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指望，别人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也别试图去把别人变成你想要的样子。没有人有改变别人的权利，也没有人有需要变成别人想要的样子的义务。苗桂兰和王长富讨论起，他们婚姻中最失败的清单时，苗桂兰认为，有今天，是因为王长富总是和她对着干，王长富确实尝试过，变成苗桂兰想要的开朗大方，变成她想要的沉着有内涵，变成苗桂兰想要的王长富后，王长富没有感到快乐。他不想结交所谓身价过亿的老板，也不想结交所谓某体制内的领导。

“你记得，我们刚开始时吗？”王长富平静地问。

“现在跟那时候有什么关系？嗯？我问你。”苗桂兰变得有些激动，她猛灌了一口水后，左手拿着瓶盖指向天花板敲击着，继续道。“人是进步的，我们辛辛苦苦，从大山里出来，你为什么还是要追求大山里的那种感觉？”

“我不是要追求那种感觉，我的意思是……”王长富还没讲完，苗桂兰的电话响起，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示意王长富她要接电话了，便聊起了电话。

王长富感觉有点失望，没人想回到更差的环境，他想说的是，他们应该像刚开始时那样，帮助对方成为对方想成为的样子，而不是掐断对方的生命力，让对方融入自己的生命，活生生的剥夺了对方。王长富右脚压住左脚的脚面，开始打量着自己的鞋子。

打架风波过后，三人都被请家长，只有朱豌豆动手了，他和妈妈在办公室被黄老师和校长轮番训斥，说学校不培养流氓，豌豆妈面子挂不住，就抢来黄老师的直尺把朱豌豆打了个半死。豌豆妈一个劲给小核桃妈妈道歉，小孩子不对，也是大人的错，怪豌豆爸没教好，回头会叫豌豆爸上门道歉。小核桃妈妈客气的回绝，大家都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更何况，只打了一拳而已，没受伤，小孩子好得快，不用管。小孩子新陈代谢快，受点皮外伤看起来确实恢复的很快，但这并不能说明伤口的愈合不需要时间，只是在愈合的过程中，父母选择了视而不见，而已。

三人决裂后，朱豌豆像变了一个人，小核桃是被友情孤立，朱豌豆，却是被自己孤立着。每天无精打采的上下课，课间休息时也不和人说话，每次陈花花和小核桃说笑时，朱豌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期末考试过后，在家挺无聊的，云贵高原的冬天很少放晴，毛毛雨和云混在一起，阴魂不散般缠绕在山间，好不容易才熬到过年。小核桃从记事起，过年去拜年时，都不能年初一去的，小核桃问过原因，妈妈吼回来，让他记住年初一不要串门就行了。年初二大早，吃过早饭，爸爸妈妈就领着小核桃去苗桂兰家拜年，打他出生起，年年都如此，刚到苗寨大门口，老苗子一家人就已经等在那里了，互道完过年好，连同苗庆红在内，一行七人就往老苗子家的方向走。

进屋后，两个女主人就去厨房准备饭菜，互相爆料着听来的八卦，时不时窃语，时不时大笑不止。老苗子和老王两人坐下来喝酒，回忆着以前他们的光荣往事，也相互交换一下各自听来的战友们的近况。隔着柴炉，小核桃坐在苗桂兰对面，柴炉烧的很旺，火星子顺着热气向屋顶的方向逃窜，还没触到屋顶的茅草前，就熄灭消失了。他悄悄抬头看桂兰，她的脸盘干净洁白，小核桃在想，为什么会和这个女生有莫名的纠缠时，他的偷瞄被桂兰发现了，明亮的眼睛狠狠瞪了小核桃一眼。苗庆红附合着两个老爹聊天，笑声很爽朗，小核桃一直都很喜欢苗庆红的乐观开朗，他好像不会被自己残疾的脚困扰，这点小核桃很佩服。

