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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 红尘闹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5日 上午3:25    总字数: 10712

如若周天和依旧只身有金山派下乘功夫,他多半会相求红拂门全力以赴营救父母兄弟;而按照约定,红拂门也必答允。

但现下已然身有四十年功力,周天和信心大增,傲然想道:我自己家的事情,如果全盘交给一个我素不相识的门派去解决,这辈子岂不是永远欠他们情?

周天和的父亲周玉成自小就教导他,人若想在世上吃得开,就尽力让他人欠你的情,而你却必尽力不欠他人的情。

这句话说来简单,但周天和直反复思考了一夜方才下了决心。

他跟随廖存义离开金山岛去救家人,必然只得把琉璃香留在岛上,而此时他已想清楚当日诸位师哥那阴阳怪气的祝词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都对美貌绝伦且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琉璃香不怀好意。

然则,周天丝从未怀疑师父宋大鸿的人品,他既收琉璃香为义女,必将关怀爱护备至。

此时,想起那些一看到琉璃香就两眼发直的众师兄,他心中就暗道:你们这些癞蛤蟆蹦的再高,我家香香难道就能看得上你们这些猥琐之徒?我师父难道就能容你们接近他女儿?

思前想后,周天和越来越思念琉璃香,于是当晚就去了宋大鸿府上,求见这位新科宋大小姐。

张慧娘果然说话算数,出来迎客的小厮一看是周天和,立即就笑嘻嘻的问道:“周公子,是来找我们家大小姐的吧?”

周天和红着脸点了点头,小厮一抱拳,就飞奔入内。过不多久,琉璃香就在个丫鬟的陪侍下款款而出。

琉璃香一见周天和就满面喜悦娇羞之色,低低的唤了声:“公子……”

那丫鬟也聪明伶俐,行了个礼,眉眼含笑的说道:“奴婢告退。”

周天和与琉璃香四目相对,各自脸红浅笑,柔情蜜意,心照不宣。

周天和打躬道:“在下周天和,问宋大小姐好。半日不见,已如隔三秋也。宋大小姐别来无恙乎?衣食无忧哉?”

琉璃香忍住笑,故作严肃状,还礼应道:“周公子不必多礼,妾身一切安……噗嗤。”一句话没说完,琉璃香已然笑出声来,嗔道:“哎呀,你明知我这个蛮夷女子不太懂中原的礼数,却还在这跟我之乎者也……”

琉璃香一派娇媚天真,直把周天和看的心情激荡,恨不得想立即把自己这未来的爱妻抱入怀中好好亲上一亲。

但总归他还是明白在师父的府中对他的义女做此轻薄之举大为不妥,于是只淡淡的问道:“不知宋大小姐可否愿意跟在下出外赏月?”

琉璃香使劲的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微笑着低声说道:“今晚阴天,哪有月亮呀。公子你下回找个更好的理由罢!”

沙滩上,树林边,耳中满是那苍蓝色的大海发出的潮声。

周天和与琉璃香相依相偎。

周天和实在不忍告诉琉璃香自己不日将离她而去月余,但两人聊了好一阵子不当紧的闲话之后,周天和还是狠了狠心说道:“香香,三天之后,我将暂离金山岛去救我的父母兄长。我舍不得把你自己一人留在岛上,但父母为大,此事我不能因为儿女私情就弃之不理。”

琉璃香抚摸着周天和的手背,柔声说道:“你的父母就是我的公公婆婆呀,你去救他们,我自然也高兴的紧。琉璃香自幼丧母,亲生爹爹也少有亲情,现下多了义父义母还有公公婆婆,琉璃香实在是欢喜非常呢。公子你且放心去办这大事,琉璃香自己照顾自己习惯了,不用担心我。”

周天和叹道:“唉,只是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原本再过至多两个月也就要跟你成婚了,现在说不好得再往后延一延。”

琉璃香道:“奴家此生都是公子的人,你就算去十年我也便等你十年。”说到这儿,突然眼泪却滴了下来,低声道:“只是……只是……”

周天和把琉璃香搂的更紧了些,轻轻抚着她的背问道:“不哭,不哭,只是什么?”

