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道歉的话，也许是最安静无声的，但也最翻腾炽热的。

李砚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有了翻天覆地般的改变时，并不是在峨音死在他怀里的那一刻，也不是在自己甘愿放弃山神之位与夺衣婆签订卖身奴役契约开始；而是在得知亲弟李朗犯下了杀戮之罪时，李砚亲眼看着李朗在自己面前滥杀无辜大开杀戒的那一刻。

当看着无辜惨死在李朗剑下之人滚烫的鲜血飞溅到李朗的面上身上时，李砚险些认不出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弟了。他们狐族的寿命很长，长到让李砚误以为自己短暂的离开李朗，并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也无伤大雅。李朗是个乖巧又善解人意的孩子，那么懂事的孩子，他一定能明白李砚的用心和苦衷的。李砚一直都是那个想法，所以就算为爱被迫离开山林一段时间，李砚也不曾认为这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但没想到，这不过是李砚的一厢情愿吧了。李砚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是当他得知曾经掌管的白头大干被村民放火烧毁的时候。但那时因为还在冥府受罚的惩戒时期，李砚根本无能为力，就算心里担心牵挂着自己的弟弟李朗，可仍旧也无计可施，只能靠着仅存的思念度日，由衷的希望李朗那孩子可以平安无事。

在熬过了难挨的受罚时期后，李砚离开寒冰地狱时，身份已经从本来自由逍遥的山神变为了三途川夺衣婆底下的执法使者。而让李砚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所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命令就是铲除十恶不赦的罪犯——李朗。

李砚看着通缉画像里那带着熟悉轮廓却完全有着截然不同气息感觉的成人后的‘李朗’，心情是不可言喻的震惊。冥府的走向与现实的不同，李砚是知道的。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时间的流逝竟然能造成如此大的变化。所以，在前往执法目的地，看着那与往昔不同的弟弟李朗时，李砚真的险些快认不出对方了。

“哥，我真的好想念你啊！你究竟跑到哪儿去了？你怎么都不回来找我呢？”李朗哽咽的哭着抱着李砚说自己有多么想念李砚这个哥哥的时候，李砚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他的弟弟李朗，在李砚没有见证的机会下长大了。可是，成人后的李朗，长成的模样却是跟李砚往日期盼的有着很大的差别。

李砚颤着手轻轻的摸了摸李朗的头发和脸庞，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那些刺目的血红。看着浑身满脸都沾着无辜之人鲜血的弟弟李朗，李砚的心情是复杂和悲痛的。

日夜盼着的弟弟终于长大了，重逢了。这是好事。

只可惜，这种兄弟相逢的场景，并不是与温馨和乐的氛围收场。

三途川夺衣婆对李朗所下的追杀令，那是李砚无法无视的事实。

李朗犯下了罪，而李砚正式那被派来斩杀李朗的冥府使者。

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啊！

看着满心喜悦又感动的抱着自己的李朗，李砚却只能压抑着内心的哀伤和愤怒及懊悔，咬紧牙关的对李朗展开看似无情的攻击。

李朗倒下的那一刻，李砚早已背向着他走远了。

这不会是结束，至少在李砚这里，他是如此期望的。

但是内心有很多话语，一时也说不清楚，甚至也无法好好的表达。李砚不可否认的，也被他自己各种复杂的情绪给左右了。他想，他和李朗都需要冷静的各自分开呆一会儿。有太多事情需要李砚去处理的了。比如说：他刻意放了李朗一条生路，那么三途川夺衣婆那里又该如何交差呢？还有，夺衣婆会否再派其他使者过来剿灭李朗？李砚想都不敢想。唯一能确定的是，李砚只想要确保李朗是安然无事的。

李砚刻意避开了要害，这是李砚对弟弟展现的最无声的爱和温柔。只可惜，当时处在困惑和惊怔状态下的李朗，根本无从得知李砚的用心良苦。李砚的再次离开，让李朗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李砚给抛弃了。而这一次，李朗甚至放任了自己流着鲜血的伤口不管，只想要安静的迎接自己冰冷的死亡，如此凄惨黑暗的最终下场。

李砚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体会李朗当下的绝望，李朗也无法得知李砚用心良苦的折衷做法。所以，后来在李朗濒死之际被邪恶的蟒蛇奴仆所救下的时候，李砚也永远不会晓得，自此之后的李朗是抱着什么样的扭曲心态在憎恨哥哥李砚中度日如年的。

李砚总是怀着对当初伤害了弟弟的做法耿耿于怀，以至于愧疚又懊悔的他，在早期连正眼看弟弟的勇气都没有。李砚不是不知道李朗想跟自己求和的做法，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李砚以为自己表现得已经够清楚了，不是吗？

“哥，我是真心想要求得你的原谅的。我知道杀人是不对的了，我知道错的了。”当李朗红着眼眶对着李砚说这番话时，李砚的内心欣慰的。是啊，他家的李朗终于长大了。知错能改就好。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事，李砚知道自己还会一直在李朗的身后，当李朗最强大的后盾与支撑。

