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房。

他们再次对面而坐，青桃再给他倒酒，只是这一次，酒里真的没下幻春散，反正这药对他无效，用了也是白费。

“青桃小娘子这次没下药吧？”肖钦若似是察觉了她的心虚，笑笑的问道。

“当然没有！”青桃被说得动作一顿，尴尬的把倒酒的手收回。“这药散可贵了，才不会白费在你身上。”

“多贵？”肖钦若轻轻抿一口酒，明知故问。

他当然知道这药多贵，毕竟这钱可是他肖家医馆挣的。

“我每月进货一次，一包仅能用三次，你猜一包几钱？”

肖钦若看她神秘兮兮的模样，莞尔一笑。“几钱？”

“百两！一包百两！”

还不止，此药是她托医馆制定的秘方，制定钱将近几千两，都是她打小挣下的家当。

“一包百两，便可护小娘子清白，不值得？”说来惭愧，此药之所以价格奇高，着实是因为药里有一剂药草，极其稀有，每每生长在陡峭的山崖边，是对致幻有奇效之药草，非此药草不可。

他偶尔会只身前往各处山崖找寻，可若始终找不着，而他又不想违了那神秘女子之约，便要花高价向外界买入。于是乎，她的幻春散价格也是奇高。

加之，此药草如今是越来越稀有，价格也是愈发昂贵，远远超过一百两一株，只是他不曾告诉她罢了。

“言之有理。”青桃思索了好一会儿，便笃定地回答：“那是相当值得。”

青桃想明后，便不再纠结百两，举杯朝肖钦若道：“肖家郎君，敬你！”话声一落，烈酒便一饮而尽。

“敬我什么？”肖钦若问她。

“敬郎君，与来青楼的每一个男子都不同。”

“有何不同？”

青桃属实被问住了，认真观察他的脸，片刻才说：“肖家郎君，明明知书达理，相貌堂堂，却不像迂腐的读书人，一味觉得青楼之地龌龊，青楼女子是残花败柳，反而不在意外人的目光和流言蜚语，花下大价钱，只为听一曲儿，为人阔达，却知礼。”

青桃说着说着便止住，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表达肖钦若在她心目中的样子。

“总之，你很好，与他们都不一样。”

肖钦若瞧她认真思考的模样，不自觉伸出手，轻抚她的发髻。“好了，我知晓了。”

青桃一怔，被拂过的地方似乎一点一点滚烫起来，心口里的小心脏更是紊乱。“知、知晓了就喝。”他还没喝她敬的酒呢。

肖钦若一笑，便把酒一饮而尽。

敬过酒，房内便静默下来，青桃是学过无数个取悦男子的法子，但这些法子，她对肖钦若都使不出来，扭扭捏捏的，倒不似在众多妖媚的娼妓中脱颖而出的花魁了。

“郎君……为何知晓幻春散？”青桃好不容易寻了个话题，聊聊再说。

肖钦若眉头一挑，思虑着要不要把真想告知于她。“其实吧，在下隐瞒了青桃小娘子。”

青桃：“？”

“在下世代都是医师，在下也是。”

青桃恍然，难怪他是百毒不侵之身，怕是自小被灌药灌得。

“数年前，在下碰巧在医馆，听见有一女子来寻药，说是想得一药，能使人产生幻觉，尤其是云雨之事等幻觉，哪怕花上大价钱，也想请药馆研制。”

“在下心血来潮，便寻遍各大医籍，亦在阿翁的助力之下，研制成功。”

说完，肖钦若不再言语，任由青桃满面震惊的自我消化他所说的话。

“你是……”青桃被惊得手指头直指肖钦若。“你是……研制幻春散给我的那位隐世老神医？”医馆的掌柜是这么告诉她的。

她好几次都想见一见这位老神医，好感谢他研制的好药散，让她不至于活在地狱里。

可她向掌柜请求了好多次，都被掌柜用各种理由搪塞，久而久之，她便不再纠结见老神医，只能把无尽的感激埋于心中。

“你真的是老神医？”对了，那家医馆就叫肖家医馆，而他正好姓肖，又是医师，又是百毒不侵之身，她之前怎么就猜不出来。

“青桃娘子过誉了，不过是机缘巧合下，加上阿翁相助才有所成，担不起神医之誉名。”更担不起“老”一字，他刚过二十年岁，还年轻貌美。

“郎君过谦才是！”青桃怎么都没料到，她竟真的能见着那位神医。

两个年头前，她无意路过肖家医馆，碰巧遇见肖家医馆在办丧事，医馆闭门不见客。她特意去了一趟肖家，见门外的灯笼被写上“九十有一”，她便以为是那位老神医已作古。于是进门吊唁，放下一百两一元的帛金，方才离开。

