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0

正文 • 重归新好
最后更新: 2023年11月3日 下午8:09    总字数: 12078

爱在心里冬了眠,不到万物复苏它是不会醒来的。

铁皮盒子开过一个又一个村子,每到一个村子时,坐在最前排的售票员就会扯着嗓子报村子的名字,询问有没有人下车,和小核桃坐一排的,还有两个散发着奇怪味道的男人,汗馊在他们油腻腻的衣服下蓄谋已久,混合着吃羊肉粉时就的大蒜和葱,围绕着他们两个久久不散,虽然小核桃和他们中间隔开了只够一个人侧身通过的过道,但足以让小核桃往窗边又移动了一下,直到贴近车身他才停下来。其中一人说这趟车现在路线变了,现在经过苗寨、马场、盐井、仲河,然后再从八道湾上去,说的那人在用左手小拇指掏右手指甲里的腐烂物,看的小核桃一阵恶心,他把头转过去看窗外。他好久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下午的天蓝的一尘不染,就像一张挂在眼前的巨大画布,层叠的山峦在车窗外向后退着,就像笔尖在蓝画布上刻下的线条,车厢有点像摇篮,无规律的颠簸让小核桃的眼皮越来越重,他闭上眼睛。

半睡半醒间,他看见苗桂兰笑着亲了自己一下,她调皮地舔了他左边的脸颊一口,湿漉漉的口水让他皮肤有些痒,小核桃伸手去摸,却扣下来一只被摇晕的肥苍蝇,他扒开抹满灰尘的玻璃,奋力地把苍蝇扔出去,速度之快,就像脱手的暗器那样眨眼间就看不见了。小核桃关上玻璃窗,在凹凸不平的靠背上找了个大点的坑,把后脑勺稳稳地嵌了进去,他闭着眼睛,热浪像暴脾气的醉汉在所有人的脸上啐着唾沫,小核桃左右摇晃,希望能避开那烦人的唾沫。“排松寨到了。”卖票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嘴,打开车门时,低着头挤上了了五六个人,其中一个坐在小核桃边上,怀里抱着有他身体两倍粗的蛇皮袋,军绿色的外套洗的泛白,袖口上四颗铜色扣子缝成整齐的一排,他转脸冲小核桃礼貌的笑了一下,小核桃回应他时,发现他有只眼睛是纯白色的,可能造物主还没把中间眼眸做完,便匆忙转身打牌去了,直到出生后,他的眼睛就成了个特殊的标记。

摇篮摇晃的更厉害了,小核桃把书包塞在腰下,转脸对着窗户,发动机轰隆声时大时小,柴油燃烧产生的热气会从车身的缝隙里挤进来,吸进鼻腔里,他感觉像胃的上方有重物在累积着,压的胃一阵难受。小核桃抻了抻身体,把肚子向前挺了几下,胃好受了些,甚至肺叶活动的空间也变大了,能一下吸入很多空气,一股舒服从他头顶滚过,小核桃闭上眼睛,酸涩感在眼皮底下滑动,小核桃用力收紧眼皮,把酸涩感压碎,稀释在眼角,直到眼皮黏住分不开他才放松紧锁的眉梢。刚开始,小核桃还能迷糊的听见售票员报站,随着报站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在困意里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小核桃,醒一醒。”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摇他的手臂。

小核桃睁开眼睛,眼前有个灰蒙蒙的人在看着自己笑,一张白净的脸框在两条马尾辫之间,他努力想看清,却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很黯淡,他在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还没睡醒来,那就是因为天黑的缘故。小核桃赶紧用手摸索着自己的包,它还硬邦邦的顶在腰的一侧,小核桃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这次他确定是天黑了,卖票的人有气无力的朝着车厢后面喊,天黑了让大家保管好自己的物品,丢失概不负责。他把视线投入到车窗外,极力地寻找着些可以确定世界还是真实存在的证明,除了马路边有几个抗住麻袋的黑影外,大片的黑夜如此真实。小核桃转过脸,想看清刚才喊他的是谁,他向那人凑近了些,那张恬静的脸,他熟悉。

“桂兰,怎么是你?”小核桃没想到,他居然在车上遇见苗桂兰,她看起来气色比以前还好,仿佛像大病痊愈,亦或者重生了一遍那样充满活力。

“巧合吧,缘分真奇妙。”苗桂兰高兴地大笑起来。

“你怎么在这呢?”

