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堕曲:断翼夺约(索拉鲁姆奴翼篇) • 《契约二:肉鹰》
最后更新: 2025年10月14日 上午12:52
总字数: 9952
天空一整片金白,没有一丝阴影,整个索拉鲁姆的市民早已在看台上安坐,欢呼声震耳欲聋,旗帜飘扬,酒与香料的味道弥漫上空,像战争开宴的号角。
我们站在通往战场的大门之后,那是由厚重铁链与木栅构成的牢门,此刻缓缓升起,阳光灌入其中,像神赐的启示——但对我们来说,那只是把牲口放出来的节奏。
我站在康拉德旁边,右手紧握盾牌,左手搭在短剑上,额上早已是一层汗。
那道门开得缓慢,咯吱咯吱作响,仿佛要在每一声响动中,将我们体内的勇气抽空。
皮乌斯站在我们最中央,和他的死对头另一个同样衣着华贵的贵族,一同踏入战场前方。
那名贵族我只知道他叫“托维克·德·塔尔莫”是城邦军团前将军,如今成了权贵圈的老狐狸。
他们两人如同将军般走在前方,皮乌斯的铠甲锃亮,而塔尔莫披着一件染着鹤羽与紫晶花纹的斗篷,观众席上一阵欢呼,有人朝他们扔下金币、香囊与花瓣,我却感到反胃。
“你今天的装扮倒是比你的新宠角斗士还要刺眼。”塔尔莫微笑说着,声音不高,但我听得真切。
皮乌斯哈哈一笑,仿佛并不在意“你那位来自雷兹的什么杀手,要是连我这群‘花架子’都赢不了,可别哭鼻子。”
“那我就祝你好运咯,愿你这身金光闪闪的盔甲,能挡得住一枚误飞的斧头。”
“呵,我可不打前线,只指后果。”他们寒暄着,仿佛老友,但语气下每一个字都藏着刀,在他们后方,才是我们这些真正要流血的人。
我和康拉德对望一眼,他的脸上写着紧张,但他仍然轻轻点头,那是我们昨晚约定好的信号“互相掩护,尽量不杀。”
“明白。”我低声回应。
塔尔莫阵营的奴隶们走出,个个都像地狱里爬出的杀人鬼,最前的是那个“赤羽杀手”一个眼神空洞的男人,浑身疤痕,背负一对交叉的弯刀,步伐如兽。
他不看任何人,像早已沉入另一个世界,我突然有种不祥预感——战斗开始的号角响起了。
我迅速躲到康拉德后侧,他抬起盾,我则从旁牵制一个正挥棍冲来的敌奴。
“别杀,别杀!”我在心中念着,我只挡住他的攻势,用盾撞开了对方。
但那人却不讲情面,立刻回刺一刀,剑锋划过我腰间,割出一道细痕。
“混蛋。”我咬牙,一脚踢开他,这时,康拉德拉住我“小心,他们是真下杀招了!”
我抬头,看见一个我们这边的奴隶已经倒下,被长矛贯穿胸膛,而塔尔莫阵营却一个没死——他们来势汹汹,是真的想在第一波就屠光我们。
“该死的,是托维克下了狠手。”康拉德大骂。
我们不得不反击,虽然不想杀,但若不还手就真的要死。
我和康拉德一左一右交替掩护,他用盾挡飞斧,我则绕到敌人侧面踹倒持矛者,两人拼尽全力让彼此活下去。
而战场另一端,皮乌斯在干什么?
他站在远边挥着他那支镶宝权杖,朝这边喊着“索拉鲁姆啊!看看我亲手训练的荣耀吧——!康拉德!伊里乌斯!杀得好!正是我挑选的英才!”
我几乎要吐出来,他在装,他在抢功。他根本不在乎我们会不会死,只在乎我们能不能“表演”得精彩些。
“漂亮!再来一击,康拉德!”他继续呐喊。
对面的托维克也毫不示弱“哈哈哈!你那‘小黑牛’步伐倒是够野,可惜眼神太多余。”
我听见他们在叫我“小黑牛”时,牙齿几乎要咬碎。
他们连我的名字都不打算记得,在他们眼中,我只是角斗场上跑动的牲口罢了。
战斗继续,地上已经染满了血,耳边尽是肉与骨头相撞的声音,还有观众席上传来的野兽般的欢呼。
我喘着粗气,忽然感觉背后一股劲风袭来——是那“赤羽杀手”!
