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2

焚心为局 • 她入局,也不放他
最后更新: 2025年8月5日 下午7:30    总字数: 5824

辉曜大殿为王室重典所用,此日特别辟出中段作为王子妃册礼演练之所。

礼官的训话声在穹顶下慢慢回响,像清晨的宫钟,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柔伊站在正殿中央的圆形花砖上,那金青交错的砖面映着她的身影,脚下是绘着六翼神鸟的金色图案。她穿着练习用的仪式服,外头披着一件深紫色的披肩,肩上用金线绣着北炎王室的徽章。礼服下摆一层叠一层,长长地拖在地上,让她看起来高挑优雅,但没有一丝软弱。

“准王妃抬手不能超过肩,屈膝必须对准圣阶;不得抬眼直视主席方向,低头要显得恭敬但不能显得卑微。”

礼官的声音不急不慢,但带着明显的距离感与不容置疑的冷意。

柔伊没说话,只是按着规定缓缓抬起手,指尖合得极稳,动作像雾中轻折的柳枝,分毫不差。她每一步都走得精准自然,不争也不辩,就像落雪无声,不带一点水花。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侍女正蹲身轻轻扶着她拖地的袍角。

那是露安。

她个子不高,扎着一条松松的低马尾,深栗色的头发垂在肩后,行动安静得像猫。今日换上了深灰色织边的内廷侍女服,袖口绣着象征身份的印纹。她的眼睛略大,焦糖色的瞳仁在光下泛着亮,左脸颊藏着一个浅浅的酒窝,说话带点气泡感,尾音微甜,看起来就像刚从花房跑来帮忙的小侍女——干净、安静,不惹眼。

但如果细看,会发现她虽然垂着眼,神情却格外专注。她在悄悄观察每一个礼官的眼神变化,记住他们训话时的语气,也记着柔伊的反应——她目光落在哪、哪一处动作略有停顿,全都记在心里。

礼官冷冷扫了她一眼,又将注意力转回柔伊身上,似乎终于按捺不住,话锋忽然转了一个方向:“准王妃毕竟是万众所望之人,一举一动都要谨慎……哪怕只是‘收留一位旧友’,都该顾全体面。”

柔伊并未抬眼,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声音平静:

“我明白分寸。”

她没笑,但眼里像是掠过一层雾,被风轻轻拨开。

她知道,这句话不是提醒,而是——风向变了。

礼仪试演结束后,宫人们陆续退下。柔伊走进偏厅换下那身繁复礼服,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她略显苍白却清晰坚定的脸。

露安站在一旁,动作极轻地替她解开脖颈间的发带,又悄悄帮她理好领口一角。

柔伊忽然开口,语气依旧温和:

“今天……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露安动作微顿,但很快便平稳下来。她低头回道,语速不紧不慢:

“清晨开始,内侍房和银桂庭就有人在议论,说您昨夜让那位香侍住进了冷月厅。”

她语气很轻,听不出情绪,只是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有人说,您还没正式册立就急着留男人在身边,是有失体统;也有人说,那人长得极好……怕是将来王子后嗣不姓雷斯特。”

屋内一下安静下来。

柔伊听完也没表现出惊讶,只低头慢慢整理袖口,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早猜到了。”

她的眼神落在镜中,那缕未收好的发丝被风吹动,像一根极细的锋刃。她伸手欲抚,却忽然顿了顿,动作极轻地停在半空——

他,会不会也听见了?

露安站在她身后,熟练地帮她披上外衣,没有多话,只是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却悄悄观察着柔伊眼中那句未说出口的情绪。

没有多余的探问,也没有害怕。

只是记住了。

柔伊望着镜子里露安退下的背影,目光轻轻停了一瞬,却什么也没说。

冷月厅外的风仍带着些许凉意,银铜窗半掩,窗边的铜铃静静垂着,一直没有响动。

厅中洒着斜斜的日光,从雕花窗格透进来,落在桌案上的茶杯边,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晕,温热中却仍掩不住她骨子里那一点深藏的倦意。