“我和妈妈来城里住,我们在苗寨上的车,我上来发现你睡着了,就跟人家换位子坐你边上啦,你睡的可真够久的啊。”

“哦,睡很久?”

“是啊,你睡了三个多小时,再有半个小时就到南门停车场了。”

“这样哦,苗妈呢?”小核桃听到这,觉得怎么样也该打个招呼。

“她晕车,坐最前面呢。”

“这样哦,你们是去他家住吗?”小核桃说到这里时,放低了声音,他担心说到桂兰的结婚对象会影响到她的什么,或者是形象什么的吧。

“什么?”车颠簸的厉害,车就像是用哐哐哐的声音锻造出来的一样,苗桂兰没听见他的话,便大声的问了一遍。

“我说,你们是去结婚对象家吗?”小核桃凑近她的耳朵,他能感觉到苗桂兰的头发戳在他的额头上。

“不是啦,我哥工作调到城里啦,他把我们接过来住。”

“苗大哥算是高升了,真替你们高兴。”

“谢谢,我们都挺开心的。对了,你去城里干什么?”

“我?”小核桃反问道,他不是怀疑桂兰是不是在问他,只是,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毕竟,他现在的处境超过了他认识的文字,一两句话讲不清楚。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问谁?”苗桂兰看到他疑惑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是这样的,我去找我姐。”

“王晴姐回来了?”苗桂兰睁大眼睛,向小核桃靠近了些。

“不是,我去找欧阳老师。”

“哦,我知道了,欧阳老师确实也算你姐,我们班好多男生羡慕死你了。”

“这个啊。”小核桃不知道该讲什么,他只能把右边的脸提起来,右手挠了挠耳朵后方的皮肤。

“我有时候挺想王晴姐的,记得她来学校等你的时候不?”

“什么时候?”

“哈,你都忘了啊,我们两那时候……,六年级快毕业的时候。”两人都心知肚明,苗桂兰想说的是那时候他们还在一起。

“哦,这个记得的,我也很想她。”

“那时候我还在想,如果我们两个成年后结了婚,她肯定是个好姐姐,哈哈哈。”

“她也是个好妈妈,她结婚了,怀孕两个月了呢。”小核桃不想接桂兰说结婚的话题,他不想和她一起回忆过去,毕竟,当时她让他痛苦了一年多。

“真替她高兴。”苗桂兰说这话时,收起了笑容。

“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呢?”小核桃尝试在窗外搜寻些什么东西来做话题,不关乎两个人的过往就行。

“你讨厌我吗?”苗桂兰把原本扶在前面位置上的手收起来,放在大腿上,她有些难过地问小核桃。

“什么?”小核桃听到这个问题,就行掉进冰窟窿一样清醒,他赶忙补充说“没有。”

“你给我的感觉就是对我冷冰冰的,不是讨厌,我想不到为什么?”车还在颠簸,苗桂兰任由身体跟随颠簸晃动。

“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们吧,我敢肯定的一点是,我绝不会讨厌你,更何况,我以前那么喜欢……,我反正不是讨厌你。”小核桃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哈哈,行啦,逗你的,你以前那么喜欢我,还是朋友不?”苗桂兰重新露出了笑容,小核桃惊讶于她态度的切换速度。

“是朋友。”小核桃如释重负地答道。

“你知道欧阳老师家住哪里吗?”

“知道的。”

“我的意思是,你可能还得自己去找,不如我做你的引路人啊,我陪你去找她家,城里我来过好多次的。”

“那怎么好意思,没关系的,我到了去问问路就行。”

“你就别客气啦,她家住在哪个区?”