他竟无声无息靠近了我!
“伊里乌斯!”康拉德大吼,我本能侧身,那柄弯刀擦着我的耳廓划过。
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眼里的空洞,仿佛他已经习惯了杀人,甚至早已不在人间。
我脚下一滑,正要倒地,一只大手猛然把我拉起。
“别死。”康拉德把我扛到他背后“我们还没复仇。”
我想起这些年来被奴的痛苦岁月,还有皮乌斯的喘息与亵渎,心中燃起一股异样的烈火。
我们必须活下去。
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那一刻——将这个城市最恶心的脸撕下。
战斗还在继续,而皮乌斯和托维克还在交谈,像两位艺术家评点各自的作品。
“你那赤羽杀手,看起来有点失控啊?”
“呵,那是野性美,哪像你那黑牛,一身肌肉,全用来挡刀了?”
“彼此彼此...我们赌的可不是‘谁活得久’,而是谁最精彩。”
“哈,等下你就知道谁才是主角。”他们依旧嘴角带笑,却没看见我们角斗士间,早已有人倒下不动,有人在泥地中挣扎咳血,有人四肢断裂还被观众欢呼。
但他们只看重谁杀得更漂亮,我撑起康拉德的盾,替他挡下第二波冲击,鲜血再度喷溅而来。我不知道我们还能撑多久,但我知道——他们可以赌我们的命,而我们只有一次赌注,我们赌的就是命本身!
那一刻,我以为我和康拉德的命运就要终结于那双鲜红的羽刃之下。
“赤羽杀手”——那个如传说般凶名在角斗场流传的男人,他的每一次挥击都伴随着羽毛状的刃光在空气中斩出血腥的弧线。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只有他的死者为他留下的别称,他身披贴身的红金甲胄,身形灵巧如猎隼,每次跃起落地都带着羽毛簌簌的声音,那不是装饰,而是真正的战技残影。
康拉德举盾格挡,被羽刃猛斩退了几步,盾面上被划出一记如羽裂般的裂痕,他的眉角也被蹭出一道血痕。
“退!”我咆哮着,挥出一记横扫,希望逼退赤羽杀手,但他根本不后退。
那道身影从我剑锋下滑开,绕到了我侧后,手中羽刃倏然伸长,直取我喉。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呼吸停滞,意识深处涌出昨日皮乌斯口中的“连接”,那份羞辱让我几乎想就此倒下——
“噗!”一声。
羽刃并未落在我颈侧,我的肩膀被猛然一拽。
是康拉德,他不顾后背空门暴露,将我拉开,自己却硬生生吃了赤羽杀手一脚。
“该死的…别想一个人死啊!”他咬着牙,吐血时还笑了一声。
但就在这僵持即将破裂的临界点,一个瘦削的身影,从侧后突然插入战局。
他并不壮,也不是训练有素的巨汉,但他的动作极快,一柄短戟精准地掷中赤羽杀手的膝关节,那人踉跄一下,羽刃斩落失准,划过我的耳旁。
“现在!”康拉德咆哮,我和他几乎同时扑上。
我斜刺他的肋侧,康拉德则用背部撞击将他踹进角斗沙地上的铁柱,只听一声哀鸣,那赤羽杀手被我们双剑夹击,戟刃从他后背贯入而出,鲜血像雨一样溅起。
他缓缓跪倒,羽刃落地,目光却仍冷漠,仿佛只是在死亡中寻常行走——他死了。
全场短暂沉默,随后响起的是上层看台和皮乌斯的吆喝声,没人真正关心赤羽杀手的陨落,他只是他们投注角斗金币的一个筹码。
“那家伙死了…我们活下来了。”康拉德气喘如牛,但仍站得笔直,我回头看向那名帮助我们的人。
一个瘦小的男人,皮肤白皙得不合常理,眼神却像淬火的刀刃般冷静,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从我们脚边拾回了自己的短戟。
“谢谢你,救了我们”我问他。
“帕勒斯,”他低声,“我来自西边的盐矿城,你们呢?”