女主人朝老苗子喊一声，叫他少喝点，准备吃饭了，这其实只是个要吃饭的信号，小核桃不敢动，木讷的坐着。苗庆红先开口，叫小核桃帮忙去抬菜，他这才去厨房帮忙，不知怎么的，这次来他反而变得更拘谨了。女主人把没聊完的八卦继续带到桌上来，两位老爹没喝完的残酒也继续在桌上喝着，聊到高兴时，老苗子怂恿小核桃也陪他们喝一杯，小核桃不敢讲话，他喝不喝得由妈妈说了算。妈妈一反常态，叫小核桃喝一口老王的酒，就算是敬老苗子了。酒不是个好东西，一旦成为喝酒这种坏习惯的奴隶，那这辈子就算完了，老苗子就是个例子，小核桃抬头看了下老王，期待他能把这个敬意喝掉，却不想，老王把酒杯挪到小核桃的面前。

“爸，小孩子喝什么酒啊？你们大人喝就行了，别叫他喝了。”桂兰面无表情，盯着碗里的饭，慢条斯理的继续往嘴里送。

“哈哈哈，行行行，那就不喝，等你们结婚时他反正要敬我酒的。”老苗子这一语，引得几位大人哈哈大笑。

听到这话，小核桃差点被噎着，桂兰依然一言不发的吃着饭。苗庆红抬起酒杯，提议和两位老爹干了，苗庆红从县里师范毕业后，便被安排在候场镇里教初中语文，那是离马场村十多公里的地方，过的也算是体面。老苗子催他找个人结婚，被他拒绝了，小核桃除了每年拜年时能遇见苗庆红外，其余时间是碰不到的。一杯到底，苗庆红给把三个杯子都续满后，给小核桃夹了几大块肉，让他多吃点，这么瘦可不行，小核桃自然是喜欢吃的，这个鬼年月，也只有过年时能有这么好的伙食。

小核桃吃完时，三个年长的男人还在喝酒，小核桃歉意的请几位慢用后，放下了碗筷，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嘛，就继续呆坐在那里看喝酒的几位划拳。这时，门外有人唤老苗子，原来是桂兰妈的亲戚过来拜年，领头的男人矮瘦，半白的头发稀疏的贴在头皮上，一张黝黑的脸看不出什么血色，胡子乱七八糟的，就像收完庄家后的地里，那些没有来得及整理的包谷杆一样。跟着他进来的还有个男孩，看起来比小核桃大两岁，壮实，带着个有红色五角星的解放军帽子，长辈们互相打招呼后，桂兰给新加入的两个人盛了饭，她不像刚开始时安静，反而和刚进来的男孩聊得熟络。这让小核桃有些不高兴，同样是来做客，为什么那个男孩就被桂兰热情接待，他却得不到点客气。就在这时，桂兰妈用胳膊捅一下桂兰，让她去给黄牛添草料。

“苗妈，我去吧！”小核桃抓住机会，主动揽活，桂兰妈客气一番后，还是让小核桃去喂牛，终于逃离了一场诡异的聚会。

桂兰家黄牛很老了，小核桃自懂事起，就知道这头老黄牛的存在，除了每年春耕会架着它犁地，平时老苗子家是不让老黄牛驼东西的，他们对这牛也有感情。小核桃在槽里放满切短的包谷杆，又摸摸老黄牛的脸，接触的瞬间，一股温热传到他的掌心，老黄牛继续低着头吃草。中午很暖和，吃饱饭以后有些困意，浅蓝的天空，几朵云也懒洋洋的挂在那里，小核桃在寨子无头绪的转着，遇见熟悉的人便打声招呼，少数大人也会调侃一句。“小核桃来给老丈人拜年了啊。”他害羞的低着头走开。

