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2

正文 • 夏星星离开了
最后更新: 2025年3月25日 下午3:15    总字数: 4767

  林夏的眼泪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得像要灼穿皮肤。那滴泪水在我的手背蜿蜒出一道透明的痕迹,最终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晕开一朵小小的花。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崩溃的样子——那个总是活力四射、天不怕地不怕的林夏,此刻像被抽走了全身骨头,伏在我病床边颤抖。她的马尾辫散开了大半,发丝黏在泪湿的脸上,像一张破碎的网。

  "别这样..."我艰难地抬起插着输液管的手,塑料管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晃动,里面的液体折射出冰冷的光。我抚过她凌乱的发丝,将它们别到耳后,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我手臂发颤,"你可是林夏啊,那个敢在教导主任茶杯里放跳跳糖的林夏。"

  我记得那天,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林夏踮着脚把跳跳糖倒进茶杯时,嘴角挂着恶作剧得逞的坏笑。而现在,同样的嘴角却在不停颤抖。

  她猛地抬头,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我熟悉的光亮,像是黑暗中的萤火,随即又黯淡下去。"那不一样..."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砂纸磨过,"那些都是恶作剧...可这次..."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床单,指节发白。

  病房的门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护士推着药车走了进来,车轮在瓷砖地上滚动的声音格外刺耳。"病人需要休息,"她皱眉看着哭成泪人的林夏,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色,"探视时间已经超了二十分钟。"

  林夏死死攥着我的手不放,指节泛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再给我五分钟..."她向护士哀求道,声音里是我从未听过的卑微,与她平时张扬的声调判若两人。

  护士叹了口气,金属药盘在她手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转身去整理药柜,玻璃瓶相互碰撞的声音像是某种倒计时。我望着林夏憔悴的脸,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我的胸腔,我能感觉到那种迟钝的痛感正从心脏向四肢蔓延。

  "林夏,"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还是捕捉到一丝颤抖,"帮我个忙好吗?"

  她胡乱抹了把脸,掌心在脸颊上留下红痕,点点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灯光下像细小的钻石。

  "别告诉沈墨白真相。"我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那里有一道蜿蜒的痕迹,像是被雨水浸透后留下的伤疤。我的目光追随着那道裂缝的走向,仿佛它能带我逃离这个时刻,"就让他...以为我是个懦夫,拿了钱就跑的那种。"

  "不行!"林夏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在病房里炸开,吓得护士回头瞪了我们一眼。她慌忙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你明明是为了救他,凭什么要背负这种骂名?"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四个月牙形的红痕。

  我苦笑了一下,腹部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我能感觉到病号服下缠着的厚厚绷带,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那里藏着丁倩雨留给我的"纪念"——一把水果刀刺入的伤口,再偏两厘米就会要了我的命。那天刀锋刺入时的冰凉触感至今仍会在午夜梦回时惊醒我。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彻底死心。"我转向林夏,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瞳孔里倒映着我苍白的脸,"你了解他的性格,如果他知道真相,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找我。而丁倩雨...不会放过他的。"我咽下一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像塞了一把沙子。

  林夏的嘴唇颤抖着,下唇被咬出一道白痕。她似乎有千万句话想说,却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咽,像是受伤小兽的呜咽。她低下头,额头抵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我的指尖,那温度几乎要将我灼伤。

  "至少..."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告诉我你要去哪。"

  我沉默了片刻。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摇曳,树叶沙沙作响,投下斑驳的影子。S市的夏天总是这样,阳光明媚得近乎残忍,照得人无处躲藏。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我们,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不知道。"我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越远越好吧。"我的目光追随着那只麻雀,直到它消失在蓝天里。

  护士推着药车走了过来,车轮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这次态度坚决。"真的该走了,"她对林夏说,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药车金属扶手,"病人需要休息。"

  林夏缓缓站起身,双腿像是灌了铅,动作迟缓得像老了十岁。她站在床边,突然俯身紧紧抱住了我。这个拥抱太用力,压得我的伤口生疼,绷带下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渗出,但我没有推开她。她的心跳透过单薄的病号服传来,又快又乱,像是受惊的鸟儿。

  "我会等你回来。"她在我耳边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却重得像誓言,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落在我心上,"一年,十年,一辈子...我都会等。"她的呼吸喷在我耳畔,带着薄荷口香糖的味道。

  我闭上眼睛,害怕自己会崩溃。林夏的体温,她身上淡淡的橘子香水味,她说话时微微颤抖的气息——这些细节像刀一样刻进我的记忆里。我知道,在以后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我会反复温习这一刻的感受,直到每个细节都磨得发亮。

  护士开始不耐烦地清嗓子,手指在病历板上敲出急促的节奏。林夏终于松开手,后退几步,鞋跟在地面上拖出沉闷的声响。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却倔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嘴角的弧度勉强得让人心疼。"夏星星,"她叫我全名,声音哽咽却坚定,像是要把这三个字烙进我的灵魂,"你给我好好活着,听见没?"

