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德七年。
辞忧已在怀嫣宫安定下来,虽是在较远的别院,可他的寝殿半点都不冷清。
又是一日,他依着先生的指导,在院落扎起马步,每日一扎就是两个时辰。
先生说了,习武必先扎好马步,打下基础,一路循序渐进,来日方可事半功倍。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所以起初几日,总是累得汗流浃背,腰酸腿疼。
可他是万万没有料到,那位勉庆公主会着一身翻领袍的男子装扮,就在他旁边,与他一同扎马步,期间也累得汗流浃背,还一股劲儿朝他笑,宽慰他:“时之,再忍忍,再忍忍两个时辰便过去了。”
“你看看,一个时辰都过去了。”
“时之真有毅力,来日定能成为武功高强之士,满腔热血正义,荡尽天下不平之事。”
勉庆公主很爱说话,辞忧很是不解。
明明在她宽慰他之前,他也没想过放弃。
可这‘荡尽天下不平之事’,他倒是挺感兴趣,那就且跟着她的目标努努力吧。
就这么,扎马步这功夫,渐渐从两个时辰加到三个时辰,再到四个时辰。
三年过去了。
这段日子,勉庆公主不是每日都来陪他,她身为公主的任务重,要习女学,学刺绣,琴棋书画,每日占满她的时间。直至日落归西,她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他的院落。
“时之,其实我不爱学琴棋书画,为何女子就该待在闺中学习这些?”
“难道,就只是为了讨男子欢心,便不能有自己的喜好?”
那时辞忧才知道,公主的出生便伴随着荣华富贵,可这一生,却不能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不能恣意策马狂奔, 不能习武学轻功,不能如她所愿,做个自由自在,荡天下不平之事的侠客。
那时候,他便在想,如若有一日,他手握大权,定会允天下女子自由,允她自由,让她一生做一个肆意快活,无忧无虑的公主。
——
一道剑风朝银杏树划过,拂落一片叶子,辞忧跟着先生教导的一招一式,激起一波又一波剑风,最后一道落在了凉亭的柱子上,划出一道浅痕。
宋勉在一旁看呆了,明明她与辞忧一同开始习武,怎么辞忧的功夫却比她好上许多。
定是她扎马步扎得不用心,她心想。
辞忧的动作还在延续,宋勉也跟着效仿他的动作,可却怎么用力都激不起如刀刃般锋利的剑风。
她逐渐有些挫败,动作不禁缓下来。
辞忧似是留意到她失落的神情,收起动作,一步步向她走来。“公主不是说,习武要有毅力,方能有所成就?”他伸出手,拂开她额前沾满汗水的发:“怎么这下是公主先放弃?”
“我才没有放弃!”宋勉反驳道:“我只是累了,歇一会儿,待我彻底参透先生所教所学,武功定能超越你。”
辞忧一笑,反手用剑柄轻轻撞向她的肩处。“咱们来比试比试,如何?”
“比、比试?”宋勉不免咽了口口水,水灵的双眸眨了又眨:“不了……”
话没说完,辞忧已经举剑朝她刺来,宋勉下意识仰头一躲,也同样举起剑挡住他的剑,双剑的碰撞擦出一道火光,她在剑面的反映里,瞧见辞忧似笑非笑的脸。
他的模样随着时间变得棱角分明,幼时肉嘟嘟的小脸消散了不少。他眉眼如剑,潦黑深邃的双眸里总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幽光。他的肤若凝脂,却无半点女子的娇嫩,五官间透出硬朗之气,连身形都一日一日在拔高,如今,她都得仰头才能看入他的双眸。
宋勉不禁心跳一乱,慌了神。
“公主,要再这般心不在焉,属下可是要赢了。”他道,剑锋避开她的阻挡,往前刺向她的门面。
“没门!”她强行回过神来,脚尖学着先生教说一般凝气,把椅子踹了老高,想以此遮挡辞忧的视线,可惜,踢偏了,椅子非但没有遮住他的视线,反而阻挡了她的逃生之路。
宋勉慢了一瞬,辞忧的剑已经刺向她,但他并非真的想伤她,见她着实躲不过来,便伸手把她拽向自己。
宋勉本以为自己会挨一刀,怕极了,可待回过神,她不仅没有受伤没有疼,反而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她抬首,正巧碰上辞忧低头望向她。
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得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也不知是谁的心跳,乱得砰砰作响,乱得天花乱坠。
“公主的脸红了。”辞忧说。
宋勉立即用手捂住脸:“那是本公主练武练得!”