琉璃香把眼泪擦了擦,明媚一笑道:“没什么……就是想说我舍不得你离开,但这话说多了要扰的你心烦啦。所以琉璃香不说了。”

周天和吻了吻琉璃香的脸颊,心下感慨,当年的黄三小姐黄蕙与琉璃香的脾气真似天地之别。琉璃香这么温柔秀雅的性子,把她一人留在金山派实在是放心不下,但若带她去救人,更是很可能让她身涉险地。

周天和看琉璃香脸上还挂着泪珠,于是伸手入怀想掏帕子来给琉璃香擦泪,结果却触到了一直揣在怀中的那上下两册秘笈。当下周天和心念一动,想到:为何不传点武功给琉璃香?她聪明伶俐,三天的功夫就把入门拳脚招数都记熟丝毫不难,日后再自行练习就好。虽然这样练不成多高的武功,但也总能自卫。

于是周天和道:“琉璃香,我教你点功夫,这样别人便不敢欺负你。”

琉璃香摇头道:“奴家不要学武功。你看郝姑姑,多么温柔风趣,见人就笑,然则会了武功就去杀这个杀那个的。”

周天和道:“但如若你全然不会武功的话,我实在是不能完全放下这颗心。金山派里未必只有一个郝秋霞这样杀来杀去的人。师父虽然可以护你,但他性子粗枝大叶,又需忙碌于他的代掌门之职责,只怕一有疏漏就会出现闪失,对你有歹意的人便将趁虚而入。”

琉璃香睁大了一双清澈的眼睛,奇道:“我不是救了金山派么?为何还会有人对琉璃香有歹意?”

周天和道:“你生的如此美貌,而金山派颇有些人在男女之事上心存邪念,那些人可未必管你是不是金山派的救命恩人。”

周天和的话让琉璃香心里一凛,她翻来覆去的想着:要不要告诉公子那些人对自己做的坏事?思前想后,琉璃香决定还是继续隐瞒下去。她不想让周天和心中满是挂碍的去救她未来的公公婆婆。

她略思索了一番,道:“那,我不学那些打架的功夫。公子教我怎么跑得快跳的高吧。这样如若真有人想害我,我逃跑便是。”

周天和一想,如此倒也可以,轻功入门要比拳脚更快,而金山派弟子们的轻功俱不甚佳,若琉璃香能比他们跑得快,倒真比跟他们搏斗更实惠。

于是周天和翻到了秘笈上的轻功章节,与琉璃香一起研修了起来。

天生聪颖的琉璃香悟性十分之高,加之秘笈上的诀窍正适合速成,三天过去,居然已经将轻功和与之搭配的运气法门修炼的颇有成效。她本就身轻如燕,现下有了轻功底子,居然一提气已经可以跃起近一丈,倒是比功力深厚的周天和还要跳的更高了。

这一日,终于到了要扬帆出海,回归中原的日子。

金山派虽重待客之道,但如若有人离岛出海,无论身份,这践行仪式却总是十分简朴。盖黄海与东海诸岛之上皆流传着一个规矩:如若出航之前吹吹打打炮竹轰鸣,反会打扰了海神的清静,招来狂风巨浪。

前来送行的,只有四名知客弟子、宋大鸿夫妇,以及宋大小姐琉璃香。

廖存义对宋大鸿一家人行了礼之后,又对知客弟子拱手,微笑着说道:“晚生与诸位少侠女侠一见如故,此番离去,好生不舍。只愿一两年后再来续谊。许少侠,钱少侠,您二位的剑法实在是令晚生大开眼界,晚生便再练二十年也殊难企及;唐女侠,代女侠,晚生也自对您两位那美如嫦娥、迅比玉兔的轻功身法钦佩至极。”

