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桐君听到这个声音,面色一变,站起应道:“萧姨娘,你早就不是府里的人了,我开不开席不需再跟你说过。且李家宅子焉有不请自来的规矩?”
但见那萧姨娘已至少四十岁,却风韵犹存,满面脂粉,身姿还是婷婷袅袅。她冷笑一声,说道:“对,我跟你们李家早就恩断义绝,你们就算八抬大轿请我来,我都不来。但你今日在金门山平白杀了我的同门师弟,我却不得不来找你这妮子分说分说。”
李桐君肃然道:“你说的是那‘大胆王’?他用心歹毒,口里不干不净,还有意折辱我们李家,他死就是活该。”萧姨娘眯起眼微笑着说道:“哟,怎么不干不净了,说出来让姨娘听听?你闺女家面嫩,男人随便说些什么话你就觉得叫不干不净,这就把人杀了。如此鲁莽,那可不行,要嫁不出去啦。”
“大胆王”那些话李桐君怎么说的出口,她涨红了脸,气的身子直抖。夏江月一拍桌子,喝道:“是本姑娘叫杀的,李家是替我出头。梁子在我身上,你这妖妇别去拿腌臜话呕桐妹子。”萧姨娘一看夏江月,媚笑道:“哎呀,我就说呢,我师弟的下属说他们老大是因为招惹了个李家的女子丢了性命,我还以为说的是我们家桐儿呢,现在瞧见了姑娘,这才知道,那我师弟必是想请你跟他回山寨成亲吧。有你这骨肉匀停,一身白花花的大美人儿在,他可怎瞧得上我这面黄肌瘦的桐儿。”
李桐君虽面色不算十分白皙,但却也绝对不是什么面黄肌瘦,但她从来对自己容貌毫无自信,听萧姨娘这么一说,心中更是自惭形秽,暗道:是呀,姨娘本就比我漂亮,夏姐姐更比我美十倍不止,我往她跟前一站,便就只配做个丫鬟了。唉,怪不得那周公子瞧都不瞧我一眼。
当然,周天和不看李桐君是相持以礼,并不是因为她生的不好看;周天和实则更也没怎么把目光放在夏江月身上。若没有礼教规矩的约束,周天和心里倒想多看看李桐君一解思念琉璃香之苦。
那萧姨娘虽是女子,但说话如此轻薄,也让夏江月内心大怒。要在以前,她便要立即差遣周天和上去教训那萧姨娘,但今日一想看上去这妖妇跟李家颇有些渊源,还是不要莽撞的好,当下便只秀眉竖起,厉声说道:“那恶贼的命案在我身上,你要寻仇,日后带着满门去昆仑山紫微宫找我。今日我在李府做客,不想让你的脏血污了宝地。”萧姨娘媚笑道:“哟,昆仑山,那么远啊,我可不去。且我们西华派满门原也就三个人,今日又平白少了一个,让我们找上门去跟另外的门派寻仇,你当我们傻啊。小贱人,既然你承认是你伤了我师弟的性命,那今日要么束手就戮,去阴曹地府里陪他;要么就乖乖跟我回去,侍奉我的师哥,我师哥呀,本事好得很,保管叫你每天欲仙欲死。”夏江月心高气傲,性子急躁,方才好不容易强忍了一阵子,听这萧姨娘话越说越淫邪,实在是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对周天和喝道:“你去把她打倒,交给李家发落。”周天和一愣,便站起准备动手。
萧姨娘看了看周天和,抛了个媚眼,说道:“你这么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后生跟我这徐娘半老的妇人打架,多欺负人啊,羞也不羞?且这小贱人要跟我斗,却自己不上叫你上?难不成你是她的汉子?”周天和与夏江月齐声喝道:“不是!”萧姨娘笑道:“哟,哪有叫不是自己汉子的男人替自己出头打架的道理。既然你不是她的汉子,那还护着她作甚?不如助你姨娘我把她拿下,到时候她去伺候我师哥,我便来跟你好如何?别看我年纪大你许多,却是很会讨好男人,且一身皮肉可还嫩着呢。”说罢便故意将领子扯了扯,露出了些许白嫩的肌肤。
周天和又臊又怒,喝道:“别再胡说八道!接招吧。”他刚想上,夏江月却站起说道:“算了,你别动,还是我来亲自教训这妖妇。”萧姨娘拍手道:“这就对啦。”她是听“大胆王”的部下说老大看上那女子自始至终都没动手,似是不会武功的模样;现在又见夏江月差遣他人出手,便更觉得她要么不会武功,要么武功很差,因而一心只想激的她亲自下场。
周天和一听夏江月说要亲自上,忙对她递了个眼色,意为不要鲁莽,夏江月微微一笑,轻蔑的说道:“我们师尊说过,西华派是当年华山末流角色在元贞之难后躲在山里建的,武功根本不值一提。今日我便是不用内力,也能把这妖妇打个落花流水。妖妇,我今日若输给你,我便抹了脖子给你师弟偿命。”萧姨娘媚笑道:“哟,打不过便死么?有些可惜啦,但那也行,就这么办吧。”
此时一直沉吟的李桐君却道:“李家自己出的败类,按我们家规,焉有让客人出手教训的道理。萧姨娘,让我来跟你比试比试。”萧姨娘朱唇一扁,面色凄然的说道:“桐儿,你也知道我是自家人啊。我好歹也当了你快十年庶母,对你多少也有养育之恩。我只有那么一个师弟,虽多年未见,但算起来也是你的亲戚,他因这小贱人死了,你不替他报仇,却要帮外人伤你庶母么?”李桐君面色一沉,肃然道:“你曾照顾过我,这是没错,但你早就被李家逐出,咱们的情分早就断了。你的师弟为非作歹,偏偏又撞到我们家头上,且他差点便砍了我的头,因而他丢了性命也是咎由自取。你若还懂半分道理,那便速速离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萧姨娘眼圈一红,带着哭腔说道:“我在世的亲人便只剩下师哥师弟两个。桐儿,我却也把你当亲人,只是你不愿认我。我仅剩的两个亲人里有一个被杀了,我即便是自己死了,也得替他报仇。桐儿,你若狠的下心,那就动手吧。”
李桐君冷笑道:“当初祖母饶你一命,已经算是大恩大德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脸说我狠心?废话少说,出招吧。”
萧姨娘点点头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好,得罪了。”当下便欺身而上,出拳打向李桐君。李桐君一抖身法,用掌迎击起来。