可如今。“两年前那位医师……”

“是家翁。”肖钦若知晓她所言之人，所想之事。“两年前留下一百两帛金之美人，原来是青桃小娘子。”

足足一百两，下人们都慌了手脚，各个就只记得是个生得极美的美人所留下，不知其名，不问来处。

“原来，我们冥冥中，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

往后的每一旬，肖钦若都会来，花高价，买下青桃娘子的每一晚。

唯有那次，离京城极远的一处小村庄，突发瘟疫，肖钦若和京城一众医师都赶往那处医治病人，足足二旬，都未能回归京城。

待肖钦若三旬后再见青桃娘子，只觉得她面色苍白，即便她掩饰得极好，在妆容上下了极大的心思，想掩盖自己的虚弱，却还是被他一眼看出。

“你病了？”说着，肖钦若赶忙拉着她坐下，双指轻轻搭上她的手腕处，感受她的脉象。

寸关尺三部脉无力，重按空虚，乃气血两虚，不足之症。

“无事。”青桃怕他看出一二，很快便将手收回。“前几日春雨，我贪玩外出散步，淋了些雨，着凉罢了。”

肖钦若却直直看着她，不答应，这脉象他虽还没摸透，但绝不是着凉之象。“可是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事？”

“无事，真的。”青桃笃定道。

肖钦若不语，她既不说，他亦不强求。

“青桃去给郎君唱曲儿吧。”说着，她便缓缓起身，竭力隐忍身上的痛楚，不让自己行走的身影有半点异常。

可肖钦若却在她起身的一瞬，闻见了淡薄的血腥味。

这血腥味被她身上浓郁的香气掩盖住，但他是医师，对血腥味极其敏感，加上她气血两虚，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一把拽住她起身的身影。

“你受伤了。”

青桃的身影一愣，心底无声的叹息，终是瞒不过他。

“伤了哪儿？是谁伤的你？”

见她闭口不答，肖钦若心口的火气一点点往上涨，眉头紧蹙，把她重新拉回座位坐好。他先是将她的两袖撩起，细看她的手腕，没有伤痕，不是这儿。

顾不了男女授受不亲，他弯腰就想把她的裙摆撩起来看腿，就被她隔档开来。“不是这儿。”

青桃脸色微红，连耳尖都被染上淡红色。看他紧张兮兮想查看她双腿的模样，她即便是心性开放，惯被上下其手的青楼女子，都不住害臊。

只因是他啊，他与其他男子都不同。

只有他靠近自己的时候，她才会变得这般扭扭捏捏。

“那是哪儿？”

青桃的脸更红了。“背。”

肖钦若因为着急，没有留意到她的面色变得潮红，一心只想看看她的伤口。“让我看看。”

青桃一怔，看他因为担忧而蹙起的眉，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转过身背对肖钦若，她缓慢地将自己的衣衫一点一点褪下。

肖钦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提出了什么荒唐的要求，面上也开始滚烫起来，但他实在是想看看她的伤，便定定心神，赶走所有失礼的想法，专注看她的伤处。

只见她衣衫褪下后，仅有一条亵衣带子的光裸后背，是一道又一道错综的血痕。她的肌肤白皙，偏偏那些血痕红得刺眼，也同时红了他的眼。

此伤呈条状，且没有规律，每一条的纵向都不同，怕是用鞭子鞭打而成。“是谁？”肖钦若心口因为剧烈的起伏而有些发疼，他紧拽拳头，才隐忍住心底无尽的愤怒。

“客人。”青桃不愿多说，肖钦若不在京城的日子，不再有人护住她，徐娘自然会像往常一样，将她卖给投得最高价者，而那以高价买她的男人，偏偏是个肆虐狂。

他不喝酒，一来就把她摁在地上鞭打，坚硬如石头的鞭子一下一下鞭打在她背上，那男人却还在狂笑，听着她每一声因为剧烈痛楚而高昂的尖叫，笑得狂妄。渐渐的，她的背上一片血肉模糊，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他打累了，就停下休息，踩着她遍布伤痕的后背喝酒，还把酒全撒在她身上，又引来一阵疼痛。

终于，酒里的幻春散对男人起了效用，她才总算能缓一口气。

她疼得没有丝毫力气，但还是硬撑着起身，伪装好假象，办好一切，才软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隔日醒来，徐娘已经带大夫给她看过伤。“已经有大夫看过，上了药。”见肖钦若面色不佳，青桃连忙说到。

只是她不敢说的是，她担心肖钦若闻见药味，会发现她身上的伤，便一日没有上药，所以伤处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疼了。

