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祁只觉手上一轻，步伊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他身边，不慌不忙地将一盘糕点接了过去，随手捻了一块栗糕便往嘴里塞。

小祁无暇顾及那盘糕点，认真道：“是的，公子。据说小镇在前几日突然出现怪异现象，村民们在子时左右同时听见了自家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接着就传来了歇斯底里的狂笑声，可当他们到屋外查看时却什么也找不着。翌日，镇上突然出现一群不知从何冒出来一群长得活像獴的怪物正毫无忌惮地砸坏着街上所有的摊子与铺子，它们一见到村民便开始疯狂攻击撕咬，许多村民的伤势颇为严重，尤其是孩童。那些怪物随后挨家挨户闯入并大肆破坏，燕府也因此遭殃。返回月牙镇的队伍在半途中遇见了从镇上赶过来求援的燕府士兵，说是要见燕老爷或是公子您。谈逍遥见事态严重便独自折返给他们带路。”

燕司濂道：“他们现在人在哪儿？”

小祁忽然小声道：“就在客栈的偏门外，说是已将其中一只怪物的尸体带了过来好让燕老爷或公子您瞧瞧。”

步伊一听，顿时被还来不及咽下的栗糕给呛得连连咳嗽。

燕司濂本能地瞄了步伊一眼，确定他没事后对小祁道：“带我过去。”

步伊赶紧将那杯已完全冷却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跟在燕司濂与小祁身后来到了客栈偏门。

偏门外是一条无人的小巷，巷尾停着一辆马车，谈逍遥与两名蓬头垢面的士兵就站在马车前头，他们从老远见到燕司濂时已拱手躬身，待燕司濂走近时才齐齐道：“公子。”

燕司濂点了点头道：“在马车上？”

其中一名士兵道：“是的，公子。” 说着便上了马车掀起车帘，马车外原本已臭气熏天，现在那股气味变得更加浓烈，闻着令人作呕。

狭窄的马车里仅放着一个用草席裹住的长形物体，燕司濂用衣袖掩住口鼻，双腿一蹬跳上了马车，然后伸手将草席揭开，呈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只孩童般大、似猫又似鼠的魔物。此魔物被一箭击中颈椎毙命，尸首此时已肿胀发僵，它的七窍更是爬满了蝇蛆及螨虫，而其散发的气味无意地引来了许多硕大的食尸蝇。

站在马车外的小祁、谈逍遥以及另外两名士兵闻着马车内传来的尸臭味，均一语不发地皱起了眉头并极力地抑制着胃酸翻涌，而站在燕司濂身后的步伊则轻声道：“司濂，你可曾见过此魔物？”

燕司濂摇了摇头道：“没见过。”

步伊道：“世人称此魔物为獴妖。当年北堂墨的其中一大助力便是来自于獴妖，它们在战场上专吃人肉……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

燕司濂一脸震惊地望着步伊道：“獴妖？我在书卷上见过獴妖，却从不知獴妖居然吃人！历史记载獴妖乃产自于针洲西域的古老魔物，不过它们世代已被下了诅咒，断无法随意离开故乡！”

步伊道：“你说得没错，当年北堂墨不知用了何种手段将獴妖带到了神洲，但獴妖吃人之事却因神洲突然消失无踪而没被记录在史书上。月牙镇的攻击事件背后很有可能会牵扯到北堂千成。” 他边说边伸手拔出燕司濂腰间的佩剑，反手将剑刺入獴妖尸体的胸膛划开直至腹部。

燕司濂惊愕道：“你……！”

步伊没理会燕司濂，他放下佩剑后两手用力掰开獴妖尸体已僵硬的肚皮，然后把头凑到上方，弄清内脏的位置后便掏出看似鼓胀的胃，再用剑将其割开查看内部。高度腐烂的内脏散发出恶臭，燕司濂强忍着一阵阵袭来的不适感，看着步伊将獴妖胃里的残渣给翻了出来，接着他惊恐地从那灰褐色的食物渣里瞧见了类似儿童所穿的碎花布兜以及缠成一团团的黑色毛发！

步伊正色道：“这只獴妖吃人了。”

燕司濂心下一凛，立即转身出了马车询问守在马车外的士兵：“月牙镇可有孩童被这只魔兽给吞食了？”