李砚没有对李朗明说的是，其实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求不求得原谅。因为一直以来，李砚深知李朗会有如此大的转变，这其中李砚必须担上最大的责任。这本来就是李砚作为兄长失职的过错。也因为这样，李砚甚至在李朗不知情的状况下，暗自默默为李朗犯下的杀人过错承受了无法想象的残酷惩罚。

长兄如父，既然是如此失职没有照顾好弟弟的李砚，本就该代李朗承担惩罚，不是吗？再说了，反正也是作为三途川夺衣婆底下使者之一的李砚，认为事情既然都已经发生的了，那么多说也无益处。倒不如以身作则的给李朗当个榜样好，也希望李朗能因为看见了自己的艰辛，而有对他自身着好的影响。

李砚自此之后，每日每夜马不停蹄的专心为三途川夺衣婆办事。李砚本以为这就是他们兄弟最好的结果了。夺衣婆免去了一部分李砚代李朗犯下的罪孽过错受罚的惩戒期，转而要求李砚更积极的为他们冥府办事，以便将功赎罪，功过相抵，戴罪立功。

只可惜，兄弟俩终究是有着些许差异的思维方式。

李砚以为他所做的一切，已经是爱着李朗的表现，他也以为李朗会懂得他的苦心。像小时候的李朗一样，那个总是善解人意的孩子，还会是不是体恤李砚工作的辛苦，甚至为李砚感到心疼什么的。但不知怎的，曾经如此让李砚满心怜爱，捧在手心疼着养着的李朗，在长大后却变得叛逆阴狠，手段暴戾残忍，甚至一点也不善解人意的了。

李砚是真心感到疲累的。在面对如此无法好好沟通的李朗，又成天没日没夜忙着工作，想着要一心帮李朗减除身上罪孽的李砚，他的内心也是极度崩溃的。面对李朗的质问，看着李朗谩骂自己的冷血无情，李砚说真的也懒得为自己出声辩解了。

李砚觉得弟弟李朗真的变了很多。从前那善解人意的可爱李朗，好像只能存在昔日的美好回忆里了。李砚有着自己的傲气，也有着自己的自尊心，作为兄长的底线也不容许李朗持续性的胡作非为。

往后600余年，这一路走来，李砚的确是怀着对李朗愧疚的心情在赎罪，用自己的方式想跟弟弟道歉。如果当初，李砚没有爱上峨音，没有为了初恋而步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后，那么这一切的变故恐怕也不会发生。也许，李朗可以依旧是那单纯天真的孩子，然后会在他这个山神哥哥的庇佑下健康快乐的长大。

但一切，已经太迟的了。往事已成追忆。就如同，李砚一直深埋在心底的道歉话一样。一旦过了说出口的时机，那么也许也就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我很抱歉。”李砚不止一次真心的对李朗道歉。当然，这都是在李砚也终于下定决心，觉得自己已经重新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李朗的质问之后的事情了。当初伤了李朗的那一剑，李砚也是迫不得已的出手，他希望李朗能明白他的苦心。可纵使如此，事实摆在眼前，毕竟是作为哥哥的伤了弟弟那么深。所以，心怀歉意的李砚也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无法面对自己的至亲弟弟。

可是，也许真是错过了道歉的时机了。

因为后来的每次，每当李砚真心诚意的想要跟李朗道歉的时候，得到的总是李朗冷言冷语的讽刺质问与无情调侃。李朗的回复总是那么不屑轻蔑，莫名的刺痛李砚的心。

“事到如今，你还道什么歉？李砚，这一切都是你的过错！要不是因为你离开了山林，我又怎么会变得如此凄惨？”李朗的笑容带着诡谲的邪气，眼神也阴狠无比。“你抛弃了我，这便是你对不起我的下场。我要你终生都在痛苦中度过。想要结束这一切？哼，没那么简单。因为结局……如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李砚莫名的想笑。

每当看着李朗狠厉的模样时，李砚就是想笑。

印象中那可爱又乖巧的弟弟，将永远活在他的回忆里。而面前长大后的李朗，就像是一个虚梦般的存在一样。李砚不得不承认，他这些年确实是越活越窝囊的了。

时光的流逝，世事的变化无常，让李砚也养成了逃避的习惯。

只要无视李朗就可以的了。这样，或许李砚就还有勇气，靠着过去美好的回忆，然后怀抱着期望继续等待着他的初恋转世。也许，时间一久，等李朗度过了叛逆期，等李朗真真正正的长大了之后，所有的事情都会自动迎刃而解。

李朗终有一日一定能明白自己的苦心和苦衷的。李砚就是如此相信着的。卑微的期盼的，也许有一天，他和李朗还能恢复到往昔的亲密兄弟情谊。

而有些话，既然总是被曲解原意，那也就没有再说出口的必要了。或许，只要放在心底深处即可。如此安静却炽热的，无声却翻腾汹涌的夹带着李砚最复杂的各种强烈情绪。

‘朗啊，对不起。’

【彩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