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坦克

      卡车驶出福港后在古中华沿海公路遗址上飞驰，路途不算特别颠簸。山冈时不时查看手臂上的电子屏幕，在驾驶舱视角、车外视角、地图导航之间切屏察看。

出城后科考队员的神情明显放松了许多，汉克便与山冈攀谈起来，“这一辆战车的武装遇到军阀袭击有没有胜算？”虽然声音大小全部由耳麦决定，在嘈杂的车舱内汉克还是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说话音量。

山冈，“毫无胜算。我们能做的只是与各方势力保持良好中立的关系，通过情报规避潜在交战区域。”

汉克，“但是你们有两辆坦克！”

山冈，“这不是什么坦克，只是科考用越野车。从步战车改装过来时掏空了装甲，里面都是防辐射材料，还为了长途旅行做了大量轻量化处理，军阀随便派上十几个人就能徒手拆了这些车。”

汉克，“所以你们为何能在这些军阀的地盘畅行无阻？这些地方帮派应该不是什么好好先生吧。”

山冈，“当然，保持中立是远远不够的，我们与各方都有交易往来。我们偶尔提供技术支持，勘探信息，还有一些科考过程中收集到的古董财物。

我们所有与当地的交易都严格限定于民用层面，并且在确保立足此地的基础上尽可能地减少与当地势力的往来。

我知道和这些人渣有染违背道德人格，但我们为了能进行科考工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汉克点点头，“这帮匪徒为难过你们吗？“

山冈，“至今还没遇到过十分严重的矛盾。在东亚沙漠不依靠海外物资就无法生存，不管哪方势力哪个军阀上台都需要与外界贸易往来。总之我们科考队保持低调，不去招惹开罪他人，当地势力大概率不会为难我们。

话说这次任务你们有什么看法？到了那里就能让案子真相大白吗？”

伊桑，”不好说，到了那里才能知道。“

山冈，”我为自己科学家的强烈好奇心道歉，接到理查德森的要求后我便查了一下这个案子的新闻，确实是一桩怪事，只是想不到美国会万里迢迢派过来两名探员追查卫星的来源。“

汉克，”这只是官僚主义发作罢了，借这个案子把一个讨人厌的老家伙和一个印度裔探员赶出他们的视野。你们去过目的地吗？车开得好像很熟路。“

山冈，”这条线路被科考站的前任队员勘探过，绘制的完整导航路线图记录在出云站资料库里。

记录显示当时科考站受美国军方的委托，负责为他们勘探出一条到达目的地的安全线路。之后几年间美军人士又陆续去了几次便不再来了。

记录上只写了‘水文数据收集’，你们对那里了解多少，那个遗址有什么特别的吗？“

伊桑，”美军派人去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山冈，”已经是三十年前了。“

汉克，”三十年前我还不知道在纽约哪条街上鬼混呢，这小子甚至还没出生。真实情况是探员班纳吉的队长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个莫名奇妙的线报，让我们去那里，我们也是一头雾水。我说过，‘官僚主义’，你们科学家大概不太懂这些。“

山冈点点头，隔着呼吸面具看不出任何表情。

      车辆突然停了下来，此时距离出城已经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伊桑，”我们到了吗？“

山冈查看了一下导航地图，回答道，”还没有。“然后切换屏幕到驾驶室，将驾驶舱通话接入车舱，问道，”矶部，什么情况，怎么停下来了？“

矶部，“队长，前面的路被堵住了。”

山冈，“时间紧迫，能否用越野模式直接翻过去？”

矶部，“我不确定。”

山冈又切换了一下屏幕，显示出各种数据，“辐射值微量，我们出去看看。”

车舱门打开，乘员一个个跳下卡车，趁机伸个懒腰，活动筋骨。这一段公路依山傍海，海摊上一望无尽的垃圾堆积成连绵起伏的山峦，近岸的海水泛着油污泡沫。

山冈向前方道路走去，道路延申的尽头被一座黑色的垃圾山掩埋脚下。伊桑跟了上来，“你确定这辆车能从那里翻过去？”

山冈，“没问题的，这一型号科考车虽然没有太好的防护能力，但是针对东亚沙漠恶劣环境做了极致化改装。目的地不远，翻过去就差不多到了。谨慎起见我去探查一下有没有路匪埋伏。”