两人的武功路数大不相同。李桐君招式古朴稳重,萧姨娘拳法迅捷花俏,两人过了近百招还没分出上下。
夏江月仔细看了一阵子,对周天和道:“看来传上紫微宫的信息也未必都准,说是西华派的功夫不入流,但我看这姓萧的妖妇却本事不差,至少算是二流里的好手。”周天和问道:“那李大小姐的功夫如何?”夏江月低声道:“她的这套文皇掌法据传是唐太宗李世民所创,用的倒也是十分扎实,但他们李家想来代代相传,一味谨小慎微的师古,不肯改进变通,那在当世的武功跟前便显得沉稳有余变化不足了。再打下去,桐妹子说不好得吃亏。我需得帮帮她。”周天和道:“姐姐不是说那萧姨娘是二流里的好手,姐姐却失了内力,那……”夏江月一皱眉,嗔道:“瞧不起我是吧。我就算没有内力,凭拳脚功夫收拾一个二流高手远不在话下。不用内力倒是杀不了她,但给她几个大嘴巴,她总不能不认输。哼,你若不信,那就好好看着吧。”
当下夏江月喊道:“桐妹子且退下,让我用你李家的文皇掌法收拾了这妖妇,那便等于替你李家教训败类了,不折辱了你们的名声。”
李桐君和萧姨娘都是一愣,便收了手满面惊讶,齐齐的看着夏江月。李桐君问道:“姐姐为何会我李家的文皇掌法?”夏江月微微一笑,答道:“文皇掌法创立数百年,流传甚广,武林中人会这掌法的不在少数。我的师尊精通天下诸般武功,因而也曾传给我这套堪称当世掌法老祖宗的功夫。我今日便替你用你李家的功夫教训你李家的人,若我使出一招别门掌法,那就算我输了。”
李桐君虽厌恶萧姨娘的为人,话说的狠绝,但方才打了好半天,却忍不住还是想起当年她作为庶母抚养自己的情分,心中不由得有些愧疚。现在一听夏江月说要用李家的掌法对敌萧姨娘,暗自松了口气,心道:夏姐姐的随从功夫都那么高,她只能更厉害,她若用我家的功夫,既不算破了待客的规矩,也会快些赶走姨娘。
当下李桐君点了点头,说道:“好,姐姐若只用文皇掌法,那便跟我们李家人亲自动手是一样的。”
萧姨娘面色更加凄苦,说道:“好啊,当年禁绝我学你李家的功夫,实则这些功夫全天下是个人都会。我也曾对你们李家老老小小尽心尽力,可你们却从来没把我当自己人。也罢,今日我自己一人找上门来,就算死了,我也不意外。桐儿,你退下吧,省的背个对庶母不敬的名声,让这个小贱人来跟我打。”
李桐君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退到桌边去之后,低声对夏江月说道:“她虽可恨,但确也曾照顾过我,请姐姐今日留她条性命。”
夏江月笑道:“妹子,我理会得。我说过不让污血脏了宝地,那就绝不会在这里杀她。放心,我一点内力不用,纯凭招数让她心服口服。”周天和此时心中觉得好笑,暗道:又是用这样“我不屑用内力”的大话把自己失了内功的实情给掩盖了过去。
当下夏江月裙裾飘飘,翩然走到萧姨娘面前,左手当胸平放,右手直立向前举起,正是文皇掌法的起手式。
萧姨娘娇叱一声出拳攻上,夏江月轻描淡写的翻掌化解。只这一招,萧姨娘便暗暗叫苦,心道:这小贱人招式居然拿捏得如此之好,是我太大意了,还以为她这般娇滴滴的模样必定练不成什么高深的武功呢。
当下萧姨娘不敢大意,将平生绝学使将了出来。
这西华派的创派人是个女子,的确曾是华山门下的末流弟子。但她屈居末流的原因并不是资质不佳而是当时华山掌门瞧不起女子,不把上乘功夫传授。元贞之难时,华山派四散,大乱之中,西华派创派人偶然得了华山最高明的武功秘笈。她躲进山中钻研,却发现自己悟性实则甚高,居然这些秘笈一练就会,最终便成了一代高手。但她生性害羞,不想招惹江湖世事,便只收徒,并不出山。她根据秘笈创立的西华派功夫,实则极为适合女子,男子练来却很难有所大成,因而她的男徒虽有出山行事之人,但却给武林中人留下了个武功低微不入流的印象。其实那些因古怪门规不入江湖,或出家或嫁人的女弟子俱都算是好手。
到了萧姨娘这一代,西华派三个弟子之中,功夫最好的自然又是她这个女弟子。
但功夫再好,也决然比不上天下武功第一之人沧海天尊座下的高徒,她拳脚翻飞的再气势凌厉,夏江月却总是能悠然自若的用一些看上去朴实无华的招数化解。
李桐君在一旁看着,又惊喜又惭愧。惊喜的是,她发现自家这功夫确实极为高明;惭愧的是,这套掌法她练了十二年,一直觉得拘拘谨谨,姿态难看,但夏江月这外人用的明明完全也是一样的文皇掌法,却看上去却真的有着一派帝王之家的潇洒崇高气度。李桐君不由得想道:唉,想来只要人生的美,什么功夫用起来也都更好看罢。我这样的丑丫头,再怎么练便也只是寻常拳师的粗鄙模样。
萧姨娘此时手上招数不停,但实际越打越气馁心慌;但听得夏江月格格娇笑一声,说道:“好了,一百招啦,我可要真的出手了。”说罢,将守势变了攻势,欺身而上,左手轻轻一拨,把萧姨娘的双拳一拍,右掌一招“日耀长安”直取萧姨娘的面门,萧姨娘躲闪不开,被夏江月噼里啪啦的打了数个耳光。
萧姨娘脸色惨白,一跤坐倒。
夏江月没有内力,周天和此等皮糙肉厚之精壮男子被她拳打脚踢自然是不当回事,但萧姨娘毕竟是个女子,这一顿耳光便也打的她眼冒金星,双颊如火烧一般的疼痛。她捧着脸哭着说道:“罢了罢了,我输了。要杀要剐随你。”夏江月嗤笑道:“你还不配死在本姑娘手上。你是死是活,听桐妹子发落吧。”
李桐君叹了口气,说道:“姨娘,当日祖母饶你一命,我今日自然也不可能杀你。你且去吧,以后不得再找夏姑娘寻仇,也再不要踏进李家宅子一步。若下次再来,我可就未必能留着你的性命了。”
萧姨娘黯然点了点头,从地上爬起来,流着泪对李桐君说道:“桐儿,我最后叫你一次桐儿,你也大了,自己照顾自己吧。我寻个偏远的地方出家做姑子去,以后永世咱们不再相见了。”说罢,掩面奔出。
李桐君怔怔的看着萧姨娘的背影,呆立了好一阵子,这才坐下,眼圈却也红了。
夏江月心下有些歉然,便温言说道:“桐妹子,恕姐姐我性子急躁,那萧姨娘说话也太可恨了,因而我下手重了些。她可当真是你的庶母?”