“荷城区建设路。”

“那离我们下车的地方挺远的呢,我跟你说下怎么去。”苗桂兰像个导游,她接下来讲的话把小核桃吓得够呛。

小核桃原来的意向里面,所谓的城里只不过是另一个更大的镇子而已,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的,城区的面积可能有几百个田庆镇那么大,他们下车的地方叫南门停车场,在大营区,苗桂兰他们住在德坞区,而欧阳老师家是住在市区中心,从南门停车场出发,至少要坐两小时的公交车才能到,公交车车费是四毛钱。并且城里到晚上就是犯罪天堂,一下车就有各种人人盯着新面孔,可能走不出车站,身上的东西就被人骗走了,开始小核桃不信,但她讲了几个案例后小核桃就觉得有点可怕了,扒手先来扒一道,然后警察来盘问新来城里的人,没身份证就抓走或者罚几百块的款,重要的是,警察可能也是假的,小核桃最后连垫在他腰下的包都保不住。更重要的是,抢劫随时发生,落单的人出车站就被抢,所以,苗桂兰的建议是和他们一起结伴走。

“那个。”小核桃使劲咽下口水,由于用力过度,他的喉结猛烈上下时带来些疼痛。“去欧阳老师家还要坐公交车?公交车是什么样子的?”小核桃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从他开始问第一个问题开始,就注定去欧阳老师家的旅途他无法独自完成,他们下车后,小核桃和苗桂兰母女二人在车站外和苗庆红汇合,他们不管站哪,小核桃都觉得有无数算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他,那些饥饿的眼睛随时都想把他嚼碎,这让他总觉得后背发凉。

苗庆红叫来了一辆出租车,他们先把苗妈送回到苗庆红的租的房子后,三人就去赶开往城里的公交车,车上总有人不坏好意的挤来挤去,苗庆红靠着一根铁管,把小核桃和苗桂兰往自己的面前圈住,他强有力的手臂像是一道安全的围墙。苗庆红说,公交车上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是扒手,扒手的手段很高明,东西丢了都不会知道的,几个人假装挤你,有人就伺机下手,小核桃确实多了很多安全感,他连连给苗庆红表达谢意。

小核桃和苗桂兰刻意保持一点距离,越接近城里时,公交车上挤进来的人变得更多,小核桃甚至看到有人的腰间笔着一把亮晃晃的刀,微弱的灯光碰到刀锋时,立即被转化成冰冷的银色,公交车起步很快,刹车也很快,小核桃和苗桂兰由刚开始的保持距离,最后却跌跌撞撞的靠在了一起,苗桂兰侧身靠在小核桃的胸口,他把头往后仰,尽量避开她的发香味。腿都快站麻了,终于到川音小区附近的公交站,他们三人下车后,苗庆红给小核桃指了如何进入小区的路,现在是晚上十点过一些,也是末班车时间,错过了,苗桂兰他们就没什么物美价廉的回程方式了。小核桃再次谢过,苗庆红便一高一低地往斜对面的公交站走去,苗桂兰有些不舍的和小核桃说了再见,便快步跟上哥哥的步伐,消失浑浊的黑夜里。

小核桃想到以前苗庆红给他送的书,心里再次泛起感激,如果不是苗庆红跟他说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被埋在黑色冰冷的煤炭下了。白天被压扁的胃重新醒来,里面起码能塞进一顿年夜饭,小区边上有一家叫“八家寨怪噜饭”的店格外显眼,挂在饭店里的白炽灯瓦数很大,微微摇晃的同时把门前的冬青树影子照得歪歪扭扭的,小核桃走进店里,有五六个人熙熙攘攘地坐着吃饭,点餐的柜台后面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矮胖女人。看到小核桃走进去时,吃饭的人放慢了速度,他们警惕地留意着这个乡下人,小核桃走到柜台前,照着菜单给自己点了一份炒饭,选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

