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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 与君初见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3日 上午8:48    总字数: 4456

乌压压的天空下着漫天大雪,严寒的雪地里,风正狂妄地呼啸着,雪伴随着风的节奏肆意地飞舞,好似激昂的战鼓,每一次的击鼓都能鼓舞士气,令士兵们愈加热血沸腾。强大的“杀气”令人们不敢恭维、足不出户,生怕一踏出家门就冻成个“冰人”。平日里热闹繁华的京城街道失去了它应有的烟火气,顿时变得孤寂、冷清,仿佛这里从未有人居住过一般,仅剩下风雪的“厮杀声”。

沙沙...沙沙...马蹄踩在厚厚的雪上,留下了印子,地下传来雪被踩的沙沙声。几道人影骑着马儿,突兀地出现在街道上。领头人身着月白道袍,幽幽的淡蓝衬得他高雅却不张扬。他骑在马背上,姿态端正、翩然俊雅,身上的貂皮大衣几乎将他与这鹅毛大雪融为一体。

“咴咴——” 马蹄声忽而停下,取而代之的是马儿短暂、低声的嘶叫。领头人在一座古寺前停下,几个随从随着他一同下马,穿过了古寺的大门。古寺内清雅寂静,树干粗壮的银杏树看起来已有些年纪,早已落光了叶的树枝仅剩下苍苍白发将它覆盖。墨色的屋檐下挂着晶莹剔透的冰锥,领头人走在廊里,似乎在观察什么,突然他在一间厢房前停下了脚步。

厢房的门敬开着,厢房里,一位书生正伏在案前睡着了,手下似乎压着什么,眼睑下还可以看到他隐隐约约的睑黡。领头人看着眼前的景象轻轻挑眉,后默默的走到他的身边。他好奇地瞥了瞥他手上压着的东西,却见上面墨迹未干,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须臾,他惊觉这是一篇文章的草稿,便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随着他读到文章的最后一个字句时,他深深的看了那个书生一眼,眼尾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他解下身上的貂皮大衣,轻轻地为那名书生盖上,又替他将敞开的门掩上后就悄然离开了。

“督学,属下有一事不解。”廊里,其中一位随从忽道。

“何事?”

“为何我们不先去书院视察呢?”

闻言,左光斗停下脚步,轻笑着答道:“科举将近,我等的职责是巡察京城的考生和发掘我朝的人才,但发掘人才之前,也当知晓如何发掘人才。好比现在,在书院里学习、准备赴考的人,都或家财万贯,或家中有权有势。家境殷实又勤奋学习,即便天资愚钝,亦能成才;而家中富裕,却稍怠于学习的富贵子弟,便会在客栈边歇息,边学习;而若是好玩、无心向学者,则会到青楼风流或其他地方享乐去。反之,若此人家中贫困但勤于学习,必会到古寺来准备赴考;而怠于学习又家中贫穷者,自然不可能有机会来此赴考。古寺僻静且从不收他人借宿的费用,今日又刮风下雪,还愿在此时此刻刻苦学习者,必为可塑之才,故来此地视察方为最优解。可还有疑虑?”说罢,他回头瞥了那名随从一眼。

“是属下愚昧了。”见那名随从似乎有些局促,左光斗和蔼地朝他笑了笑,说了句“无妨。”,接着便回过头继续前行了。离开前,左光斗偶遇了寺里的和尚,忽又忆起尚不知晓方才那位书生姓甚名谁,便向那位和尚问到。

“那位施主名唤史可法。”和尚答复说。

左光斗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向和尚道谢后,便带着几位随从扬长而去,消失在了风雪之中。风依旧狂啸着,雪将他们的踪迹掩盖得无影无踪。

“唔...”厢房里,史可法慢慢的睁开了疲惫的双眼,意识有些朦胧。倏忽之间,他倏然撑起身子,望向门慌张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却发现门竟被关上了!“欸?我有把门关上吗?”正思索着,身后却传来细微的沙沙声和什么东西在后背往下滑落的触感,令他毛发倒竖、不寒而栗。

难道...是有什么东西闯进来攀到他的后背了?还是有什么从梁上跌落到他的后背了?史可法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往下望去,可只看到一大块雪白、毛绒的皮毛。

“貂皮大衣?”他满是不解的捧着这件大衣,为什么这么贵重的裘衣会披在他的身上?这会是哪位官人或名门贵族的呢?他拿着大衣向外走去,试图找寻裘衣的主人,可询问了一个又一个人都无人承认。不知不觉中,他已走到了古寺大门附近,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和尚,便拿着裘衣走了过去:“师父,不知小生可否向师父询问一些事?”