两个男知客弟子看这神仙一般的人物称赞自己剑法了得,面上立时光采非凡;而女知客弟子一听这世所罕见的美男子将自己与嫦娥相提并论,更是又喜又羞,满面通红的低下头去,但目光却始终不离廖存义那张若隐隐发出光芒的俊脸。

其时,就连宋夫人刘慧娘也也忍不住面色微红的含笑看了几眼廖存义。

周天和心中大为惭愧,暗道:这位廖公子实在是人中龙凤,既长得英俊无比,又斯文善言,想来只要是女子,必被他吸引。跟他比起来,我虽出身富贵,但却浑如乡野农夫一般,傻大黑粗,言语迟钝。

周天和不由得去瞧了瞧琉璃香,但见她的一双清澈漆黑的眸子只直直的盯着自己。细细想来,从头至尾,琉璃香的确从来未直视一眼廖存义。

四目相对,两人都微笑了一下。

周天和心中傲气陡生,暗道:你这个廖公子再风姿不凡人见人爱,但我的爱妻香香却也将你视为草木土石。

一番践行的客套话说完,金山派众人拱手告辞,琉璃香却对宋大鸿行礼说道:“父亲,女儿想再跟周公子多说几句话,还请父亲应允。”

宋大鸿笑道:“你们小夫妻之间的私事,我这个当爹的自然管不得。琉璃,你且留下吧,将体己话说个够,只是要记得别误了你家相公的启程之期。咱们这大海之上,晚了片刻出海,都可能会遇上未知之凶险。”

琉璃香福了一福,道:“女儿明白。”

在廖存义和船工的注视之下,周天和实在不好意思将琉璃香拥入怀中,于是只拉起了她的双手,柔声说道:“香香,我知道这一去不知多久,你必将挂念于我。但切不可因思念我而荒废了饮食。吃饱,喝好,穿暖,把身子养的好好儿的。你以后是咱们十个八个孩儿的妈,身体过于虚弱,那是不成的。”

琉璃香噗嗤一笑,嗔道:“奴家身子瘦羸,怎么可能会生出那么多孩儿。你若想要十个八个,自去再娶几房好了。琉璃香可不会阻止公子你纳妾,但求公子别逼迫奴家自己生出那么多孩儿来。”

周天和心想自己又说错了话,忙噼噼啪啪打了自己脸颊两三下,歉然道:“什么十个八个,都是狗屁!香香,我周天和此生唯一的妻子就是你。至于纳妾、娶侧室什么的,周某决然发誓不做。如若背誓,诸天神佛必将降罪于周天和!”

慷慨激昂的话出口,周天和却心中暗暗酸楚。

黄蕙当年也曾逼周天和发誓绝不娶侧室……然则,这位黄三小姐却跟什么徐师哥私奔而去。难道,所谓正房,跟他人私奔之后,只要不公开解除婚约,那就终身可以以某家的正妻自居么?

周天和不知道答案,也想不明白。

一声凄厉的笛音响起,周天和混身不由得一抖。

不知何时已跃上船头的廖存义朗声道:“周兄,再不走就很麻烦啦!”

琉璃香浑身一震,但却依然笑容嫣然。

她从怀里拿出一枚中有刻痕的铜钱,对周天和说道:“公子,你内力现在应该很厉害了吧,能把这小钱从正中拗断么?”

周天和未及多想,接过铜钱,夹在两指之间,稍一发力,铜钱即刻变成了整整齐齐的两个半圆。

周天和看自己居然可以轻易折断铜钱,洋洋得意的说道:“香香,你夫君的可不是个草包……”

然则旋即,他却意识到琉璃香突然拿出铜钱,这其中必有蹊跷,于是问道:“香香,你什么意思?”

