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

花洒喷出来的清水湿润了我的长发，沾粘在发丝的深红色污垢被打湿后混杂着清水流向排水口。腹部的伤口让我没法清洗全身，只能稍微洗洗头发。

“吱......吱......”

拿起沾血的黑袍充当毛巾擦拭头发，水滴沿着发丝往下滴。擦开被热气环绕的镜子，望着镜子里的人，为什么我觉得特別陌生？拨开为了遮挡因为吸入大量孢子粉末而变得通红的一只眼睛的长发，手臂上都是我和神明沟通的印记。这些印记的位置不定，大多都是在双臂。为了最大化痛苦，特意选择内侧刻画神的印记，长短不一。这个最长的，是爸爸喝醉那天的，我只记得特別痛，但疼痛感瞬間让我当下忘记一切，集中在这让人欲罢不能的瞬间。

（是不是我的仇恨还不够，才会变得这么迷茫......）

“我回来咯。”

（是他！）

“哎呀，太可惜了。今天又没有捕捉到独家新闻，也不过是有人喝醉酒小打小闹罢了，沒有播放价值，电视台也没人会要这样的新闻呐，真是伤脑筋。最多也只能刊登在社会新闻版面而已。啊，妳醒啦。有没有觉得好点了呐？”

“别，别过来......”

“呐，那把刀子对妳来说肯定是很珍贵的东西吧，就连妳昏迷的最后一刻妳都一直握著，还有那本绿色封面的书。”

“你都看了！”

这么神圣的恩典怎么可以让你们这些腐朽的凡人玷污！这世界就是有你们这么不懂得领悟神之教诲的人，世间才会逐渐失去信仰！

（你们这些罪人.....）

“妳的思维动作我都大概可以摸清，人这种生物一旦到了陌生环境，第一时间就是尽可能找出自己熟悉的事物紧贴在一起减轻焦虑。妳，我，就连路边喝醉的大叔都会习惯去同一個酒吧喝酒，大家都是这样子，谁都不能够免俗。就算是提供了临时避难帐篷也要坚持返回自己那被轰炸而倒塌的家园的战争难民，在生日派对和自己认识的朋友组成小圈子闲聊等等，还有很多很多例子。”

莫名其妙的他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语，背对着我把头上的贝雷帽挂在门边的立式衣架。

“放心，我没有对妳的任何物品做了什么事情，也只有在抱起妳去我的车这段路和止血的时候有碰过妳而已。如果我想对妳做什么的话，我早就做了，虽然我没那个胆子就是了。来，笑一个。”

“喂！”

“咔嚓！”

在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已经完成了拿起按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对准我和按下快门这几个动作。身体下意识用手挡着自己的脸，至少自己的长发有帮助到。

“看样子是个容易害羞的女生呐。对了，我叫银轩。这里是我租的公寓，只要妳想走，我不会拦着妳。想回来的话，备用钥匙在玄关的花盆下面呐。没经过妳的同意就把妳随便抱回来，要是被街坊知道的话恐怕会闲言闲语，但我也没办法，妳一直说不要去医院。看着妳流那么多血，短时间内我也想不到法子，只能匆忙把妳带回来再说。”

”我为什么还要再回来这里？别以为救了我，我就会很感激你！”

“穿着学校制服，浑身流着血，身上也没有钱包和手机，还在丛林游荡，一看就知道是离家出走的问题少女，又或者是和家里人闹翻了一气之下跑出来呐，真是该死的叛逆期。我的年龄距离叛逆期也跨了很多年呐。”

“你有什么资格对别人的家庭闲言闲语！”

“哇，冷静点，别激动。刀子好好握着，会掉下来的。”

家人永远是我心中的痛，也是我那深藏于心中，永远不会让外人接触的禁区。凡是课堂上谈论到家庭，大多数人的脸上都是洋溢着欢乐的神情。

当然，我没有资格享受这份喜悦......

“让开！”

“好，好，好。想离开对吧，请。”

他挪动身子腾出一条离开这里的路。我警惕地握着刀子边走边面对着他，而他就好像是嘲讽着我的样子，微笑着举起双手，恶心至极。彼此经过一番试探性挪动脚步，只要我前进一步，他就相应地往后退一步。

“都还没认识到一天，连名字都不知道，这么快就要走了吗？太可惜了呐。”

“咚咚咚......”