“你先把衣裳穿上，我去给你拿药。”肖钦若不完全信任其他大夫的药，他的医馆有对此等创伤极佳的药物。

说着，他便很快冲出了暮春房，引来无数人的注目。

肖钦若此时不该是在房里与青桃翻云覆雨吗？怎么冲出来了，甚至头也不回，出了迎春楼。

徐娘也瞧见了肖钦若气冲冲的背影，心底不禁咯噔作响。

难不成是青桃浑身的伤和虚弱无力，惹恼了肖钦若？只怪上一个客人居然是个肆虐狂，把青桃弄得浑身都是伤，这下还吓跑了肖钦若。肖钦若可是她们迎春楼最大的客人，偏偏还只喜欢青桃，她可不能白白损失了这么个大客户啊！

想着，她便向与她对饮的客官告辞，去了暮春房。

青桃刚把衣裳穿戴好，门外就传来敲门声。

她把门打开，只见徐娘站在了门外。“徐娘，有事找我？”

“刚刚我瞧见肖家郎君气冲冲的走了，可是被你这一身伤痕惹恼了？”徐娘紧张兮兮的问道。

青桃不知徐娘这般问为何意，便不多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哎哟！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以后那陈府大郎，即便花再高的价钱买你，我可都不给他了！居然把你一身雪白肌肤打得皮开肉绽！害得肖家郎君如此恼怒！”陈府大郎便是那肆虐狂。“青桃啊，你看，肖家郎君他最是喜欢你，你能不能与他美言几句，可不要再也不来迎春楼啊！”

这些日子，肖钦若每旬都来，买下青桃的价钱，可是比以往都高上许多倍，让迎春楼的盈利大涨，名气更是大燥。

迎春楼可不能损失肖钦若这般出手阔绰的大客户。

青桃面上恭敬的笑意依旧，眼底却一冷再冷。

不论如何，她都只是迎春楼，只是徐娘心中的摇钱树罢了，只要她能挣钱，这里所有人都会对她毕恭毕敬，笑意盈盈。

青桃不语，心里一片苍凉。

“徐娘为何在此？”就在徐娘还想同青桃嘱咐几句，身后就传来了一声清冷的声音。

“哎哟是肖家郎君哪，奴这不是瞧见郎君跑了，怕是青桃照顾不周，便过来看看。”说着，徐娘识相地缓步退下。“郎君既已归来，奴就不多叨扰了，郎君可要玩得尽兴啊！”

徐娘走后，肖钦若面上的清冷才全数消失，牵起青桃的手，把她带回房内，双双坐在床上。

“把衣裳脱了，我给你上药。”肖钦若说得面红耳赤，但还在佯装镇定。

“是。”青桃听话地把衣裳又一件一件褪去， 干涸的血痕再次曝露在空气中，引来一阵刺痛。

肖钦若一见伤口就不害臊了，挖出他调制的创伤药，小心涂抹在她身上。

他的动作很轻，膏药很冰凉，她不禁起了一身的寒栗，可痛楚终归是消减不少。

“徐娘刚刚同你说什么了？”肖钦若问。

“没什么，只是说，都怪我这一身的伤痕，惹得郎君不高兴，要我多向你赔罪，不可让迎春楼的大客户就此没了。”青桃说得很平淡，就好似心里毫无波澜。

肖钦若的手一顿，片刻才继续把药擦完。

“好了。”

“多谢郎君。”青桃重新把衣裳穿好，才转身面对他。“郎君今日想听曲儿？还是想看舞？下棋？”

肖钦若却不答，拉过她的手，把她往他怀里带，青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撞入他坚实的胸膛里。

“今日，就这样拥着你吧。”他低沉的嗓音轻轻传来，钻入她的耳里。

他的胸膛宽广，怀抱温暖，让她因为气血虚而冰冷起来的身子有了些温度。青桃没有挣扎，而是把头轻靠在他的肩上，摄取他身上的气息。

“我自小……就在这迎春楼长大，那时候迎春楼还没有这般辉煌，更不叫做迎春楼，叫妓院。”

“徐娘是那时候的头牌，她向牙人买了好几个女娃儿，其中包括我。自我懂事以来，我就一直在徐娘的栽培下，学习如何取悦男人，学习不同的床上功夫。我们还需学习琴棋书画，竟都不比任何一个大家闺秀差，只是，她们为嫁入豪门，我们，为取悦男人。”

”可我不甘心，不愿沦为万夫可骑的工具，所以我匿名，到各处妓院青楼，弹曲儿唱歌，偷偷挣下的银两，全都藏了起来。”

“于是，我找到了肖家医馆，用高价求医馆卖一种药给我，我知道是天方夜谭，本就不抱太大的希望。可是，肖家医馆却说，他们有一种药，叫做幻春散，与我所说之药物相符。”