李桐君点了点头,怅然说道:“是呀,她曾是我爹的妾。她比我爹大了几岁,当初是个打把势卖艺的女子。二十多年前,她在陇州城中支了个比武招亲的场子,我爹当时年轻气盛,又见她生的美貌,便下场打赢了她,把她娶回家来。因她出身低微,便只能做妾。后来我爹娶了我娘做正妻,然后便有了我,但我娘生我没多久就病故了,我爹极为悲痛,不再续弦,那萧姨娘自己没孩子,便作为我的庶母养育我,说来对我也曾的确不错,小时候我走路说话都是她教的。我七岁那年,我爹中了进士,但还没等到派官,便急病去世。萧姨娘在我爹去世后一个月生下一个遗腹子。我们李家本就缺男丁,且萧姨娘说要为我爹守节一生,祖母一高兴,便给了她实际上主母的地位。说起来,我这操持家务的本事,也是跟她学的……”话至于此,李桐君忍不住一阵哽咽,便说不下去了。
夏江月忙携住李桐君的手说道:“妹子,我真的得给你道歉了。你这庶母虽看上去人品不正,但总归对你有养育教导之恩,若是有什么误会,或纯粹是因出身不佳而被赶走,你却也不能对她太为无情。”
李桐君摇头道:“并非如此,没有什么误会。她就是其身不正。她生的那男孩逐渐长大,怎么看怎么不像我爹,祖母心下生疑,加之一直觉得萧姨娘有时说话不尽不实,便把那男孩跟我叫在一起,滴血验亲。结果我们两人的血果然溶不到一起。祖母大怒,便把姨娘抓来严刑拷打,最后她终于招认,她一直跟她师哥私通,这孩儿是她师哥的种。祖母本想把这对母子一齐杀了,但念及姨娘多年来一直尽心照顾我,便饶了她娘俩一命,只把他们逐出家门,从此不再是李家的人。姨娘先是带着儿子去城外的尼姑庵带发修行,还号称是在给我爹守节。后来有一天,她抱着儿子找上门来,说是那孩子得了重病,郎中知她是被李家赶出的罪人,不肯给她儿子治病,她深夜跑来这里,求祖母开恩救人一命。祖母哪肯管她的事情,着绫姑领着一众仆妇把她打了出去。后来那男孩死了,她便也破罐子破摔,再不提什么守节,大喇喇的搬去跟她师哥一起住了。唉,现在想起,她……她也怪可怜的。”说罢,眼泪扑簌簌的落下。
夏江月见李桐君居然愿意把自家的隐事跟她说,知道已经不把她当外人,当下心里一阵感动,温言劝慰道:“妹子不必太过悲怨。她是可怜,但却也更可恨。她当初对你好,也不过是装装样子,意图在太夫人百年之后,彻底把李家抓在自己手心里,而她跟她师哥的儿子,便顺理成章的得了你们李家的所有产业。若不是她露出了马脚,只怕以后得伤太夫人和妹子你的性命了。她如此歹毒,当年你们没杀她,已经报了十倍她对你的养育之恩了。”
李桐君点点头,垂首不语了好半晌,才又说道:“姐姐呀,外人都觉得我是李家的掌上明珠,定是无忧无虑,但我婴儿时丧母,幼年丧父,我当亲娘亲近多年的庶母,却又是个心思歹毒的妖妇……我……我……唉……”她说不下去,叹了口气,又开口道:“姐姐姓夏,又是籍贯秦州,可是从江南移居西北的书画国手夏圭的后人?”夏江月微微一惊,应道:“夏圭正是鄙家先祖。妹子却如何猜得到?”李桐君答道:“秦州夏家也是个显赫的大族,跟我们李家世代也颇有些交情,只是近几十年没怎么走动。我们陇州李家虽号称源自大名鼎鼎的陇西李氏,但百年来人丁凋零,实则已经败落的很啦。我却知道秦州夏家兴旺发达,远非我们这已入垂暮之年的李家可比。姐姐想是父慈母爱,从小被关怀备至,因而才生就了一副仙女儿般的风貌吧。”
李桐君这话却恰好勾起了夏江月的伤心事,她凄然道:“夏家也许以前也曾风光,但到了我娘那一代,却被鞑子朝廷罚的什么都不剩了。我爹大约出身卑微,只能入赘夏家,却也早亡,而我娘现在也只在紫微宫当个仆妇。妹子呀,若真论起来,我还不配结交你这个朋友呢。”李桐君闻言一惊,忙自责自己不该随口就说,忙轻轻捏了捏夏江月的柔荑,说道:“姐姐,小妹我……我真是不知夏家当下的境况,若姐姐不悦,就请责罚小妹吧。”夏江月此时不知为何,数月来夹夹杂杂的一肚子幽怨愤恨,片刻便被李桐君这一句温言细语勾了起来,当下便伏在李桐君瘦弱的肩头痛哭起来;而李桐君心里本就郁卒哀怨,当下便也无法自持,也便揽住夏江月的身子涕泪纵横。
这两位妙龄女子抱头痛哭,却苦了周天和。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愣了片刻,却被这呜呜咽咽的哭声沾染,也想起了自己父母兄弟爱妻俱都生死不明的惨况,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周天和一哭,却惹乐了夏江月。她抬起头来,泪中带笑的嗔道:“我和桐妹是两个女儿家,哭哭啼啼也是正常。可你一个大毛猴子般的粗壮汉子,却也要跟着我们落泪,成何体统!”周天和忙用手使劲抹了把脸,尴尬的应道:“大概是一路上跟姐姐学的……”夏江月啐道:“呸,怪到我头上来了?要哭也哭的好看些,你本就长得龌龊,这一哭可就更难看了。快别哭了,要不你这张丑脸得唬的桐妹子晚上做噩梦了。”
李桐君忙道:“不不不,周公子一点也不丑。”话一出口,脸却飞红起来,忙低下了头。
这下夏江月更觉得好笑了,对着周天和挤了挤眼睛,周天和也对她吐了吐舌头。
这三人打也打了,哭也哭了,俱都腹内空虚,便也顾不上桌上的菜已有些凉了,便吃将起来。