伊桑没有返回车俩，而是掩护山冈队长一同前往，“你刚才说时间紧迫，现在时间刚过中午不久，我们能否在天黑前绕路过去？”

山冈，“这片沙漠每到傍晚都有可能兴起沙尘暴，不单强风飞石会阻碍车辆行驶，暴风中裹挟的高浓度辐射尘也超过了车辆的核防护极限，所以最好能在傍晚前到达。”

伊桑，“这些垃圾是从哪来的？”

山冈向海面远处漂浮着的一艘滚装船指了指，“那是旧福港的船，他们的主营业务就是把全球各地运来的垃圾倾倒在东亚沙漠。理论上讲东亚沙漠的面积足够全世界处理垃圾了，但是这些沿海军阀为了尽可能压榨利益，每次都在海岸就近倾倒，海岸线很快就被填满了。”

伊桑，“原来这才是旧福港军阀所谓的‘海运’业务，我料想一般货运业务那些海运寡头也不会分他们一杯羹。”

山冈点点头，“输入垃圾和生活必需品，输出人口和各种违禁品，这可以说是所有东亚沙漠沿海定居点的生存模式。”

伊桑，“这里简直成了全世界的垃圾桶。”伊桑心里暗想，四大军阀看似横行无忌为所欲为，他们倾倒垃圾、购买军火、贩卖人口、盗掘古董，实际上所有业务都受海外势力所左右。那么这里非人的社会环境到底谁是祸根？

二人沿着公路继续前行，走出了车辆通讯中继范围，不一会儿伊桑的耳麦里传来电流爆破般的杂音，越往前走杂音越急促。二人停下脚步，山冈向伊桑摇摇头，做出撤退的手势。

山冈，“前面是核污垃圾，强行翻越太冒险了。”回到车辆通讯范围，山冈向队员通报。

矶部，“现在怎么办？原路返回的时间还很充裕。”

山冈，“两位探员的意见是？”

汉克与伊桑对视一眼。汉克，“虽然我很想就此打道回府，写报告应付了事，不过上级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整治我们两个倒霉蛋的好机会。”

伊桑，“队长，我们以安全为第一要务，可以先回科考站重新规划路线制定行程计划。”

山冈，“稍等一下，允许我先查看一下资料，我记得前任勘探队曾绘制过备用路线。”山冈在手臂屏幕上操作片刻，抬起头通话道，“矶部，备用方案已发送车机，和领航员检查一下这个方案是否可行。”

矶部，“从现在所处位置绕行到备用路线，傍晚前到达安全屋，明天一早再出发前往目的地。队长，我们不确定前任标记的安全屋现在状况如何，在野外过夜存在各种风险，不如——”

山冈，“我知道了，风险都在可控范围内，就按这个方案办吧，我们帮助两位探员尽快查清案件。”汉克和伊桑从通讯的沉默中感受到了队员们心里对他们二人的怨气。

      临近傍晚，车辆到达安全屋，那是一栋不在袭击范围内结构十分完整的农户民房，周围环境辐射值微乎其微。

下车后汉克和伊桑在山冈的指示下随其他队员在卡车尾部排起长队，山冈打开车辆侧后的一个小舱盖，从夹层中拽出清洗喷头，挨个清洗队员身上的辐射尘。

伊桑对排在前面的麻生问道，“我们现在不用抓紧躲避沙尘暴吗？”

麻生，“不用，看样子今天这里不会有沙尘暴了，算我们走运。”

伊桑，“这里沙尘暴很频繁吗？”

麻生，“这可没法说，日本最优秀的气象专家都没研究明白。

在这片沙漠中沙尘暴可能发生在任何地点，有时几个月不见一次，有时突然暴发又转瞬即逝，有时却能肆虐数日之久，不把人困死在里面便不停歇，好几个日本勘探队都全员丧命于此。”

互相清洗完毕，山冈为队员一一分工。车辆后部舱门打开，车厢无核隔离舱内堆满各种物资器材。众人进入一个房间把清洗后的九三式防核外衣脱下，回到后车厢处搬运安营过夜的各种物资。

