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咸通十一年八月
「娘子娘子莫淘气,给你梳个双丫髻。快快长大又长高,寻个郎君嫁出去,一起生个胖阿崽,讨个富贵彩满堂。」
青铜镜照出了一个年莫五十有余的妇人,正对着坐在镜子面前的小姑娘梳了个双丫髻,絮絮念叨着。
但那小姑娘好似不喜于她头上的盘发,双手正不安分地东摸西碰,捯饬着梳妆台上的胭脂粉盒。
「外婆,好麻烦哦。每日都得梳些奇怪的东西在我脑瓜上。」
小姑娘摸着头顶上那两个双丫髻,不一会嘟起了嘴,语气不满地呢喃。
妇人摇头轻笑,捏了捏女孩的脸蛋:
「阿妹,莫嫌吵。过了今日生辰,便是个大娘子。若还这样披头散发,日后当心他人嘲笑你。」
「阿娘,你别笑话阿宁了。」
忽闻,清脆的珠帘大小并落,随着那清朗的笑声,走进了两位娘子。
开口说话的是位年纪稍长的娘子,腹部稍有隆起,水绿色的素襦裙,更显出她的温和大方。另外一位是年纪较小的娘子,则是那位正怀孕的娘子的侍女,正搀扶着她走到了榻席坐下。
那被唤作「阿宁」的小姑娘脸上一喜,赶紧从凳子跳下,立马抱住了那娘子,抬起头,嘟嘴抱怨:
「阿娘,外婆好凶哦。每天就想我嫁人。有生来如此水灵孙女在身边,都不珍惜。」
这话一出,都让在场的几位扑哧一笑,笑开了怀。
那妇人放下手中的梳子,捏了捏阿宁的鼻子,语气无尽地宠溺:「就属你这小娃子,古灵精怪。」
阿宁吐舌,视线落到了那娘子的肚子上。她轻轻地抚摸起了那娘子的肚子,摸着摸着,脸色开始涌起了不悦:
「阿娘。这里面到底是阿弟还是阿妹?真叫人干着急!」
妇人坐在榻席的另一头又发话:「阿妹,知道是男娃,还是女娃。有什么用啊?顺其自然不就得咯!」
「这当然有天大用处!」阿宁从坐榻下下来,一脸振振有词:「若里面的是阿妹,就好让外婆您给她梳头,莫再叫您烦我…..。」
妇人连忙摇了摇头,假装不悦:「阿妹,你这说法,莫不是在嫌弃我老人家这手艺?」
阿宁一听,糟糕,连忙笑脸盈盈地跑到妇人跟前,抱住她撒娇:「哎呦,外婆。阿宁没这意思,阿宁只是希望有多个能孝敬您孙子可陪在您身侧。若日后我嫁人了,好说还有多个阿妹能陪着您,不让您孤单呢。」
对上小姑娘奉承的神情,妇人也只能摇头轻笑:「你这阿妹,挺能言善道的。」
「外婆,说的是。说的是。」小姑娘歪着头笑,附和地点了点头。
刚才随着进来的侍女站在一旁,听着小阿宁的回答,不免又一通笑,问起了小姑娘:
「小娘子,你还没说,若娘子这胎是个男娃呢?」
阿宁露出了笑容,一脸得意,把话接下去:「若是阿弟,那自然得把以往我对付阿徒使出的那几招,跟阿弟好好地比划比划。近来,都没人肯跟我玩,甚是苦闷…..」
话一毕,刚才还发问的侍女却不再多言,只是打了个眼色给阿宁。阿宁自觉些古怪,顺着那眼色的方向使去,却看见妇人的脸色变得僵硬,语气不善:
「女孩子家家,整日就爱比武弄剑!」
「阿娘,您莫生气…..」那怀着孕的娘子站了起来,本是要劝住,但是话未说出,就忽闻外面的僮仆通报声:「大娘子,阿郎回来了。」
那妇人才收起了刚才的不喜,整理了衣裳,走了出去。
「外公,回来咯!回来咯!」阿宁对还坐在榻席的娘子吐了个舌后,也趁机溜了出去。
阿宁眼见身穿浅绿圆领袍,戴着幞头的男子正面露笑容,对她招了招手,示意阿宁过来。那男子两鬓发白,三条细纹印在中堂,应是长年思虑所致。
看到眼前的人,阿宁不知觉地跑了过去,抱住了他:「外公,外公!您终于回来了!」
外公抱起了阿宁,拍了拍阿宁的背,笑问:「今天可是丫头的生辰,当然要回来陪丫头了。丫头,外公不在的这几月,可否有乖乖地听外婆的话啊?」
「当然…..」阿宁趴在外公的背上,本想说出「当然有」这三个字,但是看到旁边外婆的脸色,回想起她趁外公不在干的事,比如趁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跑去了西市、打了从乡下来到长安的远方表哥、爬树摘了别人家的李子,话说那李子还真酸…..