城里人坚信乡下人会偷钱,乡下人坚信城里人会抢钱,两种互不信任的人遇见,店里的气氛就变得异常紧张,如果此时有一只苍蝇发情地煽翅膀,便能让这里演变成大型斗殴现场。餐厅的墙上贴着一张大海波,一个笑盈盈的警察敬着礼,下方红色的大字格外醒目:禁止打架,打输住院,打赢坐牢,和谐经营,和谐用餐。后厨锅和勺一阵激励交战后,一碗热腾腾的炒饭出现在小核桃的面前,他边吃边谨慎地关注着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小核桃战战兢兢的把饭吃完,付完钱后抱紧书包走出饭店,街道变得空荡荡的,在浑浊的街灯下变得狭长而冷静,那种空等着什么的感觉让小核桃有点不安,他向老板打听到可以去报刊亭打电话,那里有一块五一分钟的长途电话可以使用,小核桃不敢走太远,他在附近的三条街找到两个报刊亭,但都已经锁门了。人行道上挤满了法国梧桐,硕大的树干冷静地插在土里,叶子们为所欲为的随意摇动,摆夜摊的人在面前立着蓄电池供电的小灯,黑夜里多了些孤立的灯塔,小核桃走进川音小区的大门,黑压压的的楼每一栋都一样,夜里只能从方位来区分它们,光靠这个无法确定欧阳老师住在哪栋楼。他在里面走了一圈,虽然这里的楼层很多,但安静的就像世界末日,听不见孩子的哭闹,也听不见夫妻吵架摔东西的声音,偶尔有蟋蟀从花池的泥巴里探出头,讨好性的轻轻叫了一声。

右前方有个瘦小的身影从铁门里走出来,小核桃快步上前去询问得知,他刚走出的就是二号楼,小核桃花了十分钟跟他解释清楚和欧阳老师的关系后,这个人才放他上楼去,谨慎是好的,店里吃饭时,隔壁桌的人说现在的小偷像飞虎队,如果从楼梯混不进去,不管楼层有多高,他们总有本事从墙壁上爬进受害者的家里,能搬的都全部搬空。楼梯很窄,每到有门的一层时,还要被挤满各种鞋子的鞋柜占据了些空间,四次侧身后,小核桃爬到五楼,楼道里没什么亮光可以借,他看不清五零二是哪一道门,犹豫了会儿后,小核桃决定去敲左边的门试试。

“你找谁?”开门的老妇人眼神充满防备,脸上的皮肤就像晒皱的柿子干表皮。

“对不起打扰您了,请问欧阳素是住这里吗?”

“你找她干什么?”

“我以前是她的学生,现在她在都市报工作,我兼职协助她做编辑,今天来交稿子给她。”

“你找错地方了。”老妇人用力把门摔上,隔着铁皮门,里面还有一些碎碎念的咒骂声。

楼对的,楼层也是对的,欧阳老师不会给他错误的地址,只不过,这场对话里面存在着城市人和乡下人之间信任的问题,小核桃转身敲另一扇门,但没有得到回应,小核桃打算先在楼梯上坐会儿,刚才找报刊亭时走太久,现在他觉得两条腿像脱离身体一样。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又听见楼下有人拖着沉重的步子爬楼的声音,刚开始他还期待着是欧阳老师,但现在他不怎么期待了,四楼的门开了,爬上来的女人像坐在办公室里收发文件的文员,三十来岁的样子,从门里漏出来的灯把她的疲倦照的一览无余,她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拖鞋丢在脚边,扶着门把手,把皮鞋上的扣子解开,胡乱把闷了一天的脚放进拖鞋里。

“劳驾,打扰您一下,请问欧阳素老师是住这里吗?”小核桃从铁栏杆上探出头,一脸不抱希望地问道。

“是啊,就你背后那道门。”女人指着小核桃刚才敲的那道门。

“非常感谢,祝您好梦。”小核桃说完,就坐回了刚才的位置,水泥台阶上的温度还没散去,依然暖烘烘的。

“你,小伙子。”女人对着楼上喊。

“我吗?”小核桃又探出头。

“对,你找她干嘛?”女人摆出盘问的语气。

“我以前是她的学生,现在她在都市报工作,我兼职协助她做编辑,今天来交稿子给她。”小核桃把早些时候跟老妇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交稿子?”

“嗯。”

“那你该去报社找她的,她每个星期四都回来得很晚,起码半夜才来。”

“好的,谢谢您。”小核桃说完,又回到刚才坐下的地方。

“你,小伙子。”

“您还是叫我吗?”

“你怎么不去报社,坐回去干嘛?”

