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章    石像鬼

    當護士領我踏入加護病房時，實在不敢相信眼前景象，以為進到全球宗教博物館，牆上不僅「塗鴉」各種宗教圖騰、貼滿符咒，還懸掛佛珠、十字架、唐卡等，應有盡有，連置物櫃都擺放十幾來幅不同身份、年份的聖人像，而病床上的老人，神態雖如驚弓之鳥，整體精神尚算佳，倒不像許鈺蓁電話裡形容得嚴重，什麼中邪一病不起、幾乎彌留，我鬆了口氣喊聲：「榮叔！」

    榮叔一見我，彷彿汪洋遇浮木，興奮跪爬起身，伸出雙臂，喜道：「淳仔！淳仔！真是淳仔！」護士忙道：「病人請不要激動！」趕緊上前調整點滴，和檢查榮叔手背的針頭有否脫落。我握住榮叔滲出不少手汗的雙掌，驚訝人生大半歷經風浪的黃皇榮，怎會變得如此消沉脆弱，只好對護士說道：「我來照顧他就好，謝謝。」榮叔附和道：「出去出去，淳仔來了，不怕。」我朝護士苦笑，目光表示歉意，護士照顧病患經驗豐富，也不生氣，溫柔向我一笑，走出病房。

    「我接到許小姐電話，說您進了加護病房，嚇我一跳，到底發生什麼事？」若說榮叔因為年紀大，微中風或骨折之類，不稀奇，許鈺蓁通知的卻是「中邪昏厥」，我極度納悶，一擺弄古董佐飯的老鑑定師，還能被古董嚇死不成？

    「好厲害的鬼⋯⋯。」榮叔回答。

    夜路走多總會遇到鬼──黃皇榮不是沒遇過鬼──任何鬼他都不怕，只怕窮鬼。自小家貧，共十一名兄弟姐妹，缺衣少食，時常幹著乞討、欺騙或偷竊的勾當，甚至三姐到溪流裡撈魚溺死時，母親還把三姐身上的衣服脫下給七妹穿，只用廢棄麻布袋充當壽衣，打算草率埋葬。後來家裡來了冥媒，讓談冥婚，終於把三姐風光體面地嫁出。黃皇榮曾偷偷打探「三姐夫」背景，米商兒子，高中學歷，甚至學過鋼琴，三姐從未上過學，識字不多，但容貌清秀美麗、擅長家務，兩人倒是郎才女貌，令黃皇榮放下心中的不安。

    我好奇反問：「好厲害的鬼？」難道同禽滑他們般，能夠施術的護神？榮叔敘述當時發生之事。

    「天衣無縫古衣展」結束當晚，榮叔交代許鈺蓁到四樓辦公室，將沒售出的古衣整理完再下班，自己便回五樓住家，洗漱睡下。睡夢中，一年輕女子飄至床邊來討要衣服，面容腐爛黝青，打扮似民初時期，榮叔曉得是古衣主人，既然都找盜墓團夥倒斗摸寶，又豈會怕隻女鬼？榮叔兇神惡煞地把女鬼罵走，繼續安睡。至凌晨一點，客廳電話響起，榮叔沒理會，再次聲響他才起身去接，出乎意料，居然是三樓住戶打來。這鄰居是退休酒商，平時往來不多，而且酒癮大到直逼酗酒，通常這時間點早睡翻，或許是發酒瘋鬧人，榮叔聽對方口齒不清說道：「喂⋯⋯榮叔，你四樓活動還沒結束？讓不讓人睡！這麼多人⋯⋯大聲走動，吵死人啦。」榮叔心中一凜，明白今晚鄰居又喝得酩酊大醉，仍能吵醒他，想必四樓出狀況，回答：「抱歉啊劉總，我下樓趕人。」鄰居也不囉嗦，立馬掛斷電話。

    榮叔先撥內線電話到四樓，果然無人接聽，許鈺蓁早下班，預料是那女鬼弄出的響聲，榮叔披上外套，拿著鑰匙和手電筒下樓。

    樓道一片漆黑，榮叔切按牆壁開關，頂頭燈沒亮，不知是燈泡壞掉抑或鬼魂作祟，反正憑藉手電光和外頭幽弱路燈的反射，依然看得清楚，一拐彎下樓梯間，即見四樓辦公室最外層大鐵門。

    榮叔試著拉動門把，確認大鐵門鎖得嚴實，竊賊入侵的選項可以刪除。他附耳於大鐵門，傾聽屋內情況⋯⋯一聽，並無聲響，才解除保全設定，緩緩轉鎖開門。

    連開三道門後，第一時間入眼的是辦公室外廳，那張黃花梨羅漢床仍舊緊挨窗邊，發散渾厚氣息。榮叔打開四樓的燈光，很快，全屋一片通亮，放眼望向走廊，靜悄悄，處處無異平常⋯⋯但不知怎麼，榮叔直覺敏銳，朝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隔成三個區域，右手邊給職員使用，即許鈺蓁每日工作的場所；左手邊乃榮叔私人空間，有面牆懸掛五幅銅框畫作，其中愛德華．孟克「吶喊」仿畫後面的牆體，隱藏小型金融保險庫，裡頭正是他的壓箱寶。兩辦公室中間，是一間浴廁。榮叔瞧畫框的懸掛角度微移，心說不妙，取下畫後，保險庫的轉鎖已開，褐灰牛皮皮箱早不翼而飛，他氣急敗壞，本欲破口大罵，才發覺現場無破壞痕跡，顯是竊賊知道密碼而順利取走⋯⋯許鈺蓁取走？不，那女孩在這裡工作一年多期間，無可疑舉動，有時透過室內監視器，或見她工作閒暇，常到廚房拿茶點回辦公室，邊吃邊瀏覽網路漫畫一小時，或午休躺在羅漢床憩眠半小時，一步也未踩進這間房。

    檢查保全設備，運作正常，榮叔思忖還誰可知保險庫密碼⋯⋯他默默轉身，凝視另一面牆邊的手工雕刻胡桃木古董展示櫃──裡面保存一座兩米高、一米五寬，造型為鴕鳥頭、獅身鱷尾，長著渡鴉翅、北極熊爪的石像，動作十分張怒，豎羽綻爪，尤其鳥喙被長鐵釘由上而下、筆直刺穿，力喪難嘔唲，那痛苦憤恨的表情非常生動，精準來說，石像乃來自英國倫敦塔的雨漏。

    錯覺嗎？

    怪物雨漏的姿態似乎不同於前。

    榮叔目不轉睛地仔細觀察古董展示櫃，慢步走近前，透過櫃面玻璃，稍微仰瞧石像眼睛⋯⋯咦！榮叔驚慌後退一步，「它」剛剛目光睥睨地眨眼？

    「石像附鬼」的民間傳說並不少見，尤其風水堪輿家常告知，切莫購買空心石像，以免駐靈招穢，或諸如武則天、鄭成功之陵墓神道，石翁仲（墓前石人雕）妖化駭人等。榮叔懷疑方才怪物雨漏眨眼，是女鬼使出「鬼遮眼」伎倆，他又專注對望怪物雨漏近一分鐘，果然沒反應。

    磅！

    此時後陽臺，那間沒窗戶的古怪廁所，傳來甩門聲。

    榮叔拿出擱置辦公桌旁，球袋內許久未用的T牌高爾夫球桿，走出辦公室，往後陽臺去──未察覺，怪物雨漏的目光正緊盯他背後，眼珠同步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