康拉德扶着膝盖“…我叫康拉德,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我点了点头,按住自己肩口的伤“伊里乌斯。”
三人目光交错了一瞬,那是角斗士之间罕有的坦诚,而不是主子赐下的虚伪联结,是真实的生死搏杀换来的信任。
周围的战斗依旧持续,咆哮与铁器撞击声如海浪席卷,沙地染血,尸体横陈。
我们仨并肩立在中央,仿佛一块从乱战中幸存的礁岩“你们想活着出去吗?”帕勒斯突然问。
康拉德冷笑“想,但不是今天。今天,我们要活着赢。”
“对,”我低声应道“为了活着,也要活着。”
我们再次投入战局,这次我们三人形成了天然的阵线,康拉德在前,扛起敌人最狂暴的正面进攻;我游走左右,像风一样劈斩破绽;而帕勒斯则在背后精准补刀,一戟封喉,一击毙命。
血流成河。
而皮乌斯那肥胖又油腻的身影,却站在安全距离的后方,高声欢笑“我的勇士们!继续前进!血染沙场,今晚我们要吃整头火炙神牛啊!!”
他的喊声比所有刀刃还恶心,但我们仨都没回头。
他不是我们战斗的原因,我们是为了彼此,为了那一丝被连结所夺走的尊严和自由,为了那连泥土都不肯承载的愤怒,活下去。
角斗场的血太阳逐渐西沉。
但我们仨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我从未想过,所谓“信任”,竟能在一瞬之间从我们手中化为血雾。
我们三人;我、康拉德、帕勒斯像三柄互锁的剑,旋转、劈斩、闪避、反杀,毫不拖泥带水地在这片沙地上开出一条血的通路。
每一道配合都是生死之间淬出的默契:康拉德顶住正面长戟的强袭,我从侧后撩斩敌腿、破防,帕勒斯则精准掷出短戟,如狼之牙命中颈喉。
敌人的倒下已不再带来快感,而是某种麻木,我们只是向前,因为站着的敌人,不止一个“下一波!”康拉德咆哮着冲上“快!左后!”
我紧跟着他移动,而帕勒斯则像一道幽灵,绕过我们斩落侧翼的残敌。
但不知从何时起,我察觉到一股奇异的不协调,我们的突进太顺、太深入了。
每个对手似乎都被帕勒斯提前掌握动向,一步步引导着我们避开最强攻势,一路斩杀到了中央偏东的区域。而从这片区域望过去,不远处的——正是托维克所在的位置。
托维克。皮乌斯的死对头,我心中隐隐生起寒意。
“康拉德!”我边挥剑边低声“你发现了吗!?”
“…早就察觉到了。”他一边用盾挡住重锤的冲击,一边冷声回应“那家伙不是在找出路,他在引我们过去。目的地,就是托维克!”
我们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燃起怒火与警惕。皮乌斯开战前的那番戏言——“若托维克‘意外’死去,丰厚奖励将归于出手者。”那本是一句不该当真的诡言,难道…
“你觉得帕勒斯…信了那鬼话?”我不敢置信地问,康拉德的咬牙几乎快把嘴角咬出血“如果是,就是他疯了。”我朝帕勒斯的方向看去。
他仍一如既往地精准出击、闪避、埋伏,但此刻,他不再如我们之前并肩时那般偶尔回头、示意、接应,他只是独自往前,一路突破。直线行进,目标明确。
“我们必须阻止他!”我低声。
我们两人迅速从包夹的敌人中脱身,丢下战场上的呐喊和兵刃声,全速追上帕勒斯“帕勒斯!”康拉德吼道,“你要干什么?停下!”
帕勒斯没回头。
他只是在风中低语般吐出一句“你们没听见吗?皮乌斯说得很清楚。杀了托维克,我们就能活下去。不是奴隶,是战士——真正的角斗士!”
那一刻,我心跳骤停“你疯了!”我大喊“你信了他的鬼话?!你以为他真的会赏你自由?!”