小核桃本来打算花半小时给女人解释清楚,他来自一个叫田庆镇的农村,这是第一次进城,他刚才说的和欧阳老师的关系是真的,但还有一层他没来得及说,欧阳老师是他的姐姐,他爱他这个姐姐。他一个人无法熬过暑假,他也没什么可以依靠的了,现在只有欧阳老师,小核桃打算从他和欧阳老师的认识开始讲,但实际上,他没来得及开口,女人便不耐烦的叫他下楼去,女人让他先在她家待会儿,等欧阳老师回来后小核桃再上去找她。

小核桃害羞又感激,他进到女人家后,提着书包站在门口,他不知道要不要坐下来,女人让他在门口找一双拖鞋换掉,小核桃在鞋柜里找了半天,就只剩下一双鹅黄色的女式拖鞋,他换下后又站回门边。女人让他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下,小核桃抱着书包坐在沙发最靠窗的地方,把腿夹的紧紧的,深怕自己的屁股多占用女人的沙发,女人把洗漱间的灯打开,自顾自的开始洗脸刷牙,仿佛小核桃就没有在他沙发上坐着一样。女人的客厅里没有什么烟火气息,没有油烟残留的味道,没有烟灰缸,就像她也不属于这里,女人关掉洗漱间的灯,她看起来比刚才精神多了,即使她已经把小核桃放进家里了,但城里人的警惕还是让她和小核桃保持着安全距离。

“你是欧阳素的学生?”女人站在厨房门口,喝一口水后问开口问小核桃。

“是的,她做编辑前在一个叫田庆中学的地方教书,我做了她差不多三年的学生,我现在初中毕业了。”小核桃恭敬的回答着。

“你那个包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吗?”女人指了小核桃的包一下。

“没,没。”

“那你一直抱着,腿不麻?”

“没事儿的。”

“你放在沙发上吧。”

“不了,我怕把您的沙发弄脏了,我抱着就行。”小核桃把包从腿上提起来,让腿稍微释放了下压力。

“随你。你给她做编辑?”

“算是吧,我向她单位的报纸投稿,现在是写散文诗。”小核桃转身面向女人,轻声答着。

“报纸上有你写的散文诗吗?”

“有的。”

“标题叫什么?”

“不知道他们采用的是哪一首,我投了很多。”小核桃有点心虚,他不知道女人会不会相信这个说法。

“我昨天看了报纸,上面登了一首《秦淮往事》,作者是欧阳墨,是你写的?”

“嗯。”小核桃顿了一下,继续对自己说,“原来他们采用了这首哦。”

“写得挺好,我打算睡了,你会儿就在沙发上睡,想洗漱就自便。”女人放下手里的水杯,打了个哈欠,走向自己的房间。

“祝您好梦。”小核桃起身鞠躬。

女人把门关上,小核桃听见上锁的声音,这让他感到安全,至少不可能出现女人诬告自己闯进她房间偷东西的事情,随后他又想了想,女人既然能放他进来,自然也不会图他什么。小核桃刚才没好意思问好心的女人,欧阳老师半夜回来,这里的半夜是几点,他也不敢去敲女人的卧室门,选择像耗子一样保持这高度灵敏的清醒状态,如果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并且脚步声是五楼的,那他便开门叫欧阳老师,明天天明时在跟女人表达谢意,想到这,他后背的皮肤上冒出了一大块酸疼和愧疚。

小核桃转身看了下女人的房门,此时里面应该熟睡着一个婴儿,他放心地把包放在脚边的瓷砖上,尽量少占用地板的面积,他用力揉搓了几下耳朵,又向上把它们抻起来,这样在捕捉楼道的脚步声时就更灵敏了,他集中注意力试了试,除了寂静无声,楼道里什么都没有,挺好的,至少耳朵确实可以在黑夜里告诉他欧阳老师回来的消息。他把直立太久的后背顶在沙发靠背上,头往后耷拉着,耳朵却坚挺地在黑夜里乱嗅,今天的深夜,安静得像个葬礼。

“小核桃,醒一醒。”小核桃听见有人叫自己,他猛烈睁开眼想瞧个明白,阳光已透过玻璃,向铁水般火辣地灌进了小核桃的眼里,他感觉一阵眩晕。

“小核桃,是姐姐。”欧阳素站在他面前,笑盈盈地看着他。

“姐,见到你真好。”看见欧阳素的瞬间,小核桃从昨天就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噌的站起来,拉着欧阳素的衣袖笑着说。

“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拿上包去我家吧。”欧阳素指了他的包一下,又晃动着手里的钥匙,转身就往外走。

“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吴姐在我门把手上挂了纸条,说我弟在她沙发上睡着了,她家的钥匙就挂在纸条后面,我准备出门时发现了纸条,就猜到是你,赶紧下来找你啦。”欧阳素把小核桃迎了进门,帮他把包放好。

“她叫吴姐?真是个好人。”小核桃感慨道。

“是的,可惜吴姐人有点刻薄,她跟谁都处不来,到这年纪了也没成家。”

“这样哦,姐,我耽误你上班没?”