琉璃香凄然一笑,说道:“公子,奴家还不是想让你尽量的心无挂碍。你既已拗断了这枚铜钱,按照我们鹿儿岛的习俗,你就不必再遵守你所发的誓约啦。公子,琉璃香不可能,也不想拗断自己的铜钱,因而琉璃香会守誓如一,此生身属公子。但公子你现下已不被那姻缘誓约所困,此去中原,花花世界,公子必将遇到无数比琉璃香这丑陋贫女更好的姑娘。公子呀,琉璃香此生就在这岛上等你,但若你在中原遇到更合适的女子,请勿挂念琉璃香,娶了她便是。到时公子带着夫人回归金山岛,琉璃香自当甘作仆妇,毫无怨言。如若公子的正妻容不下琉璃香,奴家定会自尽以保公子全家的安宁祥和。”

周天和听了琉璃香的话,心中一惊,忙啐道:“呸,说什么娶别人,说什么自尽!我的香香姿容绝世温婉聪颖,我周天和这辈子怎可能再遇到什么‘更合适’的女子?”

琉璃香微笑道:“是啦,公子只是在这岛上住久了,满眼所见皆是郝姑姑祁姑姑那样性格乖戾的年长女子,因而才会觉得奴家‘姿容绝世,温婉聪颖’。然则此番回去中原,见的各种各样的姑娘小姐多了,公子很快就会明白,倭国贫女琉璃香不过只有丫鬟仆妇的资质。公子,我虽心心念念要当你的妻子,但琉璃香对观世音菩萨发誓,若你到时带回一位门当户对品貌相当的夫人,琉璃香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忌恨,却只会替公子高兴,甘愿侍奉公子与夫人一辈子。以后公子的夫人便也是琉璃香的主子,琉璃香侍奉她,也与侍奉公子一般的开心。”

周天和此时内心激荡,浑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语回应琉璃香。

是啊,虽然一直赞美琉璃香姿容绝世,但实则真的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美丽的女子了么?周天和心知必不可能。

如果此番回中原,真的遇到更美丽的女子,自己必会不动心么?周天和实在也没这个信心。

琉璃香却笑了笑道:“好啦,公子,快上船去吧。奴家会乖乖每日练习公子传给我的轻功。奴家说了太多哀哀怨怨的疯话,实属不该。奴家不再开口了,再说下去只怕要耽误公子的大事。”

周天和心中十分不舍,但也明白自己万万不能因为放心不下琉璃香就不去救父母兄弟。他又握了握琉璃香白玉般的小手,低声说道:“一切多加小心,除非逼不得已,切不可让其他人看出你练过轻功。香香,我去了,保重。”

琉璃香微笑着点了点头,从怀中拿出一枚完整的铜钱在周天和眼前晃了晃,意为:你看,我的誓言并未除去。

孤舟扬帆而去,岸上琉璃香那孤零瘦弱的身影逐渐远去,直至完全不可见。

周天和一颗心忐忐忑忑,站在舱口呆呆的望着风平浪静的大海,沉默不语。

廖存义走到周天和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周兄得此佳偶,实乃人生最大之幸事。小弟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廖存义这本是恭维之言,但周天和此时心情不佳,听起来却像是他在消遣自己且隐隐对琉璃香动了色心,于是冷冷的回了句:“廖公子此等人品,各式各样的佳偶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我那未过门的妻子,不过就是个矮矮瘦瘦的僻岛贫女,也就只配我这样长相丑陋的丧家之徒。”

廖存义一愣,随即苦笑道:“仅凭皮相,是能惹不少桃花缘风流账,然则却未必可以像周兄这样遇到真正两情相悦的终身伴侣。”

话说到这里,廖存义不由得心头一酸。

他的确自负天下女子大抵都可手到擒来,然则他真正苦恋的那位姑娘却始终对他若即若离。

廖存义长叹一声,走上船尾,掏出腰中玉笛,迎着海风吹了起来。

周天和对于音律不甚熟悉,不知廖存义所吹何曲,只觉得这笛声一会幸福婉转,一会又哀怨凄然,听的人心里好是纠结不堪。

海风吹得廖存义的白袍飘飞,他看上去更像是位随时都会御风而去的仙人。

周天和不由得不自惭形秽,心道:此人比我英俊十倍不止吧,如果我便是随他去救人,这一路上岂不是我被衬托只如猪狗一般。然则周天和天性豁达,此念一闪即逝,他反而喜从中来,暗道:就算你比我英俊十倍,我的香香还不是看都不看你一眼。