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应该要去哪里。此时，我对这里的羁绊，只剩下那里.....

（爸爸......妈妈......）

……

“伶梦，妳这阵子的状态是怎么回事？怎么妳的专栏文章水平掉了这么多，不像是妳平时的实力状态。我坦白直接说，这样子的文章根本就是浑浊之物，根本就是在浪费审核委员会和读者的时间，不但看了不会得到身心上的满足，还会带来更多疑惑和混沌。”

“对，对不起，老师......我......”

“编排顺序错乱，文章主题不明确，主次段落混乱......这只是委员会反映给我的问题，老师本人甚至都还没翻阅妳的稿子。这可是妳担任了主编这么久，第一次给我这么大的麻烦！好的文章应该是要让读者能够拨开前路的迷雾，不是建立通往泥沼的桥梁！”

“实在是非常抱歉......我这几天不太舒服，所以......”

“为什么前几天这个女老师坠楼的篇幅就这么短？妳最擅长的煽动性文笔在哪里？为什么只是写了短短一句‘教师坠楼，警方正在调查’草草带过？”

（妈......妈......我实在是下不了笔描写妈妈的死状......）

哽咽着，尽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即将流出来的泪水被我强行忍着不哭，不能让人看见我软弱的一面......

“噗。”

“老师......”

“妳最近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如果需要倾述的对象，不妨告诉老师，我会洗耳恭听的。”

恩师的手拍在我的肩膀，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就像是爸爸那温暖的手一样。自从爸爸开始每日酗酒，就再也没有像这么温柔和我沟通，每天就是酗酒和无缘由打骂，而我也终日躲在房间足不出户。昔日一家团聚在客厅的画面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对不起，老师......其实，那个坠楼的老师.....是......啧......”

“嗯嗯，谢谢妳。”

“咦？老师......为什么......”

“老师我，大概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几天我听说了，自从发生了那个老师坠楼的事情后，妳的状态就不是很好，像是迟到，没有完全集中精神上课，面对课堂上的提问也是一问三不知。那个老师，对妳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对吧？”

“呜......呜......是的......她......是我的.....”

“我知道，老师都知道妳的痛苦。妳很坚强，经历了这件事后还可以表现得很坚强，不会麻烦到身边人，也不会把自己软弱的一面呈现给别人看。”

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自从妈妈去世后，爸爸就沒有像陈老师这样子溫柔地安慰我，有的只是无止境的打骂和永远打扫不干净的空酒瓶子和用过的塑料饭盒。

“妳是不是很痛苦，很痛恨凶手，很痛恨造成这所有的一切？如果是的话，这是很正常的。神明创造我们的时候给予我们喜怒哀乐，快乐和悲伤共同存在。如果悲伤和痛苦没有用途的话，为什么神明会给予我们这些负面情绪？每种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老师突然来到我的面前，拥抱着我，温柔地抚摸我的长发。老师的手掌，是那么地温暖人心......

“仇恨，是支撑一个人生活前行下去的动力之一。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可见一个人对某件事情的仇恨可以不断激励着人坚持努力下去，直到成功报仇，甚至是手刃仇人。来，给妳纸巾。”

“谢......谢谢老师......妳对我真好......”

“不不不，千万别这么说。老师能做的，只是身为辅助的作用，给予妳一些适当的开导。老师说过，每个人都是独立个体，不用特地模仿别人的行为动作，只要妳认为当下应该怎么走，神明自然而然就会引导妳前往得到救赎的通道。这是神给妳的一个考验。妳可能不信神，也不信什么宗教，但不可否认的是宗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慰藉人心，让绝望的人或者不知道该怎么做决定的时候，可以有个引领之声。妳的手，这些绷带，肯定很痛吧。”

“那个，请别看......”

我下意识将双手从老师的注视下挪开放在身后。

“对不起，一定弄疼妳了对吧？是老师的错。这样吧，妳也累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妳早点回去课室上课，至于周刊编排的问题，老师这里会帮妳处理这个星期的稿件问题，就当作是给自己放个假喘一口气吧。”

“这，这样好吗，老师？我给您造成的负担已经很大了......”