“没事,我下周要发的稿子昨天赶完了,今天也没什么事情,你先去洗澡,换衣服,我带你出去吃饭吧。”

“好的,我想先喝水,我一夜没喝水了。”小核桃艰难的做了个咽口水的动作。

“好。”

小核桃喝完水后,欧阳素指引他去洗澡,看到他没带换洗的衣服,欧阳素便找来了一套稍大点的衣服给他,让他洗完先换上干净的衣服,小核桃没什么介意的,他对欧阳素的照料很感激,舒舒服服的洗完澡,换的衣服相对小核桃来讲就比较成熟了,白衬衣就像是被硬纸板的原材料浆过般平整,银灰色的布裤子很笔挺,一身穿上去刚好合适,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欧阳素给他找了一双黑皮鞋,尺码有点大,小核桃穿好后两人下楼,去昨天晚上的小饭店吃饭,柜台背后的矮胖女人对欧阳老师很客气,点餐时她对小核桃又辨认了几次,在脑子里一阵搜索对比后,对着小核桃挤出来一个生涩的笑容。

“姐,吃完饭你着急去上班不?”小核桃坐在欧阳素对面问。

“不急的,但我还是要去单位先报道,然后跟我的领导打个招呼,今天请假陪你玩一天。”

“那我不会耽误你工作的吧。”

“哈,不会的。”

两人高兴地聊了起来,小核桃听欧阳素给他讲工作了有趣的事情,有的是关于投稿人的,有的是关于同事的,还有同事家里搞笑的八卦,小核桃听完笑的合不拢嘴,欧阳素也骄傲的给他分享自己获得的荣誉,小核桃说值得干一杯,两人举着一次性杯子里的水一本正经的喝到底,喝完后两人放声大笑。

小核桃不想白住在姐姐家,欧阳素想了想,和小核桃商量出来一个两人都很满意的方案,那便是暑假小核桃帮忙她审稿子,但她每天会付给小核桃七元钱的工时费,小核桃再次对她做了感谢,他心里明白,欧阳素并不是要他报答什么,她又给了他一个挣钱的机会。生命里绝大多数美好的东西,都和金钱无关。

和欧阳素相处的日子就像一顿一顿的家常菜那样让人感到安稳,小核桃想起和王晴相处的日子,两人即使几天不说话,但只要看见对方,就能感觉日子是真实的,小核桃高中录取通知书也快拿到了,他心里很是期待,巴不得日子能像翻书那样快。那天需要审核的稿子不多,小核桃在办公室里憋的慌,他漫无目的地在两层楼上下走,一会儿去给角落里的绿植擦擦灰,一会儿去数窗帘提绳上的塑料珠子,欧阳素看不惯他在桌子后面坐立不安的样子,便把他赶出了办公室,让他提前下班去书店逛逛。小核桃得到姐姐的允诺,高高兴兴的一溜烟跑出大楼,把自己投入到懒洋洋的人海里,他想起熟知的老年人里面,聊天里的每个内容都是从回忆里拿出来的,就仿佛,他们的这一生都被浓缩成了一片广袤的庄稼地,里面种满了各种农作物,这里没有冬季,任何一种农作物随时都可以采摘。小核桃看了看自己的脚,不由得提高了速度,他可不希望自己的一生被浓缩成庄稼地。

