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碎碗落地,清脆一响,打碎了午后茶馆的静谧。
柔伊的眼前一阵眩晕袭来,整个人几乎要扑倒在地。
“喂——!”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稳稳拉住。
“你做什么——”
洛基本能地将她拽住,声音带着急促的低哑。但下一刻,他的瞳孔便骤然一缩。
指腹碰到的,不只是细腻的肌肤——而是新鲜的伤口。
他低头,看见那条被割破的浅伤正缓缓渗出血丝,沿着她手臂流淌下来,染上碎裂瓷片上的药渍——那药液,竟也是带着淡红色的……
“……你割了自己?”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个字都压着怒火。
柔伊原本靠在他怀中,这时却像被灼烧一样,猛地挺直了身体,试图挣开他的手:“没事的,我只是——”“是你。”
洛基打断她,咬着牙低声道,“这些天给他喝的药里……一直都加了你的血,对不对?”
柔伊沉默了片刻,眼睫微颤,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洛基死死抓着她的手腕,指尖都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你疯了吗?!”
她仰头看他,眸光清澈却倔强:“这是唯一有效的办法。”
“所以你就不停地割自己?!”
“你每天都在流血……你都不觉得痛的吗?”
柔伊低头,没有回答。
她确实觉得痛,只是,她觉得那痛,值得。
“他都还没睁开眼睛。”洛基低声说,嗓音沙哑得几乎不像话,“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柔伊终于抬起头,眼神仍然很平静,却多了一分脆弱的坚定:“但我知道,如果我不做点什么,他一定会死。”
洛基忽地放开她,转身走到碎碗前,蹲下身拾起一块沾血的碎片,盯着上面尚未凝固的血迹看了好几秒。
片刻后,他声音低沉而苦涩地开口:“那我呢?”
柔伊一愣:“……什么?”
洛基咬着牙,一字一顿:“你为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一次次割伤自己……却从头到尾都不让我帮你一点。你连一点信任都不给我,那我到底算什么?”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藏在心里很久的问句,带着难以掩饰的痛与倔强。
空气仿佛凝滞了。
柔伊怔怔地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动摇。
她终于明白,洛基不是在生气——他是在难过,在委屈,在害怕。
害怕自己真的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旅伴”。
柔伊轻轻吸了口气,像是终于鼓起勇气般,缓缓地伸出手,握住了他还因情绪激动而僵硬的手腕。
洛基的呼吸一滞,但没有回头。
“我不是不信你。”她的声音几不可闻,“我只是……不习惯被人担心。”
良久,洛基才轻轻叹了口气。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手势不算温柔,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
“以后别自己乱来。”
他声音低哑却极其认真:“你要救人,我不拦你。但下次再敢拿你自己的命做交换……我会生气的,真的。”
柔伊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一声像是风中落叶,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落进了洛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洛基低头看着她垂下的睫毛,神情仍带着一点不甘与担忧,但最终只是伸手,替她轻轻拂去额前的湿发。
“去休息。我来看着他。”
他顿了顿,嘴角勾出一抹别扭的弧度:“毕竟他现在,是我们养的第一个‘活口’。”
柔伊低低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靠在了他的手臂上,静静地站了片刻——
***
窗外月光清冷,洒在茶馆后院那棵歪斜的枯树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小屋里,灯火微弱,空气中残留着药香与干净水汽的气息。
她安静地坐着,看着床上那人苍白的脸色,脑海却莫名浮现出另一个人的模样——
伊恩。
那个夜里,他因高烧而呼吸急促,双眼微微睁开又闭上,脸色苍白得吓人。她当时也坐在床边,端水喂药,甚至被他反握住手臂……那时候她告诉自己,是出于怜悯。
可他很快醒了,笑着靠近她,用试探和脆弱包裹锋利的钩子,轻易地撬开了她的心防——却也让她始终无法真正信任他。
她知道,那是一场精巧设计的“依赖”。
而现在,眼前这个人——夜蘼族的青年,明明更虚弱、更脆弱,却让她感受到完全不同的东西。
不是被“引导去心软”,而是……发自本能地想保护。
她轻轻吸了口气,盯着那微弱起伏的胸膛,喉头一紧。
她其实不是第一次照顾一个濒死的人,也不是第一次为别人流血。
但这次,她竟然没有犹豫过。
是因为他太像自己曾经最脆弱的时候?还是因为他从未索取,却在沉默中把“信任”交到了她手里?