礼仪试演才结束不久,她回到厅中歇了一会儿。茶水刚沏好一半,茶香还没完全散开,她还没来得及动手,一道通报声便从殿外传来。

声音沿门廊而来,规整低缓,带着宫中特有的敬意与分寸:

“启禀准王妃,镜晖殿礼监请您前往试穿正礼。”

柔伊应了一声,起身披上外衣,步出厅门时,她的脚步轻轻一顿,目光悄悄停在走廊尽头那扇门上。

那是他的房间。木门紧闭,寂静得仿佛与整个清晨无关。

她沉默片刻,低声问:“他……还在吗?”

声音很轻,像是不经意的问起,又像是刻意藏起了太多可能的情绪。

露安略一怔,似没料到她会问,但语气很快平稳下来:“在。今早出过一趟门,回来后就没再出来。”

柔伊听见那句话时,指尖原本下意识揪紧的衣角松了一分。她轻轻点头,心里那道悬着了一整个早上的弦,终于在“还在”这两个字里,松了半寸。

他还在。

——不是走了,也不是躲了。至少,他还在等她。

她喉间有些涩,却没说什么,只将眼神从门上收回,重新落向前方石阶。

可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尚未完全沉下,下一瞬,心底却涌起了另一种更深的情绪。

不是惊讶,也不是慌乱,而是一种冷得近乎克制的怒意。

她当然早就预料到流言会来。

她甚至在夜里写下“香侍”公文时,就仿佛听见了远处月下树影间的窃语声。

她知道“王妃未册,先留男侍”的口实,会比一把刀更快落到她和他之间。

可她仍压下了一切,只因为他值得。

只是,现在她忽然有些恼自己——为什么还不能在第一时间,就让那些流言彻底闭嘴?为什么还不够强到一声令下,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站在她身边,是她的选择,不是谁的笑柄。

她眉眼不动,心却如针刺,细细地、隐隐地痛着。

风过袍角,她站在阶前良久,才缓缓步下石阶。

镜晖殿内静得出奇,殿顶悬着的银质星环缓缓转动,洒下由恒光咒文汇聚而成的淡金色光辉。四周墙壁以冷白石雕刻出浮凸的王徽和六翼神鸟,金蓝相间,象征着神意与皇权的并存。

礼服平铺在殿中那张嵌金的仪式桌上。冰蓝色的底料上绣满金线,纹路如水波荡漾,在光下泛着静静的光泽。中层袍上以金银双线织出一只展翅的六翼神鸟“赛拉菲斯”,从胸口一路绣至肩背,羽翼末端镶着雷斯特王族的徽章图腾。袍侧垂着一枚鎏金的誓铭牌,上头刻着王朝立誓时用的古语,用来代表这身礼服背后的意义——它将于册封仪礼中接受王族与神明的共同见证,象征王子正妃之位的确立与荣耀。

恒光洒下,金丝与礼纹交织成一片星光般的光晕,静静铺展着一场命运前夜的肃穆。

柔伊站在试衣镜前,任侍女替她一一穿上。金链耳饰、羽缀披肩、重纹礼袍……每一样都沉得不止是重量。

那不是服饰,是宣示。

披上它的那一刻,她仿佛看见千百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无形的刃,不出声,却寸寸灼骨。

她的指尖紧紧收着。

这一刻,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王妃”这个身份的重量——它不止是一个位置、一场仪式,它将是她未来所能动用的一切力量,也是她必须亲自守住的锋线。

