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溺死後穿婚紗的魚后

    白色轎車行駛蔓草荒煙中，特別經過蒲葦叢時，銳刺葉緣，刮得車窗玻璃嘎響，幸虧車體本身十分破舊，十一處撞凹痕、車漆零碎剝落，再加上草叢刮痕，更證明此車如同它的主人，身經百戰，不有句美譽：「傷疤乃軍人特殊勳章。」車主不是軍人，是警察。

    一路猛烈搖晃，車主不僅沒放緩速度，反而加速前衝，當輪胎輾過一顆掌大的石子，車體甚至離地飛起，再次落地後，終於奔離蒲葦叢。

    彎過土徑，便可到達眼前那幢別墅。

    形容為別墅或許不貼切，建造成「別墅外觀，已荒廢、詭譎的私人渡假俱樂部」，才真正符合狀況。

    踩剎停車，車主意氣風發，跨下她那結實力強的長腿，筆直挺立，騁目四周。渡假俱樂部位於新北市三芝區的某座小山頂上，倚山眺海，甚至可清楚俯瞰，臺灣最貴的陰宅墓園之全貌。她不懂富豪們腦袋裡淨裝些什麼奇思異想，令人厭惡、不喜親近，非仇富，純粹認為，道不同不相為謀⋯⋯噢不，她認識一個⋯⋯命令家裡的鬼去幫忙養蟲，鎮日跟在妖怪屁股後面打混，書讀得高卻愛噴髒話和冷笑話，唉。

    「嘔呃⋯⋯咳咳⋯⋯咳咳。」由副駕駛座下車的人，暈眩欲吐，尋一草地彎腰吐滿五分鐘，直至遠處小跑步奔來的年輕刑警喊道：「老師、學姐，謝謝你們前來支援！」拿出手帕抹嘴的慢吞仔，挺起身體，喘笑說：「你們萬隊長叫來⋯⋯咳咳⋯⋯一定來！」

    「萬風呢！」龜毛妹努嘴說道，實在不想面對全臺警界，唯一破案率在她之上的男人。年輕刑警知道兩人恩怨不淺，小心翼翼說：「隊長正偵查現場，老師、學姐這邊請。」

    現場簡直匪夷所思。

    一棟四層樓建物──地面三樓和地下負一樓──地下負一樓「直接連通」游泳池。游泳池長寬均三十五公尺，池底呈斜坡狀，淺點一公尺、深點五公尺，倘使注滿水，那麼地下負一樓也會淹入水裡，總長度則變成六十公尺。整棟建物只三面牆，沒錯，面對游泳池的一面，是無牆狀態，是以可一目瞭然內部格局，包括樓梯、浴室、臥房等位置，站在游泳池對面，四層樓內的所有活動，無任何遮蔽隱藏。

    老菸槍萬風坐在乾涸的泳池畔，吞雲吐霧地叼掉整包菸，透過墨鏡，仰望午後的清朗天際，藍空垂掛那朵雲，像隻卡通鯨魚。萬風猛然擰眉，老毛病此時犯了。沒由來地頭痛欲裂。那隻天殺穿腦魔爪是股詛咒，正興致高昂地抽彈他的腦神經，迫使腦殼下一片渾沌糊爛。不為外人所識破狀態，萬風捻熄菸頭，深深打個哈欠，濃濁煙味混著胃部食物腐化的酸氣久久不散。有個把月沒好好吃過早餐，剛才隊員從山下買來雞腿蔬菜堡和麥香奶茶，一張口便咬掉半壁漢堡，滋滋咀嚼，風捲殘雲地掃光食物。萬風掏出新配方口腔芳香劑噴幾噴，企圖降低連自己都討厭的口臭⋯⋯以及壓制頭痛。

    「再次強調，現場禁止吸菸！」耳邊傳來龜毛妹嚴厲訓斥，萬風看向接近的三人，緩身站起，摘掉墨鏡，顯露他清冷且玩世不恭的俊容，淡笑：「蔣叔您來了。」完全無視龜毛妹的阻語，又新咬根菸進嘴，未燃。