其中一名士兵道：“回公子，属下二人带着怪物遗骸前来巴永时，月牙镇只有伤患，并无亡魂。”

燕司濂沉吟着转头凝望那具已被步伊彻底破坏的獴妖尸体，以及仍在查找线索的步伊。步伊观察着獴妖的头部，然后停顿了好一阵子，似乎是察觉到了异样，突然将手从敞开的胸部伸进了獴妖的咽喉，不一会儿便拉出一串粗细不一的啡黃丝线。见状，燕司濂回到步伊身边道：“这是何物？”

步伊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不知。先暂且将此物收着，之后再慢慢研究。” 说完便将丝线递给燕司濂，视线继续往獴妖嘴里探。

然而，燕司濂许久没接过丝线，步伊不禁疑惑地抬起了头，只见燕司濂盯着发臭的丝线踌躇不定。步伊终于察觉到燕司濂苍白的脸色，随即收回丝线道：“没关系，待会儿弄干净后再交给你。”

燕司濂黯然道：“对不起……” 这气味实在是太熟悉了，就像当年躺在海岸上冰冷的兄长……

看着沉默的燕司濂，步伊心想燕司濂乃万金之躯，恐怕无法忍受尸臭味，便道：“无妨。” 他随即加快速度将尸体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保毫无疏漏后道：“重要线索大概也就这些了，我们回客栈吧！” 说着便先行离开马车。

燕司濂在马车旁向小祁等人交代了几句便回客栈里找寻步伊。他在灶屋外的一口井边督见步伊自行打了水，此刻正细细地清洗着丝线。步伊抬头瞧见燕司濂，道：“司濂，你过来看看。”

步伊手上的丝线长短不一，虽有弹性但并不强韧，步伊将较粗的一条丝线试探性地一扯便立即断成了两截。

步伊笃定道：“这丝线看似自然器官，韧性也与肠子相似，却无腐烂的迹象，明显是被强行植入喉部，大概是用来发音的。”

燕司濂警觉道：“难道就是小祁所说的，月牙镇夜里的狂笑声？！”

步伊犹豫了一下，缓缓道：“那笑声或许就是这批獴妖所发出的……但目的何在？” 这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他没等燕司濂回应便又问道：“你现在有何打算？”

燕司濂道：“我已让小祁备马车，这就带着随行的燕家军赶回月牙镇。太傅与师父会随后赶上的，村民们的安危更要紧。你……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他眼神藏不住心中忐忑，只因步伊曾经提到过独自回去见地贤郡主。

步伊注视燕司濂良久，然后微笑道：“好，我陪你前往月牙镇。” 说完转身又打了一桶水来清洗燕司濂的佩剑。

闻言，燕司濂敛着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突然，步伊似乎想到了什么，停顿下来并凝重道：“司濂，这只獴妖身上带着异常浓烈的人类尸臭味，恐怕它已吃了不只一人……”

燕司濂道：“我已让逍遥去查找月牙镇附近村落里的失踪人口户籍，看看是否有线索。”

这时，小祁走了过来对燕司濂道：“公子，马车已备好，给燕老爷的口信也留下了。”

燕司濂对步伊道：“事不宜迟，我们上路吧！”

步伊道：“好。” 说着便将已清洗干净的佩剑交还给燕司濂，又道：“对了，你可有见到我的布兜拐杖与竹篮？”

燕司濂接过佩剑道：“放心，你的随身物一直都在。不过，你的草药我已全数交予太傅之义女燕梅，她在处理草药方面非常有经验。”

步伊心道：“燕梅？”，却什么也没问，点了点头便与燕司濂一同启程前往月牙镇。

…

马车在炎热的天气里向南疾驶，车厢内的步伊掀开窗帘凝视着窗外，一旁的燕司濂则抓紧时间翻阅一卷由定洲早年一位有名的军事家纳之奇所杜撰的兵法及兵器大全《百世韬略》。突然，燕司濂耳边传来步伊喃喃自语的声音道： “不对劲。”

燕司濂放下了书卷，抬头道：“怎么了？”

此时的步伊似乎有点坐不住了，他将头伸出窗外眯起双眼欲看得更远一些，道：“是火旋风。” 燕司濂凑了过来，顺着步伊伸出的手看向了西南方，只见远处有个细小的光点。

燕司濂道：“你确定吗？”