过雨云来的太快,原本火辣的太阳被遮得严实,天空中就像拉起了一块厚实的窗帘布,热风穿过树梢,把没抓稳的树叶从树枝上卷了下来,在水泥地和树之间先下起了树叶雨,风越来越大,大颗粒的沙尘从地面上腾起,混合着树叶,在焦灼的空气里搅出一阵慌乱。街道两旁的店家不慌不忙地闲谈着,有人拿扫把慢悠悠地扫店门口的树叶,有人拿晾衣杆把遮阳棚上的树叶顶下来,有人把拳头顶在屁股上,打量着眼前的人来人往,期待大雨快点来,把那些可能会买东西的人逼急他们的店铺里面去。而像小核桃这样离家远的人,在心中胡乱的搜寻着可以避雨的地方,想到最合适的去处后,一阵小跑就在脚底自然生长了出来,小核桃快接近书店,发现雨还没来,他也就把小跑改成了快走,随后又改成了漫步。

“小核桃。”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桂兰,你怎么在这?”小核桃转身,苗桂兰梳着马尾辫,脸还是那么恬静,笑盈盈地看着他。

“我在找你啊。”说着,苗桂兰三步当做两步走,站到小核桃的面前来,就在这时,过雨云朝着他们移过来,大滴大滴的雨也敲打着人们的头皮。

“赶紧走。”

两人一起跑到书店楼下,这里挤满了来不及寻找避雨点的人,孩子的哭闹声,女人对男人没带伞的抱怨声,和大雨痛打地面的声音混在一起,听得小核桃心烦意乱。转身看苗桂兰时,她却安静地欣赏着雨和树叶接触的风景,小核桃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被阳光烤焦的梧桐树叶变了个色,厚重的墨绿色渗入了凉爽,颜色变浅了很多,起伏间还会闪过一丝银色,比起地面上的拥挤吵闹,树叶上的世界好看太多了。

“我们去书店里吧。”

“好,你每天都会来这里吗?”

“是的,我每天下午或晚上都会来这里看看书呢。”

“难怪,我每天早上来,都遇不到你。”苗桂兰那恍然大悟的表情,像是明白了个什么大道理一样。

“你天天来?”小核桃有些诧异。

“是啊。”苗桂兰回答间,两人在书店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这样哦,这里书很多,我喜欢这里。”

“我也猜到啦,所以天天来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你。”

“你怎么能肯定我会在这里啊。”

“感觉吧,你啊,除了书,也没什么能吸引你的了。”

“我和我姐去过一次公园,太挤了,我们又来了书店。”

“确实挤,你肯定不喜欢那种氛围的,挤的让人心烦。”

“是啊,苗大哥他们都还好吧。”

“他们都挺好的呢,哥快结婚了,他对象挺孝顺的,谢谢你。”苗桂兰没说她的哥,而是和小核桃统称说哥,有点像她和小核桃还是有点什么关系那样,这让小核桃紧张起来。

“替苗大哥感到高兴,他是个好人。”

“国庆节婚礼,邀请你来参加啊。”苗桂兰笑盈盈地看着小核桃,她眼神里充满了肯定,她肯定小核桃会去参加。

“那到时候看。”小核桃不知道该不该去,或者去不去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到时候啊,很快就来了,一定要来呀。”苗桂兰没等小核桃推脱,继续说道。“我哥经常提起你,你来参加他婚礼,我爸地下有知,肯定会高兴的。”

“是的。”小核桃没法拒绝,死者为大。

“我爸在世的时候,他一直希望我们两能结婚,我们才满月,你爸和我爸就给我们两个定好亲了,你说实话,读小学时你讨厌我不?”

“不讨厌啊,我们也不需要在一起生活,没交集的。”

“我也不讨厌你,只不过别人嘲笑我的时候,我会恨你。”

“恨我干嘛?”小核桃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刚才是在数书架上6–3-A区有几本书,现在是在尝试辨认清楚上面的书名,隔得有点远,看清上面的小字挺难的,他不敢好好和苗桂兰聊天,他不想和她回忆那被浓缩的庄稼地。

“恨你没为我出过头啊。”

“幸好这些都过去了,咱们两现在不都解脱了嘛,万幸。”

“小核桃,我不想这些都过去了。”

“但,桂兰,我们都该向前看。”

“等等,等等,这里我得打断一下,王长富你要不要脸,允许你讲,但是你不能歪曲事实啊。”苗桂兰敲着文件袋,提高声音的同时,看向玻璃墙后面的胖女人。

王长富摊开手,他发现玻璃墙后面的女人等着自己,无奈摇摇头说道。“好好好,你的意思是,是我主动求你的,就行了是吧?”