收拾妥当时已经日薄西山，每个人领到一个餐盒，里面是热好的饭菜。日本的勘探队员们迫不及待地各自找合适的位子就坐，开始大快朵颐，汉克和伊桑摆弄着密不透风铁疙瘩一样的餐盒犯了难。

“麻生！”伊桑招呼这个机灵的小伙子过来帮忙。麻生端着饭盒小跑过来，放下东西拿过伊桑的饭盒，在二人眼前像变魔方一样解开各种机关，打开盖子，饭菜的热气蒸腾出来。

麻生把餐盒送还给伊桑，刚要去拿自己的晚餐继续享用，汉克阻拦道，“小子，你指望我能学得会你刚才那一套戏法吗？”

麻生笑着帮汉克打开了他的餐盒。麻生，“餐具从餐盒这里抽出来，这样用是筷子，像这样拼起来，这里扭开，这里锁住就成了勺子，此外还可以变形成叉子、牙刷、指甲刀、避孕套等等等等。”

伊桑和汉克被这个年轻人的玩笑逗乐了，汉克回嘴，“你小子没摸过女人吧，看你的样子还没成年呢。”

麻生脸一红，“我十六岁，快要到十七了。”

二人一惊，伊桑问道，“你这么小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干活？”

麻生小声回答，“我触犯法律了，被发配到这里劳役服刑。”

汉克，“有多糟？”

麻生，“我黑进日本政府全民动员网站，篡改了信息。”

汉克，“你用网络偷钱转账了？”

麻生，“没有，我把网站首页改成了日本首相上身赤裸身绑龟甲缚，被穿着魔法少女战衣的女郎踩在脚下，趴在地上喊着口号‘全民为国献身，贵族人人争先’。”

汉克哈哈大笑，“干的漂亮！不过这算什么罪，这种东西在纽约满大街都是。”

麻生，“我也只是开个玩笑，法官却非要判我诽谤，如果我没听律师的劝告立即认罪，还有可能被判危害公共安全罪和叛国罪呢。”

伊桑，“岂有此理，真是一群混账！怪不得今天你不敢碰枪。”

汉克灵机一动，“对了，你小子这么聪明，这把怪枪怎么使用应该难不倒你吧。”

麻生偷瞄了一下四周，拿过汉克架在墙边的步枪拆解操作起来，换弹、上膛、退膛、开关保险、扳机指示，动作迅捷利落，操作的同时讲解着，“注意看，我只展示一遍。这把枪是丰和九零的改版，专供东亚沙漠勘探队使用，特点是防水防核防沙。

不过研发者对防沙性能过于自信，直接去掉了排沙槽，保养手册只写了‘此枪防沙，无需除沙’，实际上一样会卡壳。

如果你们把枪掉进沙子里，日常保养时像我这样做，从这个角度能把枪内的尘土清理出来。这是我研究出来的，没有告诉过其他人。”

麻生演示完毕迅速将枪械还原放回墙边，偷偷察看周围其他队员情况，故作镇定地拿起餐盒继续用餐。

汉克，“多谢了，小子。不过你们怎么总喜欢把简单的东西搞得这么麻烦。”

      晚饭过后，队员们各自休息，为明天的行程整备器械。队长山冈辉走了过来，拍了拍麻生的肩膀，“去检查一下装备，早点就寝，明天要早起。”麻生识趣地起身离开。

山冈，“汉克，伊桑，我已经安排好了科考站队员轮班守夜，你们可以安心休息。”

伊桑，“把我也加进去，我也站一班岗。”

山冈摆手谢绝，“交给我们专业人士吧，你们对这里不了解。明天我们按部就班，不要擅自行动，下午应该就可以回到基地。不管怎么说，在辐射区暴露的时间越少越好。”

伊桑，“日本拥有最先进的防核清核技术，你们配备的这一套防核服也是全世界最先进的防核服，难道还不能有效隔绝辐射？”

山冈，“因为日本对核污染防护有非常大的需求，所以在这方面投入更多，自然也会比其他国家更为先进一些。

不过这身防护服到底能起多大作用，承包商宣传水分有多大就不好说了。我们这些东亚沙漠科考工作者无论防护措施做得多么细致，不因意外事故死亡的，最终都无一例外确诊癌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伊桑，“你们有没有向厂商，或者管理采购部门提出质疑，要求赔偿？”