“他有那个权力!”帕勒斯终于回头,那双眼睛里有火焰,也有深深的渴望与挣扎,“如果我们表现得足够好——!”
“够了!”康拉德冲上前想拦住他,但为时已晚,帕勒斯已经起跃上,手中短戟反握如雷电般抛出——向托维克所在的席位直飞而去。
一瞬之间,整个角斗场鸦雀无声,那支短戟穿透了托维克的咽喉,将他钉在墙上像标本一样——托维克死了。
他的身躯抽搐了一下,随后头一歪,金剑跌落在地,红血如酒洒下,如血一般染红脚下的沙地。
接下来,是寂静,连皮乌斯都没有说话。
那是一种不能被理解的寂静——一场原本只是“奴隶间的残杀”,原本只是“贵族的赌戏”,原本只需奴隶流血、而贵人饮酒看戏的游戏,竟在此刻,被一个本应只是“沙上工具”的角斗士改写了轨迹。
帕勒斯落地,回头看着我们,似乎期待着什么——也许是观众的喝彩,也许是皮乌斯的赞扬,亦或是那份他渴望的“赏赐”。
但什么也没有。
我们三人并肩站在沙地中央。
我们听见贵宾席上椅子拉动的声音,听见军卫匆忙踏上楼梯,听见某些老贵族用拐杖击地、掩面离席,听见远处皮乌斯高声咆哮的辩解——“哦!不!你在做什么啊!疯子!谁知道他疯了!谁知道!”
但我们知道。
是他的鬼话种下这场杀戮,是他的诡言撬动了帕勒斯的命运——也撬动了整个角斗制度的根基。
“你…你做了什么?”康拉德低声。
帕勒斯喘着粗气,回头望着托维克的尸体,又望着我们,眼神空洞“我…赢了,不是吗?”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血气“不,你输了。”我低声回答“你将我们全都…拖进地狱。”
角斗场的钟声响起了,是紧急召回与停赛的信号。
我们已不是表演的奴隶,而是,变成了刺杀者、证人,和…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工具”。
......
托维克的尸体被拖下看台时,角斗场已不再是沸腾的竞技祭坛,而是一口封闭的沉棺。
四面看台上的欢呼与怒骂混杂,贵族的嗓门早已压不住民众的混乱,有人愤怒掀翻酒杯,有人惊恐捂住孩子的眼,有人却依然讥笑、起哄,把死亡当作一出突如其来的豪华加演。
而我们——我与康拉德,还有那愚蠢的帕勒斯,已不再是这场演出的“表演者”。
角斗官的权杖重重敲击沙地,数十名金甲军卫涌入战场,如压顶的命令降临。
我看到几位躲得远远的贵族正低声嘀咕,眼神飘忽,仿佛不愿接触“丑闻”的源头。
我们被包围了。
帕勒斯还站在原地,似乎还沉溺在某种“胜利”的错觉之中,他甚至还试图抬手示意观众,但换来的,是一支镶金的长矛重重击倒了他。
“你疯了,帕勒斯。”康拉德怒斥,声音低沉得像咬碎了岩石“你什么也没赢。”我不知道此刻他是因为怒火还是恐惧而颤抖。
“带走他们。”指令如冷铁落地。
我们没有反抗。
不是不能,而是知道没有意义,帕勒斯嘴角仍然挂着某种迷茫的自得,像是听不懂这一切的严重性,他们没把我们当角斗士,只把我们当成了脏物,需要及时清除。
我和康拉德被粗暴地按住肩膀,从沙地拖行出去,后方的帕勒斯像个布娃娃般被两个军士一左一右抬着,他的短戟早已被卸去,只剩一件破损的铠甲还在风中咯吱作响。
而在场边的贵宾台阶下,皮乌斯已经开始表演。
他不是躲藏,而是大步走到看台中央,袍角随风飘扬,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与歉意。
“各位!各位啊!”他高举双手,姿态庄严得如同祈祷者“请容许我,代表我的奴隶们,向各位致以最沉痛的歉意!”
