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到了小时候,梦到了少年时,也梦到了他所向往的未来。
这个梦一开始是黑暗的,那是四岁之前的他,那时候的每一天身边只有卧床不起的妈妈,活动范围也只有一个还算宽敞、但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的卧室。
妈妈总喜欢拿着一个相框来回摩挲,相框里只有一张陈旧的照片,是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和一个容貌艳丽的女人,照片里的两个人都笑得很好看、很灿烂。
妈妈告诉他,这是他的爸爸。
那那个女人就是妈妈了吧。
可是,照片里的妈妈看起来那么的美丽耀眼,而他记忆里的妈妈却是面容枯槁,身形也早已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照片里的笑容更是陌生,似乎从他出生起,就没见过妈妈发自内心地笑过,只有日以继夜的以泪洗面。
而爸爸……他从出生至今,就没见过除妈妈和仆从阿姨之外的任何人。
妈妈的病好像很严重,每天都要吃很多很多的药,偶尔还要打针、吊水。每天都有仆从阿姨进来打理卧室和照顾妈妈,但她们嘴里说出的话却尽是抱怨。
“老爷也真是,这些个情妇私生子一个个的往家里带,带回来了又不理了,病了死了都是我们收拾,还平白惹夫人不高兴。”
“死了还好,带出去找个地埋了就得了,偏偏还死不了,一病病了好几年,就这么吊着,折腾人。”
类似的话秦风听了快两年,一开始还会难过、会生气,到现在已经逐渐麻木。
而就在秦风四岁的时候,如仆从们所愿的,妈妈去世了。
妈妈去世之前,头一次握着他的手看了许久,她已经说不出话,脸上是仿佛流不尽的泪水,眼里却是深深的愧疚。
他看过妈妈看着照片时的眼神,有爱、有恨,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情绪,他知道那都是对他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的。
可对着他,她的亲生儿子,却只有这么多年来没尽到责任的愧疚。
他从未被爱过,他很清楚,也丝毫不在意。
但是当他想尽一尽自己作为儿子的责任,去寻找他那位“父亲”希望他能去见妈妈最后一面,却看到他的父亲在另一个女人的房间寻欢作乐时……
他突然想,凭什么?
凭什么他兢兢业业陪在妈妈身边四年,身上还留着妈妈的血,只得来一个愧疚的眼神;而他的这位父亲,四年不见踪影,甚至现在妈妈去世了,他还在陪着另一个女人,却得到了妈妈至死不渝的爱。
他说不清自己恨的是妈妈还是这个男人,只知道自己暗无天日的四年时光都是他们带来的,所以他恨。
当时他想,既然妈妈这么爱父亲,那不如把父亲送下去陪她吧。
他无数次透过门缝见过外面有人被锐利的刀锋刺入身体后倒地不起,也听到过别墅里的某个角落时不时传来刺耳的枪声,他知道又是哪个仆人惹父亲或是哪位少爷不高兴了被杀掉。没人告诉过他杀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甚至整个生长环境都在对他暗示——杀人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一时起意。
在这座别墅,只要你有足够的地位,只要你高兴,任何人的性命都可以被你随意践踏。
他甚至不觉得死亡本身有什么沉重的意义。
以至于妈妈去世的时候,他也察觉不到任何悲伤的情绪,只有不甘。
于是,他趁着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没察觉到他的出现时,握着从餐桌上顺手带走的水果刀,走到父亲的身边,挥刀向他的后颈刺去——
“当啷!”
“啊——!!!”
水果刀掉落地面的同时,刚刚一直娇笑着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女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守在各处的保镖同时推门而入。
庞家主捉住秦风的手腕,见保镖进门就把他扔给了保镖,两个保镖一左一右桎梏着他,庞家主整理好衣衫后才在他面前蹲下身,眯着双眼打量道:“哪来的小崽子?”
一边的仆从看见,立马颤颤巍巍回答:“回老爷,这是……秦小姐的孩子。”
庞家主眉梢一挑,似乎才想起这个人的存在。
后又用两指掐着秦风的下巴抬起,细细打量他的长相,确实从中看出了自己和那位被遗忘的情妇的影子。随后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瞳孔,愉悦地笑了笑,拍着他的脸道:“不愧是我儿子,年纪小小就干得出拿刀捅人这种事。”
又“啧”了几声,语气中是掩盖不住的赞赏:“居然还把要害拿捏得那么准。”
“不过……”
欣赏过后,再看向秦风的眼里便尽是冷漠:“敢对我下手,那就得有承担后果的心理准备。”
“拖下去关着,好好伺候几天,等我想起了再去放他出来。”
……
秦风就这么在摆满刑具的地下室待了快两个月。
那个地方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空间倒是不小,但他被铁链限制住了行动,只能通过偶尔从另一个角落传来的刑具划破肉体的声音、以及不知哪个同样被关在这里的人的惨叫声来判断。不过这些人似乎都没他那么“幸运”,呆不过三四天就会被杀掉扔了出去。
这两个月里,庞家主的手下只有前几天拿过鞭子抽他,之后见无论怎么折腾他都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受着,颇有些自讨没趣,就把他晾在一边让他自生自灭去了。
身上的伤口没人打理,有些自己长出新的皮肉愈合了,有些则发炎到腐烂;一日三餐都是手下想起了就给送一次,想不起来就不送了,偶尔连续三天都有人送来,更多的时候却是饿了两三天才能吃上一顿。
一直到两个月后,庞氏家族似乎出了件大事,头顶传来的声音变成了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女人孩子的尖叫声,还有四面八方持续不断响起的枪声。
似乎过了几个小时,又或者是一整天,上方的喧嚣才终于停止,整座别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偶尔有一些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不过秦风对此没有任何想法,不管上面是什么情况都与他无关。
直到又过去了几个小时,地下室的门被打开了。
不是手下进来时用钥匙打开一条缝隙,进来后又立即关上的打开方式。而是被强行卸掉门锁后,两扇大门对外大大敞开,就没再关上。
秦风习惯了黑暗的双眼被光线刺得眯了起来,适应了之后才勉强看清了些东西。好几个人涌进了地下室,把各个角落或昏迷或早就没了呼吸的人抬了出去,还四处检查着有没有被遗漏的人或物证。
“你还好吗?”