“竟真的有这等药物，是不是就代表，上天也不忍心，让我入地狱？”

肖钦若安静地听着她所诉说的，感受她缓慢沉重的心跳，感受他肩处的衣衫湿了一片。

“肖钦若，你可嫌我脏？”她问。

肖钦若轻叹一口气，攀上她后脑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拍着。“我不嫌你脏。”

“青桃，”

青桃听见他低声的呼唤，心底不住泛起一层涟漪，抬头看向他。

“等我，终有一日，我带你离开这里。”他说，手轻轻拂上她的脸，为她抹去滑落的泪水。

他知晓为她赎身的代价，是他暂时不可及的，但他会拼命努力，直到他有了足够的底气，把她带离这座牢笼。

“肖钦若……我信你。”

所以，你莫要欺我。

——

日子过得飞快，桃花满园的春天快要接近尾声，再过些时日，就是立夏了。

今日是迎春楼的大日子，至少，与她而言，是的。

迎春楼门外迎来一行马车，带着一个接一个的箱匣，全都停在了迎春楼前。

“快手快脚的，把这些都搬进去，记得清点清楚。”徐娘带着一众奴仆来到门前，忙吩咐奴仆将这些箱匣都往迎春楼里搬，她则对着肖钦若媚笑。“肖家郎君可真是不食言，青桃跟了你，可真是她的三生荣幸。”

“徐娘，为青桃娘子赎身的银两，在下都依徐娘说的办妥，今日，可能将她和她的卖身契带走？”肖钦若不想与她多言，开门见山道。

“啊哈哈，那是当然，待奴把银两都点算清楚，肖家郎君便可带青桃离开。”见肖钦若丝毫不领她的情，徐娘的笑容僵在脸上，话不投机半句多，很快便告辞入内去清点银两去了。

这下围观的群众都总算看明白了，原来是肖家郎君要为青桃娘子赎身，这等荒唐，引来一阵又一阵唏嘘。

“没想到啊，肖家郎君竟真的爱慕一介青楼女子。”

“听说青桃乃迎春楼头牌，赎身之身价好比天高，肖家郎君怕是把肖家家财都尽数掏空，才可凑足银两。”

“若是肖家老医师还在，那不得被他所作所为气死。”

“他可真真是辜负了肖家老医师对他的栽培与寄托，竟如此沉迷温柔乡，为一花魁，败尽肖家家财。”

那些人说话的声量不小，肖钦若都听得一清二楚，但他并没有丝毫的动摇，好似根本没有听见这些流言蜚语，一心等待徐娘清点银两，把青桃带出来。

他们说的并非事实，他本就无须在意。

为青桃赎身的银两，全是他这些时日四处看诊挣的，一日最多可看十几回诊，虽是辛苦了些，也久了些，但终归是凑足了，幸亏青桃她还在等他。

思及于此，他的心情又好上了几分，目不转睛地盯着迎春楼的大门。

大致半个时辰，门口总算迎来徐娘的身影，而她的身后，正正就是青桃。

青桃昨夜彻夜难眠，只因肖钦若说过，今日他便会来为她赎身，带她远离这座牢笼，他果真没有食言。

门前，他一袭月牙色锦袍，青玉缎带，微风拂动他的衣袍，而他款款向她走来，犹如画卷中走出的神仙。明明迎春楼门前人群千百，她的眼里却只容得下他一人。

“青桃小娘子，幸会。”他笑，启唇说出他们相遇之时，他对她说的话。

青桃微微一愣，随即也漾开最灿烂不过的笑容。

“吾之荣幸。”她说。

两人遥遥相望，仿佛能从对方的眼里，看清那执手相守的未来。

——

恍惚间，一段陌生的回忆毫无征兆地涌入她的脑海里，她的身影不住一愣，双眸呆滞地直视前方。

她记起来了。

她是仙庭的四大神兽之一，青龙，得封孟章神君。

她想起来了所有关于仙庭的一切。

“怎么了？”肖钦若见她脸色忽然不太好，便上前牵起她的手。

青桃听见他的问话，缓过神来看他。

所以，他就是她的挚情挚爱，是她所要找寻的答案。

而她多么的幸运，真的找到了他。

青桃不再顾忌众人的目光，主动拥住他的腰身，把她的脸埋进他的胸膛里。

“我找到你了。”她说道。

肖钦若不知她所说的为何意，只是点头答应。“嗯，你找到我了。”

“肖钦若，我心悦你。”

肖钦若没料到她如此直白，心头不禁一颤，漏了一拍，轻笑出声。“我知晓。”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