他停顿了一下,环顾四周,仿佛真的是在哀悼。
“这本应是一场壮丽的角斗艺术,是荣誉与技艺的对决…没想到,却发生了如此…令人悲痛的悲剧。”他轻轻垂下头,甚至还在眼角刻意揉了揉,仿佛真的要落泪。
观众席上果然响起几声怜惜的叹息——他骗到了一部分人,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我不会逃避我的责任。今晚我将会亲自带回所有涉事的奴隶,彻查此事,并赔偿托维克阁下的家族应得的一切;金钱、礼节、乃至我的名誉,尽皆奉上。”
这时,他终于微笑了一下,极其短暂,却极其恶心“请相信我,皮乌斯从不放纵任何破坏荣耀与秩序的行为。”人群中竟然有人鼓掌。
我和康拉德被押着走到看台脚下时,正好迎面看到他,那一刻,我终生难忘。
他的眼神越过所有人落在我们身上——没有怒火、没有责备,也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胜券在握的轻蔑,还有藏都不藏的“满意”。
他朝我们扬了扬眉,微微一笑,那笑容不是为人看见的,而是专门施予我们两个“知情者”的羞辱“干得漂亮。”他几乎是用唇语说出,“很精彩。”
我突然明白,他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让帕勒斯活着,或许在帕勒斯投出那枚致命短戟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就早已被舍弃。
“他该死。”康拉德在我耳边低声咒骂。我点头,牙关几乎要咬碎。
但我们连回头看一眼都做不到,脖子被铁环锁住,手腕被枷铐牵着,双膝被踢跪,我们被押送至通往地牢的阶梯。
欢呼声早已不再,只有皮乌斯在上方,缓缓踱步,向观众道别、致意。
如同一位优雅、无辜的王者。
而他那完美的假面下的真正表情,我见过——是在马车上那个妓女倚肩之际的冷酷,是那声低语“肉体连接,心灵才会同步。”
帕勒斯会落到什么下场?
没人知道。或许会被秘密处决,或许会被拿去“封口”,或许皮乌斯会让他活着,只为继续利用。
但他,那个因为信了鬼话而堕入地狱的愚者——终将明白,所谓“赏赐”,从来不是为奴隶准备的东西。
从地下囚牢最后一次望向阳光,我看到的,是那一片被鲜血与谎言玷污的荣耀沙场。
风里仍残留着观众的笑声、呐喊、鼓掌和酒气——只是,那些声音再也不会为我们响起。
......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个小时。
我们被带回皮乌斯的府上,带着尚未风干的血渍、汗水与未曾喘息过的惊惧。
所有人都沉默,没有人敢询问,也没人想要言语,我们一字排开站在大厅中央,身上还穿着破烂的战甲,有的护腕早已断裂,有的铠片上还嵌着对方的血肉。
空气中漂浮着香料的气味——是奴隶点燃的香炉中混合了丁香与血龙木的味道,试图掩盖我们身上的腐臭和脏污。
但那味道更让人反胃,它不是清洁,是遮掩,是给这个满是肮脏真相的房子再加一层香艳虚妄的面纱。
大厅里光线昏暗,墙面嵌金,红地毯厚得像一层软肉,而我们站在这块地毯上,就像是摆在宴席上的猎物。
皮乌斯不在,他“正在洗澡”。
当然他在洗澡,他可以立刻卸下全副战甲、命奴隶服侍着用香露、热水、薰花、果酒净身。
而我们只能继续站着,满脚的泥沙与溃裂的伤口早已混合,康拉德右臂上的划伤甚至有些发炎了,但他一言不发,目光直视前方。
“我们根本没赢。”我低声说,他听见了,只是没有回应“如果这叫胜利,那胜利比粪坑还臭。”
他仍然没说话,只是脸上的肌肉轻微抽动了一下,像是忍笑,又像是忍怒。
过了许久,远处那扇金边嵌宝石的门终于被推开,皮乌斯走了出来。
他披着只在庆典日才会穿上的白色羊毛长袍,边缘绣着苍鹰图案,他还未完全干透的头发上残留着水珠,一步一步踩在我们面前,宛如凯旋归来的元首。
他的脚下踩着不是地毯,是我们所有人的沉默。
他在那张属于他权力中心的王座上坐下,手中一杯热柠橄酒,椅侧一位奴隶跪地候侍,一字未言。
“你们,”他笑了笑,用那种胜券在握的满足口吻,“今天表现得太棒了。”
我们没有回应。
“我知道,今天出了点“小意外”,”他说“但也正因为这场意外…托维克那老杂毛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报应。”他扬起眉毛,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在我看来,真正的胜利,不在于谁最后站着,而在于——谁能把敌人送下去。”