“当然,施主有什么想问的?”

“敢问师父可知晓这件裘衣的主人是何人?”

和尚思索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便道:“阿弥陀佛,那位施主方才已然离开这里,并未说其身份。”语毕,史可法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后,又立即问道:“那么那人可有什么特征?”

闻言,和尚绞尽脑汁的回忆着那人身上的细节,却怎么也找不着一个能突显他身份的特征。在他脑海里,唯一留下的只有那道身着月白道袍的身影。可天下那么多身着月白道袍的人,眼前这人又要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和尚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着史可法有些失落的神情,他沉默了片刻后,又惋惜地对他道:“既那位施主将此物赠于施主,即是缘分。施主何不收下?”

听着和尚的话,史可法低头抚摸手里的貂皮大衣。他站在门口,沉思着眺向远方,看到的仅仅只有白茫茫的雪、空无一人的街道和狂风吹拂过他的头发,刺骨的寒冷贯穿过他的身体,而他找寻的人早已被大雪隐去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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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飞逝,虽史可法也曾试图等待那件裘衣的主人再次来到这座古寺,然后将裘衣还给他,但数次的等待都以无果而终。眼见裘衣的主人不来,科举的日子却越来越近,他不能再这么浪费时间了。即便找不到裘衣的主人,也不是他不学习的借口。接下来的好几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厢房里昼夜不分的学习,而那件貂皮大衣则被叠好、整齐的放在床上,默默地陪着他奋斗。

很快就到了赴考的日子,赴考当天,史可法紧张地坐在案前等待上交写完的卷子。

“考生史可法呈卷。”考场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差役的声音突然响起。他喊到了史可法的名字,让他到前面来交卷。闻言,史可法起身,跟着指示、攥着卷子走到考官面前,并将考卷递给了考官。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从差役喊到他的名字开始,那名考官貌似就一直在盯着他看,目光里带着明晃晃的惊喜。拿到卷子的时候,他的眉眼似乎还上扬了一些。史可法微微抬眸,不甚与考官对视了一眼、瞳孔放大。那名考官不是“貌似”在盯着他,而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光明正大、没有任何掩饰的意味。他灼热的目光被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包裹着,眼睛上是凌厉、乌黑的眉毛,即使不笑,也显得亲和又端庄。俊美的脸庞上虽有细微的皱纹,却不显老态,有着成熟男性的魅力。与他那流氓似的目光恰恰相反,他的气质却是文质彬彬,令史可法有些晃神。直到走出考场后,他才清醒过来。

“我这是怎么了?定是昨日没休息好,精神都不好了...罢了,这几天就好好歇息等放榜吧。”比起方才在考场看到的“美人考官”,现在他脑里更占上风的是考试的压力与紧张消弥殆尽后,那股卸下重担的轻松与愉悦感。赴京赶考时,他一心忙着学习,无暇也无心去欣赏京城的风光。没有了往常的繁忙,时间突然变得充裕,他终于可以放慢脚步,好好的看看周遭的一切。即便现在京城依旧下着雪,可他却觉得今日的雪格外赏心悦目。

与此同时,考试院内帘门口,耍过流氓却不自知的考官将收好的卷子交予内帘官。他想着刚刚见到史可法的样子,心里不禁又溢漫出欣喜。史可法会被分在他的考场是左光斗意想不到的,史可法交卷时是他第一次真正的仔细看这个人。他端详着这个他颇为赏识的年轻人,面目青涩、剑星眉目。端正的五官下,少年的稚气仍未退尽,看似只有舞象之年,资质却是难得的好苗子,令他想起一个词——琼林玉树。但这棵树似乎被摧残得有些过分了,他的睑黡比上次见到时深了许多,深邃、坚毅的眼眸布满了红血丝,疲劳让本就清瘦的他看起来更加惹人心疼,这么一个人实在合他心意。

得想个方法把他拐过来啊...