廖存义吹完一曲走回到周天和身旁,打了一躬说道:“抱歉,小弟一心有所感,就总忍不住要去动动我这破笛子。技艺不佳,总是恶音扰人,还请海涵。”

周天和此时已心情转好,忙还礼道:“古有对牛弹琴,今有对木吹笛。但在下就算是段朽木,也要被廖公子的笛声感化的发出嫩芽了。”

廖存义笑道:“周兄谬赞啦!不过我吹的这曲啊,的确就叫《枯木逢春调》。此曲悲喜交加,喜的是逢春复苏,悲的是寒冬一来,树木又枯且不知道自己能否活到下一次逢春。”

周天和心念又被牵动,暗道:是啊,我只想着琉璃香在岛上是否安全,却没意识到我此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再见琉璃香。

他心头一酸,眼泪险些涌出,但一想,在廖存义面前落泪那可实在是丢人至极,因而转了话题,问道:“是廖公子与在下一起去救我家人么?去哪里救?”

廖存义摇摇头说道:“不是小弟。我们红拂门中分工细致,探查的只管探查,报信的只管报信,救人的也只管救人。我既不知该去哪里救,也不知到底门内哪位师兄弟会去救。所以小弟除了上岛报信,把公子带上陆地,然后事成再把公子带回岛上三件事之外,其余一概不知也一概不能做。”

周天和讪讪的随便应了两句,心想人家门派的规矩却也不好去质疑;但转而一想,既然并不是要一路跟廖存义同行,那么自己也不会变成猪狗了,当下心中大快。

海上漂泊数日,廖存义除了吃饭时跟周天和略谈几句闲话之外,就只是读书吹笛,沉默寡言。

周天和心道此人倒也有趣,在金山派的时候口齿伶俐,见人就聊,仿佛所有人都是他的老友;可一上了船,却像是变了个人。周天和也不知廖存义真正的性子确是如此,还是说他瞧不上自己姓周的这个粗鄙贩夫。

廖存义其实并非真的沉默寡言,只是他内心为情所困,而一看到周天和他就想到周天和与琉璃香那两情相悦的甜蜜景象,心里就更悲苦,因此他在尽量避免多跟周天和打交道,免得徒增伤感。

这一日,终于停靠了一个名为水龙港的渔村。

廖存义告知周天和,此地归江浙行省镇江路管辖,而周天和需北上去中书省济南路历城县的一家叫做“松泉老店”的客栈与负责相助他救人的红拂门弟子汇合。

但这弟子姓甚名谁,长相如何,是男是女,廖存义却无法告诉周天和,盖因红拂门弟子众多,分工细致,具体派谁来办事,廖存义却也并不知晓,且他也并不认识门内所有人。

“周兄,只需记得,那人必定跟小弟一样身穿白袍。此外还有两句切口,在松泉老店寻到白衣人,如对方对的上这切口,那必是助你救人的鄙门师兄师弟。请记好,周兄请说‘红尘闹’,对方应该回‘时时拂’。事毕之后,无论人救不救的出,还请周兄速速回来这水龙港,小弟一直在船上候着。”