大厅里没人敢动。
“帕勒斯,”他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温柔“那个家伙也不愧是我养出来的,好样的。太有魄力了。”
他抬起酒杯,朝虚空举了一下。
“不过嘛…”他慢条斯理地收回杯子“目前他还在地牢里接受调查。你们别担心,我会出面‘善后’。我会把他赎回来,重赏。”
他那笑意仿佛披着镀金的蛇皮,每一个字都像用银子泡过,却藏着毒。
我们不必交换眼神就能明白——帕勒斯,只是他的一枚棋子。
也许明天,他会被赎回;也许明天,他就会“在牢中自杀”;更可能是他会永远被锁在那里,只为了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
“今晚,”皮乌斯轻叩椅扶,露出满意的笑“将是我们的大日子。”
他眯起眼“我已经让厨房准备了五十道菜肴,还有酒池、女奴、香膏、香花、香乳、香果、香床…”
他笑着指向我们“这一次你们全是贵宾,值得最好的款待——因为你们让我胜出了这一场最重要的赌注。”
我终于忍不住出声了“我们没有胜出。”大厅静了一瞬。
皮乌斯没有生气,他只是盯着我,笑意未减“你说得对,”他说“你们没胜出,但我“胜出”了。”然后他轻轻啜了口酒“所以你们——赢了。”
他强调最后那句,就像在扔下一颗糖果,明知道糖纸里是沙子。
皮乌斯随即站起身,一边步出大厅,一边说“去洗干净吧。你们身上太臭,不配享受我接下来的盛宴。”
他的背影像尾随胜利离去的披风,走得毫无愧疚,我们一个个站在原地,仿佛沉在自己血污与汗水中,被留在庆功的门槛之外。
我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血甲,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但更多的,是皮乌斯的冷笑和自鸣得意。
而我们,从来就不是“角斗士”,我们只是他战局上的盔甲,是他走上胜利高座之前,用来擦干鞋底泥水的皮垫。
康拉德吐了口唾沫,砸在红毯上,我听见了,他终于说了一句“他不是想赢角斗。他只是想,干掉托维克。”
我点了点头“今晚的盛宴,不是庆祝我们的胜利。而是他心满意足地祭奠自己的仇恨。”
——仇恨祭出了血,但不会祭出尊严。
我们知道,我们没死,但我们输了,而皮乌斯,他以“胜者”的姿态,赢得了这一切。
......
盛宴在天色彻底沉下去之后开始。
大厅变了模样,香料浓重得令人发晕,挂在半空的水晶吊灯被替换成了通体燃烧着的红铜灯盏,红光在每一张奴隶与贵族的脸上流转,映出酒液的倒影,也映出人性的某种失控。
香酒、美食、女人、肉体、权力,一切都摆在这张足有五十步长的宴会桌上。
我们穿着被下人临时丢过来的礼服——其实也不过是贵族们不要的旧衣、破衣、戏服改制的样品。
康拉德身上那件甚至有一大片是女装改来的,他自己撕裂了长裙下摆,才得以坐下。
我们坐在角落的一排矮榻上,皮乌斯站在主位上举杯,那些受邀前来的贵族们正三三两两与他谈笑风生。
我看着那一排贵族的脸,那是某种无法掩饰的目光——高位者看低位者的轻蔑,不是因为奴隶多么卑贱,而是他们看得出我们吃相中那种不假掩饰的“饥饿”。
是真的饥饿。
角斗回来之后,我们没有一口食物,甚至连一口水都没喝过,皮乌斯也没打算让我们清理完就吃饱,他要我们先等他洗完澡、换上衣服,再慢条斯理地宣布开宴。
“真是一群猪狗。”我听到某个穿紫锦大袍的男人小声嘀咕。
他正看着离我不远的那几个角斗奴,他们几乎是扑在食物上,把手伸进整只烤乳羊的肚腹,用手捧起里面的内脏塞进嘴里;有人手握着整瓶葡萄酒直接仰头灌;还有人满手油腻地撕扯大块乳酪、奶酥、肉饼往嘴里堆,咀嚼得满脸流油。
但他们毫不在乎那些目光,没人会在乎。
我们没有明天,也不曾拥有尊严,尊严不能果腹,而食物能。
康拉德端了一盘食物过来递给我“你得吃。”他说。
我摇头“吃不下。”
盘子里是熏猪舌、蜂蜜栗子酱、酒煮无花果和一些腌洋葱——闻起来很香,像是在冬季露天炉上温热了一整天的那种香气。
可我真的没法咽下去。
“你怕那场战斗会重演?”康拉德说“你觉得这不是庆功,是死亡前的赦宴?”