说时迟那时快,几日后时逢会试放榜,果不其然史可法是这次会试的会元,左光斗早早就守那儿等史可法来领成绩。不久,一道身影迈着沉稳的步伐慢步着走来,翠兰的直身在风雪中飘逸,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丝毫的紧张。直到他走到榜前,步伐才显出一丝踌躇。当然不是因为担心他的成绩,而是挤在榜前的人实在太多了。即便今日风雪依旧严峻,也阻挡不了莘莘学子们急切想知道成绩的心,因此榜前一大清早就挤满了人,令他一时找不到任何缝隙可以挤进去。他也无法,只好这么干等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挨到人群散去才上前查看成绩。史可法站在榜前,眼睛快速的掠过榜上一行又一行的字,最终目光停留在一处。

“会...元?”他迟疑的看着这二字,再三确认是写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后,心里再也不能掩盖溢漫而出的欣喜。还没来得及收拢自己的心绪,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不知会元可还记得敝人?”

站在角落里守了史可法老半天的左光斗终于找到机会向他搭讪,他方才看着史可法千方百计想挤进人群里又无从下手的样子,只觉得无奈又好笑。可见史可法也不恼,只是站在原地等人群散去。左光斗也就这么静静站着,等着他。直到他看到史可法站在榜前,眼里流露出明显的喜悦后,他才伺机行动来到史可法身后。

唉...想拐个人实在太不易了,还没有读书好。

“考官?!小生...小生自当记得!。敢问考官找小生有何事?”还能再见到左光斗,史可法还没收拢的欣喜再次倾巢而出,与意外交织在一起。他的声音因兴奋而不禁颤抖,吓得左光斗以为吓着人了,连忙表明来意。

“会元莫要紧张,敝人并无恶意。敝人只是颇为赏识会元,才想前来收会元为学生,不想却吓到了会元。”左光斗尽量笑得和善,想给人留个好印象。

“学生?”史可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仅有一面之缘的考官居然要收他为学生?虽然确实会有考生被一些官员看中后,将其收为学生,这种事也早已不稀奇。可他没想到这样的事也会轮到他身上,这简直比他得了会元还匪夷所思。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不等史可法反应,左光斗又接着道:“是,学生。这并非诓骗,抑或是玩笑话。敝人曾有幸读过会元的文章,十分赏识会元的章法文理。如今有缘见到会元,自然想将会元收为学生。不知会元可愿意?”

史可法看着左光斗认真的眼神,脑子一片混乱,不知该作何答复:“可...可小生还不知晓您的身份、名讳。”

“敝人名唤左光斗。会元如若愿意做我的学生,可直唤我一声“先生”。”

左光斗?...移宫案!

史可法的眼睛倏然睁大,连忙欠身说道:“是大理寺丞多奖了,能得大人的赏识,实为小生之幸。小生自当愿意跟随大人学习。”

史可法心里虽知晓对方的身份必定不凡,但他想不到对方竟是大理寺丞!单凭外表,他更想不到这人实际上已是不惑之年!左光斗作为东林党的核心人物之一,反对移宫案之事使他一时在朝廷内外名声大噪。可这并不重要,即便没有这些事,身为大理寺丞就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让史可法答应他成为他的学生。对方带有不好的目的接近他也不无可能,但好好的官不做,来拐骗他一介一穷二白的书生实在没必要。要财没财,一肚子的墨水倒是有。何况他一身的瘦肉,煮了也不好吃。若真是如此,那估计聊斋志异又能再加一篇了。

“怎么还叫大人呢?该叫先生了。”左光斗轻轻笑着,磁性的笑声像一潭醇厚的酒,令史可法不禁有些沉醉。他脸庞微红,不自在的轻唤了句: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