她略一沉吟,又问道:“但不知姐姐可许了人家了?”夏江月脸一红心一热,应道:“有啦。妹子你呢?”李桐君低头道:“没呢。没人瞧得上我这凡庸至极的女子。”夏江月温言说道:“桐妹子这就太自谦了。你的样貌、才干、武功,世上女子没几个能比得上的。”她说到这里,又推了把周天和,喝道:“喂,你说是不是?”
周天和大为尴尬,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李桐君也脸色通红,只低头不停的摆弄着自己的衣带。
正在此时,但见房门被啪的一声推开,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说道:“哈,李家大小姐开了大席,却怎不跟我这姨娘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