她说不清。
只知道,在为他喂下第一滴血后,她已经停不下来了。
她低垂眼睫,眉间轻蹙,靠着床沿的姿势慢慢放松,不知不觉中,眼皮越发沉重。
就只闭一下眼而已。
她这样想着,最终抵不过夜色与疲惫,沉沉睡去。
静谧的时间里,一点轻微的动静在空气中悄然响起。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眼瞳如薄冰般澄澈,颜色是苍白的蓝,睫毛微微颤动。他并没有立刻动弹,而是像还在分辨梦境与现实般,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他缓缓睁开眼,一道斜斜的月光刚好落在床边,照亮那安睡着的身影。
是她。
是那道他无数次感知过的气息。
那个在他快要死去时,一直陪着他、喂他药的人。
只是……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眼清秀,侧脸轮廓柔和,倚在床沿浅浅睡着,眉间却微皱,像做着不安稳的梦。
埃利奥特怔住了。
——这气息,不属于“少年”。
他从醒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这段时间一直守着他的,是个女孩。
但她为什么要男装?为什么要守在他身边?
他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一种他久违的、几乎遗忘的温暖。
他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
直到她因为夜风轻吹,轻轻缩了缩脖子。
她的手肘抱得更紧,身体微微发抖,却并未醒来。
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身上的被角。
那是他唯一能动的部分,骨头还在疼,但他仍旧一点点撑起手臂,小心翼翼地,将被子的一角轻轻拂过去,落在她的肩上。
只是肩。
他不敢多盖,也不敢让布滑落她的脸,只是让那布料轻轻地搭在她肩头,刚好遮挡夜寒。
可他刚做完这动作,柔伊便缓缓睁开了眼。
她先是迷茫地眨了眨眼,适应黑暗中的光线。然后她低头——看见了那搭在她肩头的布。
再抬头,就正对上一双美丽的眼睛。
冰蓝色,如同月色凝结的湖水,怔怔地看着她。
还缠着绷带的脸只露出眼鼻口,神情带着一种近乎慌张的歉意,像是在说“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那种小心。
两人之间陷入片刻的沉默。
“……你醒了?”柔伊率先开口,声音微哑,有些不适应地坐起身,拉了拉被子。
埃利奥特张了张嘴,嗓音太久未用,干哑而低沉。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微微低头,轻声道:
“对不起……你看起来,很冷。”
那声音轻得像一根羽毛落下,掠过水面,几乎听不清,却不自觉地让人心软。
柔伊怔住,低头看看自己肩上的那一角被子,再看看他那缠满伤口、瘦弱如风中落叶的身体,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明明连坐起来都做不到,还想着给她挡风。
她沉默片刻,忽然轻声问:“你能动了?”