  我点点头,喉咙紧得说不出话,生怕一开口就会泄露出哭泣的声音。

  她转身离开的背影,成了我记忆中关于S市的最后一个画面——瘦削的肩膀挺得笔直,马尾辫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是要证明她依然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林夏。阳光从走廊的窗户斜射进来,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然后门关上了,将那抹光亮也一并带走。

  门关上的瞬间,我终于放任泪水决堤。仪器的滴答声在空荡的病房里格外刺耳,仿佛在倒数我留在这里的时间。我蜷缩起来,将脸埋进枕头,任泪水浸湿棉布。枕头上有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我的泪水,变成一种苦涩的味道。

  三天后,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医生说我恢复得不错,但伤口还需要时间愈合。他拆开绷带时,我看到了那道狰狞的疤痕,粉红色的新肉像一条丑陋的虫子爬在我腹部。医生嘱咐我要定期换药,但我只是机械地点头,心思早已飘向远方。

  丁倩雨派来的人等在医院门口,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面无表情地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边缘整齐得像用尺子比着裁出来的。"机票和钱,"那人说,声音平板得像在念说明书,"丁小姐希望你今晚就离开。"他的墨镜反射着阳光,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我接过信封,没有打开,纸面冰凉光滑。"沈墨白呢?"我的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已经释放了。"那人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丁小姐说到做到。"他转身离开,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点点头,转身走向公交站。阳光刺眼得让人流泪,我抬手遮了遮,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到S市的阳光了。公交站旁有一棵梧桐树,树荫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记得去年秋天,我和沈墨白曾在这里等车,他摘下我头发上的一片落叶,手指不经意擦过我的耳尖,那一小块皮肤顿时烧了起来。

  回到林夏的屋子,我开始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好带的——几件衣服,素描本,还有那本被翻烂的《月亮与六便士》。我的手指抚过书脊,磨损的边缘诉说着无数次翻阅的痕迹,想起沈墨白送我这本书时说的话:"星星,你值得更大的世界。"

  那是高二的冬天,图书馆的暖气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沈墨白把书塞进我手里时,指尖碰到了我的掌心,那一小块皮肤像是被烫了一下。他站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是蝴蝶的翅膀。

  "我看不懂这种书,"当时的我嘟囔着翻开扉页,纸张发出清脆的声响,"全是字,连插图都没有。"

  沈墨白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像是阳光在水面投下的波纹:"那就从看图开始。"他指着封面,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这是塔希提岛,高更最后生活的地方。那里有最蓝的海和最亮的星星。"

  "比S市的还亮?"我故意抬杠,只是为了多听他说几句话。

  "亮得多。"沈墨白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某种我那时还不懂的情绪,"总有一天,我要带你去看。"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向远处,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海。

  我的指尖停在书页上,那里有一行沈墨白用铅笔写下的字:"给永远追逐月亮的星星"。一滴泪水晕开了那行字迹,我慌忙用袖子擦干,却把字迹越擦越模糊,就像我们的回忆。

  傍晚时分,我拖着行李箱站在机场大厅。行李箱的轮子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规律的声响,像是某种倒计时。巨大的电子屏上显示着各个航班信息,陌生的地名闪烁着冷光:巴黎、伦敦、纽约...我随便选了一个——巴黎,艺术之都,够远了。

  登机前,我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几十条未读消息的提示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大部分来自林夏,还有几个陌生号码——可能是沈墨白。我没有勇气点开任何一条,只是默默取出SIM卡,金属芯片在灯光下闪着冷光。我把它折成两半,塑料外壳发出轻微的断裂声,然后扔进垃圾桶,落下的轨迹像一颗坠落的星星。

  "前往巴黎的旅客请注意..."广播里传来登机提醒,女声甜美得不真实。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消毒水和香水的气味,拖着行李箱走向安检口。腹部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心里的空洞,这点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安检仪器的蓝光扫过我的身体,像是要确认我真的离开了。

  飞机起飞时,我透过小窗看着S市的灯火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云层之下。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水彩画。机舱里播放着安全须知,空姐推着饮料车走来走去,一切都那么平常,平常得不像是一个人生的转折点。

  我闭上眼睛,想起林夏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会等你回来。"她说。但我知道,那个叫夏星星的女孩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在心里默默描绘着S市的每一个角落:校门口那棵老槐树,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小吃街尽头的奶茶店...每一个地方都藏着一段回忆,现在它们都将被封存起来,像被关进玻璃罐的蝴蝶。

  从今以后,我要做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这个念头像一块石头沉在胃里。我摸了摸腹部的伤疤,那里已经结痂,摸起来粗糙不平,就像我破碎的心。

  飞机穿过云层,进入平流层。窗外的阳光刺眼得让人流泪,我拉下遮光板,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点疼痛成了我与S市最后的联系。掌心的月牙形伤痕渗出血丝,我却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

  "需要饮料吗,女士?"空姐温柔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她妆容精致,嘴角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我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感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像戴了面具。"水就好,谢谢。"

  水杯冰凉,凝结的水珠顺着杯壁滑下,我小口啜饮,感受液体滑过喉咙。八小时后,我将踏上陌生的土地,开始全新的生活。没有沈墨白,没有林夏,没有那些关于倒霉蛋夏星星的记忆。这个念头既令人恐惧又令人期待,像是站在悬崖边准备跳入未知的水域。

  这很好,我对自己说。这很好。重复的话语像一句咒语,试图说服自己相信。

  飞机微微颠簸,机长提醒系好安全带的指示灯亮起。我把水杯放在小桌板上,突然发现自己的倒影——苍白的脸,红肿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倒影里的女孩陌生得让我心惊,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我伸手抹去窗上的雾气,外面的云层像一片无边的雪原,纯净得刺眼。在这万米高空之上,我终于允许自己轻声说出那个名字:

  "沈墨白..."

  声音消散在引擎的轰鸣中,无人听见。我的泪水终于落下,滴在《月亮与六便士》的封面上,那里有高更画的塔希提女子,笑容神秘而遥远,像是早已看透人世间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