转了好久，有点走不动了，小核桃回到老苗子家时，四个年长的男人喝着茶，围着炉火聊天，没看见那个男孩，苗桂兰也没在。妈妈听见小核桃进屋，笑着喊他去厨房帮忙，两位女主人在准备晚饭，小核桃拣了个位置坐下，帮忙削土豆皮。桂兰家的厨房和他伯伯家的厨房只隔一堵墙，隔壁放水洗菜的声音大听得见，桂兰伯妈隔墙和这边聊了起来，内容主要也是互相的问好。小核桃把土豆削的差不多了，桂兰妈递给他大蒜，客气的请他帮忙剥完，小核桃嘴里说着应该的，却不好意思抬头。

桂兰和那个男孩回来了，两人有说有笑的，边推门边讨论自己同学间有趣的事，和男孩比起来，桂兰对待他俩的差异让小核桃有点心寒，厨房成了他的避难所，无聊感在每一寸肌肤堆积，冲破衣物，和锅子里飘出的雾气混合后，产生出拜年的氛围感，但这是属于小核桃的，影响不了其他人的快乐。苗庆红在给其他人讲笑话，连妈妈都向桂兰妈夸他，是个很优秀的小伙，桂兰妈高兴之余，还是对他残疾的脚表现出遗憾。

“小核桃，过来我跟你说个事儿。”苗庆红拉开厨房布帘，只探了个头进来，嘴上挂着笑意，从耳朵到脸，都红的像给初恋表白时的害羞，有点迷离的眼神似乎在向别人暗示着，我现在喝得有点高，不管我说什么，你们最好听我的。小核桃放下手中的折耳根，跟着苗庆红走过客厅，苗桂兰看见哥哥领着小核桃走向自己的房间，看着他俩一前一后的背影，愣了一下。

苗庆红打开他房间的门，靠窗有一张长桌子，桌上整齐的堆满了书，窗台一侧放着三个墨水瓶，另一侧也堆着用布盖起来的书，小核桃心想，这些书可能对苗庆红很重要。桌面用报纸铺着，黑色的墨水瓶盖上还竖着半根蜡烛，想必苗庆红就是在桌子中间看书写字的，这里没有堆书。桌子和床之间的距离很窄，只够人侧着走进去，蓝白条相间的床单很干净，红色的被子叠成了块状，和枕头一起放在靠墙的位置。苗庆红坐在门边的板凳上，让小核桃坐到床上去。

“苗大哥，我站着就行。”上次和大人单独在一个房间里聊天，是被黄老师叫到办公室训斥，这种一对一的聊天，小核桃没坐过。

“你叫我哥就行了，省事儿。你喜欢语文吗？”苗庆红依然声音洪亮，靠着墙，一只手放在腿上，一只手来回摇着木门，和小核桃聊天，想必他也没有什么把握。

“嗯。”小核桃点点头。

“你们周老师和我是同学，前几天我们在辅导站见过，聊起你，他说你喜欢古诗。”说到这，苗庆红不由得大笑起来。

“周老师年纪挺大的，他怎么和你是同学？”

“你不知道吧，周老师读了五次初三，才考上的师范，我们班还有比他年纪大的。”

“他家里允许他读五次？”小核桃诧异。

“是的，他爸妈都希望家里能出个才子。”

“老周跟我说，你对古诗感兴趣，但语文成绩提不上来。”这说到小核桃的痛处，今年期末考试，他成绩是倒数第七名，被黄老师叫到办公室鼓励了一番，让他羞愧了很久。

“你把上面的第一本拿来。”苗庆红指着布盖着的那堆书，示意让小核桃去取。

小核桃拿到书后，封面上的大标题是“古诗选集”，从桌子和床的缝隙中走出来，他拿着书走到苗庆红面前，准备递给他。苗庆红没有接，离晚饭还有好一会儿，他让小核桃在这里自己翻看，如果不感兴趣，就把书放回去就好。苗庆红转身，一瘸一拐的走回他的聚会里，小核桃发现苗桂兰在往他的方向看，他不想去那里，他害怕跟苗桂兰说话，他也不知道害怕什么，便决定留下来，熬到吃完饭时再出去。