夏江月虽性子刚强急躁,进食时的仪态却极为的优雅大方,这又让李桐君自惭形秽起来,心中暗道:夏姐姐真是浑身上下一点瑕疵都没有,可我呢,唉,却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周天和此时却又在心中偷笑,暗道:夏姐姐啊夏姐姐,你是一到像样的场合就开始摆谱,吃个饭还如此的拿腔作势,这李大小姐若看见你在路上西里咕噜吃面的模样,还不给吓个一跳。
他却不知,紫微宫里规矩甚严,女弟子进食仪态是绝不能马虎的,夏江月本来就习惯这所谓“拿腔作势”的吃法,只是不明为何,她跟周天和路上在饭铺打尖时,却放松了自己,不再管吃相是否够优雅。
晚饭过后,夏江月与李桐君又聊了一会子闲话,便散了席回房休息了。
周天和却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李桐君的一笑一颦不知为何就在他脑海中无法散去。周天和自觉这样极为不妥,便盘腿坐起,稳定心神,要将这不明不白的情愫驱除。然而心神真的稳定下来之后,他却突然明白,自己留意李桐君的原因是她当真嗓音与神情跟琉璃香几乎一模一样。
然则,他旋即又开始质疑自己。琉璃香与他分别已久,虽之前情深义重,但琉璃香的身影却渐渐模糊淡薄了起来,以至于很可能他见到任何体态娇小语声清脆的少女,都会觉得像琉璃香。他试了一下,发现当下心中唯一清晰真实的女子身影便是夏江月。这也并不难理解,因为毕竟这么多天以来,他时时刻刻的都跟夏江月在一起。但周天和却也明白,夏江月这位仇家是决计不能一直放在心上的。他只希望,把夏江月送回昆仑山之后,她的音容笑貌便不会再一闭眼就浮现,但这真的做得到么?周天和自己也说不清楚。
正胡思乱想间,他突然听见似乎不远处有女子的呼叫之声。虽疑是错觉,但周天和也不敢怠慢,忙开门纵身上房,向发声之处奔去。
这不是错觉,满月下,周天和眼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挟着一个绿衣女子越墙而出。他一看那绿衣,便知道这是李桐君,心叫一声“不好”,运起身法追了上去。
周天和内功极为精湛,他若全力追赶,当世也没几人可以逃脱,因而很快那高大的身影便近在咫尺。他便喝道:“何方歹人,快放下李大小姐。”
那身影停住了,转过身来,原是个面貌俊朗的中年人,而他所挟持的,果然便是被捆了手脚,塞住嘴的李桐君。
中年人道:“哪来的混小子,别乱管闲事!”周天和道:“我是李家的客人,自然不能看着你把李家的大小姐掳走。”中年人咬牙启齿的说道:“这妮子逼死了养了她十年的庶母,混该偿命,此等无情不肖之女,你若护她,便是不懂道理。”
原来萧姨娘离了李府回自己与师哥的家中之后,越想越凄苦。她当年悉心照顾李桐君的确也有自己的打算,但毕竟当亲生女儿养了那么多年,情分总是不浅,离开李家七八年,确也时常挂念。她想到以后桐儿决计是不能再见到了,且自己已要年老色衰,那好色的师哥以后多半也会离她而去,这样她孤零零的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当下便心一横,自刎而死。
那中年人的话让周天和一惊,问道:“萧姨娘死了?”中年人面色凄然的应道:“不错,难道她还有别的庶母?你又如何识得我师妹?”周天和道:“萧姨娘找上门寻仇的时候,我也在场。”中年人冷笑道:“那李桐君这不肖妮子说了些什么你也应该听到了吧,那是人嘴里说出的话么?”周天和正色道:“萧姨娘行事不端,李家对她已经很是宽宏大量了。且李大小姐并未说什么决绝的话。”中年人怒道:“这妮子说若我师妹再来见她,她就要杀我师妹,这不决绝?你当今日我师妹是真想给我那不争气的师弟报仇?她不过是找个自己无法拒绝的由头去李家瞧瞧自己当亲女儿养了十年的这臭丫头,结果却被羞辱至此。”周天和道:“萧姨娘寻了短见,这的确有些可怜,但她一上门说的话淫邪无礼,李大小姐已经算对她很客气了。”中年人眉头紧皱,说道:“你这小贼为何一再替这不肖臭丫头辩解?你是她的相好?”周天和忙摇头道:“不是!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今日之事虽惨,但萧姨娘也是咎由自取。且她若真把李大小姐当亲生女儿,也绝不会让你伤李大小姐为她偿命。”中年人一愣,把头低了下来,叹了口气说道:“我师妹此生过的也太苦了。她一心一意为着李家,却落得个如此下场。”周天和斥责道:“得了吧,她做了让李家蒙羞的事情,怎能还兀自说一心一意为着李家?”中年人冷笑一声,昂然道:“嘿,我的孩儿难道便不是李家人了?她给李家生了个男丁,却被如此对待。”周天和奇道:“她跟你生出的孽种怎么会是李家的男丁?”中年人惨笑一下,说道:“我崔烁虽跟着母亲姓崔,实则却应是姓李!要说作孽,李桐君的叔祖李映武才是最先作孽的人!他勾引良家闺女,让我娘生下我,却又不肯娶我娘。我娘被家门逐出,李映武却怕被自家家法惩治,自己逃去不知哪里。我娘带着我找上李家,求他们收留我,却被乱棍打走。我娘是个硬气的女子,此后再也不去求李家,也不去寻李映武,更不让我姓李。但我的确是李桐君这丫头的堂叔父。你说,我的孩儿难道不是李家的男丁?我师妹把这些都跟李家那老太太说了,可她为了自己一支独霸李家,既不认我是李家人,也不管我孩儿的死活,最后害死了自家的根儿。嘿,现在我把她的宝贝孙女也宰了,然后我也不活,这刻薄无良的李家彻底绝后,如此报复,岂不痛快!”