山冈，“十几年前可能还有科考队员这么干过，现在已经没人愿意费那个事了。毕竟癌症是保险公司眼中的完美疾病。”

伊桑，“为什么？”

山冈，“因为即使你因为公司管理不当造成泄露事故，或是使用了劣质材料制成的防核器械，曝露于核辐射得了癌症，他们也会说这99.999%的致癌可能性并不一定在此次起了作用。

还有被污染的地下水，工厂排放的废气，衣物的劣质染料，药片里的滥用成分，腐败食品做成的罐头，这些相关厂家都不会承认是自己的高致癌率产品起了作用。

最终他们互相推诿的结果只能是你去年某顿夜宵吃的烧鸟上焦糊的一小块皮脂，那微乎其微的致癌率刚好导致你患上癌症。”

汉克，“看来每个国家的狗都咬人。你们有没有想过换一份工作，远离这片辐射沙漠？”

山冈摇摇头，“你们刚才大概和麻生聊过了，他无法离开这里，其他大部分人情况也差不多。

矶部是退伍兵，退伍后没有生活来源已经和前妻离婚了，为了不与孩子断绝关系只得报名来这里赚钱。

吉川中士是吉川家族的少爷，父母在族里辈分和地位都不高，本人先天轻微脑瘫，这点大概你们也察觉到了。他被他们家族流放到这里不闻不问。

另外两个年轻人按照全民动员法案规定，必须在国家指定岗位服役满五年才能换正式工作。”

汉克，“我不知道说什么，确实大家过的都不容易。你呢？你也是不得已在这里的吗？”

山冈，“不，我是自愿来这里做勘探的，我是一名科学家。”

汉克，“那就是勘探学家？不对，是地质学家？”

山冈，“不，我是人文科学出身，是历史学家。”

伊桑，“历史学家为什么做如此大跨度地转行来干勘探？”

山冈，“因为日本是一个没有资源的国家。

我通读日本历史，无论是古代先贤还是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无论来自什么宗教信仰或意识形态，无论被世间称为善人或恶人，他们在认真思考日本未来生存之道后都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日本人必须走出日本岛向外发展。

所以我通过一番努力最终来到这片不毛之地领导勘探工作。即使我们这一代人勘探获得了各种资源的位置信息，以日本现有的科技也无法开采，但是这些先驱工作应该能为日本的未来生存发展提前铺路。

所以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为什么能忍受自己与这里的野蛮极恶之徒往来。为了我的国家我必须维系科考站与各方势力的平稳关系，也包括和美国人的关系。”

伊桑，“你是指理查德森？”

山冈，“不只是理查德森，获得美国的许可是日本科考队能在东亚沙漠勘探考察的前提。

每年日本学士院都要向美方缴纳上百亿美元的行政服务费、安保咨询费，还不包括疏通华盛顿官员和打点理查德森这些基层公务员的费用，可以说美国的任何一方我们都万万怠慢不得。

如果哪天美方给我们的安全情报有重大错误，或是勘探线路途径的劫掠帮不可思议地获得了重武器，对我们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汉克，“我对此感到抱歉，不过我们俩只是普通警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我们愿意帮忙，比如轮值守夜，半个小时我还顶得住，之后可能不是睡着了就是喝醉了。”

山冈，“不用了，你们在这里只要不贸然行动，听我指挥，就是对我们团队最大的帮助。”

汉克，”好吧。不过你也不要太悲观了。“

山冈，”这不是悲观或过分谨慎，我再强调一次，在这片沙漠一丝一毫的疏忽都意味着死亡。“

汉克，”不不，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对日本的想法太悲观了，好像日本马上要沉没了一样。

你们有这么多先进的玩意，有你和麻生这样聪明的年轻人，能想到的办法多得是。比如造出能完全防辐射的防护服，或者研究出来如何把核污染水变成威士忌，这技术准能大卖。“

山冈听罢淡然地笑了笑。汉克兴奋道，”对了，我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说服警长买几辆你们的这个坦克，到时候看公司那些狗崽子雇佣兵们还怎么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