「不是想这个的时候。」阿宁打断了对李子的念想,偷偷地在外公耳边低语:「当然有!」
「阿耶,阿宁都不小了。你别把她给宠坏了。」那位怀着孕的娘子被侍女搀扶,也从卧室走了出来,轻轻朝着他们的方向点了个头。
那被阿宁唤作「外公」的男子笑了笑回应:「我就这一亲孙,不疼她,该疼谁呢。」他用了双手颠了颠阿宁:「丫头啊,这几月不见,你好像变重了。在过多几个时日,我这把过了半百的老骨头,就再也抱不动你了。」
「外公!」阿宁大喊,她的脸忽然绯红,在那男子的耳边嘀咕:「怎么可以在那么多人的面前说呢?」说罢,就从那男子的怀抱跳了下来,跑走了。
「这小丫头,可真是。没想她还知羞人啊。」男子看着阿宁气恼的背影,无奈地笑。
在旁的妇人也附和轻笑:「那是当然。再怎说她还是个小娘子。」望着远去的小身影后,她又望向了男子:「夫君,你这阵子在太医署也忙了好一阵,这近日朝廷也该给你休假了。」
「夫人,」男子握住了妇人的手,摇了摇头:「近日,同昌公主圣体违和。圣人命太医署体需在限日之内治好公主,查出切确的原因。我这今日是托请张太医替值班,我才能能回来陪阿宁过生。今晚稍作整顿,明日就得返宫了。」
那怀着孕的娘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到了他们跟前,脸上抹上了些担忧:「那阿耶得早点歇息。」随之,她又对在其侧的侍女吩咐:「翠娘,待会去煮一些菊花茶水来,为阿耶消热沁脾,莫得劳累过重。」
男子对上那娘子的腹部,抿了嘴,温和地提醒:「阿清,粗算一下,你这都快要临月了,一切都还得顺心如意才是。」
被唤作「阿清」的妇人,对着男子躬了个身:「阿耶,说的是。」
男子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宽慰话,但欲言又止,最后只道了几句:「阿清,凡是都有命数,你就别太过思虑。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你与腹中的胎儿。一切都需以安胎为己任才好。」
在旁的妇人看不惯,开口打破了父女之间的僵局:「好了好了。夫君,才刚回府,就开始念叨这,念叨那的。快回房去歇息。你也需补足精神。」她又转头,对着怀着孕的妇人嘱咐:「阿清,你也去看看阿宁她怎么了。」说毕,就拉着男子的手,快步朝着主房的方向走去。
直到把大门关上,她才松了口气,对着刚坐下的男子开声埋怨:
「二郎生死未卜,你刚才那番话,切记以后只能在房内说。若再让阿清听见,又再让她想起二郎的事,莫不叫她又伤心。」
男子掌了掌自己的嘴,一脸懊恼:「夫人,所言极是。我刚才就是这几月不见阿清,看她脸上又添了几分憔悴,才想安慰,一切都属关心则乱啊。」
她动了动手指,示意他站了起来,开始为他更衣:「二郎年幼时父母已双亡,如今又遭遇此事。阿清一个女孩子家,遇到这事,心里肯定不好受。若她是男子,就好了......」
男子眉头紧蹙,似乎不同意那妇人的话语:「老婆子,此话怎讲。是男如何?是女又该如何?最初的唐廷,也有当年平阳公主这一巾帼英雄之力。英雄不问出处,也不该有所谓的男女之别。」
妇人抬头望了男子一眼,继续解着衣服:「老头子,你净瞎扯。阿清这孩子打小安静,遇到何事就往肚里吞。她如今挺着肚子,又遭遇二郎这样的事。她心里有多大的委屈与悲痛啊。若是男子,或许心里能好受些......」
衣服解下,放置在案几上。男子坐下后,边脱下鞋靴边说:「老婆子,你可别看轻阿清。阿清,可像你了。虽然性子静,但心如明镜般。你可还记得小时候,她被人欺负了,反手一个过肩,就把人摔倒在地上。之后,还反过来同夫子哭诉,搞得那些孩子们连续好几日都在誊写文章。她的性格,虽不像阿宁般率直,但也不算懦弱。还有啊,你别和我谦虚。想当年外表文静的你,竟误把我当成采花贼。不等我解释,就给我个左一拳、右上腿。幸得我这双腿逃得快,才保住了我这条小命。不然,你的郎君另有其人了。」
妇人接过靴子,与衣服一起放置。随后,她笑嘻嘻地走向了男子,一下按住了男子的肩膀,神情温和,但是手中的力度开始加大:「你这老头,你一点也不害臊,就净回忆这些陈年往事!」