周天和听了崔烁这话,有些将信将疑,但却也不好就一口咬定他是在扯谎,心想李家这些恩怨可真是错综复杂,还是不要贸然牵扯进去,但李桐君可是不能不救。当下便道:“就算你说的全是真的,你要报复李家,但李大小姐年纪轻轻,这仇怨并不该落在她身上。你还是把她放了吧。”
崔烁冷笑一声,把李桐君的身子放在地上,拉开架势说道:“李家人总说不要外人管他们的家事,但自己家的骨血还是要靠外人来救。小子,上吧,我若输了,你把这臭丫头带回去,我自己找个清静的地方死了去。”周天和道:“崔兄倒不必自决性命,我只是要把李大小姐救出。”崔烁凄然道:“一日之间,我在世的亲人都亡故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废话少说,动手吧。”语声一落,便近身出拳。
周天和近日经过了不少实战,且夏江月又经常点拨,对敌时便从容了许多,因而崔烁的拳法虽精,但周天和使出菩提万叶掌,却也并不至于手忙脚乱的应对。
西华派的功夫虽不太适合男子修炼,但崔烁根骨很好,却也生生练得跟萧姨娘相差无几,只是自从五六年前跟那在房中如狼似虎的萧姨娘同住之后,两人日夜饮酒宣淫,慢慢的淘空了身子,因而内力折损很多。
若崔烁精气充盈,以他拳法上的造诣,周天和还真的很难轻易取胜,但现下他气虚体浮,且周天和之前观看夏江月对敌萧姨娘,对如何化解西华派拳法这凌厉迅捷的攻势颇有心得,因而三四十招一过,周天和便瞅准一个破绽,一掌拍在崔烁右臂上端。
周天和觉得这崔烁也颇有些可怜,便留了情面,自觉只使出了三成功力,结果没想到喀啦啦一声响,居然崔烁便骨折了。周天和心下有些歉然,忙收招说道:“崔兄,对不住,我……我总是不容易拿捏好使用内力的分寸。我并不想让你伤筋动骨……”
崔烁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不是你拿捏不好,而是我这么多年不爱惜身子,骨头都脆了。李桐君这妮子你带回去吧,我葬了师妹就料理了我自己。”他略一顿,又仰天笑道:“哈哈,哈哈,你李家说不定还是要绝后,我们西华派却也从此覆灭,大家扯平。”他笑完之后,又愣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两本册子,往李桐君身上一丢,昂然说道:“西华派虽灭,但原华山派的秘笈却不该就此失逸。小子,看你也是个忠厚正经人,你便当个见证,我把这两本秘笈送给李桐君这丫头了,也不枉她庶母对她的十年情分。这丫头薄情不肖,我的师妹却至死都把她当女儿。哈哈,人世便是如此,绕来绕去总是一个‘孽’字!”话音一落,崔烁就转过身,垂着右臂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
周天和看着崔烁高大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得暗自感叹道:他与有夫之妇私通,虽人品不算端正,但却也是条磊落的汉子。
转而他又想到,若是夏江月也在场,必又会说这崔烁比他更像男子汉大丈夫。
周天和出了会神,忙蹲下查看李桐君。但见她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周天和一惊,忙去试她鼻息,倒是平稳匀和,想来只是晕了过去。
李桐君是被崔烁偷袭打倒,捆了起来。当崔烁告诉她萧姨娘已死后,李桐君不由得悲从中来,加上被人擒住,生气害怕,一口气没喘上来,便就昏倒。
当下周天和忙给她松了绑,拉出口中塞的布条,又使劲的掐着她的人中,不多时,李桐君便醒转了过来,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到眼前之人居然是周天和,又羞又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周天和忙温言劝慰道:“李大小姐,不妨事了,是萧姨娘的师兄掳了你去。我已将他打败,他不会回来了。他还送了你两本华山派的秘笈,你且收好。”李桐君一摸身上,果然有两本册子,她拿在手里,惊异的问道:“为何他要送我秘笈?”周天和道:“他说他葬了萧姨娘就要自尽,不想带着这秘笈入土,便给了你。他……他说……他也是李家人,是你堂叔。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在说谎。”
李桐君点了点头道:“他也跟我说了,我……我觉得那是真的。叔祖前些年去世前偷偷的回来探望过,他们两个长得很像……”
周天和默然,沉吟片刻,说道:“李大小姐,把秘笈收好吧,萧姨娘的师兄虽冒犯了你,但这秘笈也总是他的一番心意。我们赶紧回府上去吧。”李桐君低着头小声说道:“不用总叫我李大小姐呀……”周天和一愣,摸了摸头,说道:“那……叫你李姑娘可好?”李桐君微微点了点头。
李桐君被绳索紧紧捆了好一阵子,手脚酸麻,不能使用轻功身法,当下两人只好缓缓的走回李府。
行到近前,李桐君一看府门上灯笼高挂,便失声说道:“不好,她们发现我被掳走了,这下可有人要遭殃了。”
虽夜已深,上官太君房中却还灯火通明。两个丫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泣不成声,李桐君站在祖母身边垂首不语。