廖存义如此再三叮嘱之后,周天和拿着他所赠的五百两纹银,拱手辞了他而去。

镇江路与济南路虽分属两省,却也路途并不十分遥远。

周天和家曾有养马场,自幼耳濡目染,他自然对相马之术颇为精通。当下直奔镇江最大的马市,挑挑拣拣,选了匹良驹。

这马脚力颇好,每日可以一口气跑上三百多里路,是以不过五天便到了济南路历城县。

这松泉老店是县城里最有名的客栈,一打听便知。

周天和在孤岛上一住三年,虽有琉璃香陪伴,但他自小就生长在繁华如斯,万国来朝的大都京城,未免也总是觉得岛上生活过于寂寥清苦。

这历城县虽不能与京城相比,但却也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周天和进城之后一路游游逛逛,心中暗下决心,以后总也要把琉璃香带来中原陆上生活,可不能叫她这花朵般的人儿一辈子困在那海中央的岛上。

松泉老店位于历城县最热闹的北大街上,且的确看上去很“老”。

一进门,周天和就看到了一张嵌在墙上的石碑,上写:松泉老店始于隋大业年间。

周天和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周家下辖十余间客栈,无一不自称始于隋唐,实则全为吹嘘附会。他看到这石碑,立时就明白:看来也不仅仅是我家的客栈会在资历上作假啊。

店里的小厮看到周天和这似为游方货郎的家伙对着镇店石碑晒然轻笑,心下不快,走过来粗声粗气的说道:“喂,住店还是打尖,快哼一声。”

周天和历来待下人宽厚,小厮态度恶劣,他也并不在意,只微微一笑,道:“既打尖又住店,还要打听点事儿。”

小厮皱着眉头看了看周天和,说道:“咱这老店可不便宜,更不赊账,朋友可掂量着点。”

周天和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在手里晃来晃去,说道:“有多不便宜?一晚上一锭银子不成?”

小厮一看这银元宝,立即换了副嘴脸,忙不迭的陪笑道:“大爷里边儿请。”

金山岛上一切朴素,平日饮食除了粗茶淡饭就是各类简单烹饪的海货,是以今日即便桌上的菜肴只是价值几钱银子的寻常鸡鸭鱼肉,周天和却也恍然回到了往日在大都城中的快活时光。

这松泉老店号称传承数百年,但却并无陈年好酒,周天和觉得大为扫兴;但他酒力并不像哥哥周天庆那样好,所以无好酒下菜便也忍了。

自斟自酌,不知不觉已经喝了十碗开外,周天和颇有了些微醺之意。

连日里鞍马劳顿,周天和正打算趁着酒劲回房好好大睡一觉,但一抬眼却看见一个白影款款走进了客栈大门。

周天和心意一动,赶忙跳到那白影之前,大声说道:“红尘闹!”

白影一愣,低声应了句:“时时拂。”

周天和大喜,一躬到地,口中说道:“在下金山派周天和,恭请红拂门的大侠与在下同席!”

这红拂门的白衣人身材并不魁梧,刚才迷迷糊糊的周天和还以为他是个女子。

但坐在同一张桌旁,他却清清楚楚的看到,这只是个面容蜡黄猥琐,留着些浅须的中年矮小汉子。

周天和倒也不以为意,心想管你男女老幼高矮美丑,只要帮我救了父母兄弟就成。

周天和给那矮小汉子斟满一杯酒,问道:“还请大侠告知尊姓大名,这样以后我周天和也不至于连恩公是谁都不清楚。”

矮小汉子哼了一声,漫不经心的说道:“我姓洪,家贫随便起了个小名叫二牛。”

周天和此时才发现这人的声音沙哑尖刻,宛如金铁摩擦一般的难听刺耳,而这让周天和立时对这洪二牛起了厌恶之心。但总归这是自己救助家人的帮手,可也不能怠慢了。于是周天和陪笑道:“洪大哥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还请吩咐下去。”

洪二牛又哼了一声,冷笑道:“你拿我们红拂门的银子做我们红拂门的人情,无本万利,可真不愧你祖祖辈辈都是做生意的,嘿,妙啊。”

周天和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哑口无言,只得讪讪的说道:“是……是,这的确是红拂门的银子……但我想我父亲定有隐秘的藏金之处,只要把他救出来了,千倍万倍的奉还贵门还是没问题的。”

周天和语声刚落,洪二牛就一拍桌子,怒目喝道:“把红拂门看成什么了?你周府看家护院的家丁?我们救谁杀谁全凭着一股侠义豪情,难不成还看你能给我们几个金元宝了?哼哼,你是金山派的对吧!”