“什么我的意思啊,明明就……”苗桂兰声音更大了,但她还没来得及讲完,玻璃墙后面的女人用力敲了敲玻璃,示意让王长富继续讲。

对,还得回到那个书店。

“我在向前看啊,我退掉了结婚对象家的钱,再过两年,就能连本带利把他家的钱还清了,哥支持我的决定,你现在是我的‘前’啊,我是在向前看的。”苗桂兰说这些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就像是做错事的小孩。

“桂兰,你知道这不可能。”

“你都不看我的决心,怎么就不可能了呢?”

“桂兰,我对自己的未来没把握,你知道我家里情况的,我会努力读书离开这个地方。”

“我会跟你一起离开的啊,你想去哪里都行。”苗桂兰有些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桂兰,我……”

“小核桃,我心里装的全是你,我爸病重需要钱治疗,不得已答应别人的婚事换钱来给他治病,我就和你错过了一下子,你都不能原谅我吗?”苗桂兰打断了他的话。

“桂兰,我早原谅你啦,你记得我把钱给你的那个晚上吗?在我决定去你家的那时,我就已经原谅你啦。”是的,老苗子过世那天晚上,小核桃把自己的钱,全部给了桂兰,他不是不想和桂兰和好,他是怕,又受到一次伤害。

“那你现在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吗?离了你,我每天都很难熬,干什么都想着你。”

“我听不下去了,说重点。”胖女人猛敲玻璃墙。

对,重点。苗桂兰哭着蹲到地上,她那摇摆的爱情就像离开树的叶子,被风吹到集满冷水的沟渠,最终只能自己承受着岁月强加的腐败,分解后,要么把一滩水变得浑浊不堪,要么滋养着更多的新生命,小核桃希望她的是第二种,她能从这份小核桃无法给她的机会里走出来,重新点燃自己的生命。

“桂兰,你站起来。”小核桃架着她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你别管我。”苗桂兰把小核桃使劲推开。

“我不会不管你,我陪着你,等你好起来。”小核桃继续向她靠近,轻轻拍着她的背。过了一会儿,苗桂兰缓和了过来,她的抽泣像不规则的打嗝,影响着她正常的呼吸节奏,好不容易能够吸一口长长的气,她用力抻直后背,混合着雨后的安宁,把自己的肺灌满了冷静。

“对不起,小核桃,我不该找你闹。”

“不用道歉,我也对不起你,应该换个早晨来逛书店的,害的你花这么久才碰到我。”

“这个你确实该道歉。”苗桂兰想强行把这个话题变成笑话,以此来缓解这场蓄谋已久、但又仓促结束的表白。

“是啊,但你也该谢谢我,因为来找我,你也看了不少书吧,如果语文成绩提高了,你应该第一个感谢我。”小核桃开始大笑。

“少来,肯定只能感谢我,是我的努力得来的。”苗桂兰脸上上过一丝短暂的浅笑。

“那今天我们先各自回去,明天早上九点我去荷城花园等你,我们一起逛逛,然后去吃东西怎么样?”

“我不,你害的我伤心了,现在都下午了,你得陪我吃晚饭才行。”

“也行,那我得先回去跟我姐说一下。”

“欧阳老师?”

“嗯。”小核桃牵着桂兰的手,往欧阳素家的方向走去,他们就像从未分开过那样熟悉。

小核桃爬到五楼,在门上贴了一张便利贴,他告诉欧阳素晚上可能会回来的有点晚,不能给她做饭了,让她自己煮一碗鸡蛋面吃。小核桃和苗桂兰在街上逛了好久,刚开始街道上还能看见斑驳的人影,直到完全黑透后,街道上就只剩下一男一女回忆过去的笑声。他们此时明白,生命里有很多美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就比如真正的爱情,是免费的,跟钱关系不大,重要的是两个人能把爱守住。苗桂兰赶最晚的一班车回去了,小核桃回到欧阳素家,开门时习惯性的叫一声“姐”,他感到幸福的是,有个至亲在门后面等着他,或者跟他吵两句。

“对啊,你们那时候就明白,爱和钱没关系,现在又是为什么要离婚呢?”胖女人向他们凑近了些,看起来是有点生气了。