原来李桐君本想神不知鬼不觉的翻墙进府,省的惊动大家,但她被掳走没多久,巡夜的仆妇就发觉大小姐不见了,便忙传告给了太夫人。上官太君忙命众仆妇查找,却发现服侍护卫李桐君的两个丫鬟也遍寻不着。上官太君疑孙女失踪是这两个丫鬟捣的鬼,便令无论如何也得揪出她们。因这两个丫鬟轻功并不甚高,想要翻墙而出是决计不能,于是便先在府内僻静处搜查,结果搜了半晌,发现两个丫鬟居然躲在府内存酒的地窖内喝酒赌钱。众仆妇便将两人押到太夫人房中等候审问发落。而此时李桐君和周天和正好回来。李桐君见已不能不惊动任何人,便只得从正门进府。她请周天和回房歇着,自己忙奔去祖母房中,这便看到自己的两个丫鬟吓得魂不附体的跪在地上。
上官太君一见孙女平安归来,面上先是一喜,随即便眉头紧皱,喝问道:“你深更半夜的,这是去哪了?”李桐君本在祖母面前不敢撒谎,忙跪下应道:“回祖母的话,我……我是被萧姨娘的师哥掳走……后来周公子把我救下了。”上官太君一愣,奇道:“萧贱人的师哥来掳你作甚?”李桐君忙磕了个头,应道:“孙女怕惹祖母烦,并未立即禀报,请祖母恕罪。今天晚饭时分,萧姨娘找孙女来寻仇,因孙女一行白日里在金门山所杀那人却是她的师弟。孙女教训了她一顿,把她赶走,她回去却寻了短见。她师哥便要抓孙女我去给她偿命,因此……”
上官太君闻言大怒,一拍桌子,喝道:“成何体统,这淫妇居然还敢找上门来!桐儿,你为何不当场杀了她,却还放她走?”李桐君应道:“孙女思量着当年祖母饶过她一命,她今日上门也是事出有因,我便也不好取她性命。但孙女跟她说的明白,若再敢来,便丝毫不留情面。她回去便自杀了,因而她师哥说是我逼死了她,要让我偿命。”上官太君此时面色才缓了缓,说道:“她死了活该,这种淫贱歹毒之人,早就不该留在这世上。桐儿,你对她说的那些话,倒也像是咱们李家人该说的。那她的师哥呢?周公子有没有杀了他?”李桐君道:“没有,周公子说,那人葬了萧姨娘之后也要自尽,因而便放他去了。”上官太君皱了皱眉,不以为然的说道:“哼,也是妇人之仁。桐儿,你起来吧,来我身边儿站着。”李桐君应了一声,低头走了过去。
此时上官太君看了地上跪着的两个丫鬟一眼,淡淡的说道:“你们两个五岁入府,我也养了你们十几年。你们吃喝穿用不比那些小家碧玉差,而给你们的差事不过就是服侍下大小姐,可你们呢,大半夜的,却躲起来吃酒赌钱。我把你们当自家孙辈一般的养育,你们却如此的玩忽职守,你说我心寒不心寒?”
两个丫鬟一齐哭出声来。她们知道,这太夫人若是厉声叱骂,也不过就是一顿板子的事儿,但若态度淡然的讲理,那可就要大祸上身了。其中有个胆大的,鼓起勇气分辩道:“是大小姐跟我们说,她武功比我们两个高得多,不需要我们晚上护着她,因而夜里我们想做些什么就自便……”
上官太君微微一笑,说道:“这么说,倒还是桐儿的过错咯。”她转向李桐君,问道:“桐儿,你真这么跟她们俩说的?”李桐君点头应道:“祖母,是孙女我说的。”上官太君缓缓站起,啪的一个耳光就打在李桐君脸上,怒喝道:“桐儿,偌大一个李府,以后就得你来操持,如此的纵容下人,以后我们家不得被你败光!你给我跪下。”李桐君冷汗直冒,忙跪倒说道:“祖母,孙女知错,孙女以后一定不再私自松了家规。”
上官太君点了点头,淡然说道:“这个家可是你自己的,你若不想保住,那旁人也帮不了你。到时候我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你若不好好持家,吃亏的是你自己。”李桐君应道:“是,祖母教训的是。”却也不敢起身,便继续跪着。
上官太君此时又转向两个丫鬟,轻描淡写的说道:“今日大小姐险些遭遇不测,你们两个的罪责可是不小。我从小看你们长大,可惜啊可惜。”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芳姑,把这俩孩子手脚打断,扔给马房的老头子们玩三天,然后拖出去乱棍打死,尸体切碎了埋在菜园里当肥料。”两个丫鬟一听,魂飞魄散,忙磕头如捣蒜,口中不住的说道:“求太夫人饶命!”
李桐君心中十分不忍,便也磕了好几个头,流着泪说道:“祖母,她俩从小跟孙女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且的确是孙女让她们晚上不必守着我的。就算她们今日没去吃酒,那恶贼来了,她们也打不过呀。还请祖母饶她们一命。”
上官太君冷笑道:“打不过,自然是打不过,但若她们力战而亡,我便用咱李家小姐的规格葬了她们。可她们却玩忽职守,那不杀还留着做什么?到时候大家都有样学样,咱们李家岂不是什么歹人都想来就来了?”她沉吟片刻,续道:“要想她俩活命,那也不是不行。桐儿,你愿意自己也领受处罚,换来她俩的免死么?”李桐君毫不犹豫的说道:“孙女愿意。”
上官太君叹道:“你也是妇人之仁。也罢,你既然说了,那就这么做吧。这俩小丫头打五十板子,卖去城里最下等的窑子。桐儿,停你三个月的月例,等客人一走,你便六个月不能出家门。”
两个丫鬟忙不迭的磕头,口称:“谢太夫人饶命。”李桐君也应道:“孙女遵命。”
上官太君哼了一声,又道:“你们这几个巡夜的,也不是毫无过错,居然能让人跳墙进来。你们也三个月别领月例了。散了吧!”