面前不知什么时候蹲了个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儿,秀气的眉头轻蹙,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秦风恍惚了一瞬才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见他伸手立即下意识地往后缩,看着他的眼里满是戒备。
小男孩愣了愣,忙放下手,改为轻声说道:“别怕别怕,我们是来救你出去的。”
说话间看见他手脚上还戴着锁链,立刻跑去不远处另一个男人面前把他拉了过来,要求他帮秦风解开。
男人看见年仅四岁却伤痕累累被关在这里的秦风明显惊讶了一瞬,随即愤恨道:“姓庞的简直是个畜生,小孩子都下得了手。”
说完正要上前给秦风把锁链上的锁给解开,就见他又往后退了两步,把四肢都缩了起来,双眼里却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不该有的戒备和猜忌。
小男孩见状,试探性地靠近了他一点点,见他不排斥自己,才上前轻轻钩住他的手指道:“不怕,铭叔叔给你解开,解开了才能带你出去,你不想出去吗?”
秦风盯着小男孩看了半晌,才缓缓把自己的手伸出去。
这个小男孩长得很好看,皮肤是健康的白,看着他的眼里都是真心的关切,被他靠近并不会让他觉得有危险。
男人——也就是单铭,立刻拿着东西上前把他的手铐给解了,看他没什么反应,又继续把他身上所有的束缚解开。
等他身上的束缚都解开了、身体稍微敞开来后,两人才发现他身上居然还有不少深深浅浅的伤口疤痕。
小男孩睁圆了眼睛,随后又蹙了起来,问道:“疼不疼?”
秦风木着脸摇了摇头。
早就麻木了。
之后,单铭问过他父母在哪儿,家在哪里,他都没有回答。他本来就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开口说话,又在地下室关了两个月,早就忘记了该怎么回答。
而且,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家,自然也回答不出。
最终还是温浙找来了这栋别墅幸存下来的仆人询问,才知道他是庞家主的私生子,因为刺杀自己父亲才被关在地下室。
得知真相的瞬间,银风阁的众长辈们说完全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毕竟这只是个四岁的孩子。
到底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才能养出四岁就持刀杀人的孩子。
小男孩——也就是当时六岁的米旸听后,不仅没觉得可怕,还央求温浙把他带回银风阁。
温浙一开始并不同意,随后想到要是不把秦风拎回去,他的最终归处大概只剩下孤儿院。然而一个从小在这么阴暗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要是再把他扔在孤儿院,不仅不会让他因为交到朋友而敞开心扉,而是会让他在缺乏关心和照顾下越长越歪。
考虑再三后,他们还是把秦风带回了银风阁。
……
秦风梦中童年的阶段到这里便中断了一瞬,之后再看见的便是在银风阁中,他八年来一直不断回味的、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后来又梦到自己到了欧利,行尸走肉般过了几年,连梦里的颜色都是灰白的。
再后来,就是重遇米旸,过程却是不尽人意。
再再后来……
他好像看见了现在二十岁的米旸,像小时候一般抱着他轻声安抚,环绕着他的怀抱令人安心的温度、耳边柔和的嗓音,一切都那么的熟悉,却是他这么多年来最遥不可及的奢求。
他还梦见米旸对他笑,梦见他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梦见了很多他梦寐以求、却一直觉得不可能的美好的未来。
期间他一度头痛欲裂,但都被很好地安抚了。
直到天空开始从黑逐渐转化成刺眼的白、天边泄出一道接一道的日光——
“轰——”
海水翻涌而起,悬崖下本就摇摇欲坠的山石也被震波轰落了碎石,耳边不甚真切地传来几声因阻止不了而发出的悲吼。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的却是这辈子最令他绝望的瞬间。
属于世界的旭日正在缓缓升起。
属于他一生的光、他的救赎,却猝不及防地坠落了。
他甚至来不及挽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