她的肩膀,不再只是为了她自己而负重。

而就在镜光微颤之间,她的心思却悄然飘远了。

她在想——他是否也听见了。

是否因为那几句肮脏而无稽的议论,又缩回了影子里,把她为他打开的那扇门,再次轻轻合上了。

她想知道,他是平静地坐着,还是像昨天一样,把指节捏得发白,不敢出声。

她想知道,他有没有哪一瞬间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不该留下来。

可这些她不能问。

至少现在还不能。

她只能忍着这份情绪,将目光再次落回镜中,抬手轻抚耳边金链,一言不发地站着。

像是在给自己沉下去的力气。

她知道,待这一身礼袍真正落地的那天,她就要站在众人目光之下,再也没有退路。

可她不怕。

只要他还愿意看她一眼。

不论多少风言,不论多少注视——她会护他。

哪怕这袭礼袍终成枷锁,她也会穿着它,牵着他走出流言深处,踏破风雪,走到所有人面前。

***

礼服试穿完,柔伊回到冷月厅。

门扇轻轻合上,黄昏的光透过窗缝斜斜照进来,屋子又恢复了安静。

露安迎上来,替她脱下披风。动作轻巧妥帖,可就在把披风折好的时候,她忽然顿了下,像是犹豫了什么,又像是在衡量要不要开口。

最后,她还是轻声说了一句:“那位香侍……今天早上没吃,午膳也没动。”

她低着头,手指在披风边沿轻轻捻了捻,又补了一句:“两顿,都是原样收回的。”

话一落,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柔伊没立刻说话。

她站在窗前,肩上的衣料还留着试礼服时的金丝余温。可心里那根早就紧绷着的弦,却在“原样”这两个字里被轻轻拨动了。

她原本搭在袖边的手指,微微一紧。

那句听起来很平静的话,竟比她今天穿了一身繁复礼袍时还沉重。

她抬眼看了露安一眼,目光很淡。

露安立刻会意,退了一步,不再多言。

柔伊缓缓转身,走过去,推开了东侧那扇通往偏厅的小门。

门“咔哒”一声关上,挡住了暮色,也隔开了身后的目光。

风从回廊那头吹过,轻轻掠过门缝,却带不走屋里一丝香气。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那间整日香火不熄的小屋。

——那里,是冷月厅最安静的地方。

也是她今晚,必须走进去的地方。

她没回头,也没叫人跟来,更没让人添灯或加香。

她就这么走过去,就像每天傍晚本该有这么一趟。

可她心里清楚,这一步——不该是今晚。

风声紧,流言起,册封典仪在即,众人都在看着她。

可她还是走了。不是冲动,而是太清楚:她不能再等。

她一向冷静,一向耐得住。可他已经等了一整天。

再晚一点,她怕——他会以为,她也犹豫了。

可她不会。

今晚,她要告诉他,她在。她来了。她,一直都在往他身边走。

哪怕是在风口浪尖上。

终于,柔伊站在那扇静静闭合的门前,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那扇门。

静得过分,连风都仿佛绕开了它。

她忽然有一瞬间,说不出地……有点怕。

不是怕他不在,不是怕他生气,也不是怕他真的会离开她。

而是怕——

怕那几句笑话一样的流言,像钉子一样,钉进他早已重伤的自尊里;怕他沉默着听完,然后像过去无数次那样,默默把自己藏起来。

他从来不是不痛,他只是习惯了不说。

她已经亲手把他从阴影里接回来,可外面的光依旧带刺。

她怕他又一次,会为了不成为她的“麻烦”,宁愿安静地关上那道门。

那一瞬,她心口像被什么扯住了。

不是犹豫要不要见他,而是怕自己进门之后,看见的,是他又一次低下的头。

她站了许久,才抬起手,轻轻敲了下门。

门未关紧,指尖轻推便缓缓开启。

屋内昏黄。窗户半掩,香炉中一簇火正微微跳着。他坐在矮桌旁,身形微弯,指尖正在慢慢研香。动作很轻,香粉不多,却一看就知道心不在焉。

柔伊站在门口没动,目光落在他指间残留的香粉上。

他听见声响,略一回头,目光落到她身上,像是愣了一瞬,随即站起,眼神却没有直视她。

柔伊开口,声音低而稳:“……你听到了,对吗?”

他没有否认,只低声说:“对不起。”

那声道歉不带辩解,反倒像是他已经先替自己判了罪。眼神也不逃,只是轻轻避开,像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成为她的累赘。

柔伊走了过去,脚步不急,每一步都像是在推开他设下的退路。

“所以你又想退了?”