众人从太夫人房中退出,两个丫鬟被押走受罚,李桐君忙对那李芳姑小声说道:“芳姑,不要把她们送去最差的……那里……好么?她们跟我的妹妹一样,我不忍心……”李芳姑苦笑道:“大小姐呀,你心肠太好,反而会害了下人呢。也罢,我尽力去做吧。”李桐君福了一福,说道:“多谢芳姑了。”李芳姑忙还礼道:“可使不得,折煞奴婢了。”
李桐君怔怔的回了自己房里,看见两个丫鬟的铺盖还摆在外间,睹物思人,不由得泪如泉涌。一想起自己那虽行止不端但却有养育之恩的庶母惨死,而那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又此后不能见到,李桐君不由得心如刀绞,愁苦不堪。她在心里说道:“若不是我说了那么多无情的话,姨娘便不会死;若姨娘不死,她师兄也不会找上门来,我那两个丫鬟也就不会受罚了……唉,都是怪我生性愚笨,处事不当。祖母,你叫我以后执掌全家,可我这幅样子却怎么执掌的来么……”她越想越悲,一阵头晕目眩,便合衣倒在床上流泪不止,也不知哭了多久,便昏昏睡去,直到被鸡鸣声叫醒。
李桐君一惊,忙洗脸换衣,整好云鬓,一路小跑着又到了祖母房里。上官太君此时已经在丫鬟服侍下用着早饭。
李桐君福了一福,说道:“孙女给祖母请安。”上官太君放下碗筷,看着李桐君,面上都是怜惜之色,柔声说道:“你看看你这眼睛肿的,哭了一夜是吧?你是怪我对你那两个丫鬟处罚的太重了吧。”李桐君忙行礼应道:“孙女不敢,祖母的处置十分公道。”上官太君叹了口气说道:“你以为我仅仅是因昨晚她们私自离岗之事就这么重罚?孩子呀,你有所不知,这两个小丫头借着跟你情分好,在府里颐指气使,勒索银钱,还经常假传你的命令,去厨上端了上好的点心自己吃。我以往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她们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一直由着她们去,迟早得勾结外人进来害了你的性命。因而我便借着昨夜之事把她们两个打发了。孩子,你放心,我还会给你再找两个忠诚可心的丫鬟来的。”
李桐君自己也大吃一惊,她性格仁厚,就算觉得自己那两个丫鬟有时行事蹊跷,却也不想过问,现在却知道她俩居然如此无法无天,当下心中又羞又愧,跪倒说道:“望祖母恕罪,孙女愚鲁,真是做不到像祖母这般的明察秋毫。”上官太君叹了口气,说道:“你起来吧,明察秋毫也是逼出来的,我当年嫁过来时,可比你还天真烂漫不问世事呢。对了,桐儿,我且问你,你带回那两位客人,你自己可觉得是可交之人?”李桐君应道:“孙女不敢打诳语,孙女的确觉得他两位人品俊逸,颇想结交。但孙女涉世未深,不敢妄下结论,还请祖母示下。”上官太君点头道:“这两人虽路数不熟,但的确看上去风采气度非凡,尤其是那周公子,虽看上去粗粗大大,但举手投足一看就知是世家子弟。你这么多年也很难遇到此等人品的同龄人,若想结交,自是无妨,李家从来不怕多几个朋友。那你便请他们在府里多盘桓几日吧。”李桐君心中大喜,忙行礼道:“是,孙女必将好好招待两位贵客。”上官太君挥了挥手说道:“天亮了,你快去给客人们备上早饭吧。”李桐君应了个“是”,便退了出去。
当下李桐君匆匆的去厨房传了饭,又带着几个仆妇把原本就一尘不染的客舍前堂又细细打扫了一遍,到得夏江月翩翩而至时,桌上已经摆好了精细素雅的早餐。
夏江月一看李桐君的脸,便吓了一跳,忙问道:“桐妹子,你怎么了?眼睛肿成这样?”李桐君颇有把这直率美丽的“天仙”夏姑娘当自家姐姐的心,当下便毫无掩饰,把事情说了个清清楚楚。夏江月听完,携起李桐君的手,柔声说道:“妹子,这也不怪你。天网恢恢,为非作歹之人总会得到报应。你的两个丫鬟这下场是很可怜,但总归也是保住了一条命。我们紫微宫规矩更严,若是犯了同样的错,无论谁去求情,都是一个死呢。”她顿了顿,又说道:“哼,周小……呃周公子倒总算做了件好事。我今天替你谢谢他。”
正说着,周天和便也来了前堂。夏江月一见他,便嘻嘻一笑,说道:“好一个周公子,救了我们李大小姐两次啦。好啦,你功夫比我好,我昨晚上可什么都没听见呢。”周天和面上一红,抓了抓脑袋应道:“姐姐你的房间离得更远,且我当时并未睡着。若我睡熟了,那便更是什么响动都听不见了。”
李桐君忙起身福了一福,低头说道:“昨晚上没好好给周公子道谢,还请见谅。小女子李桐君口舌愚笨,也说不出什么体面的话儿来,总之以后周公子夏姑娘若需我们李家出力,我们必将万死不辞。”周天和还没来得及答话,夏江月却先笑着说道:“好啦,桐妹子,不必非把我拉在一起。是他救的你,我什么力都没出,姐姐我可不想无功受禄。”周天和接口道:“姐姐你也出力啦。若不是看过你是如何打赢的萧姨娘,我也不能几十招就制住她那师哥。若没有姐姐你,我只怕又是被打的手忙脚乱。”夏江月闻听此话心下微喜,面上却皱眉嗔道:“又油嘴滑舌了不是?不是谬赞长相,便是硬夸武功,你实诚点儿行不行?”周天和忙诚恳的应道:“绝不是硬夸,他们那西华派的拳法真是十分凌厉,我若不是从姐姐跟萧姨娘对战中悟到了些点子,我可真是打不过那位西华派的崔兄。”夏江月知道周天和所言非虚,便笑了笑道:“好啦,我信你。废话少说,快吃饭罢。”周天和应了一声,便坐了下来。
李桐君听了夏周二人的一番对话,心中暗道:唉,周公子气度不凡,武功高强,可胜了上门求亲的那些后生十倍不止,但在夏姐姐这样的仙女儿跟前,便也只能唯唯诺诺,做低伏小。因而我这处处凡庸的女子若嫁不出去,那也是活该。
夏江月可不知道李桐君心中弯弯转转想了些什么,还是嘻嘻哈哈的拉着她闲聊。李桐君面上喜色满满,但心里却愈发的自惭形秽。
三人早饭吃罢,仆妇将残羹撤去,李桐君便说道:“小妹与夏姐姐一见如故,便斗胆想请姐姐和公子多在陇州盘桓两天,好让小妹我齐全了地主之谊,但不知姐姐可否愿意赏光?”夏江月虽心心念念的要回昆仑山早日完婚,但因真的喜爱李桐君这温婉秀雅的妹子,便毫不犹豫的说道:“我自然是可以呀。就只怕这位大都来的贵公子不肯。”周天和本不想在路上耽搁太久,但因夏江月实已应允,他就不好打岔,便只得说道:“只要夏姑娘说可以,我哪里还能有二言?”