苗庆红给他画了个圈，小核桃暂时需要呆在圈里不能出来，圈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小核桃其实不喜欢读书，他实在找不到读书的意义。屋内没有可消遣的东西，窗外鸟叫声也少了，偶尔有两只鸟儿快速从椿芽树上掠过，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息，桂兰家隔壁的人好像没在家，小核桃也获取不到任何新信息。呆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扬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个青年人从外面玩回来了，苗寨很大，人多，小核桃认不出他们是谁。脚步声走远后，小核桃开始寻找别的信息，见鬼，连耗子都没有在磨牙，过了许久，小核桃只得翻看那本古诗选集。

书里是按诗人名字，把诗分成了十多章，小核桃翻到范仲淹的目录，默默读了起来，虽然有些字他不认识，但也不影响他继续读下去，小核桃被大漠、江南、古城等词语引得遐想连篇，他感叹，范仲淹得有多见多识广，才能看过这些风景，最后又收到自己的笔下。不知觉间，就到了晚饭时间，小核桃还不怎么饿，但还是要尽可能的吃饱，吃完还要摸黑走好久的路才能到家。吃完晚饭，天已刷黑，老苗子家尽量挽留老王家过夜，但农村没办法的，家里还有猪和鸡需要喂，更何况，如果没人在家，那些牲畜明天就在别人的肚子了。

离老苗子家一段距离后，妈妈就开始数落老王了，先是说老王没本事，同样是去参军，为什么不能带点伤回来，像老苗子那样有一笔可观的收入，然后又继续鄙视老王没本事，这些对话小核桃听过了无数遍，他很害怕妈妈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来，战战兢兢的跟在爸妈身后。晚饭桌上，小核桃说喜欢范仲淹，和苗庆红讲了他对《渔家傲·秋思》的想法，苗大哥也喜欢这首诗，让小核桃震惊的是，范仲淹不仅仅是诗人，他居然是一位戍边的将军，因为有范仲淹，才让北宋王朝繁荣了好多年，小核桃觉得，读好书懂得多就很有趣。

让小核桃心里有负担的，是苗桂兰跟他说的话，临走时，妈妈叮嘱小核桃，要他主动邀请桂兰去他家玩，这才合礼数。出门那会儿，大人们走在前面，桂兰走在后面，小核桃抓住机会向桂兰表达了他的邀请。“你不是喜欢陈花花吗？邀请我干嘛！”桂兰没好气的说完，便大步追上前面的大人，小核桃走到家了，都还有后怕感。女生的直觉，真他妈要命。

王长富摸了摸嘴唇，那时候吧，苗桂兰不会让他喝酒讨好饭桌上的人，即使，那时候他们还仅仅是定了娃娃亲，她没有想把小核桃变成自己想要的那种人，也有可能，是现在的时代变了，人也变了吧。但话说回来，如果时代不变，人心是不是也不会变呢？

王长富干了十年的编辑，写过两本宋文化研究的畅销书，也结识了不少人，他工作的出版社很小，这也没什么压力。对他来讲，大了，复杂，小的简单些，出版社也接包装人的活，那些很有本事挣钱的人，发了大财后，在精神层面却匮乏，他们想要成为自己想象中的那种人，其实，也就只有一种人，富有且有才华。王长富要帮忙出版社去包装这些人，帮他们出书立传，也想过，给自己写本书，不论功过，就想找个合适的人唠叨唠叨。

他掏出手机，在记事本里写下了这个目标，苗桂兰在听电话，可能是某个关心的朋友，在说关于婚姻的大道理吧。王长富一直不喜欢这点，她愿意听别人的大道理，却听不见王长富的鼓励，还在一直把王长富朝着她想要的模样改造，不管过了多久，苗桂兰都还是这么做，他们虽然是夫妻，却在她的每一次推搡中，把他们之间的间隙越推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