周天和道:“是的,洪大哥,在下不才,忝列金山派代掌门宋大鸿宋大侠门下。”

洪二牛冷笑道:“嘿,代掌门?姓吴的那老儿哪去了?”

周天和道:“他……呃,吴老掌门归隐了。”

洪二牛摇头晃脑的说道:“你们金山派上上下下都是没本事的缩头乌龟,也就那吴老……呃,吴掌门还有点真功夫。亏你这金山派还自称武林正宗,那可正宗到哪去了?几十年连一个像样的弟子都没教出来。数年前,金山派一个姓姜的小子自以为功夫了得,居然要去独自刺杀鞑子皇帝,结果败的一塌涂地。他的姘头,那个姓张的女子,也不知深浅非要跑去大都营救情郎,结果也被拿下。若不是我们红拂门鼎力相助,这两位‘英雄’现在坟上青草都五尺长啦。喂,周公子,劳烦你告诉我,金山派那武林正宗就真的如此脓包?”

周天和虽对金山派内诸弟子的行止颇为不齿,但这总也是自己的授业师门,于是便也心下着恼,冷笑道:“金山派脓包,那洪兄说几个不脓包的给在下听听?想来你们红拂门必不是脓包了。”

洪二牛嘎嘎怪声笑道:“红拂门还得仰仗金山派隔三差五传授几手武功呢,真要硬碰硬打将起来也比脓包好不哪去。但你可知道,现下江湖上,武林中,还确有几位真正的高手。”

周天和听洪二牛也没枉赞自家门派,心里的怒气倒也消了七八分,拱手道:“洪大哥,在下久居荒岛孤陋寡闻,还请见教谁是当下真正的高手?”

洪二牛喝了口酒,噗的一声又吐回杯子里,念念叨叨的说道:“太差劲了,简直是刷锅水。也罢,料想这小小县城也无佳酿。嘿,周公子,你的师父可曾提起,当今武功天下第一是谁?”

周天和茫然道:“没有。”

洪二牛冷笑一声,道:“嘿,小子,武功天下第一当推昆仑山紫微宫主人沧海天尊。”

周天和突然想起这个名字似乎曾听人提过,但却也一时想不起是何时何地。

洪二牛顿了一顿,吃下一块卤牛肉,接着半闭着眼睛续道:“沧海天尊之下,还有哭笑不得头陀、为老不尊秀才、雪不沾身薛洞主、冰峰仙子齐女侠、七星菩萨明空师太等等一众世外高人。”

这些名头周天和还是一次听到,虽然他生疑这只是这形貌猥琐宛若乡村泼皮赌棍的洪二牛随口杜撰,但却也恭恭敬敬的说道:“想来这些高人都是在下师父的前辈了。”

洪二牛砸吧砸吧嘴,把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说道:“就算跟你平辈的,也自有那武功高不可测的少年英雄。”

周天和其实对江湖上的武功排名殊无兴趣,但为了不扫洪二牛的兴,也只得顺着他的话问道:“但不知这些少年英雄都是谁?”

洪二牛摸了摸脸上那几撮稀疏焦黄的胡子,用嘁嘁喳喳的声音答道:“年轻一代嘛,首推当是杨柳双秀,与杨柳双秀起名的还有紫微宫的‘春夏秋冬’四子,不过这四个人做事邪乎得很,算不上真正的英雄。小子,杨柳双秀的名头你可听说过?”

周天和摇头道:“没有……”

洪二牛轻蔑的说道:“嘿,你们金山派确实也真是孤陋寡闻。杨柳双秀是一男一女。男的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顽石庄的少庄主石杨,而女的嘛,则是他的师妹柳燕。这对璧人两年前联袂出道,短短四个月就诛杀了三省一十九个武功精湛但投靠鞑子无恶不作的武林大豪。这杨柳双秀啊,男的英俊潇洒,女的美貌非凡。小子,你觉得你们金山派上上下下,有谁有此等本事?”