    慢吞仔親見游泳池底，鑑識人員和法醫的忙碌情形，明白這宗離奇刑案難度極高，不禁倒吸口涼氣，疑惑問：「阿風，怎麼一回事兒？」萬風回答：「溺死的。」

    周圍不存一滴水的池底，仰躺一具古怪女屍──穿著奢華昂貴的純白婚紗禮服，手工繡珠卡肩結合馬甲、長拖尾澎裙縫製水鑽亮片，頭紗是垂地蕾絲網紗。龜毛妹悸動了好一下，未曾想過新娘禮服對自己竟如斯衝擊，尤其死者手握的那束艷紅玫瑰捧花，朵朵皆嬌媚欲滴、飽滿恣色，生平若能收到這樣的禮物，多值得炫耀──泳池畔，整齊地疊放整套艷紅洋裝、黑蕾絲內衣褲、暗膚絲襪，以及桃紅高跟鞋。而衣物旁的橘皮名牌包內，手機、化妝包、皮夾、文件等，無一遺失。龜毛妹由女屍的衣裝價格昂貴，搭配品味卻不高雅可斷定，她並非出身名門。距離女屍七八公尺遠，豎立著三尊菩薩石像。

    「死者余麗虹，五十四歲，初步判斷為昨晚溺斃，生前應未遭任何暴力損害，目前將更進一步檢驗，是否因用藥而導致溺斃。此處為第一現場無疑。」萬風簡潔俐落說明案況。龜毛妹和慢吞仔一聽「余麗虹」名字，立即感到蹊蹺。余麗虹，出生花蓮某貧困漁村，一路飽閱風霜、掃蕩障礙，終成掌控全臺灣魚貨批發市場的女帝，年輕時更是國家游泳代表隊一員，畢生吃水玩水，人稱「魚后」。魚后身穿婚紗禮服，溺死於無水泳池，怎麼看都是謀殺。

    「婚紗什麼情況？」慢吞仔問道，萬風笑答：「詭異情況。全員無二議，溺死後才被穿上婚紗。」慢吞仔稍微觀察泳池畔那堆衣物，推測道：「不像情殺啊。」萬風回答：「不是情殺，余麗虹衣物完好、沒拉扯痕，鑑識那邊認為是她自己脫下；皮夾內的信用卡、身份證，連同高額的臺幣美金均在，也非財殺⋯⋯至於仇殺嘛，法醫和鑑識都說了，婚紗非常合身，絕對是按她身材剪裁製作，就算兇手想故佈疑陣，沒必要大費周章替她專門做一件吧。」

    「余麗虹準備結婚？」龜毛妹記憶娛樂新聞曾報導，余麗虹交往過幾個名氣不大的演藝圈年輕美男，但未婚至今。萬風回說：「稍早問過她秘書，沒這號新郎。或許余麗虹隱瞞眾人，會繼續追查。」

    雖名為渡假俱樂部，然除了這棟四層樓建物和游泳池外，周遭一片空曠，曠地上則分散擱置著五塊經人工鑿磨的石桌，再無其他。龜毛妹說道：「余麗虹昨晚為何來這個尚未建造完成、荒廢的渡假俱樂部，調查了嗎？誰是此處業主？」

    萬風糾正錯誤，回道：「余麗虹名下，已建造完成的荒廢俱樂部。」龜毛妹指著四層樓建物，反駁：「牆面沒完成。」

    「本來就無牆設計⋯⋯噢，妳不理解，呵。」萬風眼神透露曖昧輕浮，龜毛妹怒目反瞪，萬風聳肩，不再逗鬧跟前這生性認真謹慎的女人，轉問慢吞仔：「蔣叔，行說麼？」慢吞仔依舊八風不動，笑說：「刑警，有何不行。」龜毛妹回看父親一眼，不明白兩男人間，互相傳遞哪種訊息。

    萬風直言告知：「這種俱樂部呢，是專門提供給野戰雜交的性愛派對使用。」龜毛妹不可置信地環視附近刑警，他們聽萬風說此話，面部表情似笑非笑又摻雜幾絲尷尬，尤其尷尬是來自萬風準備教育龜毛妹，這種俱樂部的「精髓」。

    龜毛妹一時說不出話來，萬風接著說：「開放式設計，不僅能欣賞別人做什麼，也能讓別人欣賞自己做什麼，懂吧？」龜毛妹試圖找回聲音，說：「石⋯⋯石桌呢？」萬風噗嗤一聲大笑，口無遮攔說道：「石床！哈哈，我的天啊！妳仔細觀察擺放位置，在上面砲可刺激了，難不成妳以為拿來泡茶，哈哈。」

    五張石床中的四張，皆設置在山頂邊緣，果如萬風所說，「動作」太過則會從山坡滾落致死，的確刺激，並可目視墓園和海岸，名符其實的「死亡性愛」；賸餘的那張石床，臨近游泳池，看來更像個「表演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