我没答话。
“我懂的。”他说。他放下盘子,陪我坐下。
我们看着其他奴隶们开始做些更过分的事。
皮乌斯起身,用极为响亮的声音宣布“今晚!是属于我的勇士们的夜晚!你们有酒,有肉,还有”他挥手一指,几排身着薄纱、不穿内衣的女奴鱼贯而出“——女人!!”
“但规矩是——”皮乌斯笑着道“——不准带进房间!就在这里,给我的贵宾们好好看看我养出来的奴隶们有多么会享受!”
所有角斗奴都沉默了一瞬,下一秒,许多男人站起,毫不犹豫地走向那些女奴。
有人拉住一个白人女奴直接在厅中央倒地脱她的衣,有人用力搂住一名黑皮肤女孩当众舌吻,有人笑着脱裤,甚至有人开始互相叫好,为彼此“征服”了哪位女奴而欢呼。
我没动。
康拉德也没动。
我们只是静静坐着,看着这一切从酒宴变成了杂交场,他们不是真的想表现出多荒淫,他们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如果明天会死,那今晚就是活着的最后一夜,只要是活着的奴隶,都懂这个逻辑。
皮乌斯坐在主位上,看得极为满意,他还拍了拍手,示意奴隶们跳舞、鼓乐队奏乐,好让这场盛宴“有节奏”地持续。
突然,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穿透了厅内的喧嚣;一位穿着雪白长裙、带着金蔷薇胸针的女子,缓缓从侧门走来。
她看上去不属于这个地方。
她干净、温柔、带着一抹宁静之光,她的发丝是柔金色,眼神沉静却温柔,手上不带一饰,连走路的方式都优雅得不像凡人。
而最讽刺的是——在这座充斥肉欲与血汗的大宅里,她却像是唯一一个真正“高贵”的人。
她没有看那些疯狂交合的奴隶,也没对这些猥琐贵族施以一点礼貌。
她只是缓缓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然后微微一笑。
“你不吃东西?”她的声音柔和得像水,我一时语塞。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旁沉默不语的康拉德,忽而弯下腰,轻声道“我是莉维娅。你呢?”她伸出手。
我不知道该不该握。
我从未想过,皮乌斯那副走狗眼色的恶棍,竟会有这样一位…看上去温柔得几乎不像真实存在的女儿。
“伊里乌斯。”我说。
她笑了“真是好名字,伊里乌斯。”
她的眼神仿佛真的没有一点对奴隶的厌弃。
“你是我父亲选来的角斗士之一,对吧?我看过你们今天的战斗,表现得非常勇敢。”
“妳…在场?”我下意识问。
“当然。”
她轻轻点头“我是家中唯一被允许在场的女人。”
康拉德从旁看我一眼,没有出声。
莉维娅像是不曾注意到其他人般,专注地凝视我,她并没有带来任何戒备,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干净的眼睛“我能坐在你身边吗?”
我点头。她坐下。
仿佛我们并不是在一场堕落奴隶的盛宴中。
仿佛这不是真实。
而我心里某处,忽然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安慰…可就在那一瞬间,我却生出警惕。
这世界里,哪有真正的天使?如果她真是天使,为何会是皮乌斯的女儿?
——又或许,真正危险的,不是那些爬满地面的蛇,而是披着光明羽翼,正温柔拥你入怀的那只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