“属下没说公主不是练武练得。”辞忧不禁莞尔,放开手,任由她挣脱他的怀抱。
怀里一瞬变得空荡,他竟有些失落。
“谁让你自称属下的?你尚且还不是我的暗卫呢!”宋勉不喜他把自己当作下属,更不喜他左一句又一句公主地唤她,可他明知道,偏还要逗她。
辞忧没有答应她的话:“方才是公主输了,再来一局。”
“来就来!”
——
永庆一年,十月初一。
前朝勉庆公主得册封为皇后,封号永安皇后。
整座皇宫上上下下为此忙碌,唯独怀嫣宫的主子独坐银杏树林的凉亭间,看着漫天飞舞的落叶出神。
凌儿一早便已为宋勉着好装,绾好发,一袭厚重奢华的红嫁衣,一头宛如千斤重的凤冠。
“公主,时辰已到。”凌儿带着嬷嬷,来到她的跟前。
宋勉抬起头,看见凌儿身后的嬷嬷,和等在不远处的一众奴才,抬起手轻轻搭上凌儿的手,她这才察觉,凌儿的手微不可察地在发抖。她反手握住她,与她对视一瞬,便放开,走向嬷嬷。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莫要慌张,尽管听奴婢的便是。”嬷嬷露出谄媚的笑,挤开凌儿,凑到她跟前。“皇后娘娘,请。”
宋勉没有再望她一眼,头也不回的走出怀嫣宫。
怀嫣宫外停着一座轿子,密密麻麻的人挤满走道,轿内的人听见声响,轻轻掀开帘子。
“勉儿,我来接你了。”他说。
宋勉只觉眼眶一热,脚下的步伐顿住,连思绪都有些恍惚。
他是一袭的红衣,朝她明朗一笑,有几分宛若当年的少年,信誓旦旦地对她说,终有一日,他会娶她。
可他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
宋勉终是忍住了泪水,被嬷嬷扶上轿子。
——
册封皇后大典仪式繁重,结束时,宋勉先被送进龙栖殿内,在她耳边吵了整天的嬷嬷终于离去,整个寝宫只余她一人。
她知晓,这是辞忧故意为之,否则寝宫里只会挤满宫女和奴才听她差遣,其实只会让她更加郁闷。
孤身一人挺好,她也惯是一人。
徐徐把身上繁重的饰物取下,先是凤冠,再是满头的金钗,满手的金镯,她拆卸地小心翼翼,也毫无感情。
待她把自己卸个轻松,手中紧握住一把匕首时,辞忧已经进来,踩着醉醺醺的步伐。
他一步一步向她接近,脸上的笑怎么也掩盖不住,他很高兴,他非常高兴,他朝思暮想的这一日,终于如了愿。
可到了她的跟前,他却止不住开始胆怯。
明知道她恨,他还是违背她所愿,把她册封为皇后,把她绑在自己身边,哪儿都不许去,甚至不许死。
她说他疯了,而他确实是疯了。
年少时想允她的自由,他终是亲手毁了。
想着,他的手颤抖着向前,想抚上她的脸颊。
宋勉这时抬眸,望向他的眼里黯淡无光,就如看着死物一般,眸里毫无波澜。
他的心不禁一疼,竟觉得有些鼻酸。“勉儿,你终于成为我的妻子,成为我的皇后……你可高兴?”
“皇上,夜深了,皇上还是早些歇息罢。“宋勉不答,起身想离开龙栖殿,戏她已做足,如今,她只想回她的怀嫣宫。
“勉儿。”辞忧却不让,抓住她的手腕,但因为步伐不稳,反而扑倒在她身上,二人一齐跌落在床上。
“辞忧!”宋勉气急,抽出匕首就想送入他的胸膛,却被他拥得很紧,根本无法动手。“辞忧!你给我放开!”
“就这一夜,就这一夜,让我拥着你,便足够了。”
“好么?”
他的话里带着隐忍,带着无奈和哀求,她便知道,她输了。
“皇上,你醉了,以怀让婢女给皇上备些醒酒茶。”宋勉挣脱开他的怀抱,喝醉后的他反应不及,她很快便挣脱成功。
“勉儿,我只有你了,我只剩下你了……”
她往外走的步伐顿住,望着他逐渐模糊的身影:“辞忧,我何尝……不也是只剩下你了呢……”
那一夜,她终是没有离开,他也守诺的除了拥着她,没有丝毫越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