周天和叹了口气,照实答道:“没有。纵是吴老掌门,我看也做不到。”

洪二牛得意洋洋的说道:“你们金山派自个儿躲在海里保命,俺们红拂门论打硬仗差你金山派不少,却也在中原劫富济贫救民倒悬,你们自称武林正宗,羞也不羞?”

周天和无言以辩,只得低低答了声:“洪大哥说的有理。”

洪二牛一笑,打了个哈欠道:“昨晚赌了一夜,今日倦了,我且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带你赶赴大都救人。”

说罢,这形容猥琐的中年汉子就摇摇晃晃的自顾自上了楼。

周天和虽被抢白了一番,但心里却也踏实,暗道:我还以为这红拂门里都是仙人一般的人物,没想到却也有洪二牛此等粗鄙讨人厌的家伙。

但一想到他将会帮自己营救父母和大哥,周天和便也不好意思在背后贬损,反而只能巴巴的希望这瘦小干枯的赌鬼能有点绝技。

周天和喝了不少酒,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夜,正梦到要跟琉璃香拜堂成亲,忽听得啪啪啪三声干响。

他陡然醒转,只见那洪二牛站在自己屋里,正拿手中的烟袋杆敲着桌子。

洪二牛看周天和睁开了眼睛,满面鄙夷的说道:“嘿,你们金山派惯常睡懒觉么?”

周天和脸上一红,嗫嚅问道:“洪大哥,时辰已晚?”

洪二牛怪眼一翻嘴角一咧,满不在乎的说道:“你自家的事情,还来问我晚没晚?我且问你,我说过一早上路去大都,你却直睡到快午时,这算不算晚?你若不想营救家人,便速速滚开,爱去哪去哪。你周家不是有什么秘密的藏金之处么?我劝你啊,救什么救,救个大头鬼。你若知道你家的钱藏在哪,就速速去取将出来买地买房,再娶十几个姨太太,快快乐乐悠悠闲闲过一生才是正道。”

周天和情知洪二牛是在激他,于是肃然道:“古人说,匈奴不灭何以家为。我周天和虽庸庸碌碌,却也知眼前诸事必以营救家人为重。至于男女情爱,虽甜蜜美妙,但却终不可僭越正道!”

洪二牛愣了一愣,拍手道:“周公子所言极是。男女情爱相较于家仇国恨还算个屁!走罢!”

两人快马急奔,不到两天就抵达京城大都。

三年未回,美景依旧。但周天和却无意欣赏流连,他只想赶快救出家人,然后回金山岛与琉璃香团聚成婚。

两人并未住店,而是在城西一个废弃的道观中暂时歇脚。

吃饱一顿干粮之后,洪二牛摇头晃脑的说道:“一过子时,咱们就动手。”

周天和道:“可是要去刑部大牢?”

洪二牛鄙夷的看了一眼周天和,嘎嘎怪笑道:“哈哈哈,傻小子,我们红拂门可不做白白送死的亏本生意。要是去刑部大牢里救人,为何不早两年就干了?”

周天和一愣,奇道:“居然还换地方了?他们现在被关在哪里?”

洪二牛表情诡秘,道:“你猜。”

周天和挠了挠头,道:“我怎么猜的出来。”

洪二牛大笑道:“哈哈哈哈,就在你自己家。”

周天和又惊又喜,叫道:“他们已经被放回家了?”

洪二牛使劲摇了摇头,半眯着眼睛说道:“哪有此等好事。他们现在都被关在你家地下的秘库里。”

周天和惊道:“为何会这样?意欲何为?”

洪二牛道:“等把他们救出来,你自己详细问他们吧。我只负责救人,并不管答疑。周公子,我劝你现下先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晚上说不定可是一场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