男子被按得生疼,吃痛地对夫人直喊:「夫人,为夫疼!」
妇人手中的力度变得温和,神情抹上了不安:「说到这,我就担心阿宁,你可知你不在家的这几月,她干了多少令我不省心的事。就说前几天打了阿徒,害得他提前跑回家、上几个周又去偷摘了别人家的李子、还有不知多少次偷偷跑去了西市上了,真担心她被人抓走。」
男子转过头看向妇人询问:「阿徒,就是前日刚从府中离开的臭小子?那个长相欠抽的小子?」妇人无奈地点了头,男子随之大笑:
「哈哈,打得好,打得好!若为夫在场,肯定得补上几脚。仗着身强体壮,每日就净欺负比自己弱小的,这终究不是一个男子所为,看了都生厌。丫头不亏是我的好孙女!......哎哟!夫人,别别别!这次可真是疼!」
原来那按摩的劲度开始加大,不过换成了手肘。
妇人定眼看向男子,甚是气恼:「知道疼,还敢乱说话!阿清会变得如此安静,你也有错。把那些当初欺负过她的孩子骗到弄巷,再用木棍把他们打得断了五六根肋骨,都被人家父母气得差点告上官府。幸得,街坊各各为你求情,还出动了公主与于公为你说情。只同你有几面之缘的康公,又为你垫了多少银子。你才能只挨了那么几下板子,疼个三、四月,这事才能过去。要不,我和阿清寡母孤女现今不知在何处流浪。就着此事,自此任谁瞧了阿清,就像见到瘟神一般,跑为上策。」
「这些旧时王谢之事可不兴提了。」瞧见自家夫人朝他翻了一个白眼,他眨起了眼笑,又紧接强调:「再说,欠敬辞的钱早还清了。」他疑似叹了口气,垂下了眸:「就一纸昏令就能把为国为民的人物......」语尾后,无限的叹气,令妇人起疑,她正打算开口时,却被男子打断:
「不兴提了!不兴提了!」男子安抚妇人坐下,开始捶她的肩膀:「阿宁虽然是阿清生下的,但那机灵鬼模样,就同她的阿耶般。说起二郎,若不是看在二郎勤快又机灵,能把阿清逗笑,对阿清好,我才不同意这小药郎入赘咱们家呢。可叹,从小养大的好白菜就被一手教大的徒弟给拱走了。我也奇怪,阿清只要一见到二郎的脸,就会笑得连嘴都合不上了。不过二郎说什么烂笑话,都能把她逗得哈哈大笑。夫人评评理,我那时候说给你们的笑话就不好笑吗?」
妇人故意瞥了他一眼后,冷冷一笑,却不加理会:「说到那个从外地来的傻二郎啊,只要阿清在,那双眼睛就往阿清身上一刻不挪,那两双眼就直勾勾地盯住阿清瞧,瞧得把药磨错了,瞧得把针插进了自己的手,瞧得你在他背后都拎起棍子了,他还再瞧。或许那时候,阿清就认死了他,要跟他过一辈子。」
妇人想了想,眼泪急得掉下:「你说说,这人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死掉?只是回趟家乡祭祖,人说没了就没了,连尸体都找不到。」
男子蹲了下来,握住了妇人的手,擦拭了她的眼泪:「夫人,莫哭莫哭。你这模样,为夫看了都心疼。若被他人瞧见,还真以为我欺负你呢。」男子稍微停顿,看着那露出喜色的妇人,接着说:
「夫人,只要我在的一日,二郎不管是死是活,我定会尽我所能找出真相,不会再让咱们的女儿受任何委屈!」
男子望了一下窗外,那早已是黄昏。
他摸了摸妇人的脸,对她叮咛:「夫人,我稍后再开几副药给你,记得唤翠娘去取药。好让阿清到时候可有力气坐产。对了,你还找了李二娘了没。上次也是她接生阿宁,我还是放心交由她——。」
妇人露出笑:「瞧你,跟自己的闺女见面说不上半分话,但心里还是挺挂住她的。」
男子回报一笑:「夫人,你莫笑话我了,这些都需安排妥当才是。」
看天色不早了,妇人拿起了刚才置放在案几的官服以及靴子后,推开了门,转头看向男子:「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你暂且歇歇。我去看看厨房备菜备得怎么样了?」
男子叹了气,点了点头:「你也别太忙乎。这些交给下人去做就是。」
妇人脸上挂住笑意:「不麻烦不麻烦。难得你回来一趟。」说毕,关上了门。
随着门被关上,房间的光线逐渐变暗,男子的神情也越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