“成年人的责任，就是要尽可能让小孩和少年在一个无忧无虑的环境成长，慢慢成长，而不是一夜之间成长，因为这类人肯定是在人生中经历了重大打击，就像此刻的妳。妳懂得关心老师的负担，对老师来说已经心满意足了。刚好老师手头上的工作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就让老师帮妳善后吧。”

“真的是十分抱歉，我会尽快调整好状态后，把应该处理的东西给处理好。我先走了。”

“小心慢走。记得，只要心中信仰着神，神明就不会抛弃他的子民。当妳心中有神，伟大的神明心中也会有妳。”

……

“扑通！”

“爸爸，这个已经是今天第八瓶啤酒了，别再喝了。”

“妳一个小孩......到底懂什么......大人的事妳别管！嗝......”

爸爸又和昨天一样，提早从学校下班买酒回家喝个烂醉。有传闻说爸爸这几天的工作态度很散漫，脾气也变得十分暴躁，就连他的办公室同桌同事也对他敬而远之，在他的眼里只剩下酒精这个麻醉剂，就连上班时间都在办公室偷偷喝酒而错过下一堂课被校长叫去办公室训话。

昏暗的客厅地板散落着一堆喝完被随意丢弃的酒瓶还有一次性外卖便当盒子，食物残渣在热天慢慢发臭的气味引来了一堆苍蝇环绕，犹如发酵食品那样酸臭。在这个连脚都差点没有立足之地的地方，我勉强站稳脚步，稍微整理干净一条可以行走的通道。

“扑通！”

“爸爸，别再喝了！”

看到爸爸一直随手乱扔酒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从喝醉的爸爸手中抢走喝到一半的酒瓶。

“你就不能够振作一点吗？如果妈妈看到你这样子，肯定会很难......爸......？”

“够啦！不要一直烦我了！妈妈妈妈，我就知道是妳克死妈妈的！”

“爸爸，你......在说什么.....啊！”

喝醉的爸爸双眼布满血丝，脸上因为疏于打理而布满胡渣，头发油腻散乱，发出阵阵恶臭，一脸凶狠地望着我，朝我走来。

他不是我认识的爸爸。

“别，别过来......别过来！”

“怎么啦，我的乖女儿？妳不是很喜欢爸爸吗？为什么要走开？”

“跌坐在地面上，恐慌的情绪瞬间笼罩着我。双手贴地不断往后移，出于受到生命上的威胁而为了要保命的我把沿途碰到的东西都扔向不断接近我的爸爸，手掌好像是扎到玻璃碎片而感到刺痛，但这些不是最大的威胁。”

“妳这个女儿一点都不听话......给我过来！”

“啊啊啊啊啊！不要，不要！快放手！”

爸爸突然直接扑来，抓着我的脚朝他那里拉，一个高中女生怎么可能抵抗得了成年男性的蛮力......想要踢他，但他是我爸爸......

“一定是妳害死妈妈的！我要帮老婆报仇！”

“爸爸.....你......咳咳......放手......呼吸......辛......”

不断挣扎着，就算是我指甲已经刺进爸爸手臂里，丝毫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我感觉自己的气管就像是被剪断了那样，氧气完全进入不到我的肺部。我试着挣开爸爸掐着我脖子的手，也试着去攻击爸爸的眼睛，但力量和身高的差距实在是很明显，可以说完全不是在一个档次，双脚也只能挣扎摆动，却对现状无能为力。

“泣......爸......神......救......”

双手开始渐渐没力，只能胡乱拍打地面......呼吸，此刻成为我最奢侈的愿望......泪水，失去控制，从眼角往下流......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爸爸要发泄在我身上......如果这世界真的有神，救救我......）

……

“女儿，爸爸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妳会在这里？不，不！快起来，女儿。”

“咳咳......爸......爸......”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竟然想对妳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是爸爸不对！”

爸爸搀扶起虚弱的我，一脚踢开一些挡道的垃圾，把我带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女，女儿，对不起，爸爸没用！自从妈妈去世后，爸爸就变得这么堕落！那个，那个......泣......对不起......除了对不起，爸爸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了......妳能原谅爸爸吗？”

爸爸好像是突然看到什么了而醒悟，意识到自己所做的行为有多么懊悔。那一刻，爸爸紧紧拥抱着我，我和爸爸两人拥抱了很久，很久，彼此把这段时间的委屈都用哭声发泄出来，好像这个世界的时间，此刻为了我们两人而停止。

也是此刻，我对神产生信仰，就像是老师说的那样，只要心中有神明，神就会照耀着我们。没有神明，说不定我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