步伊眉头紧皱道：“不会错的，只是这种火旋风并不常见，其温度比普通的火焰更高，燃烧得更快也更彻底，几乎不留烟尘。” 他突然转向燕司濂道：“那里住人吗？”

燕司濂道：“那儿是古罗岭，也称野人山。大约一百一十年前，一群自称古罗的原始族群成功使用巫术化解了定洲一场持续了许久的旱灾，当时的定洲王为了答谢他们便将那片山区赏赐给了他们，古罗岭因此得名。古罗人长得半人半猴，全身长满红褐色的毛发，他们听得懂人话，也拥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语言。他们选择深居大山，不与外界交往，故被当地人称作 ‘野人’。”

步伊道：“这古罗巫术我倒是没听说过，可曾被记载在任何书卷上？”

燕司濂抿嘴摇了摇头。

步伊又道：“这么说来，古罗一族在古罗岭里是不受定洲律法管制了？”

燕司濂道：“没错。”

步伊道：“倘若古罗岭发生了外来侵略又或者是其他天灾，定洲王是否会施援？”

燕司濂道：“古罗一族从不曾向定洲王求援，倒是定洲王在遇上棘手的事情时往往会召见古罗族族长。”

步伊不再言语，只是默默地沉思。

马车与光点的距离渐渐缩短，步伊与燕司濂两人挨着车窗屏息注视着，而那颗光点慢慢变成了好几支细小的光柱，再后来便形成了垂直且发光的漩涡，旋风般直刺天空，确实是火旋风。眼前的火旋风并非普通的金橘色，而是罕见的天蓝色。安静的火柱不时会突然一闪，然后火柱中央就会出现橘黄色的气泡状火焰。

窗外刚起的风越刮越猛，而拉车的马儿不知何故开始“嘶嘶”乱叫，它们的耳朵快速地前后摆动，有些甚至前肢抬起、身体后倾，再也不愿前行。

马车外的小祁双手使劲拉着缰绳试图控制狂躁不安的马儿，并朝马车内喊到：“公子！马车无法前进了！”

燕司濂掀开车帘，前阵子的艳阳已被密布的乌云给遮挡了起来，厚厚的云层笼罩着大地，他双眉紧蹙，焦虑地转头对步伊道：“现下唯有弃车前行，你伤势未愈……”

步伊微笑道：“别担心，我会跟上的。” 说着便拿起拐杖，起身下了马车。

小祁安排了两名士兵将马儿带回巴永后便毫不耽搁地领着其余的士兵带上干粮，再将灵力集中在双腿，众人箭似的随燕司濂飞奔向南。

步伊虽手持拐杖，但脚步却轻盈无比，神色自若地与燕司濂等人兼程而进，丝毫不显疲惫之态。虽然如此，燕司濂依然担忧地一度欲开启‘观灵眼’以查探步伊体内的灵力流动，却被步伊及时阻止了。

步伊回头看了看身后队伍的距离，在确定无人能听清他与燕司濂的对话后，小声严肃道：“不到万不得已时，绝对不可随意开启‘观灵眼’。”

燕司濂困惑道：“为何？”

步伊依然谨慎道：“一旦开启了‘观灵眼’，你的双眼会呈金黄色，这将不间接地暴露你体内的龙族血脉。现下神洲的情况非常不明朗，随意暴露身份对你与神洲都不利，这也是南宫溓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燕司濂一愣，心道：“双眼呈金黄？” 他突然想起了在寒骨山见到步伊的左眼一度闪过金黄色的画面，道：“步伊……有些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

步伊好奇道：“何事？”

燕司濂道：“在寒骨山时，我曾经见到你的左眼呈金黄色……”

闻言，步伊突然笑道：“哎呀！没想到当时居然被你瞧见了！不错，我体内确实藏有魂体。”

燕司濂莫名紧张道：“所以说，你也是龙族？”

步伊轻轻摇头道：“不，藏在我体内的是南宫溓的魂体。”

燕司濂一时听呆了：“怎么会……？”

步伊边走边道：“十年前的神洲大战发生在石铄金流的夏季，炽热的战场对神洲军而言宛如炼狱，可那恰恰是裂魂兽施展其特长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