埃利奥特轻轻点头,又立刻止住动作,似乎怕太过激烈。
“药……是你喂的,对吗?”他声音低缓,却极其认真。
柔伊没有否认。
“你……还加了别的东西。”他说到这句时,语气中带了一点不确定与迟疑。
“……你知道?”柔伊语气微顿。
埃利奥特慢慢抬眸,看着她,眼中有些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敬畏、自责与隐约的感动。
“……我能感觉到。”
他说,“你的气息……一直在我身体里。很温暖,很疼……但让我活下来了。”
柔伊低下头,眼睫轻颤,不知该说什么。
而下一秒,埃利奥特却艰难地笑了笑,笑容极淡,却极真诚:
“谢谢你。”
那一刻,柔伊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句“谢谢”。
她只是……不想看着一个人死掉而已。
可从他的眼神里,她看到的,是一种深深的、毫无保留的感激与温柔。
他不问为什么,不质疑她的身份,也没有多余的贪婪或依赖——
只有一句由衷的“谢谢”。
***
清晨的阳光透过木窗,洒下一片柔和的光晕。空气中带着淡淡的草药味与温水的气息,安静的小屋里,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柔伊端着一盆温水推门而入,却在看到床边的情形时微微一愣。
埃利奥特竟然坐了起来,双手扶着床沿,双腿微颤,显然正努力想站起身。
“你在做什么?”柔伊几步走过去,将水盆放在桌边,皱起眉,语气却柔和,“别勉强自己。”
埃利奥特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辩解,整个人已被她轻轻扶住,缓缓重新按回床榻上。
“你才刚醒第二天,身体还没恢复,别硬撑。”柔伊一边将水盆端到床边,一边拿起布巾,熟练地拧干。
埃利奥特望着她的动作,眼底一丝犹疑闪过:“你是……打算……帮我擦身体?”
“嗯。”柔伊点头,低头专注于浸湿布巾,“要换药,得先把这些干涸的血渍清理干净。”
她刚伸手去解开他胸前的衣纽,埃利奥特却猛地坐直了身子,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耳尖飞快地染上一抹红。
“我可以……自己来。”
他声音仍有些虚弱,却出奇地坚定。
柔伊一怔,抬眼看他,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平静:“没关系,你现在还很虚弱,我——”
埃利奥特垂下眼睫,唇角动了动,最后还是低声道:“可是……你是女孩子。”
这句话像是一滴水落入安静的空气里,柔伊的动作轻轻一顿。
“……你知道?”
她抬眼,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
埃利奥特轻轻点头,目光移向窗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你的气息不一样,我从醒来的第一刻就知道了。”
柔伊沉默了一下,忽然轻笑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至少能瞒住普通人,可眼前这个瘦弱得几乎死过一回的夜蘼族,却在最虚弱的状态下,仍然认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你真敏锐。”她低声笑了一下,抽回手,顺势把沾湿的布巾递给他,“那就麻烦你自己来了。”
她站起身,语气放缓,“我去外面,你慢慢来,有事就喊我。”
刚一出门,便看到靠在门口的洛基。他背对着阳光,手里抓着一颗刚剥了皮的水果,侧着头,似乎站了有一会儿。
他咬了一口水果,随口问道:“他醒了?”
柔伊点点头,语气轻缓:“刚醒,能说话了,也能动一点。”
洛基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像是在确认什么,才缓缓点头:“那他……会不会觉得你太热情了点?”
柔伊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他:“你想说我吓到他了?”
“我是在夸你照顾得好。”他耸了耸肩,把果核丢进走廊边的桶里,“顺便告诉你一件事——”
“有人来了。”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一个瘦瘦的小子,看见我们门口贴的招聘启事,说想应征。”
柔伊挑了挑眉:“这么早?”
“他说自己走了三天三夜才到城里。”洛基翻了个白眼,“干瘦得像根豆芽,还挺能讲。”
柔伊唇角微扬:“你拦在门口审他了?”
洛基毫不否认:“当然,要不谁知道是不是踩点来的小偷。”
柔伊思索了一下,点头:“我去看看。”
洛基点了点头,望着她转身的背影,眼神微暗。
她似乎没察觉他刚才听到了房里的对话——也或许,她察觉了,但选择了不说。
“……你是女孩子。”
这句来自另一个男人的确认,像一根细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他心口某处。
他甩了甩头,把那些纷乱甩开,低声咕哝了一句:“我又不是现在才知道。”
然后,他迈步走向院落,懒洋洋地躺在了竹椅上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