夏江月哈哈一笑,问道:“桐妹子,这陇州却也是有些可以游山玩水的地方?”李桐君道:“不瞒姐姐说,山水都有,但并不值得一游。这小小的陇州地界,最出名的便是北边那药神洞,灵验的不得了,谁家有人生病,去烧三炷香,保证好了。此外,还有……”
不等李桐君说完,夏江月就拍手说道:“药神洞?供奉的可是孙思邈?若是灵验,我们就去那里吧!”李桐君愣了一下,便应道:“是,那是药神孙思邈隐居避世的真迹,姐姐想去上香?”
夏江月脸微微一红,说道:“是呀。我有位长辈身体一直不好,我想去替他祈福。”李桐君道:“那今日小妹便陪姐姐去药神洞可好?”夏江月道:“好呀。”她转向周天和,说道:“你若不想一起去,那也无妨。”周天和沉吟了片刻,应道:“我还是去吧,郭大帅最近也一直病着,我替他拜拜。”
李桐君一听周天和也要去,心里登时一热,便笑着说道:“那待会儿我们就启程可好?药神洞在西北几十里处的灵仙岩山中,颇得走一阵子呢。不知姐姐想坐车还是骑马?”夏江月道:“骑马好了,我性子急,坐车总嫌走的太慢。”李桐君道:“骑我们家的马去好啦。两位的马可以休息一天,日后上路脚力便就更好。”夏江月笑道:“妹子呀,你可太是细心体贴了,我要有你一半就好了。”李桐君脸一红,低下头说道:“姐姐这般的人物,自有人去体贴你,你不必去体贴别人呢。”
当下李桐君吩咐马房备好了三匹好马,这就准备从后门出发。但见李绫姑急急慌慌的跑来,在李桐君马前行了个礼说道:“大小姐,你要出门怎么也不说一声?且给我们一炷香功夫,我们赶紧把队伍整好。”李桐君微笑着说道:“绫姑,前几日你们护送我从宝鸡一路回来,都累了,今儿好好歇着吧。我们就去药神洞上香,这一路你也不是不知道,没什么歹人出没的,我自己去就行啦。”李绫姑一听是去药神洞,便也不多说什么,也就告退了。
从陇州城到灵仙岩足足有七十多里地,三人出了城便打马狂奔,到了药神洞便已经是好几个时辰以后了。
这药神洞虽叫做“洞”,实则却是个不大不小的道观,住着十余个道姑。那些道姑一见李家大小姐来了,忙殷勤无比的侍奉着。李桐君吩咐了她们几句,她们便忙不迭的下去忙活着了。
夏江月请了三炷胳膊粗的大香,供在药神孙思邈神像前,默默祝祷道:“妙应真人在上,弟子夏江月以后无论在何处,若看到供奉真人的观庙,必会虔诚敬香,求真人保佑他身体早日复原,不需总是要闭关疗伤。”
周天和接下来替郭子兴拜了药神,而李桐君也求药神保佑自己祖母长命百岁。
三人上完了香,道姑立即便开上了一桌素宴,俱是些味道鲜美的上品山珍,而这些正是夏江月最喜欢吃的东西。在紫微宫里,饭食的规矩是三素一荤,即是吃三天素之后,才能动荤,如此循环。因而一年之中,夏江月大部分日子都是吃着些昆仑山里的珍奇覃菌。离了昆仑山在中原闯荡,自然不能再按照这规矩来,因而不得不吃了许多杂七杂八的飞禽游鱼。今日夏江月看到了一桌不亚于紫微宫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素宴,心头真是乐开了花,对李桐君的喜爱又多了几分。
周天和虽生在大富之家,但因大都饮食偏向蒙人口味以荤肉为主,便也从未吃过如此多样的清雅素鲜,因而也吃的不亦乐乎,以至于夏江月不得不低声提醒他:“喂,这里可不是只有你我两人,你可别再跟毛猴子似的吃成这样啦,人家李大小姐可看不得这个。”周天和脸一红,忙端正了坐姿,收起了饕餮一般的吃相,开始斯斯文文的将菜肴送进口中。
饭毕,因回去陇州又需好几个时辰,三人不好耽搁,便辞了众道姑出观,准备打道回府。
一出那药神洞,夏江月随意张望了一下,却发现不远处的山岩峭壁之上,居然又有数间殿宇。夏江月第一次见房子可以建在这样的地方,便好奇的指着问道:“那是什么地方?”李桐君应道:“那是龙门洞,是全真祖师丘处机当年灵修之地。他的嫡传弟子便以此地为号,称作‘龙门派’。龙门洞虽处于险地,但香火一直枉的很呢。外乡人那里,这龙门洞可比药神洞名气大多了。姐姐可也想去拜一拜?”夏江月一听“全真”二字,脸色便一变,忙扯了下周天和的袖子。周天和会意,便说道:“我这人最怕登高,你瞧得从那峭壁栈道走才能上去,这还是算了吧。”李桐君点头道:“是呀,我也从来不敢上去呢。那咱们走吧。”
三人刚准备上马启程,却见几道青影闪过,一群道士道姑手持长剑,把他们团团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