她的声音极轻,却毫不含糊,像一把慢慢揭开的刀锋——不是责问,而是逼他把藏在心底的那句话说出来。

埃利奥特动了动嘴唇,像想解释,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神没有责怪,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

“你怕我会后悔,是吗?”

“你怕……是你把我推上了风口。”

她垂了垂眼,语气却更冷静了几分:“所以你又想躲了?”

柔伊站定,没有再逼近,而是抬头直视着他,像是要把这话一字一句地说进他心里。

“我知道流言在说什么。”

“说我未册就藏男人,说我轻贱王室体统。”

“可我不在意。”

她眼神微沉:“我只在意,你会不会因为这些事,又想说服自己——你不该在我身边。”

“他们说你是我藏起来的男人。”

“那我就站到所有人面前告诉他们——你是我选的,是我要带着一起站在光下的那个人。”

“他们说你污我身份。”

“那我就让这身份,因你而重。”

说完这段,她没有继续逼问,只是抬手,轻轻替他拂去鬓边未干的香粉,动作温柔得近乎小心。

“你记着,从我把你带进冷月厅那天起,所有代价我都算过。”

“不是你连累我。”

“是我——为了留住你,亲手挑起了这一场风口。”

那一刻,他再也站不稳在沉默里了。

他轻轻颤着,嗓音带着隐忍的嘶哑:“我知道……是你留下了我。”

“可我还是会怕。”

“不是怕流言……”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握了握她的衣角,像在犹豫要不要抓牢,又怕太用力会被推开。

“我是怕,哪一天我靠得太近,会让你连自己都护不住。”

“你已经背了那么多了。”

“我怕……会成为压垮你的那根线。”

柔伊看着他,神情缓了一瞬。她没有急着回答,只让情绪缓一缓,然后,慢慢将手覆上他的。

“你怕我倒下,”她低声说,“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在的时候,我才真的站不稳。”

他怔住。

“我不是不怕。但我更怕你再躲回暗处,不让我看见。”

“所以,”

她望进他眼底,语气缓慢坚定,“只要你还站在我身边,就算我真有一天撑不住,也还有你可以靠。”

他喉咙微动,终于低低开口:“那……我能不能……也试着站在你前面一次?”

那句话说出口时,他眼神是认真的,甚至有些小心。

柔伊轻轻一怔。

她不是被这句话感动得想哭,而是第一次在他口中听见这种“我也想护你”的话,那种带着稚拙的坚定,像点亮了某处她也未曾察觉的地方。

她缓缓抬起手,贴上他胸口的位置——那颗跳得急促的心脏下,她听得见的不只是惧意,还有极深极深的,想留下来的渴望。

她低声说:“那你就站着。哪怕只是一小步,我也知道——你是在和我一起扛。”

“我不需要你替我挡风。”她语气轻了些,却依旧笃定,“但你要让我知道,你也在风里。”

“这就够了。”

她抬眼看着他,神情柔和下来:

“但你记住,站在我身边,不是为了补偿。”

“是因为你值得。”

气氛缓下来,屋内那盏香火还亮着,照得她的侧脸染了一层温暖的橘色。

柔伊主动抱住了他,语气忽然软了一些:“等我册封典仪结束,你要穿什么衣服?”

他怔了一下。

她仰头看他,勾唇一笑:“我的香侍不需要再穿影子的颜色。”

他看着她那一瞬的笑,胸口微热,伸手扶上了她的腰,轻声应道:“……好。”

这一次,他没有再垂眼。

柔伊窝在他怀里,语气里带点软绵绵的不满:“等下我让人给你做你爱吃的——下次,不许再不吃饭了,听见没?”

说着,指尖顺着他锁骨轻轻往下描了描,像是认真在“数”他瘦了多少,轻轻嘟囔了一句:“你看,又瘦了……抱着都硌人了,嗯?”

那一声“嗯”尾音软软的,像哄孩子。

“你要多吃点,知道吗?”

他耳尖悄悄泛红,收紧了手上的力道,将下颚靠在